第十七回 涿州城大奸染疠 泰山庙小道怜贫(2)
自恨寻春去较迟,不须惆怅惜芳时。
繁英落尽深红色,绿树成荫子满枝。
次日到庄前庄后闲步,庄上还有认得的,都来相见。只见庄上的光景萧条,颇 不似旧,田也荒得多了,树木也凋零了,房屋也多倒塌了,羊栅内只好有三五百只 羊了,牧童只有一个是旧人。又走到当日结义处看看,与牧童对坐话旧,不觉凄然 泪下。想起当日刘、李以关、张自许,刘瑀不知刻下何如,永贞虽稍稍得意,又遭 那恶妇,致我不能久住,可见人心不古。闷闷而回。
无奈一冬雨雪连绵,不能起身,直至腊月下旬方止。陈氏坚留住进忠过了年去, 除夕在里面守了岁,出来睡觉,想起去年今日同月姐行乐,如今他那里知道我在这 里凄凉,只好了七官快活。思想了一会,昏昏睡去。梦到家中,如玉接着,夫妻欢 乐,拜见过丈母。如玉道:“你去后,我生了个儿子。”
叫乳母抱来看时,如粉妆玉琢的一般,进忠抱着甚是欢喜。顽耍一会,乳母抱 去。二人上床就寝,百般恩爱,共诉离情。正自绸缪,忽听得一声鸡唱惊醒,依旧 是孤衾独抱。昏沉了一会。正是:
江海飘零,风尘流落,恨天涯一身萧索。昨宵除夕,梦到家园行乐。最伤心, 遮莫邻鸡惊梦觉。十载难逢故己友,三年到与身心却。向深林且听子规啼,归去着。
进忠定了片刻,想道:“我虽费了丈母麦价,家中尚有千金可偿。我妻子是个 贤慧的,谅不怪我,不如回去罢。”一念乡心,收煞不住,只得勉强起来,贺了各 处的节,饮了两三日春酒,挨过了初三,定要起身。陈氏苦留不住,送了他十两盘 费。新年没长行牲口,只得短盘到涿州再处。
别了姨娘,不日到了涿州。天晚了,客店俱满,直到路尽头一家,两间小店尚 空,只得打发了牲口,去卸下行李安下。店中只得老夫妻两个。进忠是辛苦了的人, 一觉睡去,到半夜时被狗叫惊醒了。听得房内有响动,猛睁开眼,见壁上透进亮来, 即忙爬起来看时,见后壁上一个大洞,原来是篱笆被贼巴开。再看行李、衣服尽无, 只丢下一件棉袄、一条被。忙敲起火来照时,裤子落在地下,只得拿起来穿了,坐 待天明,心中好生气苦。丝毫盘费俱无,如何是好!便寻店家吵闹,要喊官。邻居 皆来劝阻,有那解事的道:“老兄,你看他这两个老朽,已是与鬼为邻的人,就送 到官,也不能夹打他。万一逼出事来,反为不美。不如且住在他店里,叫他供给你, 速去访到贼再处。”进忠也没奈何,只得住下来,好生愁闷。自出世以来,从没有 受过这样苦,虽经过几场大难,却也没有吃着苦,这逐日的粗粝之食,何曾吃过, 哪能下咽?
不觉过了十数日,酿出一场大病来,浑身发热,遍体酸疼,筋都缩起来难伸, 日夜叫喊。有半个月,忽发出一身恶疮来,没得吃,只得把被当出钱来盘搅。
过了几日,疮总破了,浓血淋漓。店家先还伏事他,后来见他这般光景,夫妻 们撇下屋来不知去向。进忠要口汤水也无人应,只得挨了起来,剩的几百文钱渐渐 用完了,邻家有好善的便送些饭食与他。后来日久难继,未免学齐人的行境。幸的 天气渐暖,衣服薄些还可挨得,只是疮臭难闻,邻家渐渐厌他臭味,虽讨也没得。 一连饿了两日,只是睡在地下哼。有一老者道:“你睡在这里也无用,谁送与你吃? 今日水陆寺里施食,不如到那里去,还可抢几个馍馍吃。”进忠哼着道:“不认得。” 老者道:“进了南门,不远就是。”进忠饿不过,只得忍着疼,挨起来拄着竹子, 一步步挨进城来。
已到寺了,只见许多乞儿都在寺门前等哩。见门外已搭起高台,铺下供养。
到黄昏时,众僧人上台行事。只见:
钟声杳霭,幡影飘摇。炉中焚百和名香,盘内贮诸般仙果。高持金杵诵真言, 荐拔幽魂;手执银瓶洒甘露,超升滞魄。观世音合掌慈悲,焦面鬼张牙凶恶。合堂 功德,画阴司三途八难;达殿庄严,列地狱六道四生。杨柳枝头分净水,莲花池里 放明灯。
直至二更后,法事将完,众僧将米谷馒首斛尖等物,念着咒语乱抛下来,众花 子齐抢。正是力大者为强,进忠也抢到几个馒首,挨不动,只得就在山门下睡了一 夜。只听见同宿的花子相语道:“明日泰山庙有女眷来游玩,我们赶趁去。”
次日,进忠也挨着跟了来,见那泰山庙真盖得好。只见:
金门玉殿,碧瓦朱甍。山河扶秀户,日月近雕梁。悬虾须织锦龙帘,列龟背朱 红亮槅。廊庑下,磨砖花间缝;殿台边,墙壁捣椒泥。帐设黄罗,供案畔,列九卿 四相;扇开丹凤,御榻前,摆玉女金童。堂堂庙貌肃威仪,赫赫神灵如在上。
进忠同众花子进庙来到二门内,见一块平坦甬道,尽是磨砖铺的,人都挤满了。 两边踢球、跌搏、说书、打拳的无数人,一簇簇各自顽耍。士女们往来不绝。
烧香的、闲游的鱼贯而入。众花子坐在前门,不敢进去,只等人出来,才扯住 了要钱。有那好善的还肯施舍,那不行善的便乱骂。还有一等妇女,被缠不过,没 奈何才舍几文。一日到晚,会要的讨六七十文。进忠一者为疮疼挤不过人,二则脸 嫩不会苦求,止讨得二三十文,买几个馍馍并酒,仅够一日用。日以为常。一日, 来了个大户家的宅眷烧香,进忠扯住求化,只见内中一个老妪道:“可怜他本不是 个花子,他是外路客人,被贼偷了,又害了病,才得如此的。”众女眷都也可怜他, 分外多与他些钱。众花子还来争抢,进忠只落了二百余文。原来这老妪,就是那开 饭店的房主人,进忠记不得他,他却认得进忠。这进忠本是个挥洒惯了的人,就是 此时也拿不住钱,二百多钱到手,一日也就完了。天晴时日日还有得讨,天阴就忍 饿了。
在庙中混了有两个多月,不觉又是四月中。每年十八日,大户人家都有素食、 银钱施舍三日,众花子便摩拳擦掌,指望吃三日饱。及到了十五日,大殿上便撞钟 擂鼓,启建罗天大醮道场。怎见得那道场齐整?但见:
凌虚高殿,福地真堂。巍巍壮若蕊珠宫,隐隐清如瑶岛界。幡幢日暖走龙蛇, 箫管风微来凤鷟。 传符咒水,天风吹下步虚声;礼斗拜章,鸾背忽来环佩响。香烟 拂拂,仙乐泠泠。碧藕蟠桃,五老三星临法会;交梨火枣,木公金母降云车。写微 忱,表白高宣;答丹诚,清词上奏。海福山龄,愿祝元君无量寿;时清物阜,祈求 下土有长春。
午斋后,众信善整担的挑了米饭等进来,各家堆在一处,将上等的供给道士, 也有鞋袜的,也有银钱的,也有布匹、手巾、扇子的不等。每人一分,俱有咸食汤 饭馍馍。两廊下行脚的众僧道并各斋公,俱留斋并衬钱五十文。其次分散众乞丐, 每人米饭一碗,馒首四个,咸食汤一碗,钱五文。起初还是挨次给散,后来众乞儿 便来乱抢,斋公们恼了,都丢在地下,听他们乱抢。那有力的便抢几分去,无力者 一分也无。进忠挤不上去,只抢了一个馒首。众人把白米饭抢撒得满地,都攒在西 廊下吃。那抢得多的便扬扬得意,见进忠没得吃,反嘲骂他不长进。进忠忍着饿, 望着他们吃。
众人正在喧嚷,只见从大殿上摇摇摆摆,走下个少年道士来,到西廊下过。那 道士生得甚是清秀,只见他:
头戴星冠,身披鹤氅。头戴星冠金晃耀,身披鹤氅彩霞飘。脚踏云头履,腰束 紧身绦。面如满月多聪俊,好似蓬莱仙客娇。
那道士法名玄朗,俗家姓陈,年方二十,生得十分聪俊,经典法事件件皆精, 乃道官心爱的首徒,其人平生极好施舍。他一头走一头看众花子抢食,及走到进忠 面前,见他蹲着哼,没得吃,便问道:“他们都吃,你为何不吃?”
进忠道:“我没有得,不能抢。”众花子道:“他是个公子花子,大模大样的 要人送与他吃哩!”又一个道:“他是个秀才花子,装斯文腔哩!”玄朗将他上下 看了一会,道:“你随我来。”进忠慢慢撑起,捱着疼跟到他房门首来。玄朗开了 门,取出四个馒头、一碗素菜,又把一碗热茶与他,道:“可够么?若不够,再与 你些。”进忠道:“多谢师父,够得狠了。”玄朗道:“你吃完了再出去,不要被 他们又抢了去。”又向袖中取出两包衬钱来与他,竟上殿去了。进忠吃那馒头素菜, 与赏花子的迥不相同。进忠吃毕出来,仍旧蹲在廊上。
几日醮事完了,天气渐热,烧香的并游人都稀少了,又无处讨,众乞儿是走得 的都去了,只剩他们这疲癃残疾者,还睡在廊下,臭味难闻。道士求捕厅出示,着 地方驱逐这起人动身。玄朗便只叫进忠到后面一间空屋里睡,又把了条布裤子与他。 天晴出去求乞,天阴便是玄朗养他,这也是前生的缘法。进忠求乞无已,他也并不 厌他;若进忠不去,务必留东西与他吃。一日天阴,正值玄朗外出,进忠来寻他, 走到房门前,见门销了,便望外走,却却遇见老道士,喝道:“甚么人?来做甚么 的?”进忠道:“寻陈师父的。”
老道士道:“胡说!你是来偷东西的。”进忠道:“老爷,青天白日,何敢做 贼?你看我这般形状,可是个做贼的。”老道士大怒道:“你还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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