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节
楚国在秦国与赵国相持于长平的时候,乘机于公元前261年攻取了鲁国的除州。待楚国令尹春申君率兵援赵,与魏国信陵君亲率的八万魏军会合,携同邯郸城中的赵军,三方夹击,大败秦军之后,乘士气旺盛,在回师的路上,一举灭亡了鲁国。
多年受辱于秦国的楚国人扬眉吐气,春申君也壮志满怀。他听了大夫屈润的谏言,亲自北上走访齐国,意在请荀子到楚国去。
春申君黄歇,四十余岁,白皙的面皮,一双智慧的双眼,俊秀中藏有刚毅。他乘坐的文轩车十分精巧,铜车辔上镶嵌着华丽的金银丝。大夫屈润坐在前面的一辆车上,为春申君引路。这屈润三十余岁,小小的眼睛,有一种贵族世家的傲气。他确为楚国的贵族豪门,是屈原的旁系子孙。借屈原在楚国的声望和他们楚姓氏族的权势,甚受春申君黄歇的器重。
春申君要拜访荀子的消息由齐王建让宫人传出话来。陈嚣闻讯,即刻跑到荀子的书房,禀告说,春申君正与齐王交谈,马上就要到来。
荀子对春申君早有耳闻,因其率兵援赵,甚为钦佩他的胆略和勇气。只是,二人还从未见过面。他很想会一会春申君,在楚国,令尹就是丞相,这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
齐王建满面堆笑将春申君送出宫来,请春申君上车,告诉他,顺此宫中大道,不远就可到达稷下学宫。
春申君没有上车,他向齐王建说:“陛下,齐国的先王不是尊荀子最为老师吗?今日黄歇是弟子拜访最为老师,不能声势显赫。”他转向屈润吩咐说:“让车马靠后,咱们徒步前往。”
春申君与大夫屈润步行,由齐王宫走向稷下学宫。豪华的文轩车在后面缓缓跟随,车上空无一人。
荀子对春申君的到来也甚为敬重,他率弟子韩非、李斯、陈嚣走出大门,站在小桥之上迎宾。
春申君远远望见荀子,紧走几步,来到荀子面前:“黄歇专程前来拜见荀老夫子!”说完双膝跪拜。
荀子双手搀起:“啊,令尹不必如此,快快请起。”
“能见到在列国中享有盛名的荀老夫子,黄歇我三生有幸!”
“过奖,过奖。”荀子说。
春申君回身向荀子介绍:“这位是随我一同来访的屈润大夫。黄歇此行,可说是因他谏言而来。”
屈润上前跪拜:“屈润参拜荀老夫子!”
荀子热情地将屈润搀起,请春申君和屈润入宅:“请春申君、屈大夫前行!”
“哎,还是荀老夫子前行。”
荀子亲切地用手挽住春申君:“来,咱们一同而行。”
荀子与春申君肩并肩,手挽手来到客厅,二人相对而坐,屈润、韩非、李斯、陈嚣在一旁陪坐。
幽兰知道春申君来访的目的是想请父亲到楚国去。她与荀夫人都很关心荀子与春申君交谈的结果,幽兰亲自送茶来客厅。
只听荀子说道:“在秦军包围邯郸的大战之中,令尹亲率楚国精锐之师救援,此种大仁大义之举,显示出令尹的胆略。老夫佩服,佩服!”
春申君说:“不敢当。在荀老夫子面前,黄歇只可做一个学生。楚国是个大国,曾在列国中称雄一时,而后因先君怀王受佞臣之骗,国都被秦军攻陷,宗庙被秦军烧毁,蒙受了奇耻大辱。当今的楚王卧薪尝胆,决心要重振楚国。黄歇此次奉大王之命,登门拜访,特为求教于荀老先生。”
“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呢?”
“请荀老夫子指教,如何才能成为一个强国呢?”
荀子略略思索了一下,说:“国家好比一把刚刚出炉的宝剑,不开刃,不磨快,则不可断绳。开了刃,磨快了,则可杀牛削铁。国家也要有磨刀石,它就是礼义和法度。”
春申君微微地点头。
荀子接着说:“人之命运在于如何对待自然,国之命运在于如何对待礼义。作为一个国君崇尚礼义,尊重贤才就可以称王天下;重视法度,爱护百姓,就可以称霸诸侯。”
春申君兴奋地合掌道:“讲得好!”
屈润也夸赞:“真是太精辟了!”
荀子简明扼要的话语,比喻贴切,含意深刻,确实使春申君和屈润佩服。春申君很愿意听荀子更为深入的谈一谈,向荀子提出要求:“请荀老夫子详释如何?”
荀子说:“国之威力有三:有道德之威者,有暴察之威者,有狂妄之威者,此三种威力,不可不仔细考察。礼乐完善,差别分明,举措适宜,,爱与利均有明确体现。如是,则百姓对待国君就敬之如父母,畏之如神明。不用赏赐,民皆各尽其力;不施刑罚,则威行天下。此谓之道德之威力。礼乐不完善,差别不分明,举措不适当,爱与利没有明确的体现。然而,对防止暴乱却甚明察,制裁不顺服之人很审慎,刑罚重而严执法,诛杀猛烈而果断,似迅雷不及掩耳,如墙倒压身一般。如是,百姓受胁迫时就惧怕,宽缓时就傲慢,强行集中就相聚,得到空隙就逃散,敌人来了就被夺走。不用胁迫,不用诛杀来恐吓,就不能控制其臣民,此谓之暴察之威力。无爱人之心,无利人之事,日行乱人之道。百姓不服就捆绑,严刑拷打,不和人心。如是,臣民就结伙逃散,脱离他的君主。倾覆灭亡,可立而待也!此谓之狂妄之威力。令君,不知你喜欢哪种威力呢?”
“当然是道德的威力。”
荀子进一步问:“你所理解的道德是什么呢?”
春申君停了一下:“请荀老夫子指教。”
荀子转身问屈润:“屈润大夫,你说,什么是道德呢?”
“愿听荀老夫子教诲。”屈润说。
荀子说:“道德是什么呢?就是礼义、辞让、忠信。人们厌恶的是欺诈、争夺、贪利,喜爱的是礼义、辞让、忠信。国家能够强盛,不是靠人多的力量,而是靠忠信的力量。江山的稳固,不是靠地广的优势,而是靠注重修整国政。人没有不把生存看作是宝贵的,没有不把安定看作是快乐的。然而得以养生安乐,没有比礼义更重要的了。家无礼义不安,国无礼义不宁。一国之君,爱民才能安定,举贤方可显荣,二者缺一,就要亡国。诗曰:‘价人维藩,大师维垣’(贤士是屏障,大众是城墙。)假如一个国家,尽是愚蠢者管理贤能,贪污者制约清廉,违法乱政者管治克已奉公者,无德者评判有德者,无为者评判有为者,那将是屏障除去,城墙自毁,国有不灭之理吗?”
荀子的高谈阔论,使春申君听之入迷。他由衷地佩服荀子是一位了不起的博学大师。到齐国之前,他只闻荀子学问甚高,见识甚广,思之深远,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荀子所讲的治国和强国的道理,正是他求之不得,盼望不见的。怪不得齐襄王尊他“最为老师”,齐国三次请他做稷下学宫的祭酒。似这样的贤才,哪一个愿意有所作为的国君不喜爱呢?想到这里,他更感到自己此次齐国之行太重要了。若把这个人请到楚国去,楚国还能不强盛吗?三百年前,楚庄王时,楚国曾经做过五霸之首,以楚国的国力完全可以统一华夏,就是因为缺乏贤才,不用贤才,才使国家一代一代衰弱下来,他要助楚王成就一番大业,要与当今最强盛的秦国抗衡,甚而超越秦国,做七雄之道,做华夏之王,没有荀子这样的大儒,决不能成功。他决心要把荀子请到楚国去,可是怎么开口呢?
春申君亲自为荀子斟上了一杯水,并诚恳感激地说道:“荀老夫子,你的话字字乃金石之言,落地有声,使黄歇受益匪浅。黄歇有一言出口,不知当否?”
“请讲。”
春申君略作停顿:“楚国大王广爱贤才,黄歇我府中有门客三千,但与荀老夫子不可相提并论,如若请你到楚国去,不知意下如何?”
荀子沉默少顷,回答道:“楚国我是去过的,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里的山川秀丽,鱼米飘香,民风质朴,只是由于君王不听屈原大夫忠告,遭了一场大难,伤了元气,也一时难以恢复。”
屈润插言说:“荀老夫子,如今我楚国与二十年前大为不同,如无自强于诸侯之林的决心,令尹决不会率军长途跋涉援救赵国,与秦国结怨。也决不会挥师北伐,将鲁国兼并。”
荀子说:“是呀,今之楚国已非昔比。我很赞赏楚王和令尹的魄力。不过,离开齐国赴楚国,一要与我的弟子们商议,二也要请齐王同意。”
春申君深为理解:“好吧,我们再住几日,等待荀老夫子的回复。”说完站起来告辞。
荀子、韩非、李斯和陈嚣将春申君、屈润送出大门。
二十一夕阳,将湖水染作了橙红色。湖边的杏花残败了,落英飘在湖水中,好似在水中重生,另又一番峥嵘。
晚餐之后,幽兰与韩非、李斯、陈嚣一同来到学士湖边。
幽兰拉过湖边木舟的缆绳,使木舟靠岸,向立在岸边的韩非说:“来,上船!”
“我不会划呀!”韩非迟疑地说。
李斯抢了上去:“我会!”回头向陈嚣挥手:“咱们都上去。”
幽兰、韩非、李斯、陈嚣四人上了木舟,幽兰望着这清清的湖水:“瞧,这湖水多美,只怕呆不长了。”
李斯接过话来:“老师如果去楚国,那里的大湖小溪多得很,比这里美得多。”
“老师真的要去楚国了?”陈嚣问。
幽兰摇了摇头:“还没有最后定下来,不知道齐王同意不同意。”
陈嚣为人忠厚,平日不爱多言多语。不过,是与非甚为清楚:“齐王近半年来,很少来向老师问计,君王后也有些慢待老师。他们是不是听了谁的坏话了?”
“除了梦杞,还有哪个?”李斯听完陈嚣的话,不假思索地说。
陈嚣很气愤:“哼!老师说,君王要能够分辨是非,判定曲直,研究做人的道理。不进究谦让,不敬重礼义,却喜欢互相排挤,这就是乱世奸人。现在世上研究学问的人,许多正是这样,我看这位梦杞先生就是一个。”
“哎,李斯,你是楚国人,你说楚王能比齐王好吗?”幽兰突然转问李斯。
李斯乐意回答幽兰的问题:“当今的楚国,实为春申君所执掌,楚国人传说只知春申君而不知有楚王。”
幽兰天真地问:“为什么?”
李斯从头说起:“当今的楚考烈王熊元,当年做太子的时候,被派到秦国咸阳做人质,一直都由春申君黄歇陪伴着。后来春申君听说楚考烈王的父亲顷襄王得了重病,就向秦王建议,让做人质的考烈王熊元回楚国去。如果顷襄王死了,熊元即位,秦楚两国就会永远友好相处。可是秦王只同意春申君先回楚国看看再说。春申君暗中与熊元商议,如果回去迟了,楚王另立国君,就会失去王位。春申君让熊元改换服装,逃回楚国。而后他主动去向秦王报告。秦王大怒,要春申君自杀。秦国丞相范睢站出来,为春申君说话。他说春申君为太子谋划,太子继位后,一定会重用他。如果秦国放了春申君,将来他必然亲秦。秦王听了范睢的话,放春申君回国,春申君回国三个月,楚顷襄王就死了,考烈王熊元继位,封春申君为令君,并赐给淮北十二县作为封地,朝中大小事情都由春申君说了算。”
“啊!春申君这个人很有才华啊!”
“那是的。他还养了门客三千,和齐国的孟尝君,赵国的平原君,魏国的信陵君并称为天下四君子!”
“我爹就喜欢这样的人!”
李斯见韩非不说话,问道:“韩非兄为何一言不发,是不是还想着你的韩国?”
“他呀,就是个书呆子!”幽兰说着生气地用力一划桨,险些把木舟划翻。
“哎呀,舟要翻了!”陈嚣惊叫一声。
木舟东倒西歪,幽兰吓得不知如何划桨,木舟更是摇摆不定。李斯上前一把拉住幽兰:“没关系,有我呢!”
李斯一手揽着幽兰,一手划桨,使木舟慢慢平稳下来。
幽兰感激地望着李斯:“多亏你了!”
韩非对幽兰与李斯如此亲近心中不快,他低着头,不说一句话。
李斯甚是得意,向幽兰炫耀:“老师说过,水可载舟,也可覆舟。这船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玩儿的。”
二十二春申君到来之前,荀子的心中长时间笼罩着阴云。苦闷,彷徨,愤慨,使他久久的难以静心。援赵一事,使他失望。不相信大道正理,乞求于问卜天帝,使他气愤。对梦杞以上卿待之,使他看透了君王后的心。不听忠言,而信奸言;不识君子,宠信小人。由这样的人掌握权柄,怎能使齐国行于正道而不偏邪,取信于列国,隆礼于百姓?更莫说德威华夏,天下一统。
人之性恶,其善伪也。人人都可以改恶从善,并非都能够改恶从善。说普通人都可能成为禹,那是一定的;说普通人都能成为禹,就未必了。小人可以为君子而不肯为君子,君子可以为小人而不肯为小人。
尧问于舜曰:“人情何如?”舜对曰:“人情甚不美,又何必问呢?有了妻子儿女孝衰于父母;欲望达到了信衰于友人;高官厚禄满足了,忠衰于君主。人情啊!人情啊!人之情甚不美,又何必问呢?”
良弓不矫正不能自然端正,良剑不加砥砺则不能锋利。人,得良友而友之,则所见者忠信敬让之行;与不善之人相处,则所闻欺诬诈伪、污漫、谣邪、贪利之行。自身将要遭到刑罚和杀戮尚不自知。古书云:“不知其子视其友,不知其君视其左右。”这是环境的影响啊!是环境的影响啊!
与春申君的多次交谈,给了他新的憧憬,他感觉,春申君颇有抱负,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如今荀子已五十多岁了,他想改变一下多年“不治而议论”的境况。他要用他之所学,直接去治理一方土。
决心下定,荀子到王宫去,拜别辞行。
君王后和齐王建正在下棋,宫人进来禀报:“启禀太后和大王陛下,荀老夫子求见。”
齐王建询问地看看君王后,君王后说:“让他来吧。”
荀子走进宫,看见君王后与齐王建还在下棋,并没有欢迎他到来的表示,心中有几分不悦,但仍然恭敬地施礼:“参见太后与大王陛下!”
君王后停下手中的棋子,故作惊讶地说:“啊,荀老夫子来了,少礼,坐下吧!”
荀子没有坐下,开门见山地说:“荀况要到楚国去讲学,特来向太后和大王陛下辞行。“
君王后不阴不阳地问:“是楚国令尹春申君请你去的吗?”
“是的。”荀子作答。
君王后知道总会有此一天的。春申君到来之后,她就等着哪一天,荀老夫子会来辞行。如今,她不露声色,作了一个顺水推舟:“你是列国中知名的大学者,楚国请你去,老妇也不好阻拦,只是,什么时候接你回来呢?”
荀子不知如何回答:“这……”
君王后不等荀子回答,接着说:“我说过,你虽然是赵国人,可在齐国的稷下学宫成就了学业,名扬于天下,走到哪里也不能忘记了齐国。你已经做了三次稷下学宫的祭酒,老妇还等你从楚国回来,再做第四次稷下学宫的祭酒泥!”
“感谢太后的厚爱!”
“建儿,你说呢?”君王后问齐王建。
“荀老夫子是寡人的最为老师,寡人盼你快些回来,好向你问政请教呀!”
“谢陛下!”荀子施礼转身退出宫门。
二十三荀子离开齐国的行程已定。韩非也下定了回归韩国的决心。
夜晚,一轮明月悬在高空,天上无一丝白云。月明亮,星儿明亮,照得稷下学宫的学士湖似白昼一样。一对情人,并肩坐在湖水边,心中却笼罩着无穷的阴云。
韩非和幽兰,二人对视着明月,谁也不说一句话。青蛙在湖水边鸣叫,一唱一和,似一对情人在有问有答。
幽兰忍耐不住了,低头嘤嘤哭泣,哭得那样伤心,那样令人可怜。青蛙停止了相对的呼唤,像是也在为幽兰流泪。
韩非心中很难过,听见幽兰的哭泣,更为心伤。他拉过幽兰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兰妹,兰妹……”他亲昵地唤着。
幽兰睁开了泪眼,乞求地望着韩非:“非哥,你就不能不走吗?”
韩非没有回答。
幽兰继续说:“你跟我爹一同到楚国去,到了楚国,依然可以施展你的才华。你说呀!你回答我呀!”
韩非依然不说话。
幽兰悲伤激动,摇动着韩非的身躯:“非哥,你知道,有颗心在爱着你呀!”
韩非咬紧牙关,依然没有说一句话。
次日早晨,韩非走进了荀子的书房,向正在整理书简的荀子深深地一鞠躬:“老师……”
荀子抬起头来:“啊,韩非,你……”
“老师,你明日就要前往楚国,韩非跟随老师多年,明日不能随老师走了。”
“我听说了,你想回韩国去,是吗?”荀子沉默片刻说。
“是的。”
窗外,幽兰默默地倾听着荀子和韩非的谈话。
在众多的弟子中,荀子甚爱韩非。韩非不仅勤奋好学,且有独到之见,如今韩非要求与之分手,实在难以舍弃。他眼含热泪,惋惜地说:“韩非,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为师对你抱有厚望。人各有志,你愿意回到你的故国,我知你的心。”
韩非感到十分内疚:“我跟随老师多年,无以报答……”
荀子打断韩非的话:“为师不图厚报。我常说,青,出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只望你回到韩国,能像当年申不害辅佐韩昭侯那样,内修政教,外御强敌。申不害只注重权术的作用而不懂得才智的力量,他失败了。希望你能吸取前人教训,成就一番大业!”
韩非久久望着荀子,热泪夺眶而出,哽咽着说:“谢谢老师!当今之世,只有老师知韩非之心!”
韩非向荀子再次鞠躬,退出了书房。幽兰在窗外躲过韩非,待韩非走远,她走进房中。一进门,便失声扑向荀子痛哭。
荀子久久地抚摸着幽兰的头,安慰说:“兰儿,我知道你很喜欢韩非,如果你愿意,可以和韩非一同到韩国去。”
幽兰哭得更伤心:“爹娘就我这一个女儿,我离不开你们呀!”
荀子认真地说:“哎,女儿总是要嫁人的呀,韩非这个学生人品很好,我知你们二人相爱很深,我和你娘身体尚好,要去你就去吧!”
此时荀夫人也来到了书房内,幽兰扑到荀夫人怀中,撕心裂肺地哭泣着喊道:“娘,我舍不得你们呀!”
荀夫人也抹着眼泪道:“兰儿,娘也舍不得你呀!……”
荀子向荀夫人嗔道:“哎,我们老了,怎么能误了女儿的终身!”
荀夫人想荀子说的在理,强忍着心中的悲痛,说:“兰儿,去吧,照你爹的话,跟韩非到韩国去吧!”
幽兰依然哭泣着:“不,不,我不走!”转身跑出门去。
二十四太阳升在了稷下学宫楼阁的屋顶,照得人暖融融的。春日,是万物复苏相聚相生的季节,而荀子在此时要与稷下学宫告别了。什么时候还能回来,尚不可知。能不能再重回稷下,也为之渺茫。自幼生长在这里,学业完成在这里,盛名成就在这里,如今真要离去了,又生了许多惆怅。荀子一连三天没有睡好觉。人生啊,果真难测,此次由秦国归来,重任稷下学宫祭酒四年,今日又要离去了。
送荀子的车马已经停在门外的溪水边,稷下学宫的所有学子倾巢而出,为荀子送行。
春申君、屈润的车马在远处等候。
淳于越紧紧拉住荀子的手:“荀老先生,你,你怎么能离开稷下呢?稷下学宫不能没有你呀!”
一位学子擦着眼泪:“荀老师,你不能走呀!”
热情的话别,一个连着一个,荀子应接不暇。
梦杞大摇大摆地走来,故作惊讶:“哎呀,荀老夫子,你说走就走,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呢?你这一走,我们这稷下学宫不是群龙无首了吗?”
荀子淡淡一笑,回答说:“梦杞先生,我走了,不是还有你吗?”
众学子哈哈大笑。
梦杞赶忙否认:“啊,我不行,不行,比起荀老夫子来,我相差远着呢。”
淳于越嘲弄地说:“梦杞先生,我看你早已超过荀老夫子了!”
众学子又是一阵大笑。
稷门,这个神圣的城门,百余年来迎进了多少学士,又送走了多少学士。荀子又率领他的弟子出城去了。离去者充满了新的憧憬,留下者长久心中难以平静。依依的挥手,包含着难言的隐痛。
春申君、屈润、荀子、荀夫人、幽兰坐在车上,韩非、李斯、陈嚣等弟子随车步行。春申君带来的卫士前后护卫,在旷野上形成了一列长长的队伍。
晓行夜宿,行了十日,来到一个三岔路口,车子停了下来。
韩非走到荀子车前,拱手施礼说:“老师,学生在此要与老师分手了。”
荀子走下车来,在后面车上坐着的荀夫人,幽兰也走下车来,李斯、陈嚣等人跟了上来。
韩非深情地向荀子叩头,又向荀夫人叩头,起身拱手说:“老师!师母!李斯、陈嚣众位师弟,幽兰师妹,韩非我在这里要和你们分手了。请李斯和陈嚣以后好好照顾老师和师母!”
李斯拱手应诺:“师兄请放心,我和陈嚣会尽到孝心的。”
“李斯师弟,我还有一句话要嘱咐你,请你照顾好幽兰师妹!”
李斯望望幽兰,幽兰扭头不语。
韩非再次向众人拱手:“我走了!”
韩非一人大步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众人望着韩非远去的身影,唯幽兰背过脸去暗自落泪。
荀夫人提醒女儿:“幽兰,韩非已经走远了。”
幽兰一惊:“啊?!……”她抬头望去,只见韩非的身影在长长的道路拐弯处消逝。望不见了,再也望不见了!
天地间一片苍茫。
二十五韩非告别老师,奔济阳,走大梁,到达了韩国的都城新郑。
故土阔别五年,一草一木,都是那样的可爱亲切。那道旁的铺店,那店中悬挂的革履、皮革、牦牛尾、那南来的桔柚,北来的帛锦,还有茶棚,酒肆,都是那样熟悉,好像比他离开这里时更为热闹繁华。
韩非在一个茶棚前停下,口并不渴,只是愿意喝上一杯故乡水。付上了一个从齐国带回的刀币,大口大口地喝下。啊,韩国之水比齐国甜呀!来到酒肆前,端详那高悬的幌旗,而后走进去,又美美地饮下两杯。韩非并不爱饮酒,今日重饮故乡之酒,觉得分外醇香醉人。
韩非回到自己的府门,迎接他的是他的老仆人。老仆人老泪纵横:“公子,可把你盼回来了!”颤巍巍慌忙忙跪地叩头。
韩非搀起老仆,二人进得府去,韩非询问了他去后的家中的情景,为何不见他的老父老母。老仆告诉他,韩非的父母双双病故。老人在病危之时嘱告,韩非在外求学,路途遥远,不要让他回来。只要儿子能够成就大志,日后为国效力,不让韩国再受欺凌也就死而瞑目了。
韩非听了老仆的述说,声泪俱下,一口气跑到父母的坟前,痛哭一场,向父母的亡灵再三叩拜:孩儿韩非决不负双亲厚望,定然要遵从老师教诲,要向申不害当年辅佐韩昭侯一样,辅佐当今之韩王,成就一番大业!
韩非一家,原本是韩国举足轻重的贵族,韩非回国很快传至韩国的宫廷。韩非的同族有在朝中用事者,将韩非回来的消息禀告了韩桓惠王。
韩桓惠王,四十余岁年纪,体质衰弱,长年多病。他知道韩国的贵族中有一个韩非,并知道他立下志气,投奔当今大儒荀况求学。韩国屡受欺凌,他身为一国之君,心中常常不安,因之病情屡屡不见好转。他很想有一个贤才,像当年辅佐先祖的申不害,来辅佐他治理朝政,使韩国虽不能与诸侯称雄,至少也不再受欺凌。如今,韩非随当今大儒荀况求学五年,从齐国的稷下学宫学成回来了,这不是一个很好的贤才吗?因此,他选择了公卿大臣一同上朝之日,传谕请韩非入宫。
韩非更换了一身合体的贵公子服装,头戴高冠,身穿丝织锦裳,足踏革履,踌躇满志,健步登上殿来。站在殿角廊下的百官皆仰目望之。
森严的戒备,肃穆的殿堂,一双双注视着的眼睛,使韩非心中有些紧张。他向韩桓惠王恭敬地施上一礼,双膝跪地,口吃之疾又上来了,用了很大的力量,才讲出一句话:“参……参拜陛下!”
专心注目于韩非的公卿百官,听到韩非有些口吃,甚为惊讶,暗暗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
桓惠王并未留心,礼貌地请韩非站起身。他因多病,声音微弱,也更加重了王宫大殿中森严肃穆的气氛,使韩非如心压重石。
桓惠王说:“寡人闻你跟随荀老夫子求学五年,又是荀老夫子的高徒,定然才学甚高,见识甚广呀!”
韩非谦恭地说:“不,不……不敢当。”唉!口吃之疾又来了,韩非自己痛恨自己。
桓惠王这次听得出韩非口吃,出于礼貌,未动声色。按照他早已想好的话题,向韩非提问:“韩公子,朕想请教你,如何当好一国之君呢?”
这是韩非跟随荀子研讨多年的学问,不需多费思索,就可以回答得十分完整。韩非担心口吃之疾再度干扰,表达不清,要选择最简洁的语言,把韩桓惠王的问话回答出来。谁知,越是担心口吃得越是厉害。韩非甚为费力地说:“使……使鸡司夜,令……令狸执鼠。皆,皆,皆用所能,上……上乃无事。”
几句话引得殿上殿下哈哈大笑。
一个身材瘦小口齿灵利的大夫鄙视地说:“哎,我当是什么荀老夫子的高徒,原来是个结巴嘴!”
一个身材肥胖的大夫,一看就知道是一个不学无术、胡吃闷睡的庸人,指着韩非说:“你这是什么道理?让公鸡夜里打鸣,让猫去捉耗子,大王就没事儿了?”
瘦大夫接着说:“大王若是这样的好当,连农夫樵夫村姑都可以当大王了!”
众臣又是一阵大笑。
韩非面对韩国朝廷中这些庸臣对他的讥讽,强忍愤怒,出于礼义没有反唇相讥。
韩桓惠王见韩非口吃之疾甚重,对韩非的期望已失落了大半。待众臣平静之后,他少气无力地向韩非继续发问:“韩公子,依你之见,君王如何管理好群臣呢?”
一阵紧张之情过后,韩非稍有轻松,口吃之疾也轻了许多。他严正地回答说:“明主管理群臣,有二柄足已。二柄者,一为刑,一为德。”
韩非的回答引起了桓惠王的兴趣:“啊?你详细说说,何谓刑?何谓德?”
韩非说:“刑,就是杀戮;德,就是奖赏。”
桓惠王明白了:“啊!……”
韩非继续说:“下属无时不想窃取君主的地位。君主决不可将此二柄借与人,若失其一,下臣将会造反。虎之所以能胜狗,因有爪和牙,如把虎的牙给了狗,则狗反过来要管制虎了。”
这一番尖锐、犀利、又易懂的生动话语,在韩非半口吃状态中讲出。激起了宫殿上群臣的愤怒。
瘦大夫刚刚听完即跳起来:“好呀!他这是在骂我们!韩非,你说,我们这些朝廷的重臣,谁是虎?谁是狗?”
胖大夫指着韩非说:“你当众离间我们君臣,我看你就不是好东西!” 群臣议论纷纷。
韩非气愤地欲辩驳:“陛下!……”
瘦大夫抢在前面说:“陛下!……”
胖大夫又抢上来说:“陛下!……”
桓惠王心烦意乱,挥手制止:“好了好了,朕身有不爽,改日再谈。”
桓惠王面带不悦地离位退去。
殿上的公卿百官也都不欢而散。瘦大夫和胖大夫还特意走到韩非面前,嗤之以鼻。
唯留下韩非一人孤零零站在空旷的殿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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