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7节
荀子携夫人、女儿弟子西行奔赵国去。
兰陵的秋色是十分美丽的,葱郁的远山,宽广的平原,肥沃的土地。夏日雨后种的黍稷高粱已经穗满粒重,沉甸甸的,眼看就要收割了。此时与来时的景色大不相同,严重的旱灾已经过去,临近的是丰收在望。
去了,去了!
来之快,去之匆。荀子坐在车上,望着这即将收获的原野,一丝失意的忧伤涌上心头。本要在兰陵治理一方,亲自施政,为世人做出一个榜样。如今,皆成为过往云烟,令人心痛。
荀子的车由李斯驾驭,走在前面。荀夫人和幽兰乘坐的车子随在后面。所有的人心中都不是滋味,失去了来时的兴致,增添的是难捺的心酸。
陈嚣出兰陵城不久,就与荀子分手。他受荀子之命,独自骑马,奔往郢陈都城,去见春申君。
侍者向春申君禀报:“荀况的弟子陈嚣求见。”
春申君感到有些突然,陈嚣来见我何事呢?
自从屈润带了他的亲笔书信去见荀子,他就一直在等待着屈润的回禀,如今,屈润的回禀未至,先来了一个陈嚣,使他甚为不解。想来想去,想不出个子午寅卯,只有让陈嚣进来一问。
侍者引陈嚣来到春申君的客厅,春申君以礼相待,请陈嚣入坐。陈嚣恭恭敬敬施上一礼,说:“令尹,荀老师有书信一封,让陈嚣专程送来。”
春申君接过陈嚣送上来的书信,心中沉甸甸的。他猜想,这信中定然写下了许多使他难堪的话,或者是荀子对自己在兰陵的所作所为进行的辩解。这二者,当然他希望的是后者,然而,打开竹简上的封泥,见信中只有一句话,言荀子到赵国去了,兰陵的县令请他另请高明。
“荀老夫子到赵国去了?”春申君吃惊的问。
“是的,已经起程五天了。”
春申君手持书信,默然有间,面对陈嚣,不知说什么好。
陈嚣冷冷地看着春申君,说:“令尹,陈嚣告辞了。”转身欲走。
“慢!”春申君当即立断转身对侍者说:“你立即备下最快的车马,我要去追回荀老夫子!”
陈嚣说:“追不上了,现在怕是已经走出楚国了。”
“就是到了赵国,我也要把荀老夫子追回来!”春申君再次命令侍者,“去,按我的吩咐,我要马上起程!”
“是!”侍者快步退出厅去。
春申君站起身来,走到陈嚣面前,用亲切的口吻说:“陈嚣先生,请你少候,待我去更换衣服,我们一同去追回荀老夫子!”
陈嚣迷惑了,这位令尹,他对老师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啊!
春申君由客厅回到寝室,更换出门的衣裳,他的两个爱妾,,一名佩珠,一名琼玉,对春申君的行为都十分奇怪。
佩珠不满意地问:“当初要赶人家走,眼下人家走了,又要亲自去追回来,真不知令尹爷是怎么想的!”
琼玉也说:“再说,为了一个老头子,也不值得你令尹爷亲自去追呀!”
“你们懂什么!”春申君甚不耐烦,“只因我喜受宾客,爱惜贤才,天下才有三千贤士聚至我的门下,为我所用。我追的岂止是一个荀况!”说完大步走出门去。
佩珠指着走去的春申君,悄声向琼玉说:“啊,原来令尹爷是做给人看的。”
二人背后嘻嘻笑个不止。
十六荀子一行,本可走濮阳,过黄河,经邺县至邯郸。因半年多未闻韩非音信,师徒情感至深,荀子心中挂念。在兰陵任上时,无暇顾及,如今既已离任,愿意绕些路程,经魏国都城大梁(今开封),去新郑,看望韩非。
一日,到了魏国和韩国的边界,忽闻人喊马嘶,杀声一片,前面烟尘滚滚。李斯急忙勒马收缰,惊觉地向荀子说:“老师,好像前方有两军交战。”
荀子向远处张望,见前方旌旗纷乱,车马奔腾,一支散逃的兵马,如潮水般沿着大道向这边涌来。他们前行阻挡,后退已来不及了。
原来,这是秦军在乘胜追击韩国的败兵。得胜的秦师如下山猛虎,兵败的韩军似丧家之犬,一个紧追不舍,一个仓皇逃命。兵车,马匹,步卒,手执长矛、戈、戟、军旗,沿着大道,踏着田野,掀起了团团烟尘,很快奔到了荀子的面前,把荀子和荀夫人的两辆高轮马车夹在乱兵之中。驷马受惊,随着混战中的兵车,无目的地狂奔起来。李斯和另两个驭手使尽全身力气也驾驭不住,只好任其在田垄上,在沟壑中颠簸横行。
幽兰在车上不断地惊叫着:“爹……”
荀夫人也不断呼喊着李斯的名字,荀子也不断回头呼唤着兰儿,以求得互相照应。然而,他们的相互呼唤被乱军的嘶杀喊叫所淹没,起初相距较近,还听得见,以后两辆马车,不受驭手左右,狂奔乱跑,也就各奔东西。喊声听不见,连车和人也看不见了。
荀夫人乘坐的车子,在旷野上颠簸飞奔,向东南方向去了。奔到一个道路的急转弯处骤然翻倒。荀夫人和幽兰被摔在地上。幽兰的脸上、腿上都碰破了皮,流着鲜血。她不顾身上疼痛,从地上爬起来,忙寻找母亲,喊着:“娘!……”
荀夫人被摔倒在路边的坑洼处,疼痛地呻吟。她的腿被摔断了,一点也动弹不得。幽兰奔过来,见母亲伤势这样重,趴在母亲的身上痛哭起来。
荀夫人安慰幽兰:“不要哭,我们没有被乱兵杀死,就是捡了一条命。快去看看驭手和马车怎么样了?”
幽兰止住哭泣,走到马车旁,只见四匹马只剩下了一匹,还被压在车辕下边,那三匹马已不见踪影。再寻找驭手,那驭手被踏在马蹄下边,头上流着鲜血,已经死去。
幽兰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惨状,她望见驭手的尸体,惊叫着跑到母亲身边:“娘,那驭手已经死了!”
马跑了,驭手死了,一老一少被扔在这荒野道边。荀夫人想到这里,也恐惧起来。她搂着幽兰,心伤落泪。幽兰看着母亲流泪,也放声痛哭。
“兰儿,我们母女可该怎么办呀?”
幽兰哪里有什么主意,听到母亲这样说话,也只有心伤的哭泣。
一群乌鸦飞来,在荒野的树枝上盘旋,在荆棘中嘎嘎乱叫。它们提醒荀夫人,天就要晚了,如果天全黑下来,再有乱兵和野兽,该怎么办?自己已经老了,腿也残了,还有女儿呀,她还年轻!想到这里,荀夫人为幽兰擦了擦眼泪,用无可奈何的声音说:“兰儿,咱们母女不能都在这里等死,你要快找你爹去。”
幽兰听娘这样一说,哭得更为伤心:“娘!我不能离开你,要死咱们就死在一起!”
荀子与李斯冲出乱军之后,寻不到夫人和女儿,在一个小镇上寻了店铺住下,让李斯和另外两个弟子,分头去寻找荀夫人和幽兰。
李斯骑马沿着来时的大道寻去,只见道路上横卧着乱兵的尸体、兵器、战旗,损坏了的战车和死伤的马匹。他仔细地寻找,察看,哪里也不见荀夫人和幽兰的踪影。
太阳西沉,天空渐渐地暗了下来。鸟雀飞旋归巢,稀少的行人,也急急忙忙赶路宿店。
李斯手牵马匹,徘徊在荒凉的大道上。
远处,一辆豪华的马车驰来,行得很快。李斯望见了,不知是什么人。
忽听有人喊:“师兄!……”
啊,这是陈嚣的声音。
李斯尚未看清匆匆骑马的陈嚣,陈嚣已经在他的身边跳下马来:“师兄!……”
“啊!陈嚣师弟!”李斯十分惊奇,没有想到在这里遇上了陈嚣。
陈嚣关心地问:“你怎么在这里?老师和师母他们呢?”
李斯指着满目战乱惨状的荒野说:“我们在这里遇到了秦军追杀韩兵,被乱兵冲散,老师现在住在前面镇上的小店中,等待寻找师母和幽兰,我们找了许久,也未见师母和幽兰失落在何处。”
陈嚣听了,心中难过:“这,这可怎么办呀?”
“只好继续寻找。”李斯望见后面的车马临近,问道:“师弟,后面车上坐的是什么人?”
未待陈嚣开口,后面的马车已经停下,春申君掀开车帷,在车上向李斯拱手道:“李斯先生!”
李斯惊奇了:“令尹?”
春申君下车走到李斯面前:“李斯先生,怎么匆匆而去了,荀老夫子呢?”
李斯支吾道:“啊……老师住在前面镇上的小店里。”
李斯引春申君来到客店,这客店是个车马店,仅有几间茅草客房,院子很大,可以容纳几十辆马车。荀子住在一间较为洁净的屋子里,地上铺着草席,没有几案、卧榻,住店的人只能席地而坐,卧地而睡。
陈嚣随李斯先行一步,向荀子作了通禀。荀子见到陈嚣甚为高兴,听说春申君追来了,心中有些不悦。这位春申君,写信赶我离开楚国,如今又追上来,究竟是何意呢?
春申君低头走进门来,笑微微地向荀子施礼:“荀老夫子,不想我们在此荒野小店相见了!”
荀子还礼,不冷不热地请春申君席地而坐。
李斯和陈嚣告辞出来,重去寻找荀夫人和幽兰,屋内仅剩下春申君和荀子两个人。
“荀老夫子,究竟是哪个冒犯了你?如果是我黄歇有冒犯之处,我向你赔礼;如果是属下臣子,我拿他治罪!”春申君十分诚恳地说。
荀子摇头未语。
春申君又说:“那么荀老夫子何必要离开楚国而去呢?大王陛下和我衷心希望老夫子留在楚国,参与朝政,做我等的老师呀!”
荀子平淡的回答道:“感谢令尹的盛情。荀况实在是人老思故土,愿在赵国养老安闲。”
天已经全部黑下来,李斯、陈嚣焦急地走进门来:“老师,我和陈嚣师弟依旧没有找到师母和幽兰她们!”
陈嚣也说:“我们把附近的村镇和山林全找遍了!”
春申君佯做吃惊的样子说:“丢失了夫人和爱女这怎了得?明日,让我带的人与你们一同寻找。”
深夜,一勾弯月挂在中天。
荀子睡不着,出了房门,到院中独自散步。秋日的蚊虫在头顶、身边飞旋,荀子走到哪里,那些蚊虫跟到哪里,一会儿就聚集了一片。荀子心中烦躁,想着夫人和女儿,也顾不得蚊虫的叮咬,他仔细回想着乱军中的情景,似重又听到战马的嘶鸣,刀剑的撞击,唯独想不出他与夫人和幽兰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失散了。
李斯和陈嚣知老师心中难过,也没有入睡,一同来到荀子身边。
陈嚣说:“老师,天不早了,该歇息了。”
李斯理解荀子的心情,安慰说:“老师,你不要想得太多,我们不是亲眼看到师母她们的车马冲出了乱军吗?我想她们不会出什么大事的。或许现在她们正在往韩国方向追赶我们呢。”
“但愿如此吧!”荀子与李斯、陈嚣商量,“李斯,陈嚣,明日咱们就动身前往韩国。”
陈嚣说:“老师,春申君昼夜兼程追赶到这里,他是想挽留你的。”
荀子摇摇头:“他根本没有诚意,只不过为了他的名声,做做样子而已。”
陈嚣向李斯提议,“李斯师兄,要不你先和老师去韩国,我留下来再寻找一下师母她们。”
李斯没有回答,等待荀子发话。
荀子说:“不必了。我们明日清晨一同走。”
翌日,阳光初露,荀子一行即准备启程。春申君过来送荀子。
荀子告别春申君说:“令尹,谢谢你的好意,请回吧!”
春申君不无惋惜地说:“荀老夫子执意要离开楚国,前往赵国,看来黄歇难以挽留。好吧!老夫子,你们可以放心而去。我们相处一场,黄歇我愿尽朋友之谊。你走后,我会让人帮你寻找夫人和令爱,倘若她们尚在楚国,黄歇会派人专程将她们送到赵国去。”
“谢令尹!”荀子思想了一下说:“令尹,离开楚国之前,荀况有一言相赠。”
春申君拱手:“请指教!”
荀子诚肯地说:“楚国之未来系于令尹一身。令尹当近贤良,远小人,明是非,辨忠奸。”
“啊……”春申君无言以对,“黄歇一定牢记荀老夫子教诲。”
荀子上车与春申君挥手告别。
车马渐渐远去。
十七韩非回至韩国,初见韩桓惠王,因口吃之疾受到君臣的奚落,心中甚为痛苦。以后曾两次求见于韩王,宫人都回说陛下身体不爽,不愿再见他。但韩非报国之心不死,他察访于韩国朝廷内外,洞察碍于韩国强盛的弊端,思考解除弊端的方略,写成文章,奉献于大王。有的送到大王手中,不合大王心意,弃之一边;有的送不到大王手中,就被那些妒嫉他的佞臣抛掉,韩非十分伤心。
所幸的是,韩非在族人的照料下娶了一位好妻子,她贤淑,温存,知礼,很能关心他。这使韩非每遇折磨的心得到一些补偿。
韩非的府邸在新郑都城一条僻静的街道上。高高的大门,引路直通客厅,客厅后院是书斋,韩非的报国之志难抒,就闭门写起了文章,在他的书斋中堆满了一捆捆写过和未写过的竹简。
韩非夫人走进门来,恰至韩非住笔,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啊!夫人,我又写好了一篇文章。”
韩非夫人走过去,坐在韩非身旁,拿起简册念道:“‘有度。国无常强,无常弱。奉法者强则国强,奉法者弱则国弱。’夫君,你这开篇之句写得好呀!”
韩非也甚得意:“是么?”
“是的。我想,你若是把这篇文章送与大王,大王见了这开篇第一句,就一定会再往下看的。”她鼓励着自己的丈夫。
韩非并不报多大的希望:“唉!也许它到不了大王手中,就被那些蠹虫给吃掉了。也许到了大王手中,大王初看这头一句,就将它扔掉了。”
“不会的。夫君屡向大王谏言,你的学识,你的赤子之心,总有一天感动大王的!”
“但愿有那么一天吧。”
韩非夫人突然想起:“夫君,适才家奴禀报说,荀老师带着弟子李斯和陈嚣昨日到了,就住在城内馆舍中。”
韩非惊喜:“怎么,荀老师到韩国来了?”
“听说他们是往赵国去的。”
“荀老师在楚国做兰陵县令,为何要去赵国呢?”
“不清楚。夫君,你该到馆舍中拜见荀老师呀!”
“是的,只是……”韩非十分想念老师,转念一想,又有些迟疑了,我见了老师说什么呢?当初与老师分别之时,老师曾勉励我要像当年申不害辅佐韩昭侯那样,成就一番大业。我费尽心血写下的上书,一次一次被大王打了回来。面见大王又一次一次吃尽了白眼。那些被大王重用的所谓高人,长者,勇夫,皆是些不守法令,贪图私利的蠹虫。国家赖以富强的耕农、战士,相反劳苦而又贫贱。那些国家的蠹虫却享受富贵和尊荣!我的文章只可当柴烧,我的主张无人赏识,见了老师,我说什么呢?
老仆颤微微地走进书斋,说:“公子,门外有人要见你。”
韩非问:“什么人?”
“说是你的老师和师弟。”
“啊,荀老师来了!”韩非喜出望外,急忙起身走出书斋。
韩非快步走到门前,老仆将大门打开。荀子、李斯和陈嚣出现在门外。
韩非激动地上前跪拜:“老师……”
李斯和陈嚣向韩非施礼:“师兄!”
“师弟!”韩非抓住李斯、陈嚣的手,不知说什么好。好久才想起向荀子等人介绍他的夫人。
韩非夫人向荀子恭敬施礼:“荀老师!”
韩非又向夫人介绍李斯和陈嚣。韩夫人彬彬有礼地请客人进到家里。
在客厅,韩夫人亲自为荀子和李斯、陈嚣斟茶。
韩非今日与老师和师弟相见,心中激动,因口吃,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还是李斯先开口:“师兄,我们随老师去赵国,老师久未听到你的消息,心中挂念,特意绕道新郑,来看望师兄。”
荀子呷了一口茶说:“是呀!常言师徒如父子。韩非跟随我多年,临淄一别,心中常常挂记。这次由楚国去赵国。我就是多走上三天五天的路程,也要看你一看呀!”
韩非听了李斯和荀子的话,心中更为激动,多日的委屈一下子涌上心头。他突然伏地,失声痛哭:“老师,你……你的教导,弟……弟子从未忘记,怎奈……”韩非哭得说不出话来。
陈嚣上前扶起韩非:“师兄,起来慢慢讲。”
韩非止住悲泣,十分费力地说道:“弟子回到韩国,一心为国效力。我以为,韩国如今虽然弱小,然而,国无常强,也无常弱。只要大王肯以法治国,韩国必能强盛起来,不再受强国之欺。可是大王听信那些奸人之言,对韩非的谏言只字不听,那些奸人更是嘲笑韩非,连说话都结结巴巴,还会有什么强国妙策!”
荀子气愤道:“人间的最大祸患,莫过于愚昧昏庸之辈毁弃德才兼备之人。”
接着安慰韩非:“韩非,芷兰生在荒山野谷,不会因无人赏识便失去芬芳,贤士居住僻壤,也不会因不被任用便无真知灼见。”
李斯十分同情韩非的处境,建议说:“师兄既然不为韩王所用,不如随老师一同去赵国!”
陈嚣也同意李斯的话:“是呀,师兄,随我们去赵国吧,不要守在这儿总受窝囊气!”
韩非摇摇头:“一则,我如今已有家室;二则,我是韩国人,不忍心看着韩国受人凌辱。我相信,我对韩国会有用处的。”
荀子想了想说道:“也好,明珠埋在土中,终有一天会放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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