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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文选(2)

来源: 未知 作者: 王小波 时间: 2014-02-24 阅读:

   个人的尊严。举个大点的例子,中国历史上有过皇上对大臣施廷杖的事,无论是多大
   的官,一言不和,就可能受到如此当众羞辱,高官尚且如此,遑论百姓。除了皇上一
   人,没有一个人能有尊严。有一件最怪的事是,按照传统道德,挨皇帝的板子倒是一
   种光荣,文死谏嘛。说白了就是:无尊严就是有尊严。此话如有任何古怪之处,罪不
   在我。到了现代以后,人与人的关系、个人与集体的关系,仍有这种遗风──我们就
   不必细说文革中、文革前都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情。到了现在,已经不用见官下跪,也
   不会在屁股上挨板子,但还是缺少个人的尊严。环境就是这样,公共场所的秩序就是
   这样,人对人的态度就是这样,不容你有任何自尊。
   举个小点的例子,每到春运高潮,大家就会在传媒上看到一辆硬座车厢里挤了三
   四百人,厕所里也挤了十几人。谈到这件事,大家会说国家的铁路需要建设,说到铁
   路工人的工作难做,提到安全问题,提到所有的方面,就是不提这些民工这样挤在一
   起,好像一个团,完全没有了个人的尊严──仿佛这件事很不重要似的。当然,只要
   民工都在过年时回家,火车总是要挤的;谁也想不出好办法。但个人的尊严毕竟大受
   损害;这件事总该有人提一提才对。另一件事现在已是老生常谈,人走在街上感到内
   急,就不得不上公共厕所。一进去就觉得自己的尊严一点都没了。现在北京的公厕正
   在改观,这是因为外国人到了中国也会内急,所以北京的公厕已经臭名远扬。假如外
   国人不来,厕所就要臭下去;而且大街上改了,小胡同里还没有改。我认识的一位美
   国留学生说,有一次他在小胡同里内急,走进公厕撒了一泡尿,出来以后,猛然想到
   自己刚才满眼都对黄白之物,居然能站住了不倒,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就急忙来告诉
   我。北京的某些街道很脏很乱,总要到某个国际会议时才能改观,这叫借某某会的东
   风。不光老百姓这样讲,领导上也这样讲。这话听起来很有点不对味。不雅的景象外
   人看了丢脸,没有外人时,自己住在里面也不体面──这后一点总是被人忘掉。
   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我发现自己曾有一种特别的虚伪之处,虽然一句话说不清,
   但可以举些例子来说明。假如我看到火车上特别挤,就感慨一声道:这种事居然可以
   发生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土地上!假如我看到厕所特脏,又长叹一声:唉!北京市这
   是怎么搞的嘛!这其中有点幽默的成份,也有点当真。我的确觉得国家和政府的尊严
   受到了损失,并为此焦虑着。当然,我自己也想要点个人尊严,但以个人名义提出就
   过于直露,不够体面──言必称天下,不以个人面目出现,是知识分子的尊严所在。
   当然,现在我把这做为虚伪提出,已经自外于知识分子。但也有种好处,我找到了自
   己的个人面目。有关尊严问题,不必引经据典,我个人就是这么看。但中国忽视个人
   尊严,却不是我的新发现。从大智者到通俗作家,有不少人注意到一个有中国特色的
   现象:罗素说,中国文化里只重家族内的私德,不重社会的公德公益,这一点造成了
   很要命的景象;费孝通说,中国社会里有所谓"差序格局",与己关系近的就关心,
   关系远的就不关心或少关心;结果有些事从来就没人关心。龙应台为这类事而愤怒过,
   三毛也大发过一通感慨。读者可能注意到了,所有指出这个现象的人,或则是外国人,
   或则曾在国外生活过,又回到了国内。没有这层关系的中国人,对此浑然不觉。笔者
   自己曾在外国居住四年,假如没有这种经历,恐怕也发不出这种议论──但这一点并
   不让我感到开心。环境脏乱的问题,火车拥挤的问题,社会秩序的问题,人们倒是看
   到了。但总从总体方面提出问题,讲国家的尊严、民族的尊严。其实这些事就发生在
   我们身边,削我们每个人的面子──对此能够浑然无觉,倒是咄咄怪事。
   人有无尊严,有一个简单的判据,是看他被当作一个人还是一个东西来对待。这
   件事有点两重性,其一是别人把你当做人还是东西,是你尊严之所在。其二是你把自
   己看成人还是东西,也是你的尊严所在。挤火车和上公共厕所时,人只被当身体来看
   待。这里既有其一的成份,也有其二的成份;而且归根结蒂,和我们的文化传统有关。
   说来也奇怪,中华礼仪之邦,一切尊严,都从整体和人与人的关系上定义,就是没有
   个人的位置。一个人不在单位里、不在家里,不代表国家、民族,单独存在时,居然
   不算一个人,就算是一块肉。这种算法当然是有问题。我的算法是:一个人独处荒岛
   而且谁也不代表,就像鲁滨孙那样,也有尊严,可以很好的活着。这就是说,个人
   是尊严的基本单位。知道了这一点,火车上太挤了之后,我就不会再挤进去而且浑然无
   觉。
   
   我的精神家园
   
   
   我十三岁时,常到我爸爸的书柜里偷书看。那时候政治气氛紧张,他把所有不宜摆
   在外面的书都锁了起来,在那个柜子里,有奥维德的变形记,朱生豪译的莎翁戏剧,甚
   至还有十日谈。柜子是锁着的,但我哥哥有捅开它的方法。他还有说服我去火中取栗的
   办法:你小,身体也单薄,我看爸爸不好意思揍你。但实际上,在揍我这个问题上,我
   爸爸显得不够绅士派,我的手脚也不太灵活,总给他这种机会。总而言之,偷出书来两
   人看,挨揍则是我一人挨,就这样看了一些书。虽然很吃亏,但我也不后悔。
   
   看过了变形记,我对古希腊着了迷。我哥哥还告诉我说:古希腊有一种哲人,穿着
   宽松的袍子走来走去。有一天,有一位哲人去看朋友,见他不在,就要过一块涂蜡的木
   板,在上面随意挥洒,画了一条曲线,交给朋友的家人,自己回家去了。
   
   那位朋友回家,看到那块木板,为曲线的优美所折服;连忙埋伏在哲人家左近,待
   他出门时闯进去,要过一块木板,精心画上一条曲线……当然,这故事下余的部分就很
   容易猜了:哲人回了家,看到朋友留下的木板,又取一块蜡板,把自己的全部心胸画在
   一条曲线里,送给朋友去看,使他真正折服。现在我想,这个故事是我哥哥编的。但当
   时我还认真地想了一阵,终于傻呵呵地说道:这多好啊。时隔三十年回想起来,我并不
   羞愧。井底之蛙也拥有一片天空,十三岁的孩子也可以有一片精神家园。此外,人有兄
   长是好的。虽然我对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也无异议。
   
   长大以后,我才知道科学和艺术是怎样的事业。我哥哥后来是已故逻辑大师沈有鼎
   先生的弟子,我则学了理科;还在一起讲过真伪之分的心得、对热力学的体会;但这已
   是我二十多岁时的事。再大一些,我到国外去旅行,在剑桥看到过使牛顿体会到万有引
   力的苹果树,拜伦拐着腿跳下去游水的"拜伦塘",但我总在回想幼时遥望人类智慧星
   空时的情景。千万丈的大厦总要有片奠基石,最初的爱好无可替代。所有的智者、诗
   人,也许都体验过儿童对着星光感悟的一瞬。我总觉得,这种爱好对一个人来说,就如
   性爱一样,是不可少的。
   
   我时常回到童年,用一片童心来思考问题,很多烦难的问题就变得易解。人活着当
   然要做一番事业,而且是人文的事业;就如有一条路要走。假如是有位老学究式的人
   物,手执教鞭戒尺打着你走,那就不是走一条路,而是背一本宗谱。我听说前苏联就是
   这么教小孩子的:要背全本的普希金、半本莱蒙托夫,还要记住俄罗斯是大象的故乡
   (萧斯塔科维奇在回忆录里说了很多)。我们这里是怎样教孩子的,我就不说了,以免得
   罪师长。我很怀疑会背宗谱就算有了精神家园,但我也不想说服谁。安徒生写过光荣的
   荆棘路,他说人文的事业就是一片着火的荆棘,智者仁人就在火里走着。当然,他是把
   尘世的嚣嚣都考虑在内了,我觉得用不着想那么多。用宁静的童心来看,这条路是这样
   的:它在两条竹篱笆之中。篱笆上开满了紫色的牵牛花,在每个花蕊上,都落了一只蓝
   蜻蜓。这样说固然有煽情之嫌,但想要说服安徒生,就要用这样的语言。维特根斯坦临
   终时说:告诉他们,我度过了美好的一生。这句话给人的感觉就是:他从牵牛花丛中走
   过来了。虽然我对他的事业一窍不通,但我觉得他和我是一头儿的。
   
   我不大能领会下列说法的深奥之处:要重建精神家园、恢复人文精神,就要灭掉一
   切俗人——其中首先要灭的,就是风头正健的俗人。假如说,读者兜里的钱是有数的,
   买了别人的书,就没钱来买我的书,所以要灭掉别人,这个我倒能理解,但上述说法不
   见得有如此之深奥。假如真有这么深奥,我也不赞成——我们应该像商人一样,严守诚
   实原则,反对不正当的竞争。让我的想法和作品成为嚣嚣尘世上的正宗,这个念头我没
   有,也不敢有。既然如此,就必须解释我写文章(包括这篇文章)的动机。坦白地说,我
   也解释不大清楚,只能说:假如我今天死掉,恐怕就不能像维特根斯坦一样说道:我度
   过了美好的一生;也不能像斯汤达一样说:活过,爱过,写过。我很怕落到什么都说不
   出的结果,所以正在努力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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