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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 回 李暮题词看锦袜 杲卿割舌殉孤城

李龟年、李彭年、李鹤年弟兄三人,在玄宗宫中,充当乐工,不独俸给富厚,又因妙制《渭州》乐曲,深得天子的宠一爱一。

在开元年中,李氏弟兄三人,在东都地方,大起第宅;广大崇隆,与当时公侯的府第相仿佛。玄宗特赐名通远里。龟年感激皇上的恩德,深入骨髓;只因安禄山也一爱一好音乐,便把梨园子弟,和李氏弟兄,都捉去洛一陽一宫中,听候召宣。那日龟年在当殿辱骂安禄山,自问必死;不料被那李猪儿救出大牢,放他弟兄三人,出城逃命。龟年沿路乞食,流落在江南地方;每见良辰美景,士人游宴,他便手抱琵琶,为人歌一曲《凉州》。听他歌曲的人,都不禁掩面流泪。打听得他是宫中乐工,便大家赏他些钱米。当时有一位诗人,名杜甫的,赠李龟年一首诗道:“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江南士人看着可怜,便大家凑集了些束修,请他传授琵琶;这李龟年弟兄三人,也只得暂在江南地方安身。

如今再说杨贵妃当日仓皇自缢在马嵬驿佛堂梨树下,遗落下锦袜一只;圣驾过去,有一王一妈一妈一,去打扫佛堂,便拾得这锦袜,收藏着,当作宝贝一般。这王一妈一妈一,原在马嵬坡下,开一个冷酒铺儿度日;自从她拾得锦袜,被远近的住户知道了,都来铺中沽饮,兼看锦袜。那王一妈一妈一收了人家酒钱,还要收看袜钱,生意顿时热闹起来。当时有一位书生,名李謩的,因被兵马拦阻,留住在马嵬坡下;打听得王一妈一妈一酒店中,藏有杨妃锦袜,便也赶来看袜。这李謩,是富家子弟,打扮得甚是整齐;王一妈一妈一见了,急捧出一个锦盒来,送与李謩观看。李謩才打开盒儿,便觉异香扑鼻;拿在手中,又觉滑腻温柔。由不得连声赞道:“妙呀!”只见那一弯罗袜,四周绣着云凤;翻过袜底来看时,又绣着“臣李林甫恭献”一行小字。李謩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着,一爱一不忍释。这时一旁走过一个道姑来,看着赞道:“好香一艳的袜儿!”李謩道:“你看锦纹缜致,制度一精一工,光艳犹存,异香未散,真非人间之物也!”他说着,便向酒家要过一副笔砚来,就壁上题着一首词儿道:“你看薄衬香绵,似一朵仙云轻又软;昔在黄金殿,小步无人见怜。今日酒垆边,等闲携展。只见线迹针痕,都砌就伤心怨。可惜了绝代佳人绝代冤!空留得千古芳踪千古传!”

那道姑接过锦袜去,也细细地看着,不觉叹着气,说道:“我想太真一娘一娘一,绝代红颜,风流顿歇;今日此袜虽存,佳人难再,真可叹也!”说着,也提起笔来,在李謩写的词儿后面,接着也写道:“你看璅翠钩红,叶子花儿犹自工;不见双跌莹,一只留孤凤。空流落,恨何穷?马嵬残梦,倾国倾城,幻影成何用! 莫对残丝忆旧踪,须信繁华逐晓风。”

李謩一边看那道姑在壁上题词,一面手中把一玩着那只锦袜不释。忽见走过一个老人来,说道:“唉,官人看它作甚!我想天宝皇帝,只为宠一爱一了贵妃一娘一娘一,朝欢暮乐,弄坏朝纲。致使干戈四起,生民涂炭。老汉残年向尽,遭此乱离;今日见那这只锦袜,好痛恨也!”他说着,夺过道姑手中的笔来,也在壁上写着一首词儿道:“想当日一捻新裁,紧一贴红莲着地开。六幅香裙盖,行动君先一爱一。唉!乐极惹非灾,万民遭害。今日里事去人亡,一物空留在。我蓦睹香袎重痛哀,回想颠危泪乱揩!”

那老汉写毕,掷下笔来,兀自的跌足叹气。那王一妈一妈一在一旁说道:“呀,这客官见了锦袜,为何着恼?敢是不肯出看钱么?”老汉听了,跳起来,喝道:“什么看钱!”王一妈一妈一冷笑道:“原来是一个村老儿,看钱也不晓得。”那老汉听说他是村老儿,不禁咆哮起来,大声嚷道:“什么村老儿,俺万岁也见过来,却不曾见你这老一婬一妇!”王一妈一妈一听他骂老一婬一妇,便顿时两眼直瞪,红筋直绽,赶上前去,一把揪住老汉的胸襟,要厮打起来。李謩忙上动劝住,说道:“些须小事,不必斗口,待小生一并算钱与你罢了。”说着,便拉着老汉,又邀着那道姑去同桌饮酒。李謩动问名姓,那老汉便说是郭从谨,原是扶风野老,万岁驻跸凤仪宫中时,曾进宫去献过饭来。如今要往华山访友,经过此马嵬坡下,走得乏了,特来沽饮三杯。那道姑说,是金陵女贞观主。彼此对饮着酒。那王一妈一妈一来索回锦袜,道姑说道:“一妈一妈一,我想太真一娘一娘一,原是神仙转世;欲求喜舍此袜,带到金陵女贞观中供养仙真。未知许否?”那王一妈一妈一笑道:“老身无儿无女,下半世的过活,都在这袜儿上,实难从命。”李謩接着说道:“小生愿出重价买去如何?”那王一妈一妈一不曾答话,郭从谨却拦着说道:“这样遗臭之物,要它何用?”

大家正在说话的时候,忽见一个半老妇人,后面跟定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娃子,怀中抱着琵琶,走进酒店来,向众酒客道了个万福,坐下来,把琵琶弹得忒楞楞响。顿开娇喉唱道:“咳!想起我那妃子呵,是寡人昧了她誓盟深,负了她恩情广;生拆开比翼鸾凰!说什么生生世世无抛漾,早不道半路里遭魔障。”

唱完一段,琵琶又忒楞楞地弹了一段过门,接着唱道:“恨寇一逼一得慌,促驾起得忙!点三千羽林兵将,出延秋,便沸沸扬扬。甫伤心第一程,到马嵬驿舍旁。猛地里炮雷般齐呐起一声的喊响,早只见铁桶似密围住,四下里刀槍。恶噷噷单施逞着他领军元帅威能大,眼睁睁只一逼一拶得俺失势官家气不长。落可便手脚慌张。恨只恨陈元礼呵。不催他车儿马儿一谜家延延挨挨的望,硬执着言儿语儿一会里喧喧腾腾的谤。更排此戈儿戟儿一哄中重重叠叠的上,生一逼一个生儿命儿一霎时惊惊惶惶的丧。兀的不痛杀人也么哥!兀的不痛杀人也么哥!闪得我形儿影儿这一个孤孤凄凄的样。寡人如今好不悔恨也,羞杀咱掩面悲伤,救不得月貌花庞,是寡人全无主张。不合呵,将她轻放;我当时若肯将身去抵搪,未必他直犯君王。纵然犯了又何妨?泉台上,倒博得个永成双。如今独自虽无恙,问余生有甚风光?只落得泪万行,愁千状。我那妃子呵!人间天上,此恨怎能偿!”

这一段曲子,真唱得一字一咽,声泪俱下;把满店堂的酒客,听得个个停杯袎泪。李謩看那姑一娘一时,一双瘦棱棱的脚儿,葱绿色的散脚裤儿,上身配着桃红袄儿;身材苗条,腰肢瘦小。

鬋发覆额,云髻半偏,越发显得面庞圆一润,眉样入时。李謩把这姑一娘一,从下打量到上,心中不觉暗暗的动了怜惜。听她唱完曲子,便拍着桌儿,赞叹道:“好哀艳的词儿!”那半老妇人,向众酒客一个一个道过万福,说:“可怜见,俺一娘一儿孤苦零丁,请诸位客官破费几文钱钞。”谁知向各酒客哀求过来,竟没有一个肯给钱钞的。那妇人愁眉泪眼地走在李謩跟前,李謩随手从怀中掏出一把散银来,估量有三两左右;那妇人千欢万喜地收了银子,又唤女儿过来道过万福。李謩命她母女二人坐下,动问何处人氏?那妇人回说梁氏,女儿紫云,原是京师士人的妻小,只因安禄山造反,丈夫带了妻儿逃难出来,到了成都,身染重病,死在客店中。所带旅费,都作了医药棺殓之用。如今听说京师已定,俺一娘一儿二人,飘流在外,终不是事;离家千里,欲回家去,又无盘川,幸得近日成都地方,流行得这上皇哭妃的曲子,俺女儿拿它谱在琵琶上,一路卖唱而来。那李謩听了这妇人的生世,便愈觉可怜,不觉动了侠义之念。当时对那妇人说道:“女孩儿家廉耻为重,好好士人的妻女,便不应当在外抛头露面卖唱为生。如今恰巧小生也是要到京师去的,你母女二人的盘川,都有小生照顾。紫云小一姐,从此可不须卖唱了。”这几句话,说得她母女二人,真是感恩知已。当下那妇人急急趴在地下拜谢着,便是那紫云小一姐,也抱着琵琶,遮住半边粉脸儿,露出一只眼睛,暗暗地向李謩递过眼光去,表露着无限感谢的神色。李謩给了酒钱和看袜钱,站起身来,带着她母女二人,离了酒店,向长安大路走去。

如今再说这上皇哭妃的曲子,原是成都地方一个词人编制出来的;一时因为他词句儿哀艳,便大家小户地传授着唱着。

那玄宗太上皇,在成都行宫旁,为杨贵妃建造一座庙宇;又传高手匠人,用檀香木雕成贵妃的生像。这一天,用一队宫女,高力士领导着,幡幡宝盖,笙箫鼓乐,把杨贵妃的生像,送进行宫来。玄宗已早站在台阶上候着。那宫女们把木像抬至万岁跟前,扶着,把木像的头略略低着,高声说道:“杨一娘一娘一见驾。”

高力士在一旁,也高声宣旨道:“一爱一卿平身。”那玄宗见这杨贵妃的雕像,真似活的一般,不觉流下泪来。唤道:“妃子,妃子!朕和你离别一向,待与你叙述冤情,诉说惊魂,话我愁肠。妃子,妃子!怎不见你回过脸儿来,近过身儿来,转过笑容来。”说着,不禁伸手去摸一着那木像的脸儿,叹着道:“呀!

原来是檀香木雕成的神像。”玄宗自言自语地说着,高力士在旁跪奏道:“銮舆已备,请万岁爷上马,送一娘一娘一进庙。”玄宗传旨:“马儿在左,车儿在右,朕与一娘一娘一并行。”殿下齐呼一声:“领旨!”玄宗踱出宫去,高力士扶上马,一队队金瓜伞扇,簇拥着车马行去,直走进庙来。只见那庙宇建造得金碧辉煌,中间宝座,配着绣幕锦帐;两旁泥塑的宫娥太监,双双分立着。宫女们服侍杨一娘一娘一木像升座,玄宗亲自一焚香奠酒,便命宫女太监,由高力士带领着,暂退出殿外。玄宗端过椅子来,与那杨贵妃的木像对坐着,哭着诉说着。直到天色昏黑,高力士几次进去请驾,可怜这玄宗兀自迷恋着杨贵妃的生像,不肯走开。后来宫女太监们,一齐进殿去跪求;玄宗看着宫女,放下神帐,才一步一回头地走出殿去。直到临走时候,还回过脸去,对神像说道:“寡人今夜,把哭不尽的衷情,和妃子在梦儿里再细细地谈讲。”一句话,引得左右的宫女太监们一齐落下泪来。因此外边便编出这上皇哭妃的曲子来唱着。

玄宗太上皇在成都过了几时,又接得郭子仪的奏本,说安禄山在洛一陽一被刺,逆子安庆绪,亡命在外,洛一陽一业已收复;天下大定,便请上皇回銮。玄宗看了这奏本,不觉心中一喜。原来禄山左右的谋臣,是高尚、严庄二人,心腹是孙孝哲、李猪儿二人,战将是次子安庆绪一人。在禄山起兵之初,统带大兵二十万,日行六十里,直扑潼关,打先锋的,便是他次子庆绪。

这安庆绪,非但骁勇善战,且是足智多谋;他起兵的前三日,便召集将士,置酒高会,细观地图,从燕州到洛一陽一一带,山川险要,都画得详详细细。便把这地图分给众兵士,又遍赏金帛,传令不得误期,,违令者斩。安禄山却率领牙将部曲,一百余骑,先至城北,祭祀祖先的坟地;行至燕州,有老人拦住禄山的马头,劝说不可以臣叛君。禄山命严庄用好言辞退老人,说禄山是忧国之危,非有争国家的私意。赏老人无数金帛,送回乡里。

从此下令,有敢来劝阻的,便灭三族。禄山第四子庆宗,为驸马在京师,玄宗命禁军去搜捕庆宗全家老小,送至西城外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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