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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第10章 中国近现代史的拓荒者郭廷以先生(2)

就以一胡一 适之先生来说吧!适之先生在美国和我们这些后辈学生真有说有笑,有问难、有辩论,亲如家人。可是我看池后来在南港,却被他的“秘书”、“副官”、“部下”、“学生”们,“先生”长、“先生”短的捧成个官僚。蒋老总统在“官邸”之内,被内侍称“先生L而不名。一胡一 适之先生在他的南港“官邸”之内,也被他的秘书、副官称先生而下名——“院长”本是“特任官”嘛!我看他在南港由副官和秘书们,捧着个小本子,终日低声下气的跟在屁一股后面写“起居注”,把“一胡一 院长”捧成个“蒋总统”。这哪是“一胡一 适”呢?这是对适之老师莫大的侮辱!但是适之先生是位最通情达理之人,最能随俗。他对“捧”他的人,有时也破格爱护,屈予优容——这是“人情”,而一胡一 适则是个最有人情味的人。他最民一主 、最平凡,但是环境硬要强迫他“做官”,他也可做总统!

后来我在大一陆 上也参加过若干次学术会议。我看中国社会科学院院长一胡一 绳,和我们一道挤大巴士、吃大锅饭的平民作风,倒颇像“一胡一 适”,令我这位“归国华侨”,内心肃然起敬。而回到台湾的一胡一 适,反被副官们捧得不像“一胡一 适”,也真是天大怪事。

话说回头,那时我虽然未敢去找郭老师,而郭师对我们倒颇为关心。一次我和数学友嬉笑于松林大道之上,忽见老师手拄巨杖自坡顶施施而下。我们赶紧收起笑声,肃立道旁让路。老师走近了,忽然停下,用手杖指指我,说:“唐德刚你那篇文章写得不错,嗯。”他说得我好脸红,无言苦笑以对。老师走了,我们就嘻嘻哈哈的跑掉了——这要在美国,我们就和老师一齐嘻嘻哈哈了。郭老师本来就很严肃,再加上个严肃的师生传统,使我们见到他正如小鬼见阎王一般。他说了一句话就走了。我们立刻开溜,溜著好轻松。

郭老师的一句评,当然对我也是个大鼓励,因为在课堂上,批评其他名作家是一习一 以为常的。海军史的尝试是我写长篇的处一女 作。其时我与那《海军整建月刊》的主编通信频频,都是用老腔老氧的文言文写的,使他把我误认为“中大教授”。我想去函更正,但是我系中一些臭皮匠好友,一致认为“犯不著”。因此做了一阵假教授,真是可鄙之极。

附带说一句。那时中大二、三年级学生为大后方报刊写专栏是成筐成篓的,没啥稀奇。好友庞曾濂(史系三年级)那时竟在重庆《大公报》上写“星期论文”,郑士镕(政治系二年级)我们叫他“郑状元”。他以〈三民一主 义宪政论〉一文,荣膺当时教育部主办“全国大专学生论文竞赛”的首奖。“状元”是当时陈立夫部长亲“点”的。庞、郑二人那时都享誉全国,文名借甚;所论也都掷地有声。——我那点灰溜溜的假教授论文,在沙坪学友中是上不得枱盘的。我和牙祭好友都相约保密。

庞、郑两兄今日皆定居纽约。我们几位白头宫男,偶尔相聚,戏谈沙坪往事,还是欢笑不绝的。

我那部处一女 作俊来写得半途而废。主要的原因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尤其是洋书。第二则是那位主编希望我“倒写”;我不习惯。那时美日在太平洋上的海空鏖战正烈。主编要我以当前大战为借鉴,先自“将来”写起。——事隔五十多年了,想不到他那时对我的指派,今日竟由我的学生和朋友王书君教授,一肩挑起来了。书君近在哥大荣任“访问学者”,他的两本有关二次大战海空战钜著,正畅销两岸,真可喜可慰也。

另一个改变我写作计画的原因,是research经验多了,在其他课程的期终作业里也可尽量发挥。我选贺昌群老师的“南北朝史”和“秦汉史”,秦汉史的期终作业,我就把它通俗化一下发表了。稿费是够三个臭皮匠,吃一顿“小金刚”(沙坪坝上香味四溢的小餐馆)。

大三时,我选修顾颉刚先生的“商周史”,也把期终作业写成〈中国郡县起源考〉。曾蒙顾老师用朱笔作长批,说什么“有眼光、有裁断”,大大奖励一番。前年顾师百年冥诞,各界盛大纪念。我忽然也收到一份请东,便道去苏州参加。我问顾潮学妹如何找到我的名字。她说她们正替顾师编年谱,查看顾师日记,发现了我的名字,“还有分数呢!”——半个世纪未碰“商周史”了,真愧对名师。但是这篇短短的期终作业后来在“安徽学院”(今日安大前身)的学报上发表了,史系主任李则纲教授和中文系主任朱清华教授都批览了。它竟变成我进入安大教书的敲门砖。后来我进哥大,它也帮我在哥大的“中国历史研究部”找了一份工作,因为它证明了我可读中国古书。

最可笑的是,它又把我介绍成“小门生”的身分,去替一胡一 适老师写自传。替一胡一 老师写自传(写传记或年谱是另一回事),不深入古籍,一胡一 老师是不要的。这一点我想罗尔纲先生一定知道。——一篇短短的期终作业,混了这么多碗饭吃,真如一胡一 老师所说的:“社会对一个人的报酬,实远大于一个人对社会的贡献。”然追根究底,我这项“一技随身”,实启蒙于郭廷以老师“中国近代史”那一课。

做会了research,兴趣也广泛了,学不主一,东掐掐、西抹抹,结果一事无成,连郭老师所启蒙的一本简明中国海军史,也没有缴卷,真愧对数十年来的良师益友。老大徒伤悲,悔恨无已。“我被聪明误一生”,但愿后辈青年学子,毋步老朽后尘。

10.6纽约接机以后

一九四三年我在中大毕业后,曾考取中大历史研究所作研究生。无奈离家日久,返乡省亲心切。其时家乡敌军已退走,川皖之间尚有安全的陆路可通,我就还乡了。翌年汤恩伯打败仗,河南陷敌,我又得机入“安徽学院”作讲师,中大便没再复学。一九四八年赴美留学;四九年大一陆 政权易手,回忆沙坪师友,就如同隔世了。

谁知在五〇年代中期某月日,我忽然收到一封发自台湾的国际邮笺,字迹好熟悉。一看原来是郭廷以老师寄来的,真喜出望外。信中他说即将访问纽约,并写出班机时刻,盼我能接机,余事面详。我接书真十分兴奋。届时乃开了我那百元老爷车赶往“荒怠机场”(IdewildAirport,后改名甘乃迪国际机场)接机。那时荒怠机场名副其实,还是一片荒野。四周芦苇高过人头。汽车自芦苇夹道中,缓缓开入机场。但是地虽荒僻而接机者仍是人头济济。我站在鐡栏之外,见百码之外的机上旅客循梯而下。接机人群均摇手欢迎。郭老师刚出机门,还在梯上时,我就认出了。——那倒不因为他是中国旅客的缘故,而是因为他那熟悉的体形和动作,虽然他已不用手杖;蓝布大褂也改成了西装。我虽然举手大摇,我想他是不会认识我的。他有学生千百人,相别十余年。他何能认出我呢?当他走近了,我正预备自报姓名时,老师竟抢先破容一笑说:“德刚,你来啦。”我接过他的手提包,握手相迎(仍然不敢用西式拥抱),师生都高舆无比!

那是郭老师第一次访问美国。人地生疏,一切由我安排。我做他的随员,他的秘书,他的代表,他的翻译,和他的司机。到处奔走洽谈,日夜不停。

郭廷以教授那时正忙著组织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筹备处”。五〇年代的台湾仍有其“文化沙漠”之名;经济上也一穷二白。郭师美国之行的目的,第一是向福特及其他基金会,申请补助,第二是想舆美东诸名大学挂钩。——那时美国的“名”大学,都还在美东呢!

天下事最难的是伸手向人要钱!次难的是订立不平等条约。人家荣华富贵,你一穷二白,攀起亲来,门不当、户不对嘛!纵使贵人好见,而贵人之下的与你说相同语言的“二爷”、“马弁”等人的脸色有时是直如秋霜、如破鞋,令人出而哇之。

郭老师原本是一位寡言鲜笑的严肃学者,为著中国近代史而向一些不值一顾的假学者、烂政客,强作笑容,低声下气,我这位老师的道童、随员、小和尚、汽车夫、樊哙……每为之怒不可忍,衷心尤为之恻然。——然郭老师有传教士精神,为著“近史所”这个baby,他任劳任怨,筚路蓝缕,一锹一铲地为它奠基,真令人感动,也令人悲伤。——这是他第一次的美东之行。

其后郭老师又数度访美,一次并偕一青年随员李念萱兄同来。锲而不舍,金石可镂。近史所已逐渐成型。当我于一九六二年接管哥大中文图书馆时,郭师曾看中了我馆珍贵的“复本书”(duplicates)。我也签请哥大备案,送了他七大木箱之多,并为他承担运费。郭师如获至宝,连说:“这样我们图书馆就有基础了。”那时书市不大,基本参考书和政府档案如北京政府公报,都早已绝迹也。

郭廷以老师原是位纯学者,寡言鲜笑,应付复杂的政治环境,原非其所长。在他“拜拜”成长期中,他这保母是焦头烂额的。——笔者那时也被无辜地卷入哥大的校围政治,在数个政客互斗之间,也额烂头焦,不能自拔。

我们沙坪老师生偶尔聚会,也只能相濡以沫——人生曲曲弯弯水,世事重重叠叠山,我们师生两造的辛酸过程,可说彼此都终始其事。郭师向我求援和诉苦信件,我相信还可找出不少封来,虽然一大半都给我丢了——何从说起呢?!

郭师后来在纽约逝世时,张朋园教授和我,可能是他仅有的两个“老学生”去给他送葬了。

他是我做research的启蒙老师;也是我平生为老师送葬的唯一的一个人。

师生遇合有绿,谨撰此篇略表追思之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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