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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天国 第4章 “四不像”的洪杨割据(3)

有如此实权的东王,每次出府,在轿前轿后,都要玩两个三十六节的大龙灯,算啥名堂呢?朋友,这就是“知识”(Knowledge)与“趣味”(taste)的等级问题了。知识高者,趣味随之上升。知识低者,则趣味也随之降级。困人叫做“低级趣味”;西人叫做poortaste是也。

毛泽东把刘少奇打为“工贼”。其实刘少奇是个搞工运的士大夫,非工贼也。像王洪文那种人,才可以叫工贼。他是确确实实的工人,但是在厂内他却不是勤勤恳恳、努力生产的好工人。他是个调皮捣蛋、无事生非、里戳外捣、上拍下压的捣蛋鬼。但是这种人往往是领袖人才,善于活动,长于组织。一旦时来运转,工运爆发,他们就会乘直升机,扶摇直上。

工人如此,农民亦然。毛泽东在湖南搞农民运动时,他最欣赏的一些什么“打烂伞的”、“穿破鞋的”……(见向导版。《毛选》中被删去)都是这种人。毛的马列水平甚低,他把这种马克思所说的“渣滓普罗阶级”(lumpenproletariat,原文为德语),误为普罗的主力。因为只有这种渣滓才能帮他在农运中抓权。这一不幸,一直延长到“解放后”。在中一共 土改期间,受难最大的大地主固罪有应得,可是“贫、下中农”之外的善良的小地主、自耕农、富农、上中农、中中农,也被他们斗得家破人亡,实在是人类社会史、道德史、政治史上最大的“社会不平”(socialinjustice)。

【附注】普罗阶级:proletariat,即无产阶级。

马克思的警告之外,搞资本主义民一主 政治的卢梭说:“有权力者,如不加以限制,无不滥用其权的。”他的后辈韦伯说:“无限制权力,无限制腐化。”都是根据实际观察的结论。

马克思主义是人类智慧的重要结晶之一。但是搞它个一知半解,便从而专一政 之,那就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悲剧;如果政权再抓到渣滓普罗手里,那就更要火上加油。其为害实有甚于封建,不信且看四人帮。

诸位试思:如果王洪文做了东王,他会不会玩这两条大龙灯、讨五十四位太太呢?——洪文不会吗?

但是周恩来如果做了东王,他会不会呢?你把老周杀掉,他也不会搞出这种badtaste来。朋友,这就是中国传统的士大夫(今日的“高知”),和渣滓普罗之别也。渣滓普罗再加个动不动天父(上帝)、天兄(耶稣)就要下凡的洋教邪门,那就更弄得非牛非马,四像四不像了。洪杨这一来,就把传统中国士大夫如曾左李一胡一 (和他们的幕友文案)和西化高知(如容闳),通统赶入敌营,来和他们作对。

中国自古以来的朝代,都是无赖和流一氓 打下的。但是“起朝仪”订制度,却有赖于高知。所以一群无赖如搞帝王政治,那就要“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作士农之首(毛主席不是说“你怎么也少不了他”)!如搞西化政治,那就要“转”农业为工商,自作工商之主。洪杨二君那时还只能搞点“立主定国”的传统政治。而搞传统政治却少了个“他”,其不败何待?

4.11知识分子的杯葛

忆幼年读《古文观止》,背诵王安石的,至今不忘。王安石批评那位专搞渣滓普罗的孟尝君的话,实在极有道理。王说:

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狼之秦。嗟乎!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力哉?夫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洪杨二君在基本上是次于刘邦和朱元璋的草莽英雄。他们需要张良、陈平、刘基、房杜等知识分子为他们来出谋策画。不幸他们却为清末中国知识分子所彻底杯葛。然考其实,非知识分子杯葛洪杨也。洪杨“反知”(anti-intellectualism)而自食其果也。诸位就看看东王一爷 那两套大龙灯吧!哪个有修养、有学问、有taste的知识分子,张且、陈平、诸葛亮,周恩来、容闳……吃得消那一套呢?!

纵谈那项有反清复明意义的“长毛”吧!长毛非洪杨故意“蓄发”以对抗“薙发”也;那也是深山区少数民族,贫穷落后,尚未进步到经常理发修面之现代文明呢!英人密迪乐访南京(见上篇)时就遇到很多“小苗子”。他们十分骄傲地说他们的头有“原始长毛”。换言之,也就是他们自十几二十多年前出生之后,一辈子未理过发。

洪、杨二公生于十九世纪西风东渐下之中国,却要保留这个落后的一习一 俗以为革命象征。在一个经常不理发、不修面的生活条件之下,试问读者诸公和在下,吃得消否也?!所以在长一江一 流域被卷入长毛区的汉族男士,一旦脱离长毛,第一桩事便是剃头修面。安全考虑固属第一,另一则是卫生上的要求。理发之后,无不有“还我头颅”之感。——吾人读过十数家清人类似的笔记,纵使是亲洪杨者,亦有相同描述也。

至于洪杨诸公所炮制的那些天父天兄“下凡”的“诏书”,其荒诞固无待言,其鄙俚之辞,亦酸入骨髓——哪个张良、陈平、王安石、周恩来……吃得消呢?真是“夫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4.12靠工商业打仗的小朝廷

没有知识分子来为二公出谋划策,而二公又不愿依样画明、清两朝之老葫芦,那他们的政治设施就愈来愈走样,愈没章法了。

第一,洪杨没个中央政府。洪塾师熟读四书五经。根据《周礼》,他搞了一套王国官制来。官分爵职而以爵为大。“爵”自天王以下有诸“王”(最尊者有东西南北冀五王,世袭罔替。

王之下为侯。其后王、侯之间又加义、安、福、燕、豫五等勋爵,以赏有功。

官职则文武不分,最高者为丞相。其下有检点、指挥、将军、总制、监军、军帅、师帅、旅帅、卒长、两司马(排长)。丞相分天、地、春、夏、秋、冬六官,各有正副,共十二级。其它官位亦各有正副,乃至“职同”(如国民一党一 军中文职什么同上校、同中校等所谓“军简一阶”、“军荐二阶”等等名目”。其后官爵混淆,又弄出些什么“义上王下”的天将、朝将、神将来。

其实天朝是没个可行的制度的。“天王”这个国家元首,似乎是个虚君制。按《周礼》称“王”,不称“帝”。看来又像伦敦的英王。但他有个六官丞相的中央政府,却没个首相,因而六官丞相皆有位无权。

真正在中央大权独揽的是东王,而东王则与中央内阁无关。他有他自己独立的行政系统,一般称之为“东殿”。“东殿”之内自有六官丞相,分掌国政。东殿甚至可以单独举行“科举”,名曰“东试”。一八五三年东试秋闱的题目叫“四海之内有东王”。所以“东殿”实在和国民一党一 时代的“委员长侍从室”,和共产一党一 时代的“林办”,差不多性质,只是权力更大得可怕罢了。

洪杨合作时期的太平天国一直是军事第一的。所以天朝行政一直也是军政不分的。因此太平政制第二要项值得一述的,是它没有个地方政府的制度。南京事实上只是个堡垒、军营。扎在孝陵卫的清军“一江一 南大营”距朝一陽一门(今中山门)只数里之遥——笔者在南京当中学生时,乘公共汽车,两站路也。所以洪杨的天京日夕皆可听到炮声。只是清军十分窝囊,连朝一陽一门一块城砖也打不掉。

太平军在苏浙皖赣鄂诸省所占领的其它城镇,很少占领过三年以上的。所以它没有多少“地方”需要治理,因此也就没个“地方政府”了。中外史家历来所讴歌的所谓“天朝田亩制度”,事实上这宗社会主义的土改方案,只是个无名氏的纸上作业。和孙中山先生的“建国方略”一样,一天也没有施行过。至于在解放区暂行征税办法,太平军所实行的制度,还是最简单的老办法——“照旧完粮纳税”。——他们搞不来什么“三三制”呢!

可是太平军打仗,动辄十万八万人,军饷哪里来的呢?上引史学权威郭、简、罗诸前辈,都未能说服我,有关太平天国的财政问题。

在五〇年代末期,有一次我和适之先生谈到“红学”上有关“一江一 宁织造”的问题。一胡一 先生说,一江一 宁织造曹寅是内务府的采购官,同时也是康熙爷的特务,在一江一 南打统战,余不谓然也。

我认为明清两代的“一江一 宁织造”,是和汉代的盐官、铁官,唐宋明的丝官、瓷官、茶官,与民国时代的烟酒专一卖一样,是一种替朝廷捞银子,与民争利搞“国营企业”的商务官。谁知这一“大胆假设”,一经“小心求证”,竟不出所料。它不但为“红学”、“曹学”开了个新渠道;它对治太平史者,也提一供了新的“烟丝披里纯”。

【附注】烟丝披里纯:即inspiration(灵感)。

洪杨割据东南,内战打了十余年,丝茶之功下可没也。——“太平天国”实在是中国内战史上,第一个靠工商业打仗的小朝廷啊!这也是“转型”期中特殊的历史现象之一吧!

4.13经营丝茶,禁绝鸦片

若论丝茶贸易对太平天国的关系,专书也、博士论文也,岂可轻碰?然既已提及,则不妨三言两语为读者略陈之。

盖十八、九世纪中我国对外贸易,一直是巨额出超的。欧美原先运来者只是整船整船的白银,而我们出口的则是大量的丝绸、瓷器和茶叶。可是这一出超贸易至鸦片战前,突然逆转,因为英商东印度公司在印度和土耳其发现了鸦片。他们可以无限制供一应,我们也可以无限制内销。因此我国顺差外贸,顿成逆差。迨两次鸦片战后,西人可公开对一华 贩一毒 ,这一来黄河决口,烟毒泛滥,我们就不成个国家了。

可是我国财富集中在东南长一江一 三角洲;外贸的死结则全在鸦片。一旦能把鸦片根绝,则外贸便顿成顺差,黄金白银自会滚滚而来。以我东南人才之鼎盛,资源之丰硕,“四小龙”何足道哉?果然一八五三年天王定鼎金陵,彻底禁烟。据祁寯藻著《贼情访问记》所载:“贼(太平军)禁食旱烟、水烟、潮烟。有吸鸦片者立杀。”长毛杀人,可不是讲着玩的啊!所以东南烟毒,一时皆绝。

【附注】寯(jùn):(1)积聚。(2)俊杰,最有智慧才华的人。

鸦片既绝,而丝茶出口如常。时不旋踵,我长一江一 下游外贸,顿成出超。斯时湘淮军尚未出现;洋人务利,也正在观望,为向一交一 战双方发战争财,且帮同维持秩序以增加贸易。黄金白银漫天飞来,也大大地刺激了丝茶的生产与出口。一时生意兴隆,长一江一 下游竟成后来四小龙之鼻祖,出口陡增。

前文已言之,洪杨入南京之后,把百工技艺,按性质编入“百工衙”和“诸匠营”。“把生产资料收归国有,废除了生产资料私人占有制,以手工业国营的形式,代替手工业工人个体生产……”(见罗著前书页八三九)。在这些百工衙、诸匠营中,洪杨搞得规模最大、最成功的便是制丝绸的“织营”和“机匠馆”了。

南京在历史上原是“海上丝路”的起点。在洪杨入城之时,城内有织机五万架,几乎有半城居民靠其为生。长毛现在把它集体化,全城成为一大国营工厂。厂内工匠数万人都加以军事管理,分编为五军,官长俱以本地人充之。因为这是纯技术性的工作,长征老干部,外行不能领导内行也。(见张汝南《金陵癸甲摭谈》)

据说这个伟大的工厂从构想、设计到执行,实由一位汉口绸缎商吴复诚一手搞起的。他城破时在金陵,乃通过一个有免死特权(长毛北窜长一江一 时有“两广人不杀”的默契)的粤人叶秉权,说动丞相钟芳礼来主持实行的,这所伟大的国营工厂既然是太平朝国库的主要收入,则朝廷对本厂的两万机匠,免兵役、减税捐,也特别优待。因此该厂亦成为本城富商士绅的避难所,故颇为人知也(见简著前书,页五〇八~五〇九及所引杂书)。

所以当年湘淮军中都知道长毛有钱而缺粮。试看天王东王的大兴土木、讨姨太、摆场面,在在皆是暴发户的作风,钱哪儿来的呢?原来他们也有个像资本家荣毅仁的绸缎大王吴复诚,在替他们打算盘啰!他们搞工商业和外贸,搞出了兴趣和经验来,其后虎踞苏州的忠王,坐镇常州的侍王,都大搞经济,大兴土木,而黄金白银硬是挥之不去。——笔者闻诸深知淮军的老辈乡人说:当淮军打下苏州,进入忠王府时,只见府内后花园中竟堆了几座银山,“高与屋齐”。李鸿章也曾亲自进入忠王府视察,惊叹其华丽,直如仙境。至于这几座银山后来哪儿去了,他就三缄其口了。

4.14禁鸦片是与虎谋皮

长毛有钱是事实。但长毛的军纪也有足多者。全军不烟不酒,不一婬一妇女,不奸小弟;动不动就斩首不留,给老百姓的印象,是“杀以外无他法”(其实亦有“他法”,只是不如砍头那样干净利落罢了)。加上上下笃信宗教,确守“天条”(仿诸《旧约》中的摩西“十诫”)。“早请示、晚汇报”,最初真是纪律严明,秋毫无犯。在一批军事天才领导之下——包括晚期的忠王李秀成和英王四眼狗陈玉成——真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他们与松散窝囊、军纪废弛、斗志毫无的政府军——八旗军和绿营兵相比,实在是判若天壤。

【附注】旗军为满清政府驻防各地以旗民世袭为主的职业性国防军,绿营则为各省征募的省防军。

由于太平军十分一精一锐,洪杨在南京“进城以后”,派兵东取镇一江一 扬州,西征安庆九一江一 武汉,无不得心应手,足使千里长一江一 (上达武汉下及吴淞),终成为天朝内河。

其北伐兵在李开芳、林凤祥两将率领之下,北上皖豫,最初也势如破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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