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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午战争与戊戌变法 第3章 为黄海血战平反

为着纪念甲午战争一百周年,在刘绍唐兄的嘱咐之下,笔者已东扯西拉的写了好几万言,至今还一槍未响,那还成什么战争呢?事实上这问题正在此。

什么叫做战争呢,西人有言曰:“战争”者,“政治”之延续也。不知“战”前的“政治”,空谈“政”后的“战争”,小儿科也。《汉书》上说:“曲突(烟囱——日本人至今还把烟囱叫烟突子)徙薪者无闻泽,焦头烂额者为上客。”——人家说他家的烟囱太直,要失火,应把柴木移开,他不听。等到真失火了,那些焦头烂颉的救火队员,反倒大吃大喝。

我国的战略家,也强调“庙谟”;强调“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诸葛孔明在“羽扇纶巾谈笑间”,大一江一 之上已“樯橹灰飞烟灭”。关张赵马黄跑断了腿,终不若大战略家,扁舟之上,轻挥羽扇也。——隆中一对、天下三分,岂偶然哉?!

甲午打败了,那位责任最大的“李二先生”,被御史们骂成“汉奸”。朝廷也把他摘掉“三眼花翎”,剥掉“黄马褂”,留一党一 察看。

朝中无人了。西太后不得己,又把小叔子恭王奕欣找出来,收拾烂摊子。不久,恭王也病死了。奕欣弥留时,太后着人去问“何可继者”,曾提到光绪的老师翁同和。恭王摇摇头说:罄南山之竹,难书此大错。他责怪翁同和不该主战。——不可战而战,一战而败,八强之一的纸老虎被拆穿,列强就开始在中国划分“势力范围”(spheresofinfluence);接着就要“瓜分中国”(cuttingtheChinesemelon)了。

最近老同班黄彰健院士与笔者咖啡叙旧,提到“甲午之战”,彰健也喟然叹曰:甲午之败,影响太大了。大清帝国就垮在这一战。黄公是当今搞甲午下一“阶段”历史“戊戌变法”的权威。从“戊戌”(一八九八)回看“甲午”(一八九四),则这一战是败得太惨了。它也是大清帝国最后崩溃的关键所在。

3.1炮上晒裤,太监阅军

这一战,当然李翁二公皆责无旁贷。不过,他二人究竟只是两个个体人物。英雄未始不可造时势。但在那个排山倒海、文化转型的客观潮流中,少数个体英雄,究不能使“历史三峡”改道!

关于历史三峡的具体情况,“身在此山中”的峡中舵手、梢公不知也。但是百余年后的历史家,乘着小飞机,于巫山十二峰之上,飞来飞去,俯瞰一江一 流山势,就一目了然了。——笔者前些年游美西“大峡谷”(GrandCanyon),乘了一架小飞机,穿峡而行,即有此切身经验。我国的三峡,至今还没穿峡飞行的设备。笔者亦尝乘轮而过。在船上摇头四顾,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仰看神女,坐井观天;哪知历史三峡的全貌,是个什么样子呢?

笔者不学,尝一再强调我国现代化运动的“阶段性”。我国现代化运动的“第一阶段”便是洋务阶段,也就是科技现代化的阶段;甚至也可牵强地叫做“四化阶段”,而在这一阶段中最重要的一个人便是李鸿章(一八二三~一九〇二)。李鸿章搞“四化”最大的表现和成绩,便是他的宝贝“北洋舰队”——从无到有,老李在二十年中把古老落后的中国,在军事科技上提高到世界“八强之一”。成绩不差呢!

四十年前我的老学长窦宗一(仪)教授,开始撰《李鸿章年(日)谱》(香港友联一九六八年出版),我就随他学习 ,巨细靡遗,兴趣盎然。自此此书便成我的“三上读品”(枕上、厕上、车上)。三十年来把宗一赠书翻成一一团一 纸球,读犹未辍。

近年我母省安徽且设有专门机构研究李鸿章,并正编撰出版“全集”。余亦忝为“顾问”,尾随学习 ,并拜读不少前所未见之秘籍。年来复蒙中国驻联合国(现驻美)大使李道豫伉俪(瀚章的玄孙)不时召宴,浸成好友。——这位头戴三眼花翎、头品顶戴的现任钦差大臣,在今日国际坫坛,以立场开明,颇享盛誉,大有文忠遗风!所以,李鸿章对我们搞中国近代史的人,还不算太遥远,其影响,犹一触可得。但是,李鸿章毕竟是个悲剧人物。在他于一九〇一年十一月七日(一陰一历九月二十七日)积劳而死之时,可说一生事业全付东流。其所以然者,便是他不幸生为这个“第一阶段”的“总设计师”。在这个阶段性极重的历史发展上,第一阶段是不可能“成功”的。

俗语说:“倒霉的医生治病头;走运的医生治病尾。”在那个病愈害愈重的“病头”期问,你当医生不能“着手成春”,你就“倒霉”了。当那位病人已日渐痊愈,在这“病尾”期间,你一碗药下,他立刻下床 跑步,那你就是华佗了。

医人医国,李鸿章便是倒霉的前者;一邓一 小一平则是“走运”的后者——但希望小一平医师有此鸿运也。

因此,李鸿章主持这个专搞科技的“第一阶段”,而缺少个即将到来的“第二阶段”的“政改”(“五化”吧)相配合,科技是必然没有出路的。——一叶知秋,那个有名的“炮上晒裤”的小故事,就可说明老李搞四化的极限。故事是这样的:

一八九一年(光绪十七年)七月九日,循日本政府之邀请,李鸿章特派丁汝昌率定远、镇远等六舰驶往东京湾正式报聘。一时军容之盛,国际侧目。其后汝昌率六舰管带刘步蟾等在驻日公使李经方陪同之下,晋谒日皇,备受礼遇。剑履鲜明,威仪棣棣,岂在话下。那时恭迎恭送,敬陪末座的日本海军司令伊东佑亨和东京湾防卫司令官东乡平八郎,就显得灰溜溜了。东乡原为刘步瞻的留英同学,但是当东乡应约上中国旗舰定远号上参观时,他便觉得中国舰队军容虽盛,却下堪一击——他发现中国水兵在两尊主炮炮管上晾晒衣服。主力舰上的主炮是何等庄严神圣的武器,而中国水兵竞在炮上晒裤子,其藐视武装若此;东乡归语同僚,谓中国海军,终不堪一击也。

其实东乡所见还是皮毛呢!八郎有所不知,中国海军于一八八六年第一次在黄海之上“大操”时,检阅台上,直立于两位海军大臣奕譞和李鸿章之间,最重要的检阅官竟是太监李莲英!海军是当时大清帝国最新的护国武装,中华现代化的灵魂,而其最主要的检阅官,竟是一位上无一胡一 须,下无生殖器一官的刑余宦宦,也就下太成话了。

能把个无知腐烂的太监放在海军检阅台上作检阅官,那么在主力舰大炮上晾几条裤子,也就微不足道了。

总之,长话短说。建立现代海军,参加列强的军备竞赛,不是单纯的科技问题。牡丹虽好,还需绿叶扶持。只搞科技现代化,而我们的社会结构、政治组织、生活习惯、价值观念等等,基本上还停滞在“中世纪”的落后状态,要科技先生独挑大梁来救国救民,是救不起来的。中山曰:“破坏难于建设,”但是不破不立。我们不把中世纪落后的遗传从身上甩掉,现代化的衣履是穿下上去的。老实说,日本人之胜于我者,便是他们善于模仿,把中世纪的东方一习一 俗彻底丢掉,全盘西化,所以西方科技对他们也就一拍即入口了。

“大炮上晒裤子”是个笑柄吗?君不见时至今日,我们的唐一人街、中国城、华埠,哪一个下属于各该都市中最脏最乱的(可不是最穷的)ghettoarea呢?!今日仍然如此,何况当年。只是西人暗笑,我们自己不笑就是了。

其实裤子只是一件形而下的小东西,至于形而上的落后遗传就说不尽了。我国海军当年便被“省籍情结”这个“区域主义”的魔鬼牢牢缠住而不能自拔。前文已言之,当年海军将校几乎是清一色的福佬。那位“浮游于诸闽之上”的总司令安徽佬丁汝昌,有时就号令不行,一筹莫展。那位饮誉至今不衰的一邓一 大人一邓一 世昌,即是个浮游于诸闽之中的老广。他的英勇殉国的悲剧(见下节),据说与畛域观念也有直接关系。畛域观念是中世纪中国享有专利的坏传统。它的幽灵至今不灭,今后还有大祸好闯呢!朋友,这也就是我国甲午战败之前的国内政治和社会的背景啊!

3.2筹韩三策

即当日本正处心积虑侵韩,中日关系日趋紧张之时,中国总理衙门当轴曾有解决高丽的筹韩三策的构想。第一,他们曾提出“郡县化”的方案。企图把三韩属国改成中国郡县;把李氏韩王内迁。仿孔子子孙旧例(如今日的孔德成),设立“衍圣公”一类的机构,优待韩王,世袭罔替。此一设计,在满清康雍干盛世,或不难实行。然值满清衰世,列强环伺,那就是梦想了。

第二,干脆把三韩全部开放,造成列强机会均等、利益均沾之局。庶几利用国际势力平衡,保持韩国独立,以防制日俄等帝国主义一强之独吞。此策未始不可执行,然清室颟顸而自大,亦不能斩金截铁,加以实施;而韩廷孱弱亦下具备独立条件。宗邦一旦撒手,日本会立即取而代之。

第三,任其局势自然发展,相机行事。此为下策。然清廷无能,只得听任此下策之自然发展矣。

迨韩局日坏。一八九四年夏六月,清廷应韩王之请,始派总兵聂士成,续派提督叶志超率兵干五百名援韩,肋平东学一党一 之乱。日本得讯随即否认韩国为大清属国,并同时出兵八千人赴仁川,以清军为目标,虎视眈眈。——自此,日政府便不听清方及任何第三国之调处,自组其大本营,成立战时体制,不断对韩增兵至三万有奇。借口“改革韩政”,实则志在驱除清方势力,终结清日宗藩关系而兼并朝鲜。

面对日方此一咄咄逼人之势,中国朝野哗然,庙谟清议几乎一致主战。是年七月中旬,率千余清军孤悬牙山的守将叶志超,亦急电鸿章以“大举进兵为上策。派舰撤兵为中策。守此不动为下策”(见《年(日)谱》页二六一,引李文忠公电稿)。然鸿章自知其陆海军之无能,始终欲以“以夷制夷”的外一交一 方式,牵制日本,乃转电总理衙门建议接受叶电之“中策”。李氏此电对当时激烈之主战派简直是火上加油。“汉奸李二先生”顿时变成众矢之的。而在此全国主战声中,则以生长深宫,只能听近臣之言,作宸纲独断的二十三岁小皇帝光绪,尤为激烈。——他的主战情绪,其后竟发展到“赐翁同和、李鸿藻、恭亲王‘尚方(宝)剑’,命对言和者先斩后奏”的坚决程度(见同上,页二八九,注五〇二,引《清实录》三五二,及《字林西报》页八六二,一八九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电讯)。如此一来,连慈禧太后也不愿支持鸿章,轻言和议了。——这时他们母子之间的感情尚笃,而恭王犹在靠边站也。

笔者昔年曾细查“鸦片战争”(一八三九~一八四二)时,道光皇帝之上谕,及“英法联军”(一八五八~一八六〇)时,咸丰皇帝之上谕,其后再看“甲午战争”(一八九四~一八九五)时,光绪皇帝之上谕,发现他们祖孙三人,应付此三次严重之外战的心态发展,简直如出一辙:

第一,在开战之初,这三位万岁爷总司令都意气风发,坚决主战。臣民有畏葸主和者,简直是杀无赦。可是迨战争爆发,洋兵把清兵打得一败涂地,万岁爷又惊惶失措,抱怨当初主战者,欺君罔上,误国误民,要他们提头来见。最后对侵略者的要求又百依百顺,恨不得青衣行酒。不惜一切丧权辱国的条件,但求帝国主义者,高抬贵手,刀下留情。(见拙著英文《中美外一交一 史》序言)

因此,在甲午开战之初,那位七十二岁的李老头,便被那二十三岁的小上司,不断辱骂,骂得狗血喷头。翁同和、李鸿藻等主战派因乘势鼓噪,要小皇帝撤换老李,甚或要向太庙请出专杀宰相的青龙刀,把老李正法。对日抗战,由小万岁御驾亲征。

可是那时的大清帝国,一无策画战守、运筹帷幄的大本营或参谋本部;二无调度补给的后动体制。帝国对抗日战争,可说是无丝毫准备。他们之所以下断“主战”者,无非要手握兵权的李老头,赤膊上阵;率领他那批贫下中农组成的过气“淮军”;和那炮慢船缓的落后舰艇,去和东洋小鬼厮杀一番。——胜则大清之福;败则老李砍头;此梁启超所谓李鸿章“以一人而敌一国”也!

【附注】李鸿章当年派往朝鲜的淮军将领从吴长度、叶志超开始,一大半都不识字。他们几乎全是我乡(当年合肥县)的贫下中农。乱世投军,砍得一身“刀疤”,大难不死。此时都是五六十岁之间、吃得胖嘟嘟的“一品大员”。可是,虽是高官,他们却不失其视死如归的英雄好汉的本色。且看聂士成,在八国联军期间,他以革了职的一品大官在前线指挥抗战,腹为洋炮所穿,肠流尺许,他还在挥刀冲杀,惨烈可知。至于叶大呆子(志超),个性之火烈、上阵之勇敢,笔者在孩提时代,便能叙其故事、仰慕不已——他家与我家为近邻。只是这种瓦冈寨上的英雄,能否打现代化的围际战争,那就是另一问题。——志超后来落了个“斩监侯”下场。

李鸿章久涉洋务,对此岂有不知之理。所以他虽奉谕不断把这些土军队送往高丽,他的真正顾虑,却在海军。“北洋舰队”那几条铁船才是他宝贝,他的baby呢!——迨中日战争已箭在弦上时,他还要连电驻英公使龚照瑗,“设法购速率在二十三海里以上之最新式大军舰”,同时并抢购“智利铁甲舰二只”以壮大我军(见同上,页二六二及二六八)。真是临渴掘井。

另一面鸿章则冒全国辱骂之大不韪,严令丁汝昌保舰避战,不得冒险游弋大同一江一 。在李氏看来只要海军不败,则陆军虽挫,华北仍可无虞,京津安全终能确保也——他还是相信他的宝贝海军,“攻虽不足,守则有余也”。

谁知他还是过估了他北洋舰队的实力。打个现代化的海战,不能攻,便不能守也。结果大东沟一声号炮,中国海军便再也无法防守了。

3.3丰岛是珍珠港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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