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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红 阴阳

玉树刚走,纳兰就咳了起来,几名太医院的值班院正急急忙忙的跑进了昭一陽一殿,把脉熬药,忙了足足有两个多时辰。

大殿里到处都是浓烈的汤药味,纳兰躺在床 上,犹自气喘不停。这半日的折腾,越发让她的脸毫无血色了。

“皇后一娘一娘一,打听到了,皇上今晚宿在青露殿,没有主子服侍。”

纳兰手捂着胸口,气息有些微弱,问道:“程妃不在青露殿吗?”

“不在,程妃一娘一娘一的月事来了,正在红坊避红呢。”

纳兰点了点头,默想片刻,说道:“天气越来越冷了,你去吩咐曹秋,让他们那班一奴一才谨慎点,小心别让陛下着凉。”

“是。”

文媛刚要去,纳兰突然开口叫道:“算了,还是不用去了。”

说罢,转身就躺到里面去,声音很轻很轻的传过来:“晚膳不必叫了,本宫要睡一下。”

“是,一娘一娘一。”

燕洵立朝也已经有五年了,和历朝历代很多的皇帝一样,这个后宫里,也渐渐的热闹了起来。数不清的年轻漂亮的女子流水一般的涌进宫中,她们有的娇俏,有的冷艳,有的满腹诗书,有的娇憨可一爱一。好似这世间的花一夕间全都在这寂寞深宫中盛开,整日花一团一 锦簇,一片向荣。

只可惜,尽管已经入宫四年了,纳兰还是没能生下一子半女,反而是其他妃子一再有喜,程远大将军的妹妹程妃更是一举生了一双麟儿,在后宫的地位,已经直一逼一她这个因病避世的皇后了。

而他,也已经很久很久不曾踏足昭一陽一殿了。

今日,若不是玉树带着永儿前来,恐怕他也不会来吧。

日头渐渐落了下去,月亮爬上树梢,一双红烛高高燃起,闪烁着明亮的光。纳兰如今很瘦,缩在锦被里,像是一只瘦弱的鸟,她不时的低声咳嗽着。

或许,早就已经不想了。

六年前关下会盟的那一天,青海那边小世子出生的消息传遍了西蒙大一陆 ,小世子因为在母胎里受了风寒颠簸,身一体不好,刚一出生就险些夭折,青海王妃产后虚弱,也是危在旦夕。青海王重视妻儿天下闻名,当年就能为了妻子放弃和燕洵一争天下的良机,更何况今日。

青海顿时发出通告,悬赏万金,寻求当世名医,听闻茂陵青竹先生医术高明,只是年迈古板,视青海为蛮夷之地不肯移步。当年的青海王竟然敢在燕北和怀宋结盟这种全胜的时候,仅率三千一精一骑出翠微关,一路冲杀至茂陵,将青竹先生掳去,最终终于救了小世子和秀丽王的一性一命。

消息传来的那一天,正是她和燕洵的文聘之日,舒和金帖,大红鸳鸯,一切都遂了她多年的心愿。

她打开金帖,最上面是他亲笔所写的两人的名字。

燕洵纳兰红叶

就那么并排在一起,一笔一划,一横一折,好似勾勒了她这漫长的半生。她的手指滑过白头彩凤、双红金帖、烫金篆字,停在那八个透着喜气的字迹上:

“守望相伴,永结同心。”

明明是最简单的八个字,却令她的眼睛有些湿润了。

那天傍晚他们两个坐在合一欢 殿上吃双喜宴,庭外一株杏树开的正艳,好似火烧云霞,风吹过,落英缤纷,漫天都是红粉两色飞花,犹若艳雨。

他坐在自己的面前,,面色平静,满口外一交一 辞令,言辞不多,却滴水不漏,既不显得失礼,又不过分亲近。

纳兰几次想要开口道出一些她隐藏了许久的过往,却都被他淡漠的表情挡住了。眼看天色渐晚,他就要离去了,她不由得有些着急了,正要开口说,他的贴身侍卫突然说有紧急军情上报。

青海王已经快要接近茂陵了,这些人才将这个重要的消息报上来。

燕洵向来是冷静淡漠的,然而当时却变了脸色,他当场吩咐茂陵附近的军队集结,不惜任何代价,务必要将青海王挡在关内一日。

可是侍卫还没走出去,他就出声叫住了侍卫,傍晚的夕一陽一照在他的脸上,有着蒙昧的光,他的手半伸着,保持着一个姿势,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庭院里的杏花翻飞,扑朔朔的落下,洒了一地。

“还是算了。”

他垂下手,又恢复了一贯的淡定。

“算了?”

侍卫微微一愣,不自觉的反问了一声。燕洵闻言略略抬起眉梢,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在那侍卫的脸上转了一圈,像是一汪寒彻彻的水。

侍卫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退着就退了出去。

天色渐渐暗下来,燕洵转过头,很自然的对纳兰一笑,为她夹了一片青笋,说道:“多吃笋,对身一体好。”

纳兰半生宦海沉浮,早已练出一身炉火纯青的养气之术。

她也笑着点头:“多谢燕皇殿下。”

这不过是一场极小极小的插曲,所有随侍的下人都转瞬忘却了这件无关痛痒的事,唯有她,生生的记了下来。

那天傍晚,在夕一陽一的余光之中,她恍惚中似乎认清了一件事,只是,这么多年来,她却一直不肯去承认。

寝殿里传来一阵低沉的咳嗽声,随侍在外殿的文媛抓起一把苏和香放在香炉里,眉心轻轻的皱着。

窗外月色绰约,树影蹁跹,真煌的冬天,又要来了。

**

玉树白日睡了一觉,夜里反而走了困。

她披着一件银狐边斗篷,打着一盏灯笼,去了永儿的房间。永儿很乖的没有踢被子,睡得很熟,嘟着小嘴,好像在做梦吃什么东西一样。

玉树在他的床 边坐下,夜里的风那么静,墙角的安神香盘旋直上,一圈一圈,像是乡下的袅袅炊烟。玉树伸手想去摸一摸儿子的脸,却又怕身上带了外面的凉气,只是在他的额头虚虚比划了一下,就漾开嘴角,微微的笑了起来。

不知不觉,三更的更鼓远远的传来,更夫的声音也是悠长的,玉树此刻满心安宁,就连那小心火烛的声音听起来,都觉得格外的平和。

她站起身走了出去,为孩子关上房门,正想要转身回房,却在回头间望见了那一室的烛火。

一忽间,她就那么愣住了。

和这些年的千百次一样,她定定的站在那里,就那么静静的凝望着。

已经五年了,东海的石像落满了灰尘,朝野的清流言官也忘记了那个名讳,就连曾经日夜为他祈福的沿海百姓,恐怕也已经将他的安魂牌位撤下,换上了自家的父母亲人。

所有人都渐渐忘记了那个人,忘记了他的功绩,忘记了他的付出,忘记了他的音容笑貌,更忘记了他曾经为这个国家,为这片土地,付出了怎样高昂的代价。

然而,唯有她,这个傻傻的妇人,每日不忘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在他的书房里,为他燃起一室烛光。

她不敢走近,正如他生前一样,就连亲手做好了羹汤,也只能让侍女一下人为她送去。

他说他有政务要忙,不容他人打扰,她就信了。

他说他有紧急军情,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她就信了。

他说他今晚要忙到很晚,就住在书房里,让她不要等了,她也就信了。

她就是这样一个傻傻的女人,无论她的男人说什么,她都相信。可是有些时候,她也想说点什么,只是简单的几句,比如她只是和下人一样,送碗汤就出来,不会打扰到他。比如她是他的妻子,也许不算是闲杂人等。比如其实她每晚都睡得很晚,他就算忙到再晚,也不用怕会吵醒她。

可是她却还是不敢说,或许,只是觉得有点怕羞,有点说不出口。

于是,她就日日夜夜的趴在窗楞上,望着书房的灯火,直到灯火熄灭了,她才能爬上床 ,安心的闭上眼睛。

她有时候也会想,这样,算不算也是同一眠 了?

可是刚冒出这样的念头,她就已经羞红了脸了。

每次回一娘一家,姐姐都会悄悄的跟她说,你家王一爷 是不是有了外心云云。她每次听到都会很生气,王一爷 是怎样的人,她们怎可用这样的心思去诋毁他?

可是她的口才实在不好,据理力争了几次,都说不过姐姐们。渐渐的,她连一娘一家都回的少了。

她知道,她有这世上最好的夫婿,他正直、善良、才华横溢,他的画满朝称颂,他的字为京中一绝,他的诗词广为流传,他在家中从不饮酒,便是有时在外应酬,也从不喝醉,他不纳妾,不涉风尘烟花之地,他是朝中有名的玄贤王,更是军中最富盛名的将领。

虽然他有时会因为政务繁忙而冷落她,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比起母亲,比起姐姐们,比起那些整日和家中各房夫人争一宠一 暗斗的贵妇们,她已经太幸运了。

他是她的夫婿,是她的天,她的全部世界。

她不就是应该相信他、照料他、等待他的吗?

怎可有怀疑,有猜忌,有诋毁,有伤春悲秋的怨愤不平?

更何况,即便是他不在了,她仍旧享有着他生前留下的功勋,并且,还有他留给她的最宝贵的孩子。

没什么不满足的了。

她微微的笑,笑容明澈和单纯,她扯了一下斗篷的领角,默默念道:

“明日,要去买窗纸,天冷了,书房的窗纸该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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