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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鏖战(2)

我冷笑:“公家学深厚,不知师长教诲之中,可曾言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公家世代为天子之臣,公虽辞官,仍有孝义之名。而如今丞相以天子之师讨逆,公不但助敌顽抗,还口称不为贰臣。”我微笑,“不知公所言孝义,是谁家的孝义。”

此言出来,赵隽如同冰面一样的表情出现了些许松动,虽一闪而逝,我的眼睛却没有错过。

“丞相名义为相,实为窃国。”他声音里隐有怒火,“挟天子而令诸侯,其心叵测!”

“哦?”我不紧不慢,“不知以赵公睿智,若谭公挟有天子,必将尊天子而还政么?”

赵隽脸色不定。

我却将话锋一转,稍稍缓和,“妾记得公有一子一女,还记得公子与妾同龄,女君与妾相差十岁,不知确否?”

静了片刻,赵隽回答:“正是。”

“妾当年出嫁,公亦相送。公可知彼时,妾心中想的是什么?”我缓缓道,“妾无德,不解生死大义。当时只心想,若能够再来一次,妾愿意生在乡野,只求父母健在,兄长安康。即便无富无贵,目不识丁,却天伦和美,出嫁还有父母相送,皆是珍贵。”

“赵公不妨想想,公若死,最悲痛的人是谁,而公若生还,最欢喜的人又是谁?”

赵隽默然,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我却不理他,刚才一番话,我的心情有些难受,只想离开这里,转头唤道:“来人。”

一名狱卒进来,恭敬地行礼:“夫人。”

“带我出去。”

狱卒应声,过来推车。

“夫人。”将要出去的时候,赵隽突然开口。

我回头。

他坐在席上,向我躬身长揖:“谢夫人探望。”停顿一下,低低道,“方才如有冒犯,夫人勿怪,隽并未贬损夫人之意。”

我看着他,没有回答,转过脸去。

才出到牢房外,我意外地看到魏郯。他站在门前,光被木板的缝隙切作长条投他的侧脸上,神色沉静而不明。

见我出来,他没有问,只看看我,道:“回去吧。”说罢,从狱卒手里接过推车。

我以为赵隽即使被我说动了心思,也要再过个两三日才有回音。没想到,下午的时候,军士就来告知,说赵隽降了。不过他声名,他降的是天子,不是魏傕。

有区别么?我面上高兴,心里不以为然。

魏傕自然欣喜万分,亲自到牢狱去将赵隽迎出来,设宴款待。我是内眷,而且交给我的事已经做完,理所当然地被丢到了一边。

魏郯一直留在大帐,据说陪着魏傕和赵隽细细谈。

我百无聊赖,于是去找魏安,想就他送我做推车的事道一声谢。不料,去到他的营帐,军士说他和魏慈出去了。

“四公子说要试什么投石机。”军士道。

我不知道投石机是什么,不过听说有魏慈陪着,想来也不用担心。我用推车走来走去不方便,只好回到营帐里。

到了晚上,魏郯回来了。

“用膳了么?”他问我。

“用过了。”我说。

魏郯颔首,让军士将烧好的水提来,给我浸脚。他伺候我的脚已经有半个月,我面对他的时候也绝无羞涩,常常会说说话。

不过今天,我没有什么闲聊的心情,只看着他把我的脚从一只桶换到另一只桶。

“怎不说话?”魏郯打破沉默。

我看看他:“说什么?”

魏郯将我的伤足一揉一着,淡淡道:“夫人连灭族这样的事都挺过来了,别人说二婚就受不了?”

这话没有遮掩,我狐疑地看他:“夫君都听到了?”

“牢房里又无墙壁,我想不听到也难。”魏郯说着,瞥我一眼,“你后悔嫁给我?”

我愣了一下。

魏郯双眸深深,似毫不经意,却一点也没有玩笑的意思。这个人就是这样狡诈,时不时抛个问题出来,总能让人猝不及防。

我心里腹诽之余,却不为难。诚然,与魏郯成婚以后,悲喜种种,比我过去五年遇到的都要多。不过后悔么?我倒想不出有什么好后悔的。

“不是。”我诚实地回答。

魏郯把我的伤足放下,与我对视,“那夫人不喜什么?”

不喜什么?赵隽说的什么二婚什么门风,是为了把我激走,我早就不理睬了。我真正气的,一为这样被人面刺我还是头一回,二为这气是为是为了魏氏受的,被人当笤帚使的感觉,果然很是郁闷。

我腹诽着,转开脸去:“妾自幼受经典之教,空有节义之志却不能遵守训诫,自当惭愧。”

“哦?”魏郯抬眉,似笑非笑,“这么说,夫人从前读书?”

“正是。”

“读过什么?”

“四书五经,”我对答,片刻,又补充,“哦,还有女诫。”

“哦?”魏郯一边用巾帕把脚擦干一边问,“女诫开篇第一句是什么?”

我:“……”

我瞪着他。

“过去太久,忘了。”我生硬地说。

魏郯笑笑,不加理会,只敷了药,用布条把我的伤足缠起。

“我还要出去,你先歇息。”他起身道。

“去何处?”我脱口道,可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

魏郯低头看我,唇边弯起,意蕴不明。

“去沐浴,夫人来么?”他低低道,伸手来抬我的下巴。

我撇开头,将左脚抵着他的腿把他支开,微笑:“夫君慢行。”

我没想到的是,魏郯这一去,直到深夜都没有回来。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也没有见到他,可是到了午时,外面突然传来喧闹。

“夫人!”阿元惊惶地奔进来,对我说,“夫人,谭君袭了前营,那些军士都说怕是要守不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Dorothy大人的长评!

昨晚在路上没睡好,今天补了觉还是昏昏沉沉的,码字也不在状态。大家先看,鹅继续补觉去了~

我一惊,忙道:“带我出去看!”

阿元过来推车,待到门前,我撩一开帐门,只见外面军士奔走,他们奔去的方向那边,有喧杂之声隐隐传来。

远处,谭军筑的土山隐约可见。魏营依地势而建,以拒马栅栏等围筑而成寨。虽结实,却只能抵挡地面车马徙卒,对空中落下的箭矢却无可奈何。谭熙依着魏营筑了几十座土山,上面建有箭楼,军士在楼上用箭矢俯射魏营,威力甚猛,魏兵每每进攻,都被堵在营前,不能前行一步。

“夫人,”阿元声音紧张,“大公子不在,要即刻走么?我方才看到同我们一路来的军曹,可以让他去寻车。”

我沉吟,道:“不忙,形势未明,再看看。”

这时,一将骑马奔过,我看去,却见是魏慈。

我忙大声道:“子贤!”

魏慈回头看到了我,立刻勒住马,朝我奔过来。

“长嫂!”他笑笑,下马一礼。

“子贤,前方出了何事?”我问。

“无甚大事,”魏慈身上脏兮兮的,像是刚刚挖了泥,“谭熙老匹夫派人从侧面的山林偷袭,打了起来。长嫂莫惊,都是些没头脑的兵将,丞相已经派人去收拾了。”

我看他神色轻松,不禁也安心下来。

“小叔可知,大公子何在?”我又问。

“兄长?”魏慈一愣,摇摇头,“不知。”

这时,不远处有军士叫魏慈。魏慈应一声,对我说:“弟先过去。”

我颔首,道:“小叔保重。”

魏慈说得没错,果不其然,前方沉寂下来。军士传来确切的消息,说白日谭军偷袭之时,有细作混入营中散布谣言说守不住了,在后方的军士中间引起了些许混乱。不过细作已经抓到,被魏傕处死了。

外面的喧闹声已经散去,我和阿元面面相觑,原来虚惊一场。

魏郯仍然不见踪影,到了晚上,我在榻上和衣躺下。

睡梦中,我好像回到了白天,到处吵吵嚷嚷的,可没多久,我就被推醒。

“夫人!”阿元惊惶不已,“快起来,谭军真的来了!”

我的心一震,赶紧起来,披起外衣便起身。我的伤足已经好了许多,但是走起来还有些疼。

“夫人,”阿元道,“还是坐推车吧。”

我望向四周,外面的火光透进来,营帐被映得金黄。心中暗暗叫苦,这可是逃命,有谁见过坐着什么推车逃命的!

正在这时,帐门忽然被掀一开,魏慈走了进来。

“长嫂!”他向我行礼。

“子贤。”我忙问,“外面是怎么回事?”

“长嫂勿惊。”魏慈露齿一笑,“谭兵掘地道偷袭,前军正在交战。军士已经营帐团团护卫,长嫂留在此地可保无虞。”

我看着他,将信将疑。

“夫人……”阿元收拾了一半包袱,望着我,有些无措。

“如此。”我对魏慈点点头,让阿元推我出去,帐门撩一开,只见营中到处点着火把,军士奔走,却有条不紊。

“丞相何在?”我问。

“丞相在大帐中坐镇。”魏慈道,“前军发现谭兵借地道偷袭,丞相将计就计,探得地道出口,便设下埋伏。”说着,他笑笑,“白日谭军偷袭侧翼,就是想声东击西,给夜里做准备。”

我听着他说话,仍不敢放心,只望着远处。我的营帐旁有个土坡,视野被阻隔,我想了想,让阿元把我推上去。视野宽阔许多,到处是火把,照得亮堂。只见十几丈外,拒马稳稳围住营帐,军士严阵以待。而火光更亮的地方,人影攒动,能听到传来的嘶喊和兵刃之声。

夜风迎面吹来,带着烟火的味道,还有隐隐的血腥之气。

“夫人。”阿元在我耳边道,微微发一抖,“大公子在何处?”

我望着那边,没有回答。

方才在帐中见到魏慈的时候,我几乎脱口就问相同的问题。从昨晚到现在,他就像消失了一样,没有留下任何话语,也没有人提起。那一瞬,我忽然意识到我已经把魏郯放在了可以依靠的位置,可一直以来,我都觉得只有自己才是可以真正依靠的。

“你去准备马车,”我用只有阿元听得到的声音说道,“若情势有变,即刻离开。”

阿元目光一闪,应一声,叫一名军士来扶住推车,走开了。

魏慈待没多久就被叫走了,谭兵也果然如他所言,从地道里出来的兵卒落入包围,一场混战,魏兵眼看胜利在望。

可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亮起一片光。

我望去,睁大眼睛。

只见火光星星点点,在夜空中漂浮,却不似萤光,一动一动,带着诡异之气。

“是土山上的箭楼!”有军士大喊,“谭军要射箭了!”

说时迟那时快,前军阵中忽而惨叫一声叠起,借着火光,我隐约看到空中有黑点落下,如群鸦扑食。我几乎以为那些箭会射过来,本能地想躲。

“夫人放心,”身后的军士道,“此地太远,箭矢射不到。”

“盾!盾!”我听到有将官催促军士增援。

“夫人!”阿元急急地跑过来,从军士手中接过推车,在我耳边道,“马车备好了,现在就走么?”

我正要答话,突然闻得“咚”一声响,接着,一片哗然。

转头望去,只见火光中,前军营地有什么飞起,砸向那些空中的火光。

隔得太远,我只隐约听到“砰”的碎响,犹如大石落地。

军士一阵欢呼。

“打中啦!”有人兴奋的说,“是四公子的投石车!”

投石车?我再仔细望去,又有几块大石腾空飞起,就像有什么巨怪在玩弹弓,抛起落下,接着,好几座箭楼的火光倏而熄灭。

“大公子回来了!”有人欢喜地喊道。

我闻言一惊,朝那声音的方向望去。

一阵马蹄声先到,火光下,几骑人马风尘仆仆地奔来,当先一人盔甲锃亮,正是魏郯。

营火烧了整整一夜,晨曦露出之时,仍有残火。

天亮之后,我才看清厮杀之处的全貌。尸体如山堆积,军士就地挖坑掩埋,伤兵躺在草堆里又哭又叫,随军的郎中忙得团团转。

魏安的投石车破了谭熙的箭楼,而此战之后,我才知道魏郯是去了百里外的谭熙碾屯粮之地河一陰一,一把火烧了谭熙的军粮。

一个魏安,一个魏郯,二子立功,魏傕大慰。袭河一陰一的计策是赵隽献上的,魏傕连带着对我也赞赏有加。

我松口气,至少逃命是不必了。

“谭熙的军粮?”魏郯回到营帐,我坐在推车上,接过他解下铁甲,问,“不知有多少?”

“不清楚,粗一粗算下,该有上万石。”魏郯答道。

上万石……我想起从雍都出来时打听到的粮价,一石一百五十钱,一万石就是……少说也有一百五十万钱。

我的心里暗自淌血,深恨魏郯这粗人不知柴米贵,那些粮食留着分我一半也好……

“心疼?”魏郯忽而道。

我一愣,抬眼看他。

“你又在算数。”魏郯瞥着我的眼睛,片刻,又瞥向我的嘴,“还咬唇。”

妖怪。心里虽忿忿,但他这本事我早已领教,也不吃惊。

我掩饰地转开眼,将铁甲挂起:“妾不过觉得可惜,即便是雍都,吃不饱饭的人也多的是。夫君为何要将粮草都烧了,带回来不好么?”

“嗯?”魏郯道,“夫人倒是悲悯。”

“夫君过奖。”我说。

“既如此,为夫在外奔袭两夜,夫人怎不问问我是否受伤?”

我讶然,转头:“夫君……”话才出口,突然看到魏郯光一裸一的上身,肌肉壮硕,线条结实。

魏郯把解下的里衣挂到架子上,看我一眼:“嗯?”

我看看那脏衣服,又看看魏郯,仍觉得发窘:“夫君要沐浴?”

“稍后还要去父亲帐中,沐浴来不及。”魏郯低头,道,“不如夫人替为夫擦身?”

又来耍我。

我望着他,没心没肺地一笑:“只怕要教夫君失望,妾足伤未愈,不堪伺候呢。”

若说武陟一战是折了谭熙锐气,那么军粮被烧之事则是重重一击。

魏傕派细作混入谭熙营中散布此事,谭熙瞒也瞒不住,军心惶惶。而魏军士气大作,几番劫营,将谭军杀得大败。

其后,魏傕又用了王据之计,放言要分兵两路,一取谭熙的大营韦郡,一取谭熙的后路滑州。

谭熙被扰得心神不定,果然中计,即刻分兵往二地去救。

魏傕瞅准时机,集结大队军马,直冲谭营。谭军已无斗志,溃败四散,谭熙半夜仓惶逃出,只带着千余人马往北逃去。

武陟局势已定,魏傕马不停蹄,欲挥师往北继续追击。

我是个妇人,说降赵隽之后本就已经没了用处,自然不可能继续跟着大军再走。

“夫人且与四弟回洛一陽一,等到征战完毕我再过去,带尔等回雍都。”魏郯说。

我点头。这些日子见多了打打杀杀,我巴不得走开。

不过,脸面上的功夫还是必须的。我抬头看魏郯,柔声问:“这仗还要打多久?”

“父亲一心要将谭氏全灭,或许要三四个月。”魏郯道。

我的心一提。李尚去江南一直没有消息,我一直打算着尽快回雍都,免得他传信找不到人。

“那么久?”我的笑容有些僵硬。

“不会很久。”魏郯道,“后方还须有人坐镇,父亲下月就会让我回雍都。”

此言一出,我心大慰:“如此。”

魏郯却盯着我,目光入微:“夫人很欢喜?”

我扬扬眉梢,神清气定:“能尽快与夫君再见,自然欢喜。”

魏郯眯眯眼,片刻,忽而伸手一刮我的鼻子。

“收拾物什,午后上路。”他说罢,朝营帐外走去。

留下我呆坐在推车上,摸一着鼻子,瞪着他的背影。

“夫人,你的鼻子怎么红红的?被蛰了么?”车上,阿元盯着我的鼻子,好奇地问。

“没怎么。”我摸一摸鼻子,觉得上面已经被我摸得有些发一热,“被刮了一下。”

阿元失笑:“夫人不会还想着那个鼻子被刮了就会变猪的话?那是二公子讹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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