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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初涉火场

  1991年3月,贺子胜和孙明杰同时被分配到江临市消防支队首一中队。
  作为C省省会的江临市,因倚临长江得名,城市历史渊源悠长,近代史上好几桩大事件在此发生。因为长江居中而过,自然而然形成江北和江南两个行政区域,自明代洪武年间沿袭至今。江北是文化区,高校与科研机构林立,宗教和文物古建筑众多;江南是经贸和工业区,明清以来,各地商贾纷至,加上口岸通商,形成十来处繁华的商业圈,首一中队就位于最繁华的商业圈首一路上。建国后,江临市大力发展电子信息、石油化工、家电、医药、造纸及包装印刷等新兴产业,逐步成为国内重要的工业基地。
  贺子胜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这样的大都市生活。乘接兵车从教导大队到首一中队的途中,听着身旁孙明杰低声介绍江临市概况,看着车窗外四通八达的宽阔马路、直耸入云的高楼和目不暇接的商铺,不免有几分窃喜:在这样美好的城市里,消防中队的驻地会差劲?
  接兵车七弯八拐,穿过一些在贺子胜眼中设计古怪的西式建筑,绕过人流密集的步行商业街,钻入一处毫不起眼的大红色门内,停下。
  坐在驾驶副座的余满江站起,“战友们,首一中队到了!现在我再次自我介绍,我,余满江,江临市消防支队首一中队中队长,我代表中队全体官兵欢迎你们!”
  贺子胜傻眼了,他本以为坐在车上的余满江是专门为新兵送行的,没料到,他居然会是自己的直接首长!
  下车,一扫营区的境况,贺子胜浑身冰凉。
  两个字形容:寒碜。
  营房是矮小的四层楼,估摸至少有20年历史,该豁口的地方毫不客气地扯开大风口子,掉土掉坯处被七颜八色地填充着;营房前是篮球场大小的训练场,延伸过去,是小巧玲珑的四层训练塔,瞧那破败相,随时坍塌的可能性很大;车库里停放4台普通水罐消防车,其中两台还是老式的解放牌。
  余满江解释说:“同志们,在全市最繁华的商业圈,寸土寸金,能安置下咱们消防中队不容易。经济在发展,政府也非常重视,相信我,咱们的工作生活条件会改善,咱们中队的明天将会更加美好!”
  贺子胜哪来心情听余满江的这番话。这简直是林冲发配沧州,窝囊!在这个地方能有啥出息?早知如此,真该拼命考大学!
  他自怨自艾,后悔不迭,午饭时候,边吃边掉下眼泪。
  第一滴泪刚落进搪瓷大碗,被狠狠踩了一脚,坐在身边的老兵低声提醒,“赶紧把眼泪擦掉,要让中队长看见,吼死你!”他当即把碗端得高高的,遮住脸。可是晚了,余满江的目光正好扫射过来,“列兵贺子胜,你在做什么?”
  贺子胜起立,干脆抬手一抹眼泪,说:“我在哭!”
  余满江说:“男子汉流血流汗不流泪。哭?丢我余满江的人!进我中队第一天就哭?去,围绕操场跑40圈!”
  贺子胜不肯动,“中队长,你违反规定实施体罚!”
  “哟嗬!”余满江咧开大嘴,“还跟我顶嘴,体罚?加10圈,跑50圈!”
  贺子胜倔了,忤在原地不肯动弹半分。
  “还不去?再加10圈!”
  孙明杰赶紧上来推贺子胜,“走,走,我陪你跑。”朝余满江嬉皮笑脸,“我陪他跑行吧?”
  余满江不说话,端起碗继续刨饭。
  孙明杰一边陪跑,一边劝贺子胜,“你是聪明人,何必跟中队长顶撞?没有好处的!”
  “我可不指望入党、提干,不怕他!”
  “你打算混完3年然后回家种田?别傻啦,我表哥告诉我,在美国,消防员是最受尊重的职业,收入高、待遇好。咱们争取表现,入党提干,戴上黄肩章,继续干下去,咱们的前途光明一片!”
  “我就是不服余中队长,他老针对我!”
  “你服一下软,待会儿去跟他道歉,不丢人。我瞧余中队长肯定吃软不吃硬。”
  贺子胜将头一扭,不吭声。
  孙明杰叹道:“你俩的脾气也挺相似的,一个字,倔!”
  小训练场周长80米,50圈跑下来,有4000米。两个人跑得不算累,但数圈子转悠得晕,跑完后回到宿舍,肚子“哇哇”乱叫,饿的。
  好吧,忍着。
  下午,例行组织新兵参观中队荣誉室,讲解首一中队成立以来赴汤蹈火、英勇善战、挽救人民群众生命财产的光荣历史,由中队副指导员王伟亲自讲解。
  饿着肚子的贺子胜目光涣散,有气无力,再一次被余满江逮住。
  “列兵贺子胜,你这要死不活的臭模样,摆给谁看!”
  贺子胜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在大庭广众之下亮出自己的委屈。他理直气壮地回答:“报告中队长,我没吃午饭,我饿!”
  余满江说:“饿?饿叫理由?饿就可以不参加正常操课,饿就可以不上火场?你马上下楼,挨个问训练场上的老兵,有哪个没有挨过饿?咱们中队是全省最忙的消防中队,在火灾多发季节,有时三五分钟接警一次,一个小时打十来场火,吃不着饭空着肚子灭火救灾是最常见的事。你一新来乍到的新兵,居然有脸喊饿!”
  贺子胜的脸“唰”地红了。然而,心中更加不平,这余中队长故意转换话题,明明讲的是“歪理”,可说出来句句掷地有声,居然没话反驳,真活见鬼!
  余满江说:“今天的晚餐,你也不用吃了,空着肚子不用费脑消化食物,脑筋转得快一点,思维就活跃一些,好好地继续反省!”话音刚落,营区内警铃大作。
  余满江大跨步往外跑,“王指导,今天我带队出警,好几个月没打火,手痒得慌!”
  贺子胜遵令又饿了一个下午。孙明杰很想帮帮他,打算晚餐时偷点馒头,但是首一中队的伙食遵循南方生活规律,中晚餐主食是米饭,没有面食。孙明杰的计划失败。
  熄灯了。贺子胜饿呀,打小父母和姐姐总把好吃的东西省下给他,虽然生长在农村,他倒没尝过挨饿的滋味。饿得翻来覆去睡不着时,有人溜到他的床前,拍拍他的被子,递进来一件东西。
  又白又大的馒头!尽管有点冷,又硬,贺子胜的眼睛发亮。
  递馒头的人低声说:“快吃吧,这是我从食堂帮你找的!”
  贺子胜这才看清对方是本班副班长方平。他感激得直冒眼泪花:原来不是没有馒头,要想弄到馒头吃,也得靠资历。
  方平正是踩过贺子胜一脚的那名老兵。他是个热心人,也是中队公认的好好先生,比贺子胜早一年入伍,上等兵。他无比崇拜和敬畏余满江。其后的一段日子,在训练和生活间隙陆陆续续地告诉贺子胜,余满江是1975年组建消防中队时的第一批消防兵,“前辈,始祖!业务技能顶呱呱,打过许多大火,立过很多功。”
  对这些话,贺子胜嗤之以鼻。为防挨饿,他暂时学乖,不跟余满江对着干,但时不时挑刺儿。
  有回队列训练,余满江讲解“立正”的动作要领:“立正,要做到三收一顶。什么叫三收一顶?就是收臀(他读作diàn)部、收小腹、收下颌,头向上顶。”
  贺子胜马上打“报告”,说:“中队长,那个字读‘臀’,不读‘diàn’!”
  余满江被噎得半晌不能作声,难得的是,居然没有发脾气。后来,贺子胜注意到,他将这个字的读音改了过来。
  贺子胜没得意几天,余满江便“反扑”过来。
  那一天,进行的是新训大队没有开展过的项目:负重攀登训练塔。
  余满江先作示范。他两手各握一盘水带,背上空气呼吸器,沿楼梯跑上训练塔顶层,再“嚯嚯嚯”跑下来,再“轰轰轰”跑上去,足足5个来回,不喘气,不停滞。
  贺子胜挑刺儿,“有啥难的?爬楼梯嘛,我从小走山路跟喝水似的,容易!”
  余满江卸下空气呼吸器,“贺子胜,你第一个操作,5个来回!”
  贺子胜满不在乎,答声“是”,就去背空气呼吸器。这是他首次接触这一新式装备,一拎,怪沉的,没拎动。
  余满江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说:“方平,你协助贺子胜佩戴空气呼吸器。”
  方平一边帮忙,一边低声说:“贺子,祸从口出,你遭殃了。记住,前两个回合别冲太狠,保存体力才有可能完成任务。”末了不忘补充一句,“明天我扶你下床。”
  近30斤的负压式空气呼吸器往背上一放,腰就沉下10来公分,两手还得各拿一盘水带,贺子胜刚走三两步就开始后悔,真不该说大话!不过,绝不能露怯于人前,尤其不能让余满江笑话。他咬咬牙,随着号令,“轰隆隆”冲向训练塔。
  第一个来回下来,大汗淋漓,四月的天气,内衣、绒衣全部湿透。
  余满江喝道:“不许停,继续!”
  贺子胜将方平的告诫忘到九霄云外,又一次疾冲、返回,气喘如牛。
  到第三个来回,明显吃力多了,像只泄劲的陀螺,踉踉跄跄爬上去,摇摇晃晃摆下来。
  第四个来回,两只大腿像灌上铅,每上一个台阶要使出吃奶的劲,汗水仿佛已经流尽,仰望头顶的楼梯犹如天梯,泪水倒像要往下淌。简直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地面的,他整个人瘫倒在训练塔一层的梯步上,连喘气的力气也没有了。
  方平大着胆子请示道:“中队长,贺子胜同志第一次攀登训练塔,这个成绩还不错,算了吧。”孙明杰等新兵纷纷附和。
  余满江面无表情,“还有一个来回,我手底下没有完不成任务的兵,爬起来,继续!”
  贺子胜勉强爬起,一步一步地往楼上挪,挪到第二层时,听到余满江的喝骂声:“快点!照你这速度去扑火救人,不如躺那儿等人救你!”
  贺子胜火起,心想:余满江,你跟我有仇?这哪里是训练,简直要我的小命!想到这里,他双手一松,甩开水带,三两下摘掉空气呼吸器,全身轻松了,真畅快,直接走下楼。
  余满江一怔,“你的装备呢!”
  贺子胜说:“扔了。”
  余满江双眼冒绿火,“你居然扔装备!你居然敢扔装备!你知道装备……你知道空气呼吸器意味着什么?它不仅是群众的生命线,也是你自己的生命线,全中队30号人,仅仅配备3具空气呼吸器,我们都像爱护生命一样看重它。你……你这相当于冲锋时缴械!要有枪,我直接枪毙你!”
  贺子胜说:“你现在就毙了我吧,我不干了!”
  余满江的双手就往自己的外腰带上摸,仿佛那里真的别着一把手枪。当然,摸出来的是水枪。方平见架势不对,生怕余满江急红眼拿水枪往贺子胜的脑门上砸,连忙上前托余满江的手,又使眼色给孙明杰,意思是赶紧喊王伟副指导员来解围。恰在这时,警铃响了。
  余满江反应敏捷,马上别好水枪,指着贺子胜说:“小子,你运气好,等我打完火,再回来锤死你!”消防车拉着警铃开到他身边,他飞身跃上车,同时下达命令,“全体新兵,乘三号车观摩火场战斗!”
  孙明杰推贺子胜,“走,快上车!”
  贺子胜说:“不去!”
  孙明杰说:“哪怕你真不想干了,这已经做了好几个月消防兵,连真正的火场都没见过,挺不划算的吧?走,见识一下也好!”
  贺子胜想想也对,跟着登上三号消防车。
  一路风驰电掣,很快到达火灾现场。
  连绵的商铺中,一幢四层小楼被浓烟重重包围,火舌龇牙咧嘴飞窜,楼下层层围满群众,有的哭,有的喊,有的怀抱抢救出来的彩色电视机、衣物、棉被,有的七手八脚收拾自家店面的商品,生恐被火灾殃及。
  贺子胜靠窗坐,几乎与余满江同时最先跳下车,还没站牢实,脚下一沉,有人抱住了他的右腿,低头一看,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婆跪在他跟前,呼天抢地大哭:“同志啊!求求你,救我媳妇和孙子,他们在四楼,出不来啦!”
  哎哟,贺子胜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大礼”,那浑身的血液直往脑门上窜,奔流的速度如同过春节放烟花,“嗖嗖”连响再响,直冲上天。他大喝一声:“老人家,交给我!”迎头就朝吐着火舌的大门冲!
  才冲出两步,被死死地拧住胳膊。余满江的手比钢箍还有劲,脸色铁青,怒声呵斥:“你小子想干啥?别给我添乱,滚一边去!”大手一甩,贺子胜硬生生后退四五步才站稳。
  余满江疾声下达命令,命令中队两个战斗班的班长各出一支水枪控制火势,同时吩咐方平,“协助架拉梯救人!”
  孙明杰拉住贺子胜,“咱们安心观摩吧,这么大的火,你能冲进去吗?你会扑救吗?找死!”
  方平架好拉梯,余满江二话不说,抢过一把挂钩梯便沿着拉梯往上登。他脚步如风,“蹬蹬蹬”飞窜而上,眼看要登上二楼窗台,忽然感觉脚下空虚,方平大叫:“糟糕,拉梯断了!”话音未落,余满江重重摔到地上。
  一直关注余满江动向的贺子胜吓坏了,赶紧跑上前去扶余满江。余满江躺在地上痛哼两声,在方平和贺子胜的扶携下站起来,一时也看不清伤在哪里。扭头见到贺子胜,脸色一变,“你干什么?!走开,走开!”转头对方平说,“换把拉梯,再来!”方平将余满江上下打量一番,微有迟疑,还是赶紧再架上一把新拉梯。
  余满江重重吸口气,再次飞身而上。“蹬蹬蹬”,顺利登上二楼窗台,转身,挂挂钩梯,上三楼,再挂,眼看就能登上四楼,突然眼前一花,一块玻璃碎裂掉下来,正砸中左臂,鲜血进出,剧痛难忍。他忍痛咬牙,再登两步,一个纵身,飞跃进入四楼窗口。
  当他进入火场后,所有人的心都悬在了半空——这样大的火,他能行吗?
  5分钟后,当余满江一手抱着小孩,一手拉着少妇,出现在四楼的窗口时,现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贺子胜比那个失而复得媳妇和孙子的老婆婆还要激动,两个巴掌简直拍成了红烧猪掌。
  当晚,贺子胜犹犹豫豫地踱到中队部,探头三两次,终于被余满江发现,喝道:“贼头贼脑干什么,进来!”
  余满江正在给自己臂上的伤换药,头也不抬,“怎么,来向我告别?打算哪天走?”
  贺子胜讪笑着:“中队长,我不想走了。”
  余满江故作惊诧,“咦,今天晚餐伙食不错?吃过晚餐就改主意了?”
  贺子胜当然知道余满江有意取笑自己,他“啪”来个立正:“报告中队长,我是因为见到您在火场的英勇表现,对消防这个职业有了全新的看法!”
  余满江正色,坐端正了,“说说你的看法。”
  贺子胜诚恳地说:“中队长,以前我总觉得消防这个行当干不出大事,不佩枪,不响炮,没有半点儿威风。今天,我看见您救出老百姓,老百姓感激涕零,真的,那一刻我特别自豪,为我穿的这身战斗服感到荣耀。我也希望有一天,有老百姓真心为我鼓掌。今天扔装备的事,我错了,错得离谱,您罚我吧,我保证改!”
  余满江脸上没一丝笑容,很严肃地点点头,说:“嗯,有一定认识。”
  贺子胜探询着问:“那您罚我吗?”
  余满江说:“处罚的事情,要看下一阶段你的表现,放到后面说吧。你有决心好好干消防吗?”
  贺子胜连连点头。
  余满江说:“这样吧,3个月后,全支队将组织开展二级、三级消防战斗员的评定,如果你能达到二级消防战斗员的标准,我就不处罚你。如果没能达标,嘿嘿,你说怎么办?”他抬头,意味深长地瞧着贺子胜。
  贺子胜“啪”地立正,朗声说道:“您放心,我肯定达标。就像我的名字一样,没有如果,没有万一,只有必胜!”
  从那天开始,贺子胜像打了鸡血。按照惯例,新兵下队头3个月只能“观摩”灭火,不能进火场,他除“观摩”外,每日里活蹦乱跳拼命搞训练不说,半夜梦话都在背化学危险品的分子式。孙明杰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贺子胜这根一贯懒软的面条,怎么刹时筋道起来。直到某天半夜蓦然醒转,一脚踢向邻床的贺子胜。贺子胜揉眼打哈欠坐起,听孙明杰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说:“我记起来了,有天夜里你踢我,说要赶超我当二级消防战斗员!”贺子胜把头捂进被子哈哈大笑。
  贺子胜、孙明杰和方平逐渐越走越近,形成了“铁三角”。这个铁三角原本以老兵方平为中心,他尽忠职守地充当传道授业解惑的引路人。不过,随着时日推移,中心发生微妙偏移,因为贺子胜性格主动,顺应环境的能力强,能够从细微的小事着眼,很多时候会不经意地左右三人的动向。譬如,周末开展体育娱乐活动,他哥仨原先有时下象棋、军棋,也打篮球、乒乓球,后来贺子胜念叨“乒乓球手脚并用锻炼脑子”,哥仨便成为乒乓球台上的常客。再譬如,中队伙食欠油水,睡到半夜容易饿,一饿,他就撺掇方平和孙明杰偷食堂,偷的时候,由方平和孙明杰轮流“把风”,贺子胜当仁不让做“主偷”。“主偷”的地位相当于一场战斗的指挥员,方平和孙明杰自然得听他调遣。听调遣指挥的次数多了,慢慢就形成习惯。
  对于这种状况,方平浑然不觉,孙明杰却暗自不悦。有一次“行窃”放风时,他悄悄开溜,正碰上王伟巡查到食堂,贺子胜急中生智躲进米柜,不然可就被逮个正着。不过,第二天清早,中队司务长杀猪般大叫:米柜破了!
  二级、三级消防战斗员考核的时间定了。可真巧,恰在新兵“观摩”期满的次日。
  贺、孙、方三人都报的二级。孙明杰有点着急,在宿舍里边转悠边作祈祷状,“老天爷,千万别在考核前一天发生火灾,打火耗体力呀!”
  贺子胜不以为然,说:“有一次火场经验再参加考核更好,说不定超常发挥。”
  孙明杰说:“有经验没体力,就好比50mm口径的水枪配65型水带。”
  贺子胜与方平同时间:“怎么说?”
  孙明杰说:“白搭!”
  贺子胜讥笑他,“不白搭。你打火时省省体力,打完火再冲个凉水澡,热胀冷缩,65型的水带缩水后,指不定就配上50mm口径水枪喽。”
  方平笑道:“什么省体力!我先把话撂这儿,你们俩只要冲上火场,肯定会卖命地打火,哪有工夫想到那茬儿去!”
  说到哪儿,就到哪儿。往常首一中队每天至少得接处警三五次,考核前一天,临到晚餐的时候,居然一次警也没有,全中队官兵乐呵呵难得清闲,孙明杰暗自庆幸。
  开饭哨响,集合,一曲《打靶归来》唱得悠哉游哉,唱到“mi sao la mi sao,la sao mi dao ruai”时,刺耳的警铃声穿梭入耳,值班室战士气喘吁吁跑来报告:“木林……木林家具厂……失火了,报警人说火势很大!”
  余满江与王伟交换眼色,王伟说:“今天轮到我带队,你值班留守。”
  余满江说:“这次情况恐怕特殊,咱们得加强出动,两个人都上。中队留一个战斗班和值班人员,其他人员也得上。”这是消防中队出警的惯例,为防止一个辖区同时发生两起以上火警,除非有特别重大的火灾事故处置,每次都不会全体出动。
  一号、二号、三号消防车开动,三班留守,贺子胜和孙明杰按战斗编程登上三号车,贺子胜欢呼雀跃,孙明杰如上刑场。
  木林家具厂地处首一中队责任区的湖兴路,东面与一排老式居民区毗连,西面与小商铺相接。消防车到达现场时,看见金色的火舌正在厂房屋顶吞吐,火浪又像溶液拉开战线四下流淌,波浪般层迭起伏,有愈演愈烈之势。
  余满江跳下消防车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王伟说:“迅速向支队指挥中心报告,请求增援!”
  随即,一名40岁出头老板模样的男子哭丧着脸迎上来。
  余满江简短发问:“你是老板?”
  “是。”
  “火灾怎么发生的?”
  “我老婆在工厂里做饭,锅内油放得太多,一不小心燃了起来。我瞧糟糕啦,赶紧接一瓢水洒上去,没想到‘嘭’地冒出三丈高的火,把厨房堆放的木材全部引燃啦!本来不想麻烦你们消防队,我和几个工人浇了好几桶水,眼看火越来越大,这才赶紧报警!”
  余满江怒斥:“有你这么处置火情的吗?油锅起火,拿锅盖盖上去,或者拿点蔬菜填进锅里!你往油锅上浇水,这不是浇水,是火上浇油!一点防灭火知识也没有!还有,发生火灾后要立即报警,你们延误最佳的扑救时机,犯罪,犯罪!”骂得老板眼泪汪汪。余满江追问,“火场里还有没有工人?”
  老板揩揩泪,“还好,还好,幸好是白天,我刚刚点过数,全出来了!”
  这边,王伟放下对讲机,说:“指挥中心正在调集增援力量。怎么办,咱们人马先扑上去,全线设防?”
  余满江双目炯炯,密切关注火场形势,嘴上答道:“不行,现在刮西北风,火势发展速度十分快,容易波及周围民房和商铺,咱们只能先保重点,把主要力量布置在东南和西南角,等待增援力量来到再反扑。采取先控制、后消灭的战术。”
  “行,听你的。”
  王伟迅速整队。
  余满江命令:“王伟同志,带领一班3名同志在正面出一支高压水枪,压制整体火势,配合堵截,并注意与增援力量保持联系。一班长,带领一班其他同志随我堵截东南方向火势;二班长,带领5名老同志负责堵截西南方向火势;二班的4名新兵,负责现场警戒!”
  一听说自己只能负责警戒,贺子胜马上举手报告:“中队长,现场警戒不需要这么多人,我要求参战!”
  见贺子胜要求参战,孙明杰也连忙举手,“报告,我也强烈要求参战!”
  王伟对余满江建议道:“东南方向易燃材料大量堆积,与居民区距离更近,家具厂老板的话不能尽信,厂内可能还有人员被困,应当考虑增加警力!”
  余满江略一思索,命令道:“二班副班长方平,带贺子胜和孙明杰出一支水枪,负责东南面火势堵截的协助,要注意有无人员被因!”
  往火场冲的时候,方平很紧张地叮嘱:“贺子、明杰,你们俩得跟紧我,这火场烟大火大像迷宫,天又快黑了,别丢啦!”两人连连称是。不过,孙明杰又嘀咕一句:“啰嗦!”
  方平带领他们从东南角一处破损的小门冲进火场,混杂着木材、油漆味儿的热浪霎时迎面袭来,熏得三人同时涕泪横流。
  贺子胜嚷:“啥怪味儿!”
  方平说:“火场都这样,空气呼吸器只有班长有资格背,咱们忍忍吧,熏熏就习惯啦!”
  孙明杰捂住鼻子:“我可不稀罕背那个,沉得要命,时间长了迟早犯腰椎间盘突出!”
  贺子胜瓮着声音说:“你这小子,现在就犯病了。”
  孙明杰追问:“什么病?”
  贺子胜答:“酸葡萄病。”
  正说着,方平忽然喊:“小心!”随手拉贺子胜一把。“啪嗒”,一块木板正巧掉落在贺子胜身后。贺子胜惊出一身冷汗。方平摇摇头,说:“我来过这个单位搞水源调查,老板重生产,轻安全,缺乏最基本的防火意识。而且,房屋耐火等级低,屋梁大部分属于木质结构,你瞧,现在一边烧一边垮塌!”
  这时,前方传来余满江的号令:“方平,右前方向15米,出水。务必守住阵地!”
  方平立即应命,带队跑向指定位置。
  贺子胜气喘吁吁地边跑边说:“真热,怎么越来越热!”
  方平说:“当然了,火场就像战场,越靠近危险部位,热浪与烟气越重,危险越大。”
  说话间,他们到达“阵地”:一处半封闭式库房,大门有“铁将军”把关,燃烧的火焰却已经直窜上梁,往木质屋顶攀爬!
  贺子胜与孙明杰都呆住了,理论是理论,现在面对大火,他们根本不知道从何下手,两人自然而然地将目光投向方平。
  方平喊道:“火苗快爬上屋檐了,马上阻截,不能让火势延伸到居民区!明杰,你指挥出水,我负责出水;贺子,你四下瞧瞧,看还有没有群众被困!”
  方平抱起火枪,随着一声令下,水柱喷射,暂时遏压住那伸展的火舌。在水枪出水那一瞬间,贺子胜觉得目眩神迷,近乎贪婪地观看银色水光与金色火焰交战、缠斗,强势的水扑压下去,狡黠的火将舌头吞入肚中,伺机吐出,水再次扑将下去……
  方平着急地提醒贺子胜:“喂,贺子,你发啥子呆,赶紧执行任务!”
  贺子胜回过神,打亮手电筒,借着火光,弯下腰,四下呼唤:“有人吗——”脚下踩的是瓦砾、玻璃碎片,偶尔掉下木块“喀喀”砸他在的头盔上,搜索10来分钟后,他遇上前方阵地亲自出水枪的余满江。余满江简短问过情况,然后说:“应当没有被困者,赶紧守好你的阵地。”贺子胜应“是”,转身,余满江又叫住他,“记住,咱们消防员的职责就是在绝望中找到希望!无论碰到怎样的困难,不要轻易退缩!”
  贺子胜快步赶回,方平见着他疾声喊:“贺子,快来帮我一起抡水枪;明杰,叫供水员加压,不然守不住啦!”
  贺子胜等的就是这句话,一个箭步冲上去握住水枪,水压加上来,握水枪的手并不因压力增强而觉得吃力,身子站得更稳了,整个人劲头十足。
  然而,库房的火着了魔,水枪压下去三分,瞬息间它又长上四分。
  孙明杰观察火势,着急道:“不行,压不下去,里面的火越来越大了!”
  贺子胜想了想,说:“我们这样灭火距离太远,目标不清晰,不如靠近打!”
  方平马上明白他的意图,说:“破拆?进库房内近距离灭火?”
  孙明杰说:“太危险了吧,不晓得里面存放着什么东西。万一有油漆之类的,会产生甲醛、氰化氢,仓库就是活活一个毒气室,万一……”
  贺子胜打断他的话:“哪来这么多万一,我们听方副班长的,他有经验。”
  方平瘪嘴道:“别捧我,你以为我顺风耳,听听燃烧的声音就可以判断是什么物体在燃烧?不过,话说回来,我倒没嗅到特别的怪味,里面应该没油漆。”
  贺子胜说:“那还等什么,我来破拆!”一边说,一边示意孙明杰上前抡水枪,自己解下别在腰上的消防斧,二话不说,朝那把“铁将军”劈将下去,“铁将军”一分为二。
  他得意地拍拍手,朝方平和孙明杰使了个眼色,指指门。
  方平说:“我第一个冲进去,没事的话,你们跟上来!”
  贺子胜说:“要冲,咱们兄弟三个一起上,生死在一块。明杰,你说是不是?”
  孙明杰硬着头皮,说:“对,一起上!”
  方平很受感动,伸出拳头:“那好,我们一起冲上去!”贺子胜和孙明杰先后将手掌覆盖到他的拳头上。
  “冲!”三人高呼着,“哐通”踹开库房大门。
  迎接他们的是满屋的烟气,黑色云团环绕四周,炙热的高温烘烤单薄的消防战斗服。
  孙明杰边咳边嚷:“好热,咱们别在里面被烤熟喽!”
  方平抡着水枪胡乱喷射一番后,终于让眼尖的贺子胜找到火场症结所在,“快,左边,全是木材,主要是这些木材在燃烧!”
  找准目标,几枪喷射下来,火势萎缩。孙明杰主动说:“方平你累了,让我帮你抡水枪!”
  三人轮流抡水枪,火势渐渐有所控制。贺子胜说:“没想到打火看上去简单,真不容易干!”
  方平有感而发:“既需要体力,还得要耐力,跟火磨蹭,持久战!”
  “战”字话音未落,听到身后“嘭”的一声巨响,抡着水枪的贺子胜同时感到手中一松——水枪不出水了!孙明杰的声音则完全变调:“完蛋!屋顶掉下一块着火的大木板,正好堵住了门!”
  库房大门处,一块硕大的正在燃烧的木板斜插在那儿,阻断了水带的水源,更引燃了门框。那块木板原本安放在大门上端与梁交结处,滑落下来时,带动旁边的木板一个接一个掉落,在大门处形成燃烧带,火浪汹涌。
  三人都傻了,面面相觑。他们的水枪不能出水,失去了与面前熊熊烈焰作战的武器,室内温度高、烟气大、通道被堵,面临绝境!
  方平叹口气:“惨了,怎么办!”
  贺子胜咬牙切齿地瞪视面前的大火,说:“怕啥!咱们是消防员,还能被这点小火困住?我们一定能突破火线!”
  孙明杰有些惊慌地四处搜寻生路,同时不屑道:“你呀,什么时候也改不了说大话的毛病。”
  贺子胜马上把话顶回去,“吹牛得先有牛皮,说大话得先有底气,我有底气,你能咋样!”
  孙明杰忿忿,“你这只九头鸟,自大狂!”
  方平劝架,“我说你们俩都什么时候啦,还在吵!吵吧!你们做伴去阎王爷那儿吵去,恕我不奉陪。”
  这句话把贺孙两人拉回现实。贺子胜理理思路,咳嗽两声,对孙明杰说:“明杰,今天的事我先道歉。关键时刻,生死关头,我们仨必须齐心协心,共渡难关。如果能够成功闯过这一关,我们就是生死兄弟,今后就做一生一世的好兄弟,行不行!”说完,他主动展开双臂,一手抱住方平,一手抱住孙明杰。
  孙明杰被他的话感动了,诚挚地点头,说:“行!”
  方平毫不犹豫,“好兄弟!”
  三人合抱在一起。
  贺子胜接着说:“我们既然要灭火救人,就必须首先学会自救。刚才余中队长对我说,咱们消防员的职责就是在绝望中找到希望!来,我们不能放弃,要自己为自己找希望!”
  3分钟后,他们在火场的一个角落摸索到两具干粉灭火器。灭火器保养极差,把柄锈蚀,罐体灰尘遍布,方平提起来上下检查一番,所幸压力指示针在绿区,并且在使用有效期内。
  贺子胜说:“现在大家听我的,我们第一步,必须是冲出火场,再谈灭火守阵地。我持消防斧开路,负责劈断挡住门的大木板,你俩在我左右两侧,各拿一具灭火器喷射掩护我,一定要快,跟着我冲出去!”
  时间紧迫,他们立即行动。
  三个人同时喊:“冲!”
  干粉灭火器白色的气雾覆盖过去,贺子胜屏住呼吸,抡消防斧,“喀!”木板非常厚实,纹丝不动,仔细一瞧,原来正好卡在门槛处。孙明杰和方平紧跟上来,“一起把它移开!”
  贺子胜惊叫:“孙明杰,你的战斗服着火了!”
  孙明杰不回答,脸颊在火焰的辉映下红得耀眼,鼓足腮帮子使出吃奶的劲推木板,方平也搭上手。方平叫道:“咱们三个人身上都着火啦!哎,我耳朵好像被烧着了,快,快,不然变成烤猪!”
  贺子胜深吸一口气,唤声:“闪开!”一斧头下去,劈断木板与门槛连接处,木板“轰隆”倒地。
  三个“火人”鱼窜而出,马上就地打滚,将身上的火焰扑熄,绝境险生,不由得同时仰天长叹一声,再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猛然紧紧拥抱在一起。贺子胜热泪盈眶,方平含泪不语,孙明杰险些嚎哭出声。
  这时,增援的力量赶到,余下的灭火战斗不成问题。3分钟后,马家嘴中队增援的一支水枪朝仓库房顶出水,贺、孙、方三人继续冲破火线进入仓库内部出水,内外夹攻,迅速控制住局面。5分钟后,来自全市增援的4个中队全部到达,实施全面反攻,30分钟后,火灾被完全扑灭,家具厂周边未受火灾波及。
  后来,在战评会上,余满江就方平三人果断深入仓库内部打击火势,有效阻止火灾蔓延,做出口头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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