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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士相峥嵘 第五节 扑朔迷离的大梁才士

已经到魏国三日了,王稽还没有见到魏王,真有些懊恼了。
  日薄西山的魏国竟敢如此慢待大秦特使,还当真莫名其妙。在山东六国中,魏国最有邦交斡旋传统,也最看重邦交礼仪。原因只有一个,魏国是中原文明风华的中心,也是山东六国最有实力根基的大国,但凡天下有事,都少不了魏国出来调停斡旋。魏文侯、魏武侯、魏惠王三代,魏国都是文武衡平一言堪定天下的赫赫大邦。倏忽又是三代,魏襄王、魏昭王、魏安釐王,魏国便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尤其是魏安釐王即位七年以来,魏国竟是无声无息在天下消失了一般,任你列国翻天覆地,魏国只是不出声!韬晦息事还则罢了,魏国毕竟大邦,也没有那国轻易寻衅发动大战。然则,秦国特使上门结好,还是不理不睬,就大是反常了。莫非魏国当真要象剩余的十几个小诸侯一般做缩头不盟之国?不会,决然不会!但凡明白人都看得清楚,而今之魏国已经被秦赵两大强国挤在了夹缝,再加东边一个力图再度振兴的齐国,便是三座大山隆隆挤压,稍有不慎,魏国便有亡国之危!如此险情,魏国当真麻木到毫无知觉?不会的。王稽很清楚,魏安釐王虽然算不得英雄君主,至少还是中才算不得昏聩,再说还有战国四大公子之首的信陵君魏无忌这等大才,魏国如何便能听任三座大山将它挤扁压碎了?大象反常,背后必有非常之因。常理揣摩,目下与秦国结好正是魏国避免三强夹击之急需,魏国不可能不重视秦国特使的到来。三日不见,必有隐秘。
  可是,这个隐秘在哪里呢?
  “备车!拜会丞相府。”一阵思忖,王稽决意弄出点响动来。
  轺车驶进幽静宽阔的王街,拐了一个弯,便到了丞相府前的车马场。目下这魏国丞相名叫魏齐,乃是赫赫威势的王族嫡系公子。三晋素来有王族子弟当权的传统,而魏国尤甚。自魏惠王起,魏国丞相大体都是王族公子,而权势最重者,第一便是魏惠王时期的丞相魏卬(公子卬),第二便是目下这个魏齐。其所以如此,在于这魏齐是魏昭王的同母弟、魏安釐王的叔父,自己又做过领军大将,,被魏安釐王赞为“文武兼通之栋梁”,在魏国几乎便是半个国王一般。只要疏通得当,王稽相信一定能从这个赫赫丞相口里探出点儿虚实来。
  按照礼仪,大国特使的轺车可直达丞相府邸大门,而无须将轺车停放车马场再徒步到府门禀报入内。然则久在王侧走动,王稽却是心思周密,通晓此等贵胄之喜好,便吩咐驭手将轺车圈赶到车马场停好等候,自己只带了一个捧礼盒的吏员从容来到府门前。
  门吏一听是秦国特使,便吭哧着有些不好把持,及至王稽将一个装着叮当金币的小皮袋递到手里,门吏二话不说便飞步进去禀报了。片刻之后,白发苍苍的丞相府家老便迎了出来,殷勤地将王稽直接领了进去。穿过一片婆娑竹林时,王稽又将一袋秦国尚坊一精一制的金币送给了家老。家老喏喏连声,便问王稽要在正厅见丞相还是在书房见丞相?王稽便说尚未递交国书,自然是书房好了。家老便说,中大夫须贾出使归来,正在书房向丞相禀报,须得稍等片刻。王稽心中一动便笑道,噢,须贾大夫出使楚国回来了?家老低声笑道,出使楚国何来?是齐国。噢!王稽恍然大悟地笑了,我却糊涂也,中大夫才干出众,定是凯旋而归了。家老鼻端一耸竟是不屑地摇头一笑道,气咻咻说个没完,能是凯旋了?可能出事了呢,否则老朽保你即刻便见丞相。王稽连连道,不打紧不打紧,我自等等无妨。说话间家老便将王稽领进一间异常雅致的小厅,吩咐侍女煮茶,说声老朽去看看,便碎步去了。
  刚刚饮得两盏青绿幽香的逢泽茶,便闻一阵呵呵笑声传来,如此屈尊贵客,老夫如何担待了?接着便是家老的殷殷笑声,丞相国务繁忙,原是老朽之失,已对大人说过了。王稽连忙站起来走到了门廊下一个遥遥拱手,秦国王稽,拜会丞相了。便见迎面一个绿玉冠大红袍须发灰白满面红光大腹便便者大步摇了过来,哈哈大笑着一拱手,老夫怠慢大国特使,当真无礼也!便走过来拉住了王稽的左手,一团春风般进了小厅。
  笑语寒暄几句,王稽便是一拱手:“初次拜会丞相,无以为敬,奉上蓝田玉具一副,敢请笑纳了。”向后一摆手,吏员便捧过来一个古铜方匣恭敬地摆在了魏齐案前。王稽上前打开笑道:“此乃一精一工蓝田玉。素闻丞相一精一于玉具鉴赏,便请评点一二了。”
  “玉龙金睛佩?”只瞄得一眼,魏齐便是双眼放光,及至用红锦托起玉佩反复端详,竟当真是爱不释手了。
  佩玉本是华夏服饰的久远传统。三代以至春秋,将玉石雕琢打磨成各种饰物佩带,从来都是天下共有的民俗。上层贵胄的玉器饰物名目繁多,佩玉便成为身份地位的象征物之一。即或是庶民百姓,也常有玉鱼、玉虎、玉坠等简单玉器佩带于身以示吉祥。战国之世礼仪大大简化,玉器饰物的佩带也相对简单多了。春秋时期那种一组十多件挂满全身的大型长串佩玉已经不再是贵胄们的必须礼器了,单件玉佩开始成为日常饰物,各种玉具如玉璧、玉璜、玉人玉剑等便成了寓意祥瑞的摆设器具。虽然佩玉礼仪简化了,但由于进入了铁器之世琢玉工具大是进展,玉器制作却是比春秋时期更为一精一细了。一精一工制作的大型单件玉佩便成为天下难得的宝玉。当时,秦国的蓝田玉是天下名玉之一,与西域胡玉(即后世所说的新疆和闐玉)、楚国荆玉一起被天下称为“三玉”。王稽带来的这具玉佩便是以蓝田玉为材,由秦国王室尚坊玉工一精一心琢磨的大型单件玉佩——玉龙金睛佩!这玉龙佩却是非同寻常,玉材洁白晶莹,一看便是极为罕见的羊脂玉;玉佩分明是一方整玉琢成,通体九寸九分,连同龙头龙尾共有十三道弯曲;最为神奇者,玉龙通背为黑色龙纹鳞甲,眼睛为火焰般红色,眼珠却是黄澄澄金色!若说这墨鳞火眼是难得的玉材天赋,这玉龙镶金睛便是战国之世天下一等一的琢玉技法——玉镶金。金中镶玉本来就已经是非常罕见了,这玉中镶金简直就是巧夺天工闻所未闻了。饶是魏齐见多识广,一时间也目眩神摇了。
  “好!好!好!”魏齐一连重重地说了三声好,“天赋奇材,绝世巧工,秦尚坊刻印,此三宗足使此宝万世不朽也!老夫之见,便叫它玉龙金睛尚坊佩,贵使以为如何?”
  “丞相法眼天下第一,品评自是无差矣。”王稽连忙跟上一句。
  “特使如此待我,老夫却何以为报?”魏齐在厅中转悠几步,突然转身,“特使便说无妨,何事相求于老夫?”
  王稽笑道:“原是秦王敬重丞相当国,欲修两国之好,岂有它哉。”
  “秦国当真要与魏国修好结盟?”
  “丞相明察:秦魏虽为夙敌,然则时移势易,赵国齐国雄心勃勃,已成天下大患。当此之时,秦魏已无冲突,若不携手抗御赵齐,秦国不安,魏国更是危在眉睫也。”
  “说得也是。”魏齐皱着灰白的长眉转悠着,“且不说这赵国素来觊觎大魏,便是这齐国,刚刚从灭国劫难中缓过劲儿来,便要对我大做手脚,当真不可思议也。”
  “噢,想起来了。”王稽恍然一笑,“在下也曾闻得,齐国要收回被魏国夺取的老宋国土地。若是如此,秦国可援手魏国共抗齐军。”
  “不不不。”魏齐连连摇手,“与魏国开战,目下齐国还没那份实力。老夫所说,是齐国那个安平君田单,竟敢买通我方使臣做我手脚,分明是欺我魏国无人也!”
  “有此等事?”王稽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中大夫须贾能被齐国买通,匪夷所思!”
  “须贾乃老夫臂膀,忠心事国,如何能被收买了?被买通者,须贾主书也。”魏齐回身高声问,“家老,那个书吏叫何名字来?”
  守在门廊下的家老立即答道:“禀报丞相:范雎。”
  “一个书吏,何劳丞相动气了。”王稽笑了,“莫非齐国文士都让乐毅杀光了不成?”
  “对呀!”魏齐哈哈大笑,“齐王少见多怪,竟硬是认这个书吏做大才,派田单亲赐他十金并一车齐酒,还要用五城交换这个小吏,岂非滑天下之大稽么?”
  “哪?丞相如何处置这个书吏了?”
  “老夫方才得知,还没想好如何处置。哎,莫非特使也有意这个小吏?”突然,魏齐神秘地挤着老眼一笑。王稽哈哈大笑:“笑谈笑谈,在下当告辞了。”
  魏齐也是一阵大笑:“好!改日老夫便让你晋见魏王,商定秦魏修好便了。”
  一番笑语,家老便又殷殷将王稽送到了府门。此时门吏已经特意将王稽轺车请进了大门庭院,王稽便在影壁后登车,从车门辚辚去了。回到驿馆正当暮色,王稽草草吃得些许饭菜,便来到了小小书房,竟是徘徊思忖,一时理不出个头绪来。
  临行之前,秦王特意与他有过一次密谈。虽然王稽官爵不高才具也平常,却是跟随秦王四十多年的老人了。当年秦王母子在燕国做人质,王稽便是随行总管。依照秦法,除非有大功勋,他这种事务家臣是不能做大臣的。秦王即位,他便被封了一个“谒者”的官职。谒者是掌管国君文札传送的事务官员,严格说,还只是“吏”,而不是“官”。但由于此吏是职掌国君事务,自然便是实权机密要职,寻常大臣也不将他做吏员看待。这谒者做了二三十年,宣太后死了,秦王权力也渐渐大了,虽说没有亲政,但对身边近臣的任免总是可以按照自己心愿做了。于是,五年前,秦王便以“历经磨难,忠勤任事”为由头,特赐王稽大夫爵位,职领长史。长史全面职掌国君事务,本是一等一的实权大臣。但因为秦王事实上尚未亲政,一班大臣便对此时的长史不那么看重不那么认真计较,秦王既然力主,魏冄与华陽君、高陵君、泾陽君等显贵大臣也就放过了。然则王稽毕竟才具有限,对文事大计尤其不擅,做了长史,也依旧只是总管具体事务,王室典籍诏令等一应文事,实际上都是长史副手在做。虽则如此,秦王对他的信任还是无以复加,但有郁闷,总是时不时与他说得几句。这次临行密谈,秦王却是异常地亲和也异常地认真,可是秦王一开口就让王稽心中猛然一沉。秦王说,王稽啊,还是让你做谒者,你当如何?王稽一脸沮丧,臣是无才,自当凭我王处置了。想起来此话极是不得体,但秦王却没有丝毫颜色,反倒是哈哈大笑,王稽啊,想到哪里去了?我是想请你做一件大事,不得已如此也。王稽连忙一躬触地,臣唯忠勤事王,何敢当我王言请?王但有令,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便好!秦王扶他起来,便托付了一件令他唏嘘不已的秘密大计。
  这个秘密大计,便是出使魏国,秘密寻觅名士大才入秦。秦王说得很清楚,我要之人,须得堪为首相的大才,孝公有商鞅,惠王有张仪,武王有甘茂,太后有魏冄,我便要此等人才,晓得了?王稽当时便倒吸了一口凉气,惶恐一躬,我王明察:臣本庸才,何能识得如此乾坤大才?误王大事,臣虽万死不足以担承也。秦王便笑了,要你担承个甚?此等事原本便是个王运国运,尽心访求而已,谁保得定然成功?你虽不是大才,却也不会嫉妒埋没大才,只须谨细查访便了。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是名士大才,还能没个响动了?秦王最后却是语重心长地拍着王稽肩膀说,王稽啊,没有丞相之才,嬴稷便永远无法亲政,晓得?办好这件大事,便是莫大功劳!嬴稷这厢拜托了。便是这一躬,让王稽感奋唏嘘地来到了魏国。
  莫非当真是大秦国运如日中天,竟让他刚到大梁便听到了一个人才故事?
  那个叫做范雎的书吏能在齐国得到赏识,可是非同寻了。且不说齐王田法章机警睿智,更有那个与当世名将乐毅抗衡了六年的田单,他们可都是历经大战出生入死的名君强臣,能轻易以重金王酒结交一个微不足道的书吏?王稽纵不识人,田法章田单总是识人了,没准这范雎还当真可能是个隐没于家臣小吏之流的名士大才呢。看魏齐的模样,定然是要处置这个书吏了,会如何处置呢?想来总不至于处死了。只要这个人在,王稽便相信自己能访查出来。在大梁这个地方,只要有金钱,便没有秘密。这次出使,他非但带了几件王室重宝,还带了秦王一封密诏,可随时借支大梁秦国商社的各式金钱,还愁查不出一个想见的人来?
  可是,此等事也不能显山露水操之过急,否则便是打草惊蛇。今日有玉龙金睛佩,老魏齐话是多了些个,还有那神秘一笑,似乎是说你要这个人老夫便给你以做回报。可王稽却心明如镜,若他当真要了,那个范雎便注定出不了魏国便死了!王稽没有别的才能,揣摩此等酷好钱财珠宝的显贵人物的心事,倒是很少差错的,这也是秦王始终信任他的原因:办事一精一细缜密,从来不半道走风。看那个魏齐的做派,便是个容不得人的霸道权相,但有人才在此等人麾下,他不用你你也休想逃走,要另择明主,嘿嘿,先杀了你再说!惟其如此,王稽便只有打哈哈过去,让魏齐觉得他根本没在意这么个小人物了事。当真那个书吏没人理睬了,魏齐可能也就不在乎了。
  “御史何在?”想得半日,王稽终是大体清楚了,走到书房廊下便是一声吩咐。
  一名年轻一精一悍的黑衣文吏闻声便来,这是秦王特意给他遴选的一个臂膀,文武皆通,还做过秘密斥候,极是可靠。王稽对他一阵轻声吩咐,这个御史便快步去了。
  次日,王稽留下一个随员守在驿馆等候魏齐消息,自己却换了一身士子常服到街市转悠去了。魏国风华中原第一,国人历来有聚酒议政之风,但凡王城宫廷权臣府邸之秘闻抑或各国最新事态,无时无刻不在各大酒肆恣意流淌。百余年相沿成习,无论是游学士子还是各国商旅斥候,但到大梁都要先到著名的酒肆徘徊徜徉一番以探询最新消息。王稽很熟悉大梁,径直便来到气派最大的“中原鹿”。这中原鹿是魏惠王时期的王族丞相公子卬秘密开办,目下已经传了三代,早已经成了魏国贵胄与列国使节、大商、士子的消息渊薮。
  进得中原鹿,王稽没有进棋室赌坊,那种地方最热闹,却少有说事者;也没有进论战厅,那种地方只争见识高下,消息却是不多。王稽径直来到散座大厅找得一个临窗角落入席,要得两爵楚国兰陵酒与一鼎逢泽麋鹿炖,便自消磨起来。这散座大厅是所有进中原鹿者的第一站,除了专一的约赌寻棋论战者,寻常都是先在这里浸泡得半日听听八面来风,而后再做计较。王稽素无玩乐心性,又兼正在上心探事之时,自然便选定这里做守株待兔了。
  谁知听得大半个时辰,竟尽是些谈论赵国秦国相争的秘闻,将渑池会盟、蔺相如勇一逼一秦王及赵国将相和神话说得活灵活现,四周竟是一片喝彩叫好。王稽听得腻烦,正要付账离开,却突然看见三名红衣人走了进来,也到临窗处落座,与王稽竟是一座之隔。看衣色气度,这三人很像是魏国吏员,王稽便又安然坐了下来。只见三人落座便是一阵哈哈大笑,开酒之后便你一言我一语地笑谈起来。
  “兄台揣摩,金酒之外,那小子究竟还受了何等好处?”
  “依我之见,目下齐国潦倒穷困,十金已是重金,很难有更大财货出手。”
  “对!”第三个粗嗓门一拍案,“定然是许官许爵,笼络那小子投齐!”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第一人冷笑着,“小子时常小瞧我等,原来自己却是个十金便买得动的贱人,当真令人齿冷。”
  “你等不知道么?那小子家徒四壁孤身鳏居,十金可是买得两三个女人了!”
  三人一阵哈哈大笑,便听一人低声道:“你等只说,那小子还能活么?”
  “活个鬼!在下眼见他翻眼闭气了,模样挺怕人也。”
  “便是活着又能如何?”又是那个陰冷的声音道,“肋骨折了走不得,牙齿断了说不得,还不废人一个?”
  “想起来满可怜也!”粗嗓子接道,“依我说,我等三人收下这小子做个文奴,日每喂他三顿狗食,便让他替我等草拟文告,那小子有才,我等立功,岂非好事?”
  “好主意!”一人拍案,“每日还要打他二十竹鞭,那小子最小瞧我等三弟兄!”
  “倒是不错也。”陰冷声音笑道,“只是不能让丞相知道,要悄悄办理。闻兄先去丞相府探探那小子下落,胡兄找到他家看看人是死是活,我来探丞相心思,看还追查不追查这小子?丞相若非要追他个死罪,我等也只有忍痛割爱也。”
  “一个堂堂丞相,能死揪住一个小吏不放了?”粗嗓子不以为然。
  “你却如何晓得?”陰冷声音一副教诲口吻,“丞相素来狠烈,但整治部属,可有谁个活着了?还有那个须贾,毒蝎子一只,叮上谁谁死!偏丞相信他,我等惹得了?”
  “也是也是,还得按伊兄说的做方算牢靠。”
  “好!听伊兄的。”粗嗓子大笑拍案,“我只管调教狗文奴!”
  饮得一阵,三人竟匆匆去了。王稽心思大动,也立即回了驿馆,派出六名一精一干吏员到大梁官邸民居四处探听范雎消息。一连三日,竟是石沉大海。被买通的丞相府吏员说,那个人早没有了,丞相也正在询查此人下落呢。民居街巷几乎全部打问一遍,竟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范雎,当真不可思议。
  便在此时,魏齐派属吏知会王稽,次日晋见魏王洽谈修好盟约。王稽便只有将这件事先搁置下来,全力应对魏王。周旋得三四日,盟约文本终于妥当,王稽便派快马使者将盟约送回咸陽呈秦王定夺用印,自己便在大梁等候回音。便在此时,那名一精一悍的御史从临淄兼程回到了大梁驿馆,向王稽备细禀报了从齐国探听到的消息——
  在临淄,御史通过秦国商社,找到了经常在商社为齐国购买秦铁的一个市掾,此人经常出入安平君田单府邸,对魏国使者的事很是清楚,后经御史多方印证,确实无差。
  魏国派出的特使是中大夫须贾。须贾有个门客叫范雎,因了这范雎颇有才具,是须贾的文案臂膀,须贾便为这个范雎在丞相府请了一个书吏职分,名义上便算做了国府吏员。须贾抵达临淄时很是倨傲,拜见安平君田单时竟公然嘲笑田单府邸简陋如同大梁牛棚。田单只淡然一笑,固国不以山河之险,处政不以门第之威,中大夫可知这是何人所说?须贾抓耳挠腮大是狼狈,便有身后书吏高声回答,此乃我魏国上将军吴起名言,安平君敬重魏国,魏国亦当敬重齐国也!田单大是欣慰,对着书吏便是一拱,阁下一语道破邦交真谛与田单之心,敢请阁下高名上姓?须贾便气呼呼道,他只是本使一个书吏,安平君喧宾夺主,未免失礼也!安平君哈哈大笑,特使若有得方才先生见识,田单自是敬佩了。气得须贾当时便狠狠瞪了那个范雎几眼,脸色都白了。
  及至晋见齐王,须贾本不欲再带范雎,无奈又怕自己遇到难题,便着意让范雎捧着礼盒随行,做了个侍者身份。到得王宫外却恰恰又与田单相遇,田单却没有理睬须贾,只对着捧礼盒的侍者一个长躬,先生原是名士范雎,田单有礼了。侍者却只淡淡一笑,范雎不敢当名士之号,国务在身,恕不还礼了。竟是毫无受宠若惊之相。田单便郑重一拱手道,久闻先生大才博学,田单当择日就教,尚请先生拨冗了。范雎便道,今日使节拜会齐王,非政莫谈,非政莫听,尚请鉴谅。田单便是一笑,先生果然国士之风也。须贾大夫,请。
  须贾对田单这时才想起与他说话大是不满,脸色不禁胀红,范雎不过本使一随行小吏,安平君抬爱若此,究竟何意也?田单却是正色道,中大夫差矣,人之才具不因位卑而减,不因位高而增,田单如何敢以先生位卑而漠然置之?须贾对田单直呼他中大夫而不呼特使更是来气,一甩大袖便进了王宫。
  傲慢的须贾竟不知自己使命一般,见了齐王当头便是一问,不知齐国如何与我大魏修好?齐王田法章便是哈哈大笑,我与魏国修好?特使当真滑稽也!魏国参与五国灭齐之战,今齐战胜复国,魏国自己要与我大齐修好,如何反成齐国如何修好于魏?特使饮酒多了。说着话脸色便陰沉了下来。饶是如此,那须贾依然傲慢依旧,竟是趾高气扬道,国贫如洗,何谈战胜之威也。还没说完便被田单厉声呵斥,须贾放肆!我大齐虽无昔日丰饶,却有今日40万大军!须贾见田单手按剑柄,脸色顿时灰白,竟是大争着双眼无言以对。
  此时,跟在须贾身后的范雎却将礼盒放置到侧案,回头便是一拱:“安平君,此非邦交之道也。”田单肃然拱手:“此等使节,先生有何话说?”范雎侃侃道:“国家利害,原不在使节一言也。邦交之道,均以各自利害为本,以天下道义为辅。舍利害而就道义者,腐儒治国也。舍道义而逐利害者,孤立之行也。欲达邦交合宜,自以利害道义之中合为上。齐魏相邻,同为大国。齐国挟战胜之威军容颇盛,然久战国疲,满目焦土,四野饥民,必以安息固本为上。魏国虽未遭此大劫,然北邻强赵如泰山压顶,西有强秦夺我河内,两强夹击,魏国无暇它顾也。当此之时,魏齐两大国各以相安为上。此为国使前来修好之本意。尚望齐王与安平君以两国利害为重,莫言小隙,共安大局为上也。”
  田单尚未开口,齐王便先拍案笑了,若有此等使节,夫复何言?田单略一思忖便道,须贾大夫,请回复魏王并魏齐丞相,齐国可不计前仇与魏国修好。然则,魏国须得在一年之内归还五国攻齐时夺取的十座城池。那愚蠢的须贾竟只气哼哼说声知道了,便戳在大殿不说话了。齐王狠狠瞪了须贾一眼,便也甩袖去了。
  便在那日晚上,须贾正在驿馆设宴庆贺,一辆轺车却辚辚驶进院中。须贾喜不自胜地碎步跑出,以为定然是田单或齐国高官来拜会他。不想走在牛车前的官员径直便问,范雎先生在否?范雎这晚被须贾破例请来饮酒,闻声连忙出来答话,我是范雎,阁下何人?来人便是一个长躬,在下安平君掌书,奉安平君命请先生过府一叙。范雎拱手道,请回复安平君,范雎身为国使随员,公务之外不便私相往来,他日若有机缘,自当畅叙长饮。使者略一思忖,道声先生保重,便驾着轺车走了,竟是对须贾始终没有一句话。须贾看得憋气,竟带着一身酒气便是一声大嚷,好个范雎!便没了后话,气咻咻自顾饮酒去了。
  仅仅到此,事情也许就完了,毕竟范雎三番两次救须贾于邦交危境,须贾纵然泛酸,也不至于如后来那般狠毒。偏是在魏国使者离开临淄之时,齐王特派宫使驾一辆牛车前来,专赐范雎黄金十镒、齐酒二十桶,并有一句口诏:先生若愿入齐,本王扫榻以待。范雎却是堂堂正正回答,邦交有道,使者有节,纵是齐王敬贤,范雎却当严守国家法度,不敢受齐王赏赐。说罢便转身进入随员行列,再也没有与齐国任何人说一句话。
  “特使明察,这便是范雎在齐国的行踪故事,在下没有任何遗漏。”
  王稽听得仔细,咀嚼之间却是一阵怅然。齐国探察,证实了范雎确实是个大才,可偏偏这个大才却被魏齐须贾们整治得死活不知下落不明,自己原本也许可以立一件大功,如今却也是化作了子虚乌有,如何不令人叹息?莫非这便是秦王说得王运国运?大才乍现,却只是骤然一个身影,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便消失了,时也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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