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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繁华落尽 第十四章 疏离

一路孤身而来,唯有对亲人的牵挂和信赖,始终支撑着我。而这份支撑的力量,终于随着真相的到来而崩塌。

在我心中,那个曾经完美无瑕的琉璃世界,自大婚之日,已失去全部光彩,而今终于从九天跌落到尘土,化为一地瓦砾。从此,即便宫阙依旧,华彩不改,我记忆里的飞红滴翠,曲觞流水,华赋清谈……也再不复当时光景。

一切,都已经不同。

有生以来,我从不曾哭得那般狼狈。

失去外祖母的时候,固然伤心,却还不曾懂得世间另有一种伤,会让人痛彻心扉。

当时尚有子澹,尚有家人……如今却只得一个陌生的怀抱。

那一夜 ,我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也不记得萧綦说过什么。

只记得,我在他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蜷缩在他怀中,他的气息令我渐渐安静下来,再也不想动弹,不想睁眼……

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萧綦不知何时悄然离去。

我躺在床 上,手里还抓着他搭在被衾外的大氅,难怪梦中恍惚以为他还在身边。

心里突然觉得空空落落,仿若丢失了什么。

被婢女侍候着梳洗用膳,我任凭她们摆布,怔怔失神,心里一片空茫。

一个圆脸大眼的小丫头,双手捧了药碗,半跪在榻前,将药呈上。

这小小的女孩,个头还不足我未嫁前的身量。

我瞧着她,一时不忍,抬手让她站起来。

她将头埋得极低,小心翼翼地站起,手上托盘却是一斜,那药碗整个翻倒,药汁泼了我半身。

众侍婢顿时慌了,手忙脚乱地拥上来收拾,个个嚷着“一奴一婢该死”。

那小丫头伏地不住地叩头,吓得话也说不出来。

“起来吧。”我无奈,看了看身上污迹,叹道,“还不预备浴汤去。”

我看着眼前这些战战兢兢的婢女,想一想自己的境地,不由低头苦笑。

同样是韶龄女子,他人命若蝼蚁,尚且努力求生,我又何来自弃的理由。

伤病之后未曾下床 ,每日由人侍候净身,多日不曾沐浴。

幸好北地天凉,若是热天,怕是更加难耐。

这些日子,我都不曾仔细照过镜子,不知变成了怎样一副模样。

就算家人离弃我,旁人不爱我……我总还是要好好爱惜自己。

水汽氤氲里,我微微仰头而笑,让眼泪被水汽漫过。

谁也不会看到我的眼泪,只会看到我笑颜如花,一如大婚之后——当日我是怎样笑着过来,如今,仍要一样笑着走下去。

没有一温一 泉兰汤,香樨琼脂,这简单的木桶,腾腾的热水,倒也清新洁净。

濯净了尘垢,四体轻快,神气为之一爽。

看到侍女呈上的衣物,我顿时啼笑皆非。一件件锦绣鲜艳,华丽非凡,却没有一件可穿。

“这都是谁预备的?”我随手挑起一件茜红牡丹绣金长衣,又看了看托盘中那副祖母绿手镯,骇然笑道,“穿成这样,好去唱戏吗?”

那小丫头俏脸涨红,慌忙又要跪下请罪。

“罢了。”我抬手止住她,懒得再看那堆衣饰,“挑一套素净的便是。”

我转身而出,散着湿发,缓缓行至镜前。

镜中人披了雪白丝衣,长发散覆,如墨色丝缎从两肩垂下。

雪肤、云鬓、修眉如旧,眉目还是我的眉目,只是下颌尖尖,面孔苍白,比往日消瘦了许多。

然而这双眼睛,一样的深瞳长睫,分明却有哪里不同了。

是哪里不同,我却说不上来,只觉镜中那双漆黑的眸子,如有水雾氤氲,再也不见清澈。

我笑,镜中的女子亦微笑,而这双眼里,却半点儿笑意也无。

“王妃,您看这身合适吗?”小丫头捧了衣物进来,怯怯低头。

我回眸看去,不觉莞尔,她倒挑了一袭天青广袖罗衣,素纱为帔,清雅约素,甚合我意。

“你叫什么名字?”我一面梳妆更衣,一面打量这小女孩。

她始终垂眸,不敢看我,“一奴一婢名唤玉秀。”

“多大了?”我淡淡问她,随手挑了一支玉簪将湿发松松绾起。

“十五。”她声音细如蚊蚋。

我凝眸细看她,心下一阵怅然……才十五的年纪,和我出嫁时一般大。

细看这女孩子,虽不及锦儿玉雪可人,却也眉目秀致,颇具灵气。

想起锦儿,刚刚才抑下的酸楚又浮上心头……虽是主仆,却自小一起长大,情分不同旁人。我而今自顾不暇,身如飘絮,更不知她又漂泊到了何处。

一时间,心下窒闷。

我默然走到窗前,却见庭中一片明媚,陽光透过树荫,丝丝缕缕洒进屋内。

原来,竟已是暮春时节,连夏天都快到了。

“这屋里太闷,陪我出去走走。”我遣退众人,只留玉秀跟在身边。

步出门外,和风拂面,陽光暖暖地洒在身上,眼前高柱飞檐,庭树深碧,顿觉豁然开朗。

“王妃……您添件外袍,外头凉呢。”玉秀急急赶上来,手中抱了外袍,一脸忧切。

我回眸看她,心中感动,却只笑道:“这时节,哪还穿得了外袍。”

往年我是最喜欢夏天的,京中暑热,每到了五月春暮,宫中女眷都换上轻透飘逸的纱衣,行止间袖袂翩翩,衣带当风,一个个都恍若琼苑仙子。

玉秀听我说起这些,满面都是神往。

一路行来,所见庭院连廊简单朴拙,看似普通北方人家的深宅,却又有几分像是官衙。

“王一爷 日常都住在这里?”我回头问玉秀。

玉秀想了想,迟疑地点头,“有些时候王一爷 也住在军营里。”

我大致明了,想来萧綦一直以官衙为居所,并没有单独修造王邸。

听闻他出身寒族,性好俭素,看来果真如此。若换作哥哥,哪里受得了这般简陋居处。

我一时好奇,问玉秀:“王一爷 平日在府中,都做些什么?”

“王一爷 总是忙,回到府里,也常忙到半夜。”玉秀侧首想了想,“偶尔闲了,会与宋将军、一胡一 将军他们饮酒下棋,有时独个儿看书、练剑……没别的了。”

玉秀说到萧綦,满脸敬畏,话也渐渐多起来。

我低头抿唇而笑,只觉那人好生古板,终日过得这样乏味。

“府里连个歌姬都没有?”我随口笑谑,语声未落,却听一阵女子笑声传来。

我驻足抬眸,却见前面廊下转出几名女子。

她们乍见到我,呆在原地,只望着我发怔。

当先一人慌忙跪下,口称“王妃”,众人这才急急跪了一地。

我凝眸看去,当先两名女子做女眷打扮,一人穿杏红窄袖衫,面容俏丽,身段窈窕,发间珠翠微颤;另一人衣饰素净些,年纪略轻,眉目更见娟秀。

这身不同于寻常侍婢的打扮,我一眼看去,便已明白。

心头似被狠狠捏了一下,我窒住,只觉喉间发紧。

是了,我竟忘了这一层。

杏红衣衫的女子抢在我之前开口,“玉儿给王妃请安。”

她一面说,一面抬起眼角看我,目光扫过我衣摆,低头间,耳畔翠环,莹莹光华一转。

这对耳环令我想起了方才的祖母绿手镯,依稀是同一副物件。

蓦地,大约明白了那些华艳衣饰是何人为我置办。

“玉儿?”我含笑道,“我到来后,起居是由你备办吗?”

她略抬了眼角,“侍候王妃是一奴一婢的本分,只怕下人愚笨,让王妃受了委屈。”

这般伶俐口齿,倒是一副主母同客人说话的口气。

我诧异到极处,不觉失笑。

见我笑,她胆色更壮了些,索性抬头看我。

迎上我的目光,她呆了呆,目中有惊羡之色。

“好标致的丫头。”我微微一笑,“正愁身边缺个伶俐的人,明日你就过来跟着玉秀。”

玉儿面红耳赤,像受了极大的羞辱,提起声气道:“回禀王妃,一奴一婢是在王一爷 身边服侍的。”

我挑了挑眉,“哦,王一爷 身边的丫头,是差遣不得的?”

杏儿一僵,俏脸变得煞白。

我蹙眉问玉秀:“王府里可有这样的规矩?”

玉秀脆生生答道:“回王妃的话,不曾听过有这规矩。”

玉儿满面羞愤,低头咬唇,肩头微微发抖。

她身后那娟秀女子忙叩头道:“一奴一婢知罪,玉姐姐鲁莽无知,并无意冲撞王妃,求王妃饶恕。”

我扫她一眼,淡淡地笑,“我喜欢知轻重的人,明日你也一起过来。”

跪在地上的众女相顾瑟瑟,身子越伏越低,噤若寒蝉。

我转身拂袖而去。

转过回廊,至无人处,玉秀忍不住欢笑出声,“这可好,王妃一来再没她放肆的份儿了!”

我驻足,冷冷抿了唇,沉下脸来。

玉秀触及我的目光,身子一缩,再不敢开口。

胸口像堵了一一团一 火,气息翻涌,再难平静。

是我愚钝了,这是早该想到的,谁家没有几个姬妾,何况似萧綦这般位高权重,孤身在外的盛年男子。莫说贵为藩王,就连寻常府吏也有妾室,更遑论风一流 如我家哥哥。

哥哥迎娶嫂嫂之前,已有三名一宠一 姬相伴。嫂嫂进门,带来四名陪嫁媵妾,及至两年后,嫂嫂病逝,哥哥虽不曾再娶正妻,却又陆续纳了几名美人。

母亲贵为长公主,下嫁父亲之后,也曾容许父亲纳了一房妾室。

在我出生之前,那位韩氏就已去世,此后父亲再未纳妾,与母亲恩爱甚笃。

不错,这些都是再寻常不过的。

可是,无论想到哥哥还是父亲,无论这世间有多少男子纳妾,都无法平息我的恼怒。分不清这心绪,是恼怒,是不屑,还是什么。

从未尝过这种滋味,往日子澹在我身边,绝不会再看别的女子一眼,不像太子哥哥左拥右抱,东宫姬妾争一宠一 闹得不成样子。那时我还懵懂,却也断然想,日后嫁了人,绝不许他再纳别的女子,不许旁人分享我的夫婿。

可那是子澹,是与我青梅竹马的人,我眼中只有他一个,他心中也理当只有我一个。

萧綦不一样。

我与他又不曾两情相悦,不曾两小无猜。他不过是我名义上的夫婿,是父亲以我为筹码,换来的一个盟友。

成婚三年不相见,他独居在外,另有妾室再寻常不过——纳多少姬妾都是他的事,与我何干。

转念至此,我自嘲地笑,心口却有莫名苦楚,有苦亦难言。

我倚了廊柱,抚了胸口,兀自苦笑出声。

玉秀慌了神,“一奴一婢说错话了,王妃息怒,别气坏了身子……”

“不,我不在乎。”我摇头,只是笑,说着自己也难相信的话。

“一奴一婢不该多嘴的,都是一奴一婢的错!”玉秀手足无措,几欲哭出来。

看她焦急神情,是真为我担忧,越发令我心酸。

这里有我的夫婿,是我名义上的家,仆从众多,一呼百应,却只有这小丫头在意我的喜怒。

我靠着廊柱,茫然望向四周,眼前一切越看越觉陌生,哪里才是家?

我想回家。

可又该回哪里去……京城,晖州,还是这里?

满心荒凉,冷意透骨。

我低头掩住了脸,隐忍心中凄楚,强抑懦弱的眼泪,任由玉秀怎么唤,也不抬头。

及至她猛地拉扯我袖子,在我身侧匆匆跪了下去。

我抬头,见走廊尽处,萧綦负手而立,身后几名武将尴尬地退到一旁。

他大步而来,我一时恍惚,来不及拭去眼角一点泪痕。

今日他未着戎装,穿一袭宽襟广袖的黑袍,高冠束发,显得清俊轩昂。

“怎么不在房里?”他皱眉,语声却一温一 存,“北边天气凉,当心受寒。”

听着他关切的言语,我心头越发刺痛,漠然低下目光,“有劳王一爷 挂虑。”

他一时无语。

庭外风过,吹起我衣带飘拂,透衣生凉。

他深深地看着我,似有话说,却良久缄默。

咫尺疏隔,说什么也乏力。

我敛首为礼,转身不顾而去。

我回到房中,胸闷气乏,小睡片刻,却辗转难以入眠。

闭了眼,眼前一时掠过萧綦的身影,一时又是父母的模样。

想起姑姑,想起她说,离开了家族的庇佑,我将一无所有。

而今的境地,果然是失去了家族的庇护,孤身漂泊,荣辱祸福,乃至生死都握于一人手中。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不再是万千一宠一 爱于一身的郡主,不再是父母膝下娇痴任性的小女儿,不再是被子澹永远呵护捧在掌心的阿妩……这些都已经永远不再了。

自踏入喜堂,成为豫章王妃的那一天,注定这一生,我都将站在这个男人身边,冠以他的姓氏,被他一起带入不可知的未来。

边塞长风,朔漠冷月,在这边荒之地,我仅有的,不过是这个男人。

如果他愿意,或许会为我支撑起一个全新的天地。

如果他走开,我的整个天地,是否再次坍塌于瞬间?

我辗转枕上,满心悲酸无奈。

这世上连父母亲人都会转身离去,还有谁会不离不弃?

耳边隐约萦绕着他昨夜的话,忘不了他说:“从今往后,你是我的王妃,是与我共赴此生的女人,我不许你懦弱。”

如果可以,我愿意相信,相信他口中的此生……此生,还这样漫长。

此生此间,原来,不只有我和他两人,还隔着这么些不相干的人和事。

不相干,我原以为是不相干的。

直到那活生生的女子站在我眼前,他的侍妾,他的女人……怎能不相干?

正恍惚间,外头隐隐传来人语声,入耳越发叫我心烦。

“谁在喧哗?”我坐起来,蹙眉拢了拢鬓发。

玉秀忙回禀道:“是卢夫人领了玉儿和青柳两位姑娘,在外头候着王妃。”

我沉了脸,第一次对下人厉色道:“这王府还有半点儿规矩吗,我寝居之处,也由得人乱闯?”

众侍婢慌忙跪了一地,瑟缩不敢回话,玉秀怯怯道:“回禀王妃,卢夫人说是奉了王一爷 口谕,带两位姑娘过来,硬要在此处等候王妃醒来,一奴一婢……一奴一婢不敢阻拦。”

又来一个卢夫人,我满心烦闷都化作无名火,倒也想看看,这里还有多少放肆的一奴一才,不把我这空有虚名的王妃放在眼里。

“传我的话,让方才喧哗之人到庭前跪候。”我掀帘起身,更衣梳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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