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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第八章 迷失 (下)

  转眼到年末,依旧大雪漫漫,这年的冬日似乎比往年来得更寒峭,园子内的池子竟是冰冻三尺,偶尔打轿路过,总能看到一群宗室小阿哥们在冰面上玩耍,令人眼热。
  这日挨坐在暖龛旁,我拢着手炉望着窗外飞舞的雪絮,茫然出神。皇太极已经端坐于书案前一个多时辰,面上依然是那副不苟言笑的表情——偷瞄了他不下数十次,每次都是相同的冷锐神色,毫无一丝变化。
  眉宇间竟是那样的冷——一如窗外的雪!
  我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忽然觉得身旁的暖炉已不能带来足够的温暖,忍不住逸出一声低吟。
  “怎么了?”皇太极从案上抬起了头,目光探询地望过来。
  “很无聊!”我耸肩,是真的很无聊。一个月难得寻到机会见他几次面,可他每次却总是有处理不完的事务缠身,我甚至开始有些怀疑,他是不是在找借口搪塞我?
  “再等一刻钟,完了我带你去冰上玩雪球。”
  我眼睛一亮。呵,他如何就知我瞄上那冰河已经很久了呢?只是一来碍于身份,二来碍于年纪,我一直犹豫不决,结果始终没能去成……我咂吧了下嘴,笑嘻嘻地咧嘴。
  “我想去堆雪人!”来这里十来年了,其实最想做的,是能够堆个雪人——原先住在上海,一个冬天都未必能够看见几片雪花的影子。
  他看了看我,漠然无语,我不满地撇嘴,“不行么?你若想笑我幼稚,便尽管笑去!”
  啪的一声,是笔杆重重砸在书案上的声音!
  我被吓了一跳,然后看到他面色不愉地起身向我走来,我惊疑不定地望着他。他脸色铁青,走到我跟前停下,看那眼神似乎要吃人似的。
  “你还真是个麻烦!”他忽然伸手托住我的后脑,用力往他身前一压,顺势低头吻住我。
  我红着脸喘气,这小子的接吻技巧真是越来越娴熟,令人难以招架。
  “你成心让我分心。”他将我抱起,只一个旋身,他便坐到了软榻上,而我则坐到了他的腿上。“明儿个阿玛就要过目的账册,偏我花了一个时辰却连一笔最简单的账目也没弄清楚,你说,你该如何赔我?”
  我手摁着怦怦跳的心,嗔道:“你又耍我?”
  他轻声一笑,将略显冰冷的脸颊紧贴住我,喃喃地道:“最近恐有变端,今天回去后,我若不来找你,你便不要再随意出城。”
  我心倏地往下一沉,刹那间说不清是种何等的滋味绕上心头。虽然明知道不该胡思乱想,可是却总是挥散不去一股淡淡的疑虑。
  难道真的是厌倦了?是不是一样东西得手后,便不会再像以前那般珍惜了?
  “好。”我哑声回答。
  他抱着我,下颌支在我的肩膀上,半眯着眼。我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为了扫开那团灰色的阴影,便寻找话题,问道:“听说最近葛戴身子不大舒服,可有找大夫诊治?”
  他轻轻嗯了声,暖融融的鼻息喷在我脸上,“应该有吧,府里自有管事的嬷嬷会打点……”
  “哦……”我绞着手指,又是一阵沉默,“那个……”
  “嗯?”
  “算了,没什么!”我挫败地垮下肩,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他扳过我的身子,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垂着眼睑,他轻声问道:“又怎么了?”
  我摇头,心情抑郁,正不知如何回应才好时,忽听门口守护的侍卫猛然喝道:“什么人?!”
  “奴婢是乌拉那拉侧福晋房里的丫鬟,有要事回禀爷……”
  “爷有令,处理公务,任何人不见,闲杂人等回避!”
  听着外头的动静,我推了推皇太极的手,“是葛戴的丫鬟,去瞧瞧吧,若不是真有什么要紧的事,她的丫鬟也不会贸然找来。”
  他甚为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将我放开。
  我随即掩入内室,只听门嘎吱拉开,皇太极极为不悦地斥责道:“跑这里大呼小叫的,你可还有个规矩没有?”
  那丫鬟显然吓着了,竟半天没再吱声。
  我无奈地摇头,如今的皇太极已非昔日可比,小时候那股子阿哥的架势已然端得十足,此时随着年纪越大,气势内敛,不用开口已隐隐透着主子爷的贵气。私底下我也曾听闻府里那些个奴才窃窃议论,都说近年八爷喜性脾气越发难以捉摸,甚难伺候。
  “快说啊!”那侍卫在边上小声催促。
  小丫鬟这才结结巴巴地回道:“回……回爷的话,奴婢……侧福晋那个……方才大夫给侧福晋问诊,说是……说是侧福晋有喜……”
  我头顶一阵眩晕,脚下一个踉跄,人向后跌倒,慌乱中急忙伸手抓住一旁的花盆架子。人是没事,可那架子上的花盆却啪的一声摔落到地上,瓦盆碎片和泥土在我脚边散开一大片。
  哒!有道影子疾速冲进门。
  我失魂落魄地望向那张俊朗的脸孔,突然有种想哭却哭不出来的莫名悲哀。
  “怎么了?可是伤到哪里了?”他着急地伸手扶住我,从头打量到脚。
  “没有……我很好……”我吸着发酸的鼻子,眼眶里热热的,湿气上涌,忙别过头去,“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
  “东哥!”他从身后抓住我的手,我没回头,只是使劲一甩,挣脱开。
  “东哥——东哥——”他沉声连喊,我只是不理,狠下心埋头飞快穿至外间书房,然后拉开门,不顾一切地冲进茫茫风雪中。
  眼泪终于再也止不住,滚滚落下。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那么难过,不过是理所应当的事罢了!他会娶妻,会生子,以后还会再娶,再生……他将来是一代帝皇,后宫佳丽无数,这是早已注定的结果。
  我早该有所认知的,三妻四妾,这是这个时代男子共具的劣根性,皇太极不过是顺应时势罢了。
  这又有什么好难过的?
  脚下一绊,我身子失控地向前扑倒,跌进厚厚的雪堆里。眼泪仍是不停地涌出来,我趴在雪地里,失声痛哭。身侧不远便是外城长街,因为风雪交迫,街上并不见人,我想过若是待在雪里不动,再过个把时辰,我也就当真会被积雪活埋了吧。
  算了,索性让雪把我埋了吧!埋了我吧……
  一阵沉闷的车轮声缓缓滑过,过了许久,当我感觉浑身冰凉,就快冻得失去知觉时,有什么东西触及我的后背,然后一双手抓着我的臂膀将我从雪堆里拖了起来。
  吸气声随即响起:“东哥!为何是你?!”
  我虚弱地睁眼,迷蒙中看到一张儒雅清俊的脸孔,我思维有一瞬间的恍惚,迟疑地开口:“代……善?”
  有多久没见到他了?打从钟城乌碣岩回来,也有一年多了吧。
  “你怎么躺雪地里?”他焦急地拍干净我身上的积雪,又忙着把身上的貂鼠避雪斗篷解下,替我围上。我暖和了些许,手脚反而比之前更加颤抖起来。
  “嘴唇都冻紫了!赶紧上车!”他催促,见我没动,看了我两眼,于是弯腰将我打横抱起。
  我牙齿打战,冻得说不出话来,只软软地任由他抱回马车内。
  车厢内暖融融的,才钻进去,便刺激得我鼻头发痒,连打了两个喷嚏。
  “这里有才烫好的酒,你……”他将一壶酒递过来,可不待我伸手去接,却又忙忙地撤回,“算了,你还是不要喝的好。”
  我随即明白过来,尴尬地扯出一丝笑容。
  代善盘膝坐在我对面,不甚宽敞的空间内清晰地听到两人彼此的呼吸声,我有些局促不安起来,心虚地低下头。
  “最近……过得好么?”
  我点点头,不吭声。
  气氛一度冷场,随着马车不停地左右摇晃,我的思绪又渐渐飘远,无意间又想起葛戴有喜之事,心里又是一痛,一时激动,抬头冲口问道:“代善,你有几个儿女?”
  他错愕地愣住,好半天没反应过来。我马上意识到自己问得唐突,于是讪讪一笑,改口道:“听说你的大阿哥和二阿哥很是了得,贝勒爷往日提及,总不免夸赞。”
  代善含笑点头,“岳托和硕托确实机敏伶俐……”说了这句,忽然他语气一转,担忧地问,“东哥,你到底怎么了?你……”他忽然伸出手来,触摸到我的脸颊。我心里一慌,身子往后一仰,后脑勺竟重重地撞在车板上,痛得我低呼一声。
  “哎,你……”代善连连叹息,目光柔情似水,怜惜地望着我,“疼不疼?我瞧瞧!”
  那种目光原是最能令我在彷徨中备感宽慰的,可是此时看来却像一柄致命的利剑般,让我心神难安,“不!不用!没事!不疼!”我连声回绝。
  兴许是我的生疏太过明显,以致他伸出来的手僵在空中许久也未曾放下。隔得良久,他忽然长叹一口气,悲哀地说:“东哥,你予我的允诺难道已经忘却了么?”
  我一震,与他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在我眼前一一闪过,我痛苦地闭上眼,心乱如麻。为什么偏要在这个时候,让我遇到他?
  “你答应过要陪我一起等的……”
  “对不起,代善!”我抢在他之前飞快地说,“对不起……我现在不想谈这些……”
  他黯然,但随即笑起着说:“我才从三叔家出来,和阿尔通阿、阿敏、扎萨克图三兄弟喝酒来着,真没想到回来的路上能遇着你。”他有意无意地岔开话题,可我心里却仍是摆脱不开尴尬。
  他淡淡地讲述一些近日所遇所见的趣闻给我听,我却没几句认真听进心里。目光瞥及,他总是一副温柔如水的淡淡笑容,就像是冬日阴霾下的一缕阳光。
  我暗自叹气,转瞬想起皇太极,不禁神思恍惚,心痛得难以呼吸——为何我会如此介意?当年即便是代善娶妻生子,我不也顺其自然地接受了么?
  为什么如今换成皇太极就不成?
  我对他……是否要求过高?
  还是……
  我已陷入太深?!
  明万历三十六年十二月,舒尔哈齐率众一百四十人,入京朝贡。归后即逢新年,然年后未几,竟忽闻舒尔哈齐率部离开赫图阿拉,移居浑河上游的黑扯木,公开与其兄努尔哈赤决裂,拥兵自立。
  努尔哈赤勃然动怒,当即下令抄没舒尔哈齐所有家产,杀死了舒尔哈齐的两个儿子阿尔通阿和扎萨克图,又将参与帮助舒尔哈齐叛离的部将武尔坤吊在树上,处以火焚之刑。舒尔哈齐的次子阿敏原本亦要被杀,幸而因代善、皇太极等诸位阿哥极力谏止,才使阿敏免遭一死,但却受到被剥夺所属人口一半的惩戒。
  舒尔哈齐逃至黑扯木后,原指望能得到明朝辽东官吏支持,却不料明朝有意坐山观虎,对建州内乱竟是置若罔闻。
  二月,舒尔哈齐孤立无援,只得返回赫图阿拉请求兄长宽恕谅解。努尔哈赤并没有杀了这个昔日帮他打下江山的兄弟,但也没有轻饶于他。舒尔哈齐归城第二日,便被关入暗无天日的牢房受到幽禁。
  皇太极的洞察力果然非同一般,年前那句轻淡的所谓“变端”果然将赫图阿拉搅得个天翻地覆。待到正蓝旗整顿完毕,该杀的杀了,该拘的拘了,看似一切都恢复风平浪静时,已是春末夏初。
  随着淡淡的干燥的热风吹入深宫内院,内城终于回归平静,然而我却隐隐感觉这一切似乎并未结束,反而只是一个开端……
  “格格,茶!”音吉雅随手将茶盏递了给我,等我接过,尚未置可否她便已转过头去,津津有味地伸着脖子看向台架子。
  这个丫头……有点没心没肺,粗枝大叶。
  我蹙眉摇头,说实在的,这样的小丫鬟实在不适宜跟在我身边,像她这样的,没准哪天被人咔嚓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正琢磨着一屋子的小丫鬟里面有哪些是机灵而又可靠值得扶植的,对面忽然起了骚动,没等我回神,便听一个凄厉的声音怒叱道:“为什么不让我过去——我要找阿牟其!阿牟其——阿牟其——”
  我才觉着这声音耳熟,忽然拥挤的人群一分,一道纤细的身影直冲而入。那头看戏的爷们正好奇地扭过头来,努尔哈赤已然站起,虽然隔得远了,不是很清楚他此刻的表情,但是被人莫名其妙地搅了看舞的雅兴,必然不会高兴到哪去。
  “阿牟其!”那道影儿转眼到得他跟前,激动地叫道,“为什么?为什么要瞒着我,阿玛出了那么大的事,为什么要瞒着我?”
  “谁告诉你了?”努尔哈赤极为不耐烦。
  我偏着脑袋凝目细瞧,不禁“咦”了一声,这个身穿秋香色春衫的女子身量侧影都极为眼熟,可我偏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阿牟其!为什么将阿玛关起来,我,我刚才去见过他了,他……被关在一间逼仄无光的小牢房里,只铁门上留了两个小孔进出饮食便溺,你……你为何如此狠心待他?他好歹是你兄弟,替你出生入死……”
  “你……放肆!”努尔哈赤暴怒,扬起手。
  那女子却浑然不惧,竟然高傲地抑起头来,与他直颜而视,“你除了会施暴还会如何?要打便打!哥哥们已经被你杀了,我是舒尔哈齐的女儿,有本事便将我也杀了吧!”
  努尔哈赤气得浑身发抖,可他高举的手最后还是没有落到那女子的身上,一旋身,只听“哗啦”一阵响,竟是他在狂怒之下将边上的案几给掀了,桌上的茶色果盘险些砸到一旁的大福晋阿巴亥。
  阿巴亥在丫鬟们的搀扶下连连后退,花容失色,却不敢吱声。
  “孙带!你莫要仗着我对你的宠爱便猖狂得没了礼数!我看你还是好好想想清楚,如今你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到底是拜谁恩赐!”
  “我不稀罕!我不稀罕!”她大叫,“你把我关在那小院里,整天让那些丫鬟嬷嬷看着我,不准我踏出园子半步,这比杀了我还残忍!”
  我心里突地一跳,蓦然想起她是谁来!
  孙带——那个住在孟古姐姐旧宅隔壁,我原先住过的那间小院里的神秘女子。没想到……她竟然是舒尔哈齐的女儿!
  “来人!拖她下去!把跟她的丫鬟奴才统统杖责二十,以后没有我允许,不准她踏出房门半步!”努尔哈赤恶狠狠地瞪她,“既然你一心想做你阿玛的孝顺女儿,我便成全你,让你尝尝真正禁足的滋味!”
  听到这句话,我莫名地感到心里一寒,果不其然,努尔哈赤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往我这边瞟了一眼。
  孙带愤怒地尖叫着被侍卫强行拖下,阿巴亥随即打发丫鬟奴才收拾残局,然而努尔哈赤的雅兴毕竟一去不返,最后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一家之长走后,陪侍的阿哥们也随即寻隙一个个离开,剩下一大群福晋女眷凑在一块儿,说着家长里短,颇为无趣。
  我正也打算要走,忽然阿巴亥带着丫鬟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我只能欠身打招呼:“大福晋!”
  阿巴亥忽然笑起,脸色变得太快,让我有种傻眼的恍惚,“这些年,,东哥格格真是一点未见老,反而是我,每每试镜,总觉得年华流逝,红颜易老……”
  “怎么会呢,大福晋天生丽质……”她一个十九岁的妙龄女郎在我面前说老,岂不是成心刺激我?我没心情在这里跟她打哈哈。其实阿巴亥心里亦是清楚我的立场,她故意过来找我说话,自然不会单单只为了说上两句话来挖苦我。
  于是两人并肩而走,不着痕迹地与身后的丫鬟们拉开一段距离。
  “格格前些日子很少出城呢。”
  我微微动容,只是揣摩不透她话里的深意,只得淡然笑说:“天冷,我不愿走动,还是屋里暖和。”
  “是么?”她似笑非笑,脸上的表情怪怪的,过了许久,她忽然冷哼一声,停下脚步,仰天叹道,“我真不知爷是如何想的,竟会纵容你做出如此出格之事!即便如此,他的怒气也从不会对你发作,或许……他倒是宁可自己是个睁眼瞎,什么都不知道!”
  周围忽然沉寂下来,只有阿巴亥不冷不热的话在我脑海里不断地盘旋,我背脊发冷,感觉有股森冷的寒气从脚底升起,一直冲到头顶。
  “东哥,你到底使了什么手段,居然能将这么多男人的心收得服服帖帖,我以前真是小觑了你,原以为你随着姿色淡去,终将恩宠不再,可没曾想你埋在他们心里的蛊竟会有如此之深!不过……”她嘴角凝着冷冽的笑意,眼眸如冰,“说起来我还真该谢你,是你让我有了今时今日……但是,还有一个人恐怕未必会如此想了。她应该恨透了你,正因为有你,她才会落得如此凄惨,竟要随你一起,孤零零地等待自己红颜老去,孤老一生!”
  我口干舌燥,虽然一时无法明白阿巴亥话里的意思,但是她眼中强烈的恨意却让人不寒而栗。
  她沉下脸,冷冷地从我身边走开。
  我低头望着自己脚下,忽觉悲凉莫名。
  这时小丫鬟音吉雅和塞岳正嘟嘟囔囔地走了过来,两个人不停地争辩,见我站着,忙一溜小跑。
  “格格!”音吉雅叫道,“塞岳瞎诌呢,她偏说那个孙带格格长得像格格您!这怎么可能啊,那个孙带格格样貌是不丑,可是如何跟格格您比……”
  “奴婢才不是说孙带格格和格格长得像!奴婢只是说,孙带格格背影身材乍一看和格格您颇为神似罢了!若单论长相,满城除了大福晋,恐怕还真就找不出能及得上格格三分姿色的女子来呢。”
  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心慌意乱,叱道:“行了!唧唧歪歪地嚼什么舌根,在背后议论主子是非,你们难道当真不懂一点规矩了么?回去叫管事嬷嬷好好收拾你们!”
  两小丫鬟平时在我跟前没上没下惯了,这时突然见我动怒,都吓傻了眼。
  我心情烦闷,也懒得再管她们,转身急急忙忙走了。回去的路上,只觉得气悒难解,脚步越走越快,到最后我撒腿在园子里疯跑起来,顾不得理会旁人诧异的目光。
  明万历三十七年冬十月,努尔哈赤命扈尔汉征渥集呼野路,尽取之。
  葛戴一朝分娩,替皇太极生下长子,取名豪格。满月那日,皇太极宴请亲友,在子孙绳上系上小弓小箭挂在屋前柳梢枝头。
  前厅宾客满堂,喜气洋洋,葛戴房内亦是如此。小阿哥被奶娘抱在怀里,粉嘟嘟地撅着小嘴。我将长命锁挂在他脖子上时,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回到若干年前,我也曾如此这般看着襁褓中的皇太极……
  老嬷嬷将两只馒头合在一起,凑到葛戴嘴边,让她咬了一口,这在满族风俗里谓之“满口”,意思是打从这一天起,产妇将可不必再有禁忌。
  我见她们那边全挤在一块儿忙着侍弄葛戴,一时兴起,便从奶娘手里抱过婴儿,托在臂弯里轻轻摇着。
  豪格醒了过来,眼睛拉开一条缝,小嘴一瘪,慢慢向两边拉开。我怕他哭,大急,忙拍着他的背,随口乱唱:“月儿圆,月儿大,月儿已在树上挂。小妞妞,别哭了,额娘领你找阿玛。船儿摇,别害怕,长大嫁给渔老大。鱼皮鞋,鱼皮袜,鱼裙鱼袄鱼马褂……”小豪格果然没再哭,眼睛睁得溜圆,我发现他有一双和皇太极同样乌黑的眼眸,不由得看痴了。
  忽听边上乳娘扑哧笑道:“格格虽没当过额娘,这哄孩子倒是比我们这些做惯了的还要强上百倍!”
  我心里被什么东西深深地扎了一下,然而面上却只淡淡一笑,将小阿哥重新交还到她手里,“哪呀!我乱哼的。”
  边上另有一老嬷嬷笑说:“奴婢听格格那悠悠调倒是唱得极好,只是……这是哄小格格的,咱们侧福晋生的可是阿哥……格格莫不是喜欢小格格?”
  “嗯。”我余光有些眷恋地瞥了眼乳娘怀里的豪格,漫不经心地回答,“我喜欢女儿……”
  正痴痴地出神,忽听边上的下人嬷嬷全都高声喊道:“八爷吉祥!”我扭过头,看见门口站了皇太极,小丫鬟正替他解下落满雪花的斗篷,他略略瞥了满屋子的人后,便大步朝我走来。
  “怎么来了也不知会一声?”
  “嗯。一时忘了……我给小阿哥送长命锁来。”我低头嗫嚅。
  皇太极伸出手来,才触到我的臂膀,忽听边上老嬷嬷喜滋滋地唤道:“爷不抱抱小阿哥吗?”
  皇太极闻言一愣,低头看着襁褓中的婴儿,过了半晌,冰雪般冷冽的眸光渐渐放柔,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从乳娘递出的手中将豪格接了过来。
  我心里一痛,再掠目看向一旁暖炕上温柔似水、一脸幸福的葛戴,忽然感觉呼吸一窒。
  他们……他们这才是一家子啊!
  我站在这里……显得那么的格格不入!
  悄悄地退出门去,里面的人正围着小豪格笑语盈盈,没人会注意到我的离去。
  到得门外,候着的音吉雅打起纸伞,我摇头,裹紧身上的鼠貂斗篷,直接踏入雪里。
  也许是时候离开了……离开这里!
  我回眸又望了一眼,狠狠心扭过头加快脚步。院子里停着软轿,我钻了进去,音吉雅帮我放下厚厚的轿帘。在出大门后没多久,忽听隔着窗帘子,音吉雅小声地说:“格格,奴婢方才瞧见八爷出了屋子,在雪里转悠着像是在找什么,很急的样子……”
  “不干咱们的事!闲事少管!”我冷冷地说,“往后的日子还想过得舒坦,便切记多看少讲,多嘴不是件好事!”
  “是……”她怯怯地消了尾音。
  皇太极……皇太极……心里默默将这个名字念了千百遍,潸然泪下时,已觉肝肠寸断。
  明万历三十八年春。
  很意外地收到一封署名布喜娅玛拉的书函。
  当这封未曾启封过的书函由努尔哈赤递交到我手里时,我满腹疑惑。努尔哈赤平淡无痕的面色下隐忍着一丝令我心惊肉跳的惧意。
  “什么东西?”我明知故问,却并不急于撕开信封。
  “信,一封截自叶赫探子身上的书信。”
  “谁的?”
  “你哥哥——布扬古!据说是写给你的……”
  我眉头略略一蹙,想也不想便将书函扔回他手里,“爷拆看即是,给我做什么?”
  努尔哈赤眉梢一挑,冷冷地露出一抹笑意,“他是写给你的……”
  “我不知道,而且我也不识字!”我毫无犹疑地断然否决。
  不清楚布扬古搞的什么鬼把戏,难道是故布疑阵,先把弄得我跟间谍似的,再借努尔哈赤的手杀死我这个亲妹妹?
  混球!不知道他又想出什么馊主意来摆弄我了!
  努尔哈赤呵呵笑了两声,随手将书函搁置手边,“你不用那么紧张,信里无非也就是一些问候的话……”
  老狐狸,原来他明明已经看过了!那还来问个什么,想试探我?
  我冷笑。
  “布扬古问你,可愿回叶赫定居,如若愿意,他可派人来接。”
  我一怔,这是什么意思?让我回叶赫?!
  抬头看了眼努尔哈赤,他脸上虽然挂着淡淡的笑容,可是眼底却闪烁着一种复杂的眼神。我略一思量,已然明白,双手紧紧握拳,身子僵硬地呆站了三十秒后,终于放开手,膝盖微微弯曲,行了个礼,“如此……谢爷成全!”
  他陡然面色大变,砰的一拳击在案桌上,身子弹跳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怒气冲冲地高声喝道:“你怎知我就一定会放你回去!你就那么迫不及待地想从我这里逃开吗?”
  这一次,面对他的怒吼,我反倒不再感到丝毫的害怕了,含笑迎上他的怒火,直颜面对,“爷说笑了!爷将东哥收留至今,照顾有加,不就为了等这一天吗?”
  “你……”
  “爷纵容东哥为所欲为,等的不就是这一天吗?”我不徐不疾地笑说,可眼角却酸涩地泛起了泪花。我昂起头,不让眼泪掉下来,“东哥已是色衰老女,若是再任由岁月蹉跎下去,怕是要让爷失望了,如今这大好机会平白送上门来,爷如何能使之……”
  一句话未讲完,忽然臂上一紧,我竟踉跄着被他拖入怀里。
  “你可以反悔的!你可以……你从一开始就可以反悔的,我给了你多少次机会……”
  “不……”
  “不许说不!”他猛地低下头,噙住我的嘴唇,疯狂而霸道地吻住了我。
  我感到一阵惊慌,身子使劲挣扎,可他只是圈住我牢牢不放。我想也不想,牙齿用力一咬,只听他闷哼一声,用手压在我的脑后,仍是毫无放弃之意。
  口中除了他抵死纠缠的舌尖外,还有满嘴的浓浓血腥味。我满面通红,只觉得这一口气憋得太久,耗尽了胸腔内的所有空气,令我窒息。
  就在我大脑缺氧开始眼冒金星时,他突然放开我,喘着粗气,哑声说:“最后一次!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想清楚自己的选择!”
  我用力大口吸气,脚下退开两步,急促地试图平复下方才的激动,抬头看向他。
  老了!
  这是我心底蓦然冒出的惊叹!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他竟也老了!与初遇时相比,此时的他威严之中已夹杂了一种难以描述的沧桑,他的发辫垂在胸前,我竟惊异地从辫梢中看到了点点银丝。
  “谢爷……成全!”
  “东哥——”他怒吼,浑身颤抖,边上的丫鬟奴才吓得面如土色。
  我咬牙,硬生生将苦涩咽下肚。
  不能回头!箭已发,又如何回头?
  我若选择留下,以努尔哈赤的心性,必然容不得皇太极!皇太极一个侧室所出的阿哥,凭着他的精明,苦熬至今,若非因我,想必早和褚英、代善一般手握兵权——努尔哈赤打去年起便罢了皇太极的职务,竟是任由他闲在家里。这不像是努尔哈赤的作风,他能放手提拔褚英和代善,为何独独扼制皇太极?
  绝对不能因为我而毁了皇太极的梦想和抱负!他打小的努力,我一一看在眼里,怎么能够因为我而功亏一篑?
  “与爷的约定,这一次怕是最后一回了!”我缓缓地展开笑容,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东哥老矣,当年若是早早嫁作人妇,只怕儿女都可各自成家。所以……爷也不必抱太大希望,东哥唯有倾力一试,以报贝勒爷十八年的眷顾之恩!”说完,我再次行礼,不卑不亢地转身退下。
  我不清楚身后的努尔哈赤到底是何表情,事实上我也无须再知道。他是悔、是恨、是悲、是喜、是怒、是狂……都已与我无关。
  从这一刻起,我将撇开这数十年的牵牵绊绊,走上一条未知过程,却已知结局的不归之路。
  1582年至1616年,万历十年至四十四年,短暂的三十四年生命,我已走过大半!
  握了握拳,屋外阳光明媚,鸟语花香,我长叹口气,将胸口郁闷的浊气全部排除,随手擦干眼泪。
  还有……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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