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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第九章 乌拉 (下)

  翌日,布占泰派遣部将英巴海乘船至对岸建州军营,请求和解。努尔哈赤未予理睬,竟将英巴海轰了出来。之后连续三日,乌拉派了三次使者求和,均被拒。
  第四日,布占泰出现在我房门口,身后跟了一队穿着全副铠甲的侍卫。满屋子的丫鬟被吓得噤若寒蝉,我平静地将怀里逗弄玩耍的一只小猫赶了下去,掸了掸长袍光滑而又冰冷的绸缎面料,仰头对布占泰一笑,“这便要去了么?好!”顿了顿,忽又想起一事,忍不住讥诮地问道,“爷希望东哥如何妆容呢?是惨不忍睹,还是凄楚可怜?”
  布占泰绷紧了面皮,一声不吭。
  我哈哈大笑,笑声里鼻子微微一酸,我刻意忽视这份悲痛,大咧咧地朗声说:“那好……就这么着,咱们走吧!”
  布占泰转身疾走,脚步快得出奇。他带来的那队侍卫里有个叫拉布泰的人跨了出来,躬身向我打千:“格格……得罪了!”说罢,右手轻轻一挥,身后有人拿了条拇指粗的绳索出来,利落地将我双手反绑于身后。
  我疼得咧嘴吸气。拉布泰斥道:“笨蛋,动作轻点!”那人吓得手一哆嗦,反将绳结抽得愈发紧了。
  跟着他们一路绕出城,然后乘了一叶扁舟,船身不大,总共能装个七八个人的样子,除了我和艄公以外,布占泰只带了喀尔玛、拉布泰等六名亲随。
  哗哗的水流声自船侧湍急而过,我忽然冒出个傻念头,如果就此一头栽下河去,不知道那滋味又是如何?应该不会太难受吧……
  倾了倾身子,我望着浑浊的河水痴痴发怔。
  “爷,快到了!”拉布泰小声提醒。
  “嗯。”布占泰点头。然后拉布泰稍一示意,立即有两名侍卫一左一右地拉起了我,将两柄明晃晃的钢刀架在我的脖子上。
  “小心些,可别当真伤了她……”布占泰有些犹豫,但眼神始终躲躲闪闪地不敢正视我。
  “奴才们自有分寸,爷放心!”
  “什么人——”冷不防河对岸传来一声厉喝,十多名小兵手持长枪,沿着河堤奔走。
  拉布泰急忙朗声说道:“海西乌拉部首领贝勒求见建州淑勒贝勒!”
  这句话刚说完,那头已有人朗声大笑:“是布占泰那老小子来了?我来瞧瞧可真……”这声音耳熟得让人热泪盈眶,我扭头看去,只见一名身穿黑色甲胄的大将骑马奔至岸边,虽然隔得远了些,却仍可从体型上清楚地辨认出来。
  “扈尔汉!”我脱口高呼。
  滔滔江水未能完全掩盖住我的声音,岸边的扈尔汉顿住了马步,错愕地嚷道:“是……东哥格格?是东哥格格么?当真是你——他娘的!布占泰,你小子想做什么?捆个娘们当人质,你算哪门子的英雄好汉?”
  布占泰脸色铁青,面部肌肉微微抽搐着,鼻翼翕张,情绪有点不稳,但终于没有吭声。
  得得得……一阵马蹄声骤响,哗啦一声,水花四溅下竟有一匹乌骓宝马负着主人,连人带马一块儿跃下河来。湍急的河流中,水深至马腹……
  眸瞳渐渐湿润、模糊,眼前的人影在不断晃动,一股锥心刺骨的痛楚刹那间渗入我的五脏六腑,痛得我快无法呼吸。心底掩埋至深的伤疤犹如重新被活生生地揭开,咝咝地抽搐疼痛。
  “东哥……”马背上的人影渐渐恢复清晰,隔了七八米远,那声叹息似的呼唤里饱含了太浓的情感,传到我耳里,竟让我抑制不住的剧烈颤抖起来。
  “皇太极!”布占泰冷冷的话语在我耳边炸响。他这一声喊,也终于将我给震醒。
  “布占泰!”皇太极脸色微白,乌黑冰冷的眼眸与他微白的脸色形成鲜明的对比,黑白分明间,那抹极具气势的慑人煞气静静地在他身上弥散开来。
  这一刻的皇太极,冰冷得叫人心里发憷!
  “布占泰——”一片混乱的马蹄声在对岸响起,正黄旗的旗幡迎风飞扬,努尔哈赤一马当先立在岸边,握着马鞭的手笔直有力地指了过来,“布占泰,先时擒你在阵上,我赦你不杀,宽释出来,厚养款待,扶为乌拉领主,又以我爱新觉罗氏三女配你为妻。今日你欺骗蔑视我建州,七次违背盟誓,掠夺我属部虎尔哈……”一连串的指责如重锤般砸来,布占泰只是面不改色,昂然挺直地站在船头。
  努尔哈赤语音一转,虽然距离遥远,我却似能感觉到他火热的目光在我脸上滚了一圈,而后继续大声怒斥:“而今……你竟意欲强娶我所聘之叶赫女子,且以苍头箭辱射我侄女。俗语有云‘宁削其骨,莫毁其名’,你已辱我至此境地,我如何还能容你猖狂无礼?就算他日大明天子怪罪,我今日也必定要一雪你予我的奇耻大辱!”
  我将目光缓缓从努尔哈赤身上移开,略为往边上偏过,身子猛地一颤,下颌凉飕飕地触到了冰冷的刀面。
  代善!二阿哥……古英巴图鲁……他,竟也来了!
  心里一阵恍惚,再回神看时,发现皇太极犹如一尊雕像般一动不动地挺立在河里。此时已是九月末,河水虽未结冰,却也刺骨寒冷。那乌骓马连打了两个响鼻,哧哧喷着热气。
  我心疼不已,千言万语凝在喉间,千回百转却终是无法吐出一个字。他纹丝不动,薄薄的双唇坚毅地紧抿成一线,脸色愈发转白,他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瞅着我。
  不过仅仅几米远的间隔,我与他之间似乎伸手便能够到,却又仿佛隔得甚为遥远……
  不知道布占泰和努尔哈赤隔河相对,到底在交谈什么,在这一刻我能感应到的,只有他……只有一个他!
  “老八!回来!”努尔哈赤的一声催促唤醒了我。
  皇太极拧紧了眉头,脸上闪过一丝痛楚复杂的神情。过了好一会儿,他猛地一勒缰绳,强硬地将马首拧拉回转,乌骓马在滚滚河流中?了回去。望着他孤寂如山的背影,我心里抽搐,眼泪无声地落下。
  “布占泰!你记住了!我只给你两个月的时间!”努尔哈赤骑马立在岸边,周围的建州将士开始向后退去,“两个月后,你若不能兑现诺言,我照样会率兵打来——别以为我当真攻破不了你的乌拉城!你莫忘了,这乌拉河迟早是要结冰的!”
  沿河的大队人马开始往后撤,我眼瞅着逐渐消失的那个身影,终于化做了视野里的一个小黑点。我心里好比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各种滋味搅在一起,说不出的憋屈难受。
  “真想不到……”喀尔玛大大地松了口气,感慨道,“果然不愧是第一美女,就连努尔哈赤那般骄傲无惧的人物,居然也会为了一个女人放下身段,应允退兵。”
  “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布占泰的神情淡淡的,有些冷,又有些萧索,“回去吧。赶着这两个月,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们抓紧筹措呢。”
  “格格,为何不同去?”绰启鼐问我话时,我正趴在窗前用力掰着窗下冻结的冰柱玩,两只手冻得通红,而我呼着满口的白雾,却是乐此不疲。
  他见我不大理会,便又跨前一步,焦急地说:“我并非是说格格留下不好,只是乌拉城一旦打起仗来,阿玛未必能顾得了你!这里……太危险!”
  我嗤声轻笑,他含含糊糊地讲了半天,难不成还以为我对布占泰情深义重,所以才决意留下与之共患难、同生死?
  真是笑话!我倒是想走,可是他老子肯么?
  两月前的那次短暂会面后,努尔哈赤将大军留驻乌拉五天,在乌拉河边鄂勒珲通呼玛山下做木城屯兵千人。之后建州与乌拉两方首领贝勒在此五天内谈妥和解退兵的条件,布占泰拒不承认鸣镝一事,努尔哈赤表示可以不加追究,但却要乌拉拿出诚意,除了必须开放道路,以供貂皮、人参、东珠等物销往抚顺汉区外,还要布占泰将长子绰启鼐以及十七大臣之子一齐送至建州为质。
  被逼无奈下,布占泰只得暂时应允了这一苛刻要求,以作缓兵之需。待建州撤兵,布占泰随即与布尔杭古谈妥,欲将绰启鼐与十七大臣子女一干人等送往叶赫暂避,乌拉境内厉兵秣马,全城内外一副严正备战之态。
  在此紧要关头,我与布占泰的婚事自然暂且搁置;而他似乎也因为上次退兵一事,对我感怀愧疚,因而也不再像以前那般借故常到我房里逗留。这倒更加称了我的心意,乐得轻松度日。转眼到了正月十五,天寒地冻,乌拉河水面已然冻结成厚厚的冰层,布占泰感到时机紧迫,不容再等,便决定三日后将子女全部送走。
  “大阿哥的好意,东哥心领了!”我莞尔一笑,终于将一根足有两尺多长、手腕粗细的冰柱掰下,心满意足地握在手里,欣喜不已。
  看着冰柱因为我手上的体温一点点地融化成水,滴落于覆满窗棂的积雪之中,那种感觉好似在看自己的心在滴泪。我傻呵呵地一笑,心里好不凄恻,痴迷地注视了好久,却突然被一声低呼打断思绪:“快丢开!小心皮肤给冻黏住了!”
  我受惊,手里一松,“吧嗒”一声,冰柱子落在窗棂上,被碰成了三四截。冰晶剔透的光泽,在阳光的反射下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暗自着恼,猛然回头,“你怎么还没走?”绰启鼐露出吃惊的表情看着我,张了张嘴,似乎不太明白我怎么就突然语气变得恶劣起来。我甩了甩湿答答的手,接过小丫鬟递来的手巾抹干净,随后不冷不热地问,“大阿哥还有别的事么?”
  这么一个大钉子碰下去,换谁都不定受得了,更何况他还是个养尊处优、做惯人上人的大阿哥。
  绰启鼐面色不佳,沉着脸说:“那……格格保重!”
  我随口“嗯”了一声,用手巾包着手,继续趴在窗棂上点着脚尖去掰另一根冰柱。隔了一会儿,忽听身后有细微的脚步声急速靠近,我眉头紧蹙,愠道:“你到底还有何事?”倏地回头,恶狠狠地一瞪,却没曾想反被一张困惑诧异的脸孔给吓住了。
  “这又是在跟谁发脾气呢?”
  “贝勒爷……”我退开行礼,敛眉,“爷来了,怎么也不叫丫鬟通禀一声,这么悄没声息地靠过来,我若是手里握了把刀,冷不丁地被吓了一跳,情急之下兴许就会伤着爷了!”
  布占泰的神情有些委顿,一张原本略显富态饱满的脸颊此刻已明显凹陷下去,脸色蜡黄,眼圈灰黑。他瞟了眼我手里的冰柱,冷淡地说:“格格手里拿的可不就是刀子么?”
  我一怔,突然他左手一探,已凌厉地抓住我的手腕,右手将我手中的冰柱劈手夺过。他动作快得出奇,等我反应过来,便只听到耳边伺候我的小丫鬟一声惨呼——那支冰柱尖锐地插进了她的腹部。
  小丫鬟扑通跪倒在地,捂着肚子抽搐颤抖,她脸色发白,殷红的血不断从伤口涌出来,染红了那双白皙娇嫩的小手,也染红了剔透晶莹的冰柱……
  “你……你……”我惊骇得说不出话来,四肢无力,脑袋发晕。
  “冰柱看似锋利,其实若不灌注全力,其杀伤力远不及一柄小匕首!”布占泰漠然地看着那丫鬟在地上痛苦地挣扎、呻吟,然后眼睑扬起,似笑非笑地瞧着我。
  我全身颤抖,脊梁骨上飕飕发冷。
  他这是什么意思?他……他以为我掰弄冰柱,是想寻机自尽?所以他才彻底给我敲个警钟?!
  早知布占泰心狠,但是……亲眼目睹和道听途说的区别在于,这种真实感实在太过残忍!人命在他而言,竟可如此轻贱!前有娥恩哲,后有这个……可怜的小丫鬟!
  “呵……”我凄然一笑,笑声比哭声更难听。原来……他竟是如此怕我寻死!“你怕什么?布占泰!你是怕我死了,还是怕努尔哈赤打来,没了护身符?”
  布占泰嘴角抽动,面色阴鸷冷厉。
  “啊……啊……”小丫鬟痛楚难当地惨叫,腹部的伤口重不致死,却折磨得她躺在地上全身抽搐,生不如死。
  “不用怕……你不用怕,我不死……我不会死!”我哈哈大笑,笑得眼角迸出泪花,身躯乱颤,“我舍不得死——我要活着等到你死的那一天!”笑声一收,我指着他的鼻尖,厉声尖叫,“我要看你最后是如何的死法!”
  绰启鼐一行最终还是没能走成。
  两日后,正月十七清晨,建州三万铁骑如同一柄锋利无比的钢刀般,毫无预兆地直插乌拉腹地。乌拉兵力无法挡其精锐,一天之内,连续丢失孙扎泰城、郭多城、鄂膜城三座城池。是夜,建州大军屯兵郭、鄂二城。
  正月十八,布占泰统兵三万,出富尔哈城迎战。然而建州铁骑士气如虹,乌拉兵抵抗不住建州大军潮水般的冲击,阵脚顷刻大乱,兵溃如山倒,纷纷弃甲丢戈,四散奔逃。布占泰全军崩溃,散于战场中不知生死。建州兵越过富尔哈城,乘胜进逼乌拉城门。城内乱成一团,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我麻木地守着空荡荡的屋子,听着满城凄厉的哭喊,竟突然有种很想放声大笑的冲动。丫鬟下人们跑得一个不剩,此时的我,孤零零的一个……不知是该跟着那些逃难的百姓一起找机会混出城去,还是该静静地留在这里,等着布占泰或者努尔哈赤冲进来……
  心在流泪……一如那屋檐上融滴下的冰凌水滴。
  天是灰的,心亦是灰的!
  雪慢慢飘落,耳畔的哭喊声渐渐弱了下去,我站在院中央,看着满地狼藉,好不凄凉,伸出手,掌心悠悠接住飞舞的雪花。
  美……这般洁白无瑕的雪絮,凄美得令人屏息,令人唏嘘。
  “东哥!”
  我不由得一颤。
  是谁?谁在那里喊我?
  茫然转身,迷蒙的大雪纷飞中,有个明蓝色的影子冲向我,一把抓起我的手。手心是滚烫的,包容住我毫无温度的手,我全身战栗。
  “快跟我走!建州兵就要攻进城,我二弟达穆拉守在城头,可是对方正红旗旗主太厉害,恐怕不消一时三刻,便将面临城破……”
  我被他拖到门口,迈出门时脚下被门槛绊了下,额头重重地撞上门框,疼得我眼冒金星。
  不是他……不是他……
  来的人为何是绰启鼐?为何……不是他?我木然僵硬地抽开手。
  绰启鼐错愕地回头,“东哥!再不走……便来不及了!”
  “我不走……”低低的三个字吐散在冰冷的风雪中。
  绰启鼐没有听见,只是继续着急地说:“建州兵凶残无性,你若被他们抓到……不!不行!我得带你走……”
  “我,不走!”我再次重复,用尽全部力气大喊,“我不走——”
  绰启鼐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怪物!
  “东哥!阿玛……已经不知下落,也许……”
  我不想听,转身拔腿飞奔。
  我所期盼的人,不是绰启鼐,不是布占泰,不是努尔哈赤……统统不是!我想他……想见他!这种刻骨的思念啃噬着我的内心,让我肝肠寸断,痛彻心扉!
  只是……想见他!哪怕是远远地……偷偷看上一眼!
  “东哥——”绰启鼐的喊声凄厉地回响在空旷的街道上。
  我不听!我不想听!现在,没有人能阻止我的脚步,没有人能阻挡我想去见他的那颗心!
  怦!怦!怦!
  心跳如雷!
  近了!近了!城门近在眼前,雪幕中,那些杀声震天的嘶喊声在我听来已然不再可怕!
  轰——
  厚重的城门被攻破,红色!如血一般殷红的颜色涌进城门!
  我呼吸急促,不停地喘气,胸口被压抑得疼痛难忍!
  建州的正红旗杀了进来,刀光剑影中血溅白雪……坚甲利剑,铁骑驰突,厮杀是何等的凄厉壮观!
  我呆呆地站在街道中央,忘记了一切,脑子空空的,心里除了不停地喊着同一个名字外,再无任何感觉……
  “东哥!”
  “东哥——”
  无法再辨明自己身处何地,混乱中只是感觉有人扑倒了我,有人接住了摔倒的我……脖子僵硬地扭回头,我吓得大声尖叫。
  绰启鼐匍匐在我脚下,背上颤巍巍地插着五六支羽箭,箭没其身,他侧着脸躺在冰冷雪地里,面色青白,眼睑紧闭,血慢慢地从他身下溢出。
  “啊——”我惨然尖叫,捧住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东哥!东哥——”喊声焦急慌乱,有人抓着我的肩膀轻轻摇晃,“镇定些!没事——没事的……有我!我在……东哥……”随着低柔的叹息,我被拥进一具温暖有力的胸膛。
  神志渐渐回复清醒,我猛地推开那具胸膛,惊愕地对上那双埋藏于记忆深处许久的温润眸瞳。
  代……善!
  我张着嘴,想喊他的名字,可是……嗓子堵着,胸腔里像是被塞进了厚厚的棉絮,憋得我眼睛酸痛,却没有半分泪意。
  “东哥,不要怕!是我……我不会伤害你……”
  哒——哒——哒——
  脚下地皮微微震动,白蒙蒙的雪幕仿佛被一团黑亮如墨的颜色硬生生地撕开。
  “东哥!”颤抖的一声呼喊,焦急喜悦混成一体。即使那声音不够十分响亮,却仍像是在我心里炸起一道惊雷。我一颤,,从地上挣扎着踉跄站起,脚步情不自禁地往前挪动。
  是他么?真的是他么?
  “东哥——”乌骓转眼逼至身前,马上的人儿是那般的英姿飒爽,无与伦比!
  眼神渐渐模糊,我挣开代善的怀抱,奔走着伸出手,痴迷地展开一抹欣喜的笑容!是他!是他!真的是他!
  咻——破空声急促响起,擦着我的耳鬓凌厉飞过,未等我笑容收起,一蓬如雨般密集的乱箭扫在我与他之间。
  七八米的间距……如此短小的距离,竟是硬生生地阻住了我奔向他的脚步,将我俩再次隔断。
  身子腾空,我被人拦腰抱上了马背,泪眼婆娑地望着那抹黑色明亮的影子渐渐拉远,那一刻,真是心如死灰……
  “皇——太——极——”撕心裂肺的痛也不过如此,我宁可……宁可被方才那丛乱箭射死,那样子起码可以死在他的怀里,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被一脸狞笑的布占泰紧紧按在马背上动弹不得。
  难道……当真连最后的一点心愿也不能够满足我吗?
  只是想好好地看他一眼,难道这也不行吗?
  不行吗……
  布扬古进门的时候,我正趴在案几上用毛笔蘸墨胡乱涂鸦,他脚步放得很轻,我虽目不斜视,然而余光瞥处,却早将他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
  手中的笔未停,继续在宣纸上画了一撇一捺。布扬古靠近我,挨着桌案边上瞅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困惑地问道:“这可是汉字?”
  我一扬眉,淡笑道:“不错!”
  “妹妹居然会写汉字?”
  我小心翼翼地吹干墨迹,信口胡诌:“在建州的时候跟巴克什学的,大哥瞧着如何?”
  布扬古一脸的尴尬,“我可不识得……这写的是什么?”
  我将纸轻轻推到一边,纸上三个不算太端正的大字,写的正是“皇太极”。我当然不可能告知他是何意思,于是装傻岔开话题:“大哥找我何事?”
  这家伙摆明无事不登三宝殿,平时躲我还来不及,如何会亲自登门找我?
  “布占泰病了……”
  我点点头,早知如此。布占泰带着我从乌拉城突围出来时,满身是伤,能够侥幸被他活着逃到叶赫,已是奇迹。回来后,布扬古将他单独留在别院,我虽未再见过他,却也听闻他因为伤口污浊,感染炎症,在床榻上足足躺了两个多月,也未见好转。
  “他病得很重……”布扬古的语气好似忧心忡忡,可脸上却一点悲哀怜悯的感情也没有,相反,他略略勾起的嘴角让我感觉竟有那么一丝的幸灾乐祸。“他想见见你!”
  研磨的手停顿住,我咬牙道:“让他去死!”回过身,带起满腔恨意,“你告诉他,等他要死的那天,我自然会去看他——我说过的,一定会看他是如何的死法!”
  布扬古似笑非笑地瞅着我,也没见他神色有丝毫的变幻,只是盯着我看了许久,忽道:“这样会任性发狠的东哥才与我记忆中的小东哥有几分相像了,你还记不记得,小时你跟阿玛赌气,竟然一声不吭地跑到建州去找姑姑……”
  我微微一怔。他怎么突然想到提起这些陈年往事呢?十岁的东哥……那年赌气去了费阿拉的东哥,失足跌落海子的东哥,与爱新觉罗家从此纠葛不断的东哥……
  我不由得心烦意乱,“啪”的一声将墨丢得老远。
  “东哥……建州的阿尔哈图土门犯事了!”他不徐不疾的语调让我心头没来由地一颤。
  “谁?”
  “阿尔哈图土门——努尔哈赤的长子褚英!”
  我错愕地抬起头,对他四目对视,他平静地勾起一抹冷笑,“那个有勇无谋的傻子!去年六月努尔哈赤才立他为储,授命他辅佐政事,甚至在努尔哈赤亲征乌拉时期把偌大的建州全权交托到他手里。如此尊崇的地位,褚英竟不知好好珍惜,不过只过去半年多,他竟已迫不及待想要把副交椅变成正的,趁努尔哈赤率兵出征时,要挟幼弟和大臣必须听命于他,不得违背,又妄称如若父亲弟弟败归,便拒开城门……哼,真是个傻气的笨蛋!努尔哈赤岂是眼里能容得沙砾之人?”
  我脚下一软,砰地跌坐到椅子上,只觉口干舌燥,全身无力,“那……他,如今……”
  “拘了!怕是……难逃舒尔哈齐的下场!”
  心头轰隆隆的似有一阵闷雷打过,耳朵里嗡嗡地响成一片。
  “……你等着……不出三年,我一定接你回来!三年……就三年……好不好?”
  “……三年……就三年……”
  “……我一定接你回来……”
  三年之约……三年之约啊!果真……是……一语成谶!
  我握紧双拳,任由指甲深深地掐进手心,木钝的心上仿佛又被残忍地加上一刀。
  褚英……回忆一点点地涌入脑海里,任性的褚英,跋扈的褚英,骄傲的褚英,伤我至深、却也同样爱我至深的褚英……他不可能会成为第二个舒尔哈齐!他是……长子,是他的大阿哥啊!
  面对一个从小呵护长大的亲子!努尔哈赤,你如何狠心下得去毒手?难道权力和地位当真如此重要?重要到可以令人利欲熏心,可以抛却一切情感,甚至……包括至亲至爱?
  浑身发寒,我搂紧自己的胳膊,弓起身子。
  皇太极,未来的清太宗,清朝历史上真正的开国皇帝,他将来是否也要变得如此残酷无情?
  一个无情、无性、无爱的寡冷皇帝……
  心里大痛,眼泪滴滴答答地坠落,在青石地砖上溅起无数悲哀。
  布占泰的病情始终没见好转,身上的伤口随着天气转热,开始流脓溃烂,因为行动不便,他只能整天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痛苦呻吟。每每听身边的小丫鬟议论,我在得到深恶痛绝的快感后,也不禁会生出一丝对他的怜悯,但这种感觉转念便会被我压下,丢弃。
  布占泰已是亡国败寇,海西乌拉已灭,穷其一生恐怕也再难复起。他原是个打仗的奇才,神勇过人,可如今却是病入膏肓,药石难救。说句不中听的话,他的利用价值,在布扬古等人的眼中已等于零。
  然而,这样一个价值等于零的人,却成为努尔哈赤攻打叶赫的最佳理由。
  万历四十一年九月初六,努尔哈赤借叶赫悔婚,藏匿布占泰为由,率兵四万人,向海西女真的最后一族部落叶赫发动攻击。建州没有在年初灭了乌拉后攻打叶赫,反在拖了半年之久才发动突袭,叶赫毫无防范,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璋城、吉当阿城、乌苏城、雅哈城、赫尔苏城和敦城、喀布齐赉城、鄂吉岱城等大小共十九座城寨先后陷落。建州四旗铁骑所到之处,尽数焚毁房屋,掠夺谷物,掳劫人口,仅是乌苏城,就有三百余户人丁遭掠。
  叶赫部损失惨重,逢此危急时刻,蒙古喀尔喀部竟也发兵掠夺叶赫部,使得叶赫部雪上加霜,部民普遍无粮下锅,纷纷逃奔建州而去。叶赫面临土崩瓦解的严重势态,叶赫东城贝勒金台石无奈之下,只得抱着一线生机向明廷求援。
  在等待援兵到来的日子里,布扬古的脾气愈发焦躁难测,有时我会发现他红着一双布满血色的眼睛,像恶狼一般阴鸷地瞪视着我,仿佛我是招来一切灾难的罪魁祸首。
  在这段风雨飘摇、动荡不安的岁月里,病痛缠身的布占泰终于郁悒而终,面对他的死亡,我发现自己原来对他早已不带半分感情,无爱亦无恨……
  “啊……”游离的灵魂被急遽的疼痛拉了回来,我退了两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墙上。
  布扬古双目尽赤,恶狠狠地瞪着我,他的两只手卡在我细长的脖子上,令我呼吸不畅。
  “你……做什么?放开!”我怒叱,却未作丝毫的挣扎。
  “你——叶赫那拉布喜娅玛拉!打从你一出生,族内的女萨满便给了你八字谶言,你可知道?”他的声音恶狠狠地透着阴冷。
  我闭了下眼,困难地调整呼吸,“知……道。可兴天下……可亡……天下……”
  “可兴天下,可亡天下!”他冷笑,“阿玛当年为了这句话,欣喜若狂,打那以后,待你自不同其他姐妹。果然你也确实与众不同,艳名冠绝天下,女真族内再无女子能出你之右……可是……”他磨牙,白亮的牙齿在我看来犹如恶魔,我头皮一阵阵的发麻,“我现在忍不住要问你一句,你生存于世,到底是为了兴谁家的天下,亡谁家的天下?”
  他的手劲忽然加大,我仰高头颅,觉得呼吸憋闷,两眼发黑。
  “你到底是为谁而生?到底是……”他战栗地怒吼,“海西三部先后为你而亡,难道……最后还要亡了我叶赫不成?东哥!你莫忘了你姓的是叶赫那拉,你不是姓爱新觉罗!”
  我本已昏昏沉沉,任由意识渐渐散失,可是在断断续续地听完他的这番话后,忽觉怒火中烧,忍不住抬脚踹向他胸腹,跟着挥拳砸他的脑袋。
  我的手劲不大,但是突然含愤给予的一击却也不容小觑,布扬古头上挨了我一拳,错愕地跳开,手终于从我脖子上拿开。
  “咳……”我抚着疼痛难当的脖子,怒道,“这种话也亏得你说出口!这难道还是我的错了么?你且扪心自问,我可有半点对不起你的地方?这么些年你将我丢在建州,置之不理,每次有难,都是因你将我像牲口似的送来送去,若说我不恨你,不恨叶赫,那是天大的笑话!今天我不妨坦白告诉你一件事,叶赫会亡!它早晚要亡在你手里!”
  “啪!”一耳光狠狠地扇在我脸上,将我的头打得偏向一侧,嘴里有股腥甜的味道。我呵呵冷笑,很好!很好!这才像是真正的布扬古,之前的那种惺惺作态的大哥模样,全部都是套上了虚假的面具而已。
  “东哥……你也是叶赫的一分子!”他的声音剧颤。
  我别开头不去看他,舔了舔嘴角咬破的伤口,哈地一笑,“是啊,我是姓叶赫那拉,可是亲人待我还不如敌人……很感激贝勒爷的这一巴掌,让我清醒了许多……”我推开他,冷笑着从他身边走开。
  随他如何处置吧!
  与布扬古彻底闹翻,代表了我今后的日子不会再过得如此轻松。这种情形虽然并非是我所愿,但要我承担那莫须有的罪名,却也实难忍受!
  明廷最终出面干涉了这场战乱,明抚顺游击李永芳派出游击官马时楠、周大岐等带领枪炮手一千人,分别驻守叶赫的东西两城。同时又借予叶赫豆、谷等各一千石,供给大锅六百口,暂缓了叶赫的饥荒问题,叶赫内部人心渐稳。
  努尔哈赤见明军驻守叶赫部,形势对自己不利,不得已放弃攻取叶赫,退兵之时却不忘修书于李永芳,与之解释曰:“与明无嫌也。”
  漠南蒙古喀尔喀部,主要驻牧于西喇木伦河和老哈河一带,东临叶赫部,西接蒙古察哈尔部,北靠蒙古科尔沁部,南连明朝的广宁。
  喀尔喀部原为达延汗第五子阿尔楚博罗特之后,因其子虎喇哈有子五人,故称喀尔喀五部,分别为巴约特、巴林、扎鲁特、乌齐叶特、弘吉剌特,其中扎鲁特部驻牧于开原西北新安关外,在喀尔喀五部中最为强大,拥有骑兵五千余众。
  第一次听说吉赛这个名字,是在建州攻打叶赫、蒙古喀尔喀趁火打劫之时,是以从那以后便对这位扎鲁特部的首领贝勒再无半分好感。
  第一次见到他,愈发加深了对他的反感。并不是他长得有多讨人嫌,而是他那种逞强好胜、自恃过高的性格实在叫人难以对他留下更好的印象——特别是……在得知布扬古有意将我许给吉赛,以睦邻邦友好,边界太平之后。
  明万历四十二年四月,建州二阿哥代善娶蒙古科尔沁扎鲁特贝勒之女钟嫩格格;同月,扎鲁特贝勒又将其妹嫁于五阿哥莽古尔泰。
  满蒙联姻愈加密切,努尔哈赤的野心在逐步伸向蒙古境内。
  其后……有消息传来,建州八阿哥皇太极在扈尔奇城,迎娶了科尔沁莽古思贝勒之女博尔济吉特氏哲哲为大福晋!
  陡然间听到这个消息,我只觉得大脑眩晕,竟是在院子里望着天上满天的繁星痴痴地立了一宿。第二日便发起了高烧,持续病了大半月才渐渐好转。自那以后,我开始觉得身体大不如前,不仅月事紊乱,肤色黯淡,日夕起坐时更是常喉咙发痒,剧咳难止。
  布扬古对我竟是不闻不问,我也懒得自己找大夫,这病症拖了大半年,不见其好,也不见进一步恶化,慢慢地这咳嗽咳着咳着就成了一种习惯,我也没再有闲情去多加理会。
  明万历四十二年冬十一月,建州遣兵征渥集部雅揽、西临二路,得千人。
  万历四十三年正月,努尔哈赤娶蒙古孔果尔亲王之女博尔济吉特氏为侧福晋。
  三月,建州遣使入京第七次朝贡……
  我虽然身在叶赫,却总是有意无意地打探着有关建州的一切消息。说来也是可笑,有时对于这份执著的痴念竟连自己都忍不住鄙视一把,然而我管得住自己,却管不住那颗伤痕累累的心。
  没过多久,忽又听闻努尔哈赤在建州厘定兵制,在原先的黄、红、白、蓝四旗之外,又增添四镶旗,置理政听讼大臣五人,以扎尔固齐十人副之。从如今八旗旗主的分置上,已可大抵猜出如今建州最高层势力的最新变化——正黄、镶黄两旗,尽归努尔哈赤亲领;正红、镶红两旗旗主由二阿哥代善统领;原先属于舒尔哈齐的蓝旗一分为二,正蓝旗,旗主由五阿哥莽古尔泰统领;镶蓝旗旗主由舒尔哈齐次子阿敏统领;原先属于褚英的正白旗旗主转由八阿哥皇太极统领;镶白旗旗主由十二阿哥阿济格统领。
  这些旗主里面最让我感到吃惊与不可思议的是镶白旗旗主阿济格,一个年仅十岁毫无战功可言的小孩子,居然统领了一个旗的兵力,这是何道理?难道……只是单纯的因为努尔哈赤太过偏心这个儿子,抑或是格外宠爱这个儿子的额娘——大福晋乌拉那拉氏阿巴亥?
  正当我处处留心于建州事宜时,却忽略了身边的一些诡异动向。于是乎,到得六月的某一天,屋里的丫鬟嬷嬷突然笑嘻嘻地向我道喜时,我整个人都懵了。
  布扬古最终还是将我许给了吉赛,那个长相不恶,但人品粗鲁,会在吃饭的时候挖鼻屎、抠脚趾的恶心男人。
  “我不嫁!咳咳……”因为一时激动,喉咙口痒得要命,咳嗽竟是一发不可收拾。
  布扬古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将手边冰镇的酸梅茶递至唇边,优雅自如地啜了一口,而后吐出的气息也仿佛被冰镇的液体冻过,冷得叫人发颤,“下个月,我让布尔杭古送你去扎鲁特!”
  “我不嫁……除非我死!”我握紧拳头。再不会了!再不会被他像牲口一般送来送去!不过还有一年的时间,我就是赖也要赖在这里。
  “去不去由不得你!”茶盏轻轻搁下,布扬古扬起头冷淡地瞟我一眼,“吉赛这人脾气暴躁,你嫁去蒙古后性子还是收敛些为好!”
  “你这是……硬要逼着我去送死了?”我吸气,太阳穴上涨得生疼。
  “哪里是去送死?你年岁大了,总是要嫁人生子的,若是将你强留在家的话便是我这个做兄长的不是了。”
  我冷然大笑,多么可耻却又冠冕堂皇的说辞!
  “我不会嫁的!”面对那张可恶的脸孔,我真想扑过去一把撕烂他伪善的面具,“就让喀尔喀蒙古打过来好了!”我刻薄地说,“你信不信,即使你把我捆绑住硬塞上花轿,我也有法子让吉赛后悔娶了我,然后将一腔怒气转嫁到叶赫头上……”
  布扬古一成不变的脸色终于有些动摇了,他微蹙眉心,给了我一个凌厉的警告眼色,“东哥!你若想活得长长久久,最好……”
  “我就是不想活了!”我痞赖地打断他的话,“你能威胁得了一个一心求死的人么?不能吧!你毕竟也有左右不了我的时候!”
  他气得面色大变,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冲到我面前,怒道:“你当真不识好歹!莫要逼得我罔顾亲情……我有很多法子可以弄得你生不如死!”他摊开手掌,五指在我面前缓缓收拢,“要死要活,由不得你……”
  我冷笑,对他的强势威胁置之不理,傲然扬起下颌,仍是三个字:“我——不——嫁!”摆出一副你奈我何的架势,我成心气疯他!
  他扬了扬手,最终没甩到我脸上,狠狠地拂袖。隔了好一会儿,气色渐渐平静,在原来的座位上重新坐下,“说吧!让我听听你的价码!”
  我大大地一怔。
  “只要是在我能力范围之内的,要求不是太过分的话,我可以考虑满足你!”
  我暗自吃惊。难道他以为……我这是在趁机要挟他?脑子在那一刻晕晕的有点找不着北,对于他的问题我琢磨着不知该用何种措辞来给予辩驳,于是呆呆地僵立在他面前足有三四分钟,布扬古开始露出一副不耐烦的神情。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一句未经深思熟虑的话,竟然就此脱口而出:“我要去趟建州!”
  “咣!”布扬古手里的茶盖滑落至脚下,摔裂成两片。
  话一出口,我先还心跳如擂,但见他一脸吓着的表情,反而觉得好笑起来,故意恶意嘲讽:“怎么不行么?你若能让我回趟赫图阿拉,我便在下个月乖乖地坐上迎亲的轿子!”
  他眉头轩扬,露出一种审度的眼神,困惑地望着我,低声:“你出了个很刁的题……不过,我凭什么相信你?”
  “信不信随你!你看着办,可以不答应的。”
  他盯着我足足看了五六分钟,然后在屋子里慢悠悠地踱起步子。过得许久,他忽然在我跟前一站,森冷地劈面厉声喝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在那里受辱做质,忍气吞声地待了十多年,为何还要回去?”
  我心里一痛,迎着他的目光,咬了咬牙,幽然叹道:“我要回去……因为我在那里落下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我要……把它找回来!”
  我的心,遗失在了赫图阿拉,在最后离开之前,我得把它找回来!否则……我会因为心口的破洞,疼痛上一辈子!
  “好!我会和额其克商量,回头给你答复!”布扬古闪烁的目光直愣愣地盯住我,“不过……下不为例!”
  我呵呵一笑,知道他虽未最后表态,但建州之行怕是已八九不离地被应允了,和金台石商议云云,不过是托词罢了。于是我忍不住感伤地长叹:“没有下次了!再不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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