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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第十一章 出走 (下)

  这从头到尾,根本就是他和歌玲泽串通好来欺蒙我的!
  他嗤地一笑,“变聪明了呵!跑了两年,果然在外头长见识了!”目光幽寒,左手抚上我的脸颊,粗糙的手感让我浑身酥颤,“似乎我对你的警告都没起到好的作用,让你不许再离开我,你偏一次次地离开我……”
  淡漠阴冷的表情让我莫名地生出一股寒意,这……真是我认识的皇太极吗?他真是那个我爱着的皇太极吗?为什么恍惚间有种陌生感?
  “我该拿你怎么办好?”他忽然放柔了声音,低低地,无奈地,却又无比怜惜地叹了口气,“威胁你无用,哀求你也无用,你总是一次又一次地舍弃我,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留住你?是我对你的付出不够令你感动,还是……你根本就不爱我?”
  身子微微一颤,我眼眶发热。
  “不要再跑了……不要再离开我了!我们还有多少日子可以一起携手度过?你难道当真那么排斥我,不愿和我在一起吗?”他喃喃低语,柔情无限,我心里的那点执著在慢慢被他融化,“你明明知道,我心里自始至终就只有一个你,如何还能一次次无情地伤我?我把整颗心都给了你,你如何还能狠心把它丢了……”
  “我没丢……”眼泪啪地滴在他胸口,我搂紧他,鼻音浓重地说,“我没丢……即使丢了性命,也不会丢……我是爱你的,皇太极!只是求你不要把我当成你的妻妾之一,我自私,我小气,我固执……我就是无法忍受和别人一起分享你……”
  “傻瓜……傻女人!”他动情地吻我,唇印不停地落在我的额头、鼻尖、双靥,“自私的人是我,不是你!是我自私地想把你留在身边……我想要你陪着我,悠然……你可否成全我的自私,把你的心给我,完完整整地交给我……”
  前几日偶然在书房翻到一册《三国演义》,虽然是竖排繁体版本,却仍是让我欣喜若狂。皇太极这几年对汉文化的研究嗜好越来越广,书房内搁了好多汉文古典著作,但多半是涉及行军打仗的兵法书籍,我对这些缺乏兴趣,便只拣了自己看得下去的一股脑搜刮了回来。
  “主子!爷今儿进宫议事,方才让巴尔回来传口讯说,晌午怕是回不来了,让主子不用等他进膳……”
  我正忙着埋头啃书,于是含糊地应了声:“知道了,知道了。”
  “主子……”歌玲泽踱步不走。
  “还有事?”
  “是……那个,乌拉那拉侧福晋来了!您见是不见?”
  我一怔,把神志从书页上硬生生地拉回。这几日,大福晋博尔济吉特氏哲哲每日都派人来问候,还不时地命人炖了补品送过来,说是给我养伤之用。哲哲的用意一时三刻我不是很能弄懂,她好像是在巴结我,又好像只是在传达一种以上对下的关怀,这种含糊不清的做法让我捉摸不透她的真实意图,只得拖着迟迟不见她,将她的“好意”拒之门外。
  但是,葛戴……我见还是不见呢?
  早知道她最终还是会按捺不住好奇之心来找我,无论如何,我与她毕竟主仆一场,看在她以前服侍我的情分上,我也不该对她如此绝情。况且,有些事不给一个答案,是更加容易让人胡乱产生遐想的。
  “你让她进来吧,一会儿没我的吩咐,你和萨尔玛都不许进来,也不用守在门外伺候,去园子里给我摘些花来插花瓶吧!”
  “是。”
  合上书,我略略定了定神,从椅子上站起直接走到门口。葛戴进门时是低垂着头的,待到下颌缓缓扬起,看清近在咫尺却无声无息的我时,她果然被出其不意地吓了一大跳。
  我不动声色地望着她,她呆呆地盯着我看了好几分钟,忽然双肩发颤,扑通一声跪到我面前,抱住我的膝盖放声大哭。
  “侧福晋这是做什么呢?你这不是要折煞我么?”
  她抽抽噎噎,泪流满面,死死地抱住了我,“格格!格格……你毋须瞒我,如果连格格都认不出来,那我还不如瞎了双眼呢!”
  我微微动容,心底涌起柔柔感动之情,“你起来!堂堂大金国四贝勒福晋,如何跪地哭泣,失了应有的仪态气度?”
  “在格格面前,我哪里是什么贝勒福晋?我不过是格格的丫鬟……我这辈子都是格格的丫鬟……”
  “好了……你也老大不小的年纪了,儿子都已十岁,怎么还能哭得跟个小孩子似的?快起来吧!”
  “格格……”她放开我,抽抽噎噎地从地上爬起。
  我指了指一旁的绣墩,“坐着说话!”语气尽量保持淡定从容,不让太多的情感轻易外露。她略显局促地坐下,用帕子拭着眼泪。“以后‘格格’‘主子’之类的称呼不必再提,我如今是扎鲁特博尔济吉特氏!”
  她明显一震,忙收了眼泪,肃容道:“是,我明白。”
  我仍回椅子上坐了,将《三国演义》的书册重新打开,入目皆是团团墨点,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满脑子乱哄哄地整理不出一句完整词语。余光偷偷瞥去,发现葛戴亦是如此,神情紧张,透着尴尬与不适,未施脂粉的脸上挂满泪痕。
  “那……那……”她嗫嚅两声,脸憋得通红,“我该如何称呼你……”
  我忍不住扑哧一笑,生疏感渐渐淡去,我似乎又重拾当初与那个天真烂漫的小丫鬟打趣的轻松感觉,于是轻笑,“你莫忘了,你早已认我为姐。”
  “姐……姐姐!”她细声细气地喊了我一声,不好意思地笑了,但紧接着眼圈红起,又是一串泪珠滚下,“为何你的脸……”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左侧脸颊,“很早之前烫伤的,疤痕很丑陋么?”
  “不,不是……”她连连摆手,“那粉色的印子扑了粉,不仔细看根本瞧不出来,我只是……只是觉得奇怪,姐……姐姐,这些年竟似一点都没有改变,仍是跟我记忆中一模一样。前几日乍见一下,我竟是不大敢认,还以为……是我认错了。”
  “你这是在安慰我呢。”我呵呵轻笑,“岁月最是无情,红颜如何不老?”
  “不!我不是在安慰姐姐!”她见我不信,着急起来,站起身四处张望,随后从梳妆案几上抓过一面铜镜,“不信姐姐可以自己看啊!”
  我下意识地将头往后仰。自从毁容以来,我对镜子避如蛇蝎,很忌讳再看到自己脸上疤痕累累的模样。
  鎏金镜面在眼前闪亮地耀了一下,我不禁愣住,镜中的那张脸似是而非,恍惚间瞧着像是东哥,又非是东哥,然而面色红润,神采飞扬,竟完全不像是一个三十多岁女人该有的神韵。
  怎么会这样?这个人是谁?镜中的人难道是我么?
  我不敢置信地一把抓过铜镜,震撼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姐姐是如何保养的?平时都吃些什么滋补养颜……”
  我茫然地看着镜子里的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孔,啼笑皆非,百感交集。自打进入这身体以来,发生过太多怪事,却没有一样像现在这般诡异的。
  我噌地弹跳站起,悚然地把镜子翻转合在桌面上,呵呵干笑两声。葛戴见我神情古怪,不解地看着我。我嘴角抽动两下,最终咽下满腹惊悸,惶惶地撇了撇嘴,胡乱地找话题岔开:“啊,那个……你最近过得好么?你儿子好么?”
  她面上忽然一黯,眼泪竟然再次潸然坠落。
  “又怎么了?我可不记得你以前是这般爱哭的!”
  “姐姐原来还不知道……”她哽咽着捂着眼睛,“钮祜禄氏妹妹所出的三阿哥洛博会年底殁了,紧接着我的洛格也……唉,爷这么些年好不容易才添了两儿子,却接二连三都夭折了,却全怪我,没能照看护好二阿哥……”
  心里咯噔了一下,虽然明知道皇太极会再有其他子嗣,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我也早有心理准备,可等到真切地听说此事,却仍是像吃饭嚼了沙子般,满嘴不是滋味。
  “那个……大福晋有儿子没?”
  “大福晋她……嫁入贝勒府五年来,爷对她置若罔闻,恩幸全无。这两年更甚,竟是将她迁到西厢,冷落得连下人都不怎么待见她!大福晋若非出身蒙古,血统高贵,只怕爷早起了休妻之心……也不知怎么了,大福晋其实长得贤淑端庄,秀外慧中,爷却像是特别讨厌她,刻意要冷落她似的!”
  “啊?”我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
  这皇太极在搞什么鬼?我明明让他善待正妻,他居然……将她打入冷宫?!若是科尔沁得知消息,这还得了?难怪上次钮祜禄氏敢如此嚣张跋扈,哲哲这个大福晋在府里享有的地位只怕连个庶福晋都不如。
  “我瞧着大福晋也怪可怜的,她小小年纪孤身一人从蒙古嫁过来,在这里无亲无故,爷原该多怜惜她才是,可偏还……唉,前年因我和钮祜禄氏都有孕在身,我怕爷寂寞,便好心劝爷去大福晋那里,结果爷当场翻脸,一怒之下竟把我从房里给轰了出来!”葛戴皱着眉头,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我打小看爷的性情,虽然不是面热善于言笑之人,却也从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唉,难道我好心还做错事了不成?”
  我苦笑,心里隐约想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皇太极……他这是在跟我赌气呢!那日临走前给他留言,要他善待正妻,只怕反而惹恼了他。我让他待哲哲好,他就偏将哲哲打入冷宫,宠幸其他两名侧室,令其得孕……他这是在气我、恼我、报复我,进而迁怒于人!
  这真是一笔糊涂账啊!
  我的“好心”只怕比葛戴的“好心”要糟糕十倍,竟连累得哲哲成了一个可怜又无辜的牺牲品。
  歌玲泽动作麻利地替皇太极脱去外褂,他却不耐烦地挥挥手,打发她出去。
  我歪靠在软榻上,手里捧着《三国演义》,假装没看到他向我使的眼色。
  “哎!”他终于还是耐不住叫了起来,“过来替我解扣子!”
  “自己解,你又不是没手!”我翻个身背向他,继续假装看书。
  他靠了过来,左手环上我的腰,下颌在我脸上细细地磨蹭,胡楂子异常扎人。我回眸瞥去,见他满眼红丝,脸颊清瘦得愈发厉害。
  “怎么回事?居然累成这样,又是熬了几宿未睡?”
  “嗯。”他眯着眼,唇角漫不经心地勾起,懒懒地散着慵懒的气息。这个时候的皇太极是完全放松的,不是八阿哥,不是四贝勒,他在我眼里,只是一个令我心疼的男人。
  “扣子……替我解扣子……”他低喃,唇印逐渐往下,吻在我的脖子上。
  我怕痒地咯咯一笑,伸手推他,“叫小丫鬟服侍你,我可不会伺候人……”
  “那我不管!”他霸道地抱住我,将我手里的书册抽走,扔在地上,忽然坏坏地一笑,“要不然……换我伺候你吧!”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忽然腾空将我从软榻上抱了起来,大步往内室走去。
  面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我晕乎乎地忘却了一切。
  床榻上铺着厚软的锦被,衣衫不知什么时候尽数褪去,温暖的肌肤透露在冰冷的空气里,我打了个哆嗦。皇太极随即覆了上来,用滚烫的身子包住了我。
  “嗯!”忘情的亲昵换来背上伤口的一丝剧痛,我咝咝地吸着冷气,拧紧了眉头。
  “我瞧瞧!让我瞧瞧……”他紧张地翻过我的身子,略显冰冷的手指轻轻抚触上我的背,疼痛感随即被一种酥麻瘙痒所取代,令我全身战栗,情难自禁地逸出一声暧昧的呻吟。
  他吓了一跳,手指迅速离开皮肤,“可是又弄疼了你?”
  我羞涩难当,把脸蒙在被子里吃吃地笑。随他怎么去想,反正打死我也不会承认其实是他的触摸引起了我的生理反应。
  “伤口结痂了……”他轻轻叹息,我侧过头,没见着他人,却突然感到背上一凉,濡湿柔软的唇片滑过我的背脊,落在我的伤疤上。
  “嗯……”我一颤,全身血液如遭电击迅速流转,裸露在外的肌肤泛起一层细密的疙瘩,凉凉的酥麻感从背心渗透进四肢百骸。他的唇沿着裸露的背肌一路往下,右手从我腋下插入,罩住我的胸口,那种掌心生满长满老茧摩挲产生的粗糙感,令我心跳加快,心里涌出一股异样的快感。
  “喜欢么?悠然……你可喜欢我这般亲你?”
  我怪叫一声,转身扑向他,将他推倒在床铺上。他睁着熠熠生辉的双眸,眼底蕴满笑意,“怎么了?”
  “那我也……问问你,可喜欢我这样吻你?”我红着脸哑声,低下头在他唇上啄了一下,探出舌尖沿着他的颈线一路往下舔,滑到锁骨处时,我清晰地听到他喉结一动,咕咚咽了一声。我暗自好笑,越发得意起来,舌尖轻挑,从他胸口一路滑向小腹。
  “悠然——”他猛地低吼一声,“你这笨女人……”他突然翻身跃起,将我反压于身下,“原本顾念你有伤在身,我还想再忍两天的……可现在你却反而来招惹我,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我脸烫如火。
  他咬牙吸气,“你得负责到底……”
  “嗯,我负责……”我揽臂勾下他的脖子,牙齿轻轻啃噬他的耳垂,咯咯轻笑,“你放心,我会对你负责的……”
  他闷哼一声,终于被我挑逗得失去理智,发狂般吻住我……
  睡意方浓,怀里原本充实的感觉却是骤然一空,凉凉的空气钻了进来,我迷迷糊糊地伸出胳膊,在身侧摸索,呢喃:“安生乖哦,不哭……”
  手摸了个空,我心里随即跟着一空,半睡半醒间顿觉悲痛难忍,竟而失声哭了出来:“安生——安生——”
  “悠然!悠然!醒醒……”有人推我,迫使我睁开惺忪睡眼。泪水湿了眼角,微弱的烛光摇曳映照出皇太极担忧的脸色。我瞪大了眼,他已经穿戴整齐,正倚坐床侧,轻柔地拍着我,“没事,只是做噩梦!”
  我拥着被子撑起上身,“要进宫议事了么?”
  他点头。
  窗外青灰一片,天尚未透亮,他却已要出门。
  “你睡得太少了……”我怜惜地望着他,早知道昨晚上就不该缠他……转念回忆起昨夜的缠绵,脸上又是一热。
  “你接着睡吧。”他轻轻地在我额上印了一吻,宠溺地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回来给你带礼物。”
  礼物?我心里一甜,忍不住咧嘴笑了,“那你要早些回来,我等着收礼物!”
  “好。”他放我重新躺好,掖紧被子,最后摸了摸我披散的长发。
  身子是疲倦而又沉重的,看着他颀长的身影慢慢地飘出视线,意识渐渐再次朦胧起来。
  等到再次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一上午便坐在园子里发呆消磨时间,满脑子只想着皇太极所说的礼物,竟是隐隐生出一股兴奋莫名的心情。
  到了午间,歌玲泽劝我回房歇歇,我瞥了眼身后拖拖拉拉跟随的四名小丫鬟,两名侍卫,感觉有些想笑,却又透了些许无奈。
  皇太极至今还是没能对我放下戒心,平常他会和歌玲泽两个轮流替班,二十四小时贴身黏着我。除此之外,只要踏出门槛一步,大堆的丫鬟妈子、侍卫嬷嬷立刻会像跟屁虫一样紧迫盯人,一刻也不让人清净。
  我加快脚步,故意拼命往旮旯里钻,可怜那一票人只得跟着我在狭窄的过道内上蹿下跳,歌玲泽急得额头冒汗,低低地喊:“慢点……主子!您小心别崴了脚!”
  我忍俊不禁放声大笑,喘吁着扶墙站定,面前豁然开朗,原来竟是跑到了一处小院。院落收拾得甚为别致清雅,不算太大的庭院内种满了盛放的白梅。
  我深深吸了口气,忽然爱煞了这片洁白无瑕的梅林,正要跨步过去,忽然袖管一紧,竟是歌玲泽拉住了我,“主子,回吧……”
  “我采一株白梅回去!”
  “主子,这白梅是……”
  “你也喜欢这白梅么?”悠悠地,梅丛间飘出一缕温婉轻柔的声音。我眼前一亮,一道月牙白的窈窕身影从花间转了出来,颀长个头,容长脸儿,脸上白白净净地未搽一点胭脂,眉宇间透着温柔妩媚。她静静地站在梅花枝底,目光平定安详地投向我。
  她唇角微翘,似乎在笑,但眨眼间却又让我觉得这只是自己的一份错觉。那双眼清亮如水,瞧着我的时候眼睫一眨不眨,没有惊讶,没有好奇,没有半分情绪的波动。
  然后她冲我盈盈一笑,随即旋身,左手纤长白皙的手指攀住一株白梅的枝干,右手寒光一闪,只听咔嚓一声,竟是用手里的一柄银剪剪下一枝花蕊甚多的白梅。“喜欢便拿去吧,只是这花香不浓,怕不合你心意!”她回身将梅枝递给我,举手投足自然流露出一股淡雅贵气。
  这是一个从小受过良好教育的高贵女子!她……绝非普通人!
  在歌玲泽不等我吩咐,主动上前接下那枝白梅后,我已然猜出这个白衣女子的身份。错愕只在瞬间,我瞅了眼那枝白梅,回眸冲她笑了笑,“爷不爱闻太浓的香味,这白梅……正合我意!”停顿了一下,我的目光毫不避讳地迎向她,“多谢大福晋,恕我叨扰,告辞了!”
  她朱唇微启,似乎想要再说些什么,我只当未见,赶在她开口之前扭头拔脚。歌玲泽尴尬地行了跪安礼,这才匆匆忙忙地追上我。
  这……就是哲哲了!博尔济吉特氏哲哲,科尔沁的格格,皇太极的嫡妻!
  这个时候,我心里郁悒得直想放声吼上两嗓子。
  路上没再说话,甚至连一丝笑意也没有。一行人见我脸色不佳,半点声气都不敢吭,默默地跟了我回到住处。
  才进院子,就听萨尔玛笑道:“侧福晋可回来了!”忙不迭地回身朝里头招呼,“哎,赶紧把大格格抱来让侧福晋瞧瞧!”
  我正憋气,忽听一串咯咯娇笑声一路洒了过来,稚嫩的童音拨散了我的郁闷与不快。一身鲜亮崭新的大红棉袄裹着的一个粉嘟嘟的小女娃儿,由乳母嬷嬷抱着飞快走向我。
  孩子小脑袋两侧梳着小鬏,脸蛋圆圆的,皮肤白皙嫩滑,似水蜜桃般粉粉的能掐出水来,眉心上点了一颗朱玉红钿,眉毛虽淡,可一双眼睛又大又圆,眸瞳乌黑透亮,笑起时弯弯地眯成了一道缝。
  只一眼,我便打心底涌起无限欢喜,这女孩儿长得实在太漂亮了,精致得就如同芭比娃娃般,我忍不住伸手去握她的小手。她也不怕生,眼睛乌溜溜地盯着我看,忽然咯咯笑了两下,张开双臂,脆生生地喊:“阿牟,抱!阿牟抱抱……”
  我又惊又喜,没等我伸手去接,她已从乳母嬷嬷的怀里向我直扑过来。嗳的一声,我赶紧将她牢牢地搂定怀中。
  “看来大格格和侧福晋真的有缘……”萨尔玛憨憨地笑着。
  乳母嬷嬷恭恭敬敬地给我行了礼,我瞧着她挺眼生,竟不像是四贝勒府的奴才。“大格格,不该叫阿牟,你该叫太太才是。”
  女娃儿转动眼珠,撅着红红的小嘴撇头,“不要!”她将我脖子搂紧,“不是太太,是阿牟!”
  满语的“阿牟”是指伯母,“太太”喊的则是祖母……我心里打了咯噔,不禁迷惑起来,问道:“这是谁家的女孩儿?”
  不待旁人回答,怀里的小人儿已乖巧地腻声喊:“兰豁尔是阿牟家的女孩儿!”
  众人哈哈大笑,我轻轻捏了下她的小脸,笑问:“你叫兰豁尔?几岁啦?你阿玛是哪个啊?”
  兰豁尔歪着小脑袋想了想,奶声奶气地掰着手指头说:“四岁!兰豁尔今年四岁了……我阿玛是岳托……”
  岳托!我呼吸一窒,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滋味涌上心头,倏然失神无语。
  “回侧福晋话。”一旁的乳母嬷嬷赶紧替小主子接过话题,谦恭地答道,“我们大格格是大贝勒的长孙女……”
  岳托长女,大贝勒……代善的孙女!
  强迫自己忽略掉隐隐泛起的酸楚,我温柔地摸着兰豁尔的小脸。难怪方才第一眼觉得这孩子面善,看着教人亲近,她的眼眉可不就与代善有五六分的酷似么?
  代善啊……神志不禁飘忽回到过去,我至今还能清晰地记起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那温润如玉般的眼眸,淡定从容的笑意,以及深情不渝的话语……
  眼睛有些干涩发疼,兰豁尔窝在我怀里,小手拨弄着我的耳坠子,一脸天真无邪,娇俏可爱。她是他的孙女,而我是皇太极的步悠然,一切回忆都已化做过往云烟,伴随着东哥的消逝,种种记忆都将灰飞烟灭。
  这日皇太极直到日暮时分才回府,看他那疲惫不堪的模样,似乎恨不能倒头就睡,吃饭的时候亦是心不在焉。然而到了夜里侍寝,他躺卧床榻,却忽然显得精神亢奋起来。
  “见到兰豁尔了?”他的手枕在我的头下,我舒服地调整角度,找了个最惬意的姿势窝在他怀里。
  “中午便见着了……听她们说,你收了兰豁尔为义女?”
  “你不喜欢么?”
  “不,我很喜欢……兰豁尔是个很乖巧机灵的孩子。”
  “那你就做她的额娘吧,好好教养她,让她会变得像你这般慧质兰心……”
  “嗯?”我略略抬头,下巴顶在他的肩窝上,他的肌肉硬邦邦的,却又极富弹性。我乜眼扬睫,“你不是经常嚷着说我笨么,为何现在又这般好心夸我?慧质兰心这四个字我可担不起……”莫名地,我突然就想起哲哲来,那样一个宁静而又高贵的女子,她倒是与这四个字极为相衬。
  “你是笨……”皇太极轻笑,胸腔为之震颤,将我的下巴震得麻麻的,“可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你,简单真实却很温暖……”
  心里迅速流淌过一道温热的暖流,将我今天遭遇的所有不快统统一扫而尽。
  “悠然……”
  “嗯。”
  “那个叫安生的孩子,已由萨满作法火葬,骨灰派人送回了苏密村……你,可以安心了!”他的手揉着我的发顶,“以后让兰豁尔多陪陪你解闷儿,你也就不会觉得太无聊了。”
  我心里一颤。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我偶尔会在睡梦中大喊大叫哭泣着醒来,我对小秋母女的无奈,对安生的自责,甚至于我对孩子的渴望,原来……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从没正面问过我,却细心地将我的点滴情绪一一收纳在心。
  这样一个爱我疼我的男人呵!
  “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
  他忽然翻侧身,左手撑着头,似笑非笑地凝视着我,“这样就满足了?我的礼物还没拿出来呢,现在谢我未免太早了些吧。”
  我又惊又喜,眨着眼睛看向他,原来他的礼物竟然另有所指,我还以为兰豁尔就已经是了呢!
  皇太极右手忽然在我眼前一晃,我先是听见玉石叮咚撞击的声响,而后有件冰凉的东西从我左手套了进去,一径滑至腕骨。
  “啊!”在看清何物的同时,我发出一声惊喜的赞叹。
  那是一串翡翠手珠,由十八颗相同大小的翡翠玉珠穿成,颗颗莹润剔透,翠珠底下连了一颗白色的碧玺佛头,底下挂了镶钻的结牌、四颗米粒大的小东珠,最后穗子上缀了两颗白色碧玺佛珠。
  “不是你要的那串,不过也已仿造得极为相似,你且将就着戴来玩吧!”
  “你……”我颤声,激动得险些眼泪冲出,“你还……记得?”
  努尔哈赤送给乌拉那拉氏阿巴亥的那串碧玺翠玉手串——天哪,那是哪一年的事情了?若非他今日送我这条手串,我早已将当年自己信口开河任性地向他讨要手串之事忘得一干二净!
  那么久远的事情,他居然还记得?
  “怎么了?你是想笑还是想哭?若是不喜欢,便扔了吧!”
  “哪个……哪个说我不喜欢了?”眼泪到底还是不争气地流了出来,我喜极而泣,激动得不能自已。
  他的右手摸上我的脸颊,指腹轻柔地替我擦去泪水,我扑进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他。相依相偎,我渐渐放开心扉,絮絮地将我这两年在外的酸甜苦乐一一与他倾诉,皇太极一直未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我述说。
  当我说到小秋母女惨死时,忍不住再次伤心落泪,长久以来憋在心里的那份伤感,一经打开,竟是再也难以压抑,我泣不成声。
  他轻轻拍着我的背,替我顺气,而后淡淡地说:“说到张铨此人,我倒是有些印象……他是明西路军的监军,吉林崖战后被俘,父汗顾惜他是个人才,有意招降,他……”
  我神情一黯,像张铨那般的人物虽然带着股书生意气,但骨子里却对女真人极其痛恨,只怕宁为玉碎也难为瓦全!
  果然他停下话语,沉默片刻,说道:“算了……不提这些了。”顿了顿,他思忖良久,将视线调转向别处,“悠然,父汗已决定要攻打喀尔喀扎鲁特部……”
  我猛地一颤,竟是控制不住内心激动,从床上挺身坐起,惊愕地望着他。他仍是支着头,脸上挂着模糊的微笑,笑容在微弱昏暗的烛光下显得明暗不清。
  努尔哈赤要攻打扎鲁特部!那……吉赛他岂不是……
  怎么会突然无缘无故想到要去攻打蒙古喀尔喀的呢?难不成,会是因为……东哥的缘故?
  “父汗意欲御驾亲征,今日殿前点兵,二哥主动请缨,愿领兵打头阵……”皇太极的每一字每一句都似乎别有深意,虽未挑明,却已足以令我心惊胆寒。“悠然,又要放任你一个人留在家里了,说实话,我还真有些不放心。”
  “那我跟了你去!”意识仿佛被人操控住般,,我不由自主地脱口叫道,“我随你出征扎鲁特,那里的地形我比较熟,我可以……”
  “胡闹!”皇太极面色微变,但转瞬即复原状,只是蹙紧了眉头,“打仗非是儿戏,你乖乖在家等我回来……”
  “我不要!”我一口回绝,不容置疑地看着他,“以后无论你去哪儿,我都会跟了你去!你休想把我撇在家里!我不愿像你的那些妻妾一般模样,整日里除了等你回来便什么企盼都没有,我不希望下半辈子就活在这样无趣的牢笼里,这就好比是用一种很残忍的手法在慢慢扼杀我的生命……皇太极,你若是不能满足我这个要求,便求你还是还我自由吧!”
  这番话憋在我心里已有数日,本想找个机会,心平气和地把我对现状的一些想法解释给他听,然而却没想最后竟会在这种情况之下,把话毫无遮拦地讲了出来。
  原有的祥和温馨气氛顷刻间被破坏殆尽,皇太极微微震颤,突然欺身逼近我,右手一把握紧我左手手腕。五指收拢,他使力之大远远超过我的想象。翡翠手串被他勒得硌住了腕骨,疼痛难以形容。我咬牙强忍,却在看清他眼底闪过的受伤神情后,心也跟着如同针扎般疼痛起来。
  “好!我答应你!”他哑然出声,伸手用力一拽,我被他拖进怀里,“无论你要怎样都好,只是不许你再离开我……不许……”他俯下头,炙热的吻如暴风骤雨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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