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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第十二章 随征 (中)

  他说的话虽含蓄,我却听得明白。
  只怕终我一生,空得他无限眷恋,却无法替他生下一男半女!我注定无法体会身为人母的那份感受!
  葛戴对儿子的那份牵挂之情我能体谅,却无法更深刻地感悟到那一份与众不同的心情。
  “悠然,不许胡思乱想!”额头上一痛,竟是被他弹了一指。
  感伤的情绪没等酝酿成形,便被他搅和得烟消云散,我龇牙咧嘴,作势扑过去,“敢打我,看我不掐死你!”
  正嬉笑间,忽听门上砰的一声响,扭头看去,只见葛戴顶着一张惨白的脸,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
  我忙从皇太极身上跳开,窘得满脸通红,皇太极脸色沉了下来,呵斥道:“你又回来做什么?”
  “爷……”葛戴哆嗦着,神情有些木然,“富察汗妃歿了,宫里派人来传话,让您速去!”
  我大吃一惊。
  衮代死了?怎么可能?难道她被逐出内宫,羞愤难当而选择了自尽?
  “悠然!”皇太极喊我。
  我回过神,忙取了帽子,替皇太极戴上,“路上小心些。”他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整理好衣装,急匆匆地抬脚走了。
  等皇太极一走,我忙抓住葛戴追问:“怎么好端端地突然就死了呢?”
  她呆呆地看了我一眼,忽然打了个寒噤,颤声道:“她……被三贝勒杀了!”
  我瞪大了眼,倒吸一口冷气。
  “他怎能下得去手……”葛戴哇地哭了出来,紧紧地抱住了我,“那是他的额娘啊!十月怀胎生养他的亲生母亲!做儿子的怎能如此心狠?”
  富察氏衮代因获罪贬出内宫,其子五阿哥莽古尔泰怒其不争,埋怨亲母做下丑事连累了他的声名,弄得他在众贝勒面前抬不起头来,甚至给正蓝旗抹了黑……莽古尔泰的脾气是出了名的暴戾,母子二人当场起了争执,结果三贝勒恼羞成怒,竟失手将衮代杀了!
  这件事闹得满城沸沸扬扬,努尔哈赤气得怒不可遏。
  三月二十五,衮代的葬礼未曾办妥,更加意想不到事情发生了。平时服侍衮代的两个小丫鬟阿济根和德因泽竟然告发大妃,言道:“大妃乌拉那拉氏曾先后两次备办饭食送与大贝勒,大贝勒受而食之。又一次送饭食与四贝勒,四贝勒受而未食。且大妃一日三次差人至大贝勒家,如此来往,谅有同谋!大妃自己深夜出院亦已两三次……”
  如此种种言语震惊朝野,也亏得努尔哈赤这种时候还能保持冷静,不曾偏听偏信,而是指派扈尔汉、额尔德尼、雅荪、蒙噶图四人彻查此事。
  那日午后,我躲在书房内室,听得扈尔汉等人询问皇太极事情的真伪,皇太极沉默许久,最后回答说:“送膳之事确然属实。大妃赐膳,做儿臣的不敢不受,只是无功不受禄,这顿饭食我想不出一个能够享用它的理由,故而不敢食……”
  他们在书房嘀嘀咕咕地又交谈了好一会儿,四人这才告辞离开。
  我从内室出来,只觉得手足冰冷,心里莫名的悲哀。少时皇太极送客回转,我扶着书案痴傻地望着他,他身子一僵,跨进门槛后站在背光处,无言地回望我。
  四目相对,无声无息。
  我心里一酸,眼泪竟黯然滴下,忙伸手抹去。
  “悠然……”
  “没事,我没事!”我吸着鼻子,勉强扯出一丝笑容,“我真的没事!我把前几日拿的书籍依样放回了原处……我,我……没事就先回去了,你忙你的吧!”
  “悠然——”他伸手欲拦我,我胳膊一缩,条件反射般躲开。从他身边擦身而过,我逃也似的奔出了书房。
  上午还是晴空万里,此刻却已是乌云蔽日,耳边隐隐能听到从远处传来的沉闷雷鸣。我加快脚步,完全不理会歌玲泽在身后焦急的呼唤,只是埋头往前冲。
  “姐姐?!唉哟……”
  一个没留神,我竟然一头撞到迎面过来的葛戴,险些将她撞翻。
  “姐姐!”她惊魂未定地瞅着我,“你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不是哪里不舒服吧?”
  心里隐隐作痛,我望着她凄然一笑,“变天了……终于还是……”
  扈尔汉等人的调查结果,落实了阿巴亥与代善之间不寻常的“暧昧”往来,努尔哈赤盛怒之下,痛斥大妃,进而将之休离,对外却声称大妃窃藏绸缎、蟒缎、金银财物甚多。阿济根和德因泽二婢因举报有功,被努尔哈赤收纳为庶妃,并赐与汗同桌进膳的荣宠。
  最终,阿巴亥带着儿子含愤离开内宫。她自十一岁嫁与努尔哈赤至今,生养三子,当可谓万千宠爱集于一身,享二十年的富贵荣华,末了却是落得如此下场,不禁令人欷歔感叹。幸而十二阿哥阿济格已然成人,又是镶白旗旗主,在宫外自有府邸私产,可保母亲、弟弟不至于流离失所,困顿无依。
  大贝勒代善因此绯闻声名大为受累,他原是四大贝勒之首,军功卓著,众望所归。如此一闹,眼看已然稳握在手的储位开始变得虚幻如梦。
  四大贝勒之中,三贝勒莽古尔泰因为弑杀亲母已为努尔哈赤不喜,外界舆论也是对他颇多微词;二贝勒阿敏自打生父舒尔哈齐亡故后,努尔哈赤便将其交由衮代代为抚养,养母衮代私盗宫中财物,阿敏难逃其咎;大贝勒代善与大妃往来过密,虽无查实有过分行为,然而却已在努尔哈赤心上扎了一根难以抚平的尖刺……
  天气渐渐转热,近两月来皇太极深居简出,每日空闲下来,只是陪我静静地读书,偶尔兴致高昂,还会和我就三国里面人物之间的权谋争斗,拿出来调侃品评一番。
  他面色平静无波,只是在讲到如何布控,如何撒线,如何设局时,深邃的眼眸中自有一股幽暗的漩涡在打转。一开始,我还会和他争辩几句,到得后来却多是他讲我听。
  论起这种权谋之术,自小便心机难测、城府高深的皇太极自然要比我强出百倍!
  我唯有藏起满心淡淡的悲哀,看着他在谈笑风生间,貌似韬光养晦,实则已悄然施展手腕,轻易地将整个局面翻转……
  入夏,稍稍恢复平静的赫图阿拉城再次掀起轩然大波。
  努尔哈赤的叔伯兄弟、贴身侍卫阿敦,私底下秘告大贝勒,说皇太极联合莽古尔泰、阿济格准备伺机暗害于他。代善得知消息后惶然,无奈之下赶赴大汗处,恳求努尔哈赤主持公道。
  努尔哈赤连夜将皇太极召进宫去,让这几个儿子当面与阿敦对质。
  皇太极离开后,我从床上爬了起来,赤脚踩在地上,呆呆地望着窗外凄凉黯淡的月色,心里绞痛得已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丑时三刻,院外脚步声窣窣响起,我茫然回头,只见皇太极一脸阴郁地走进门来,烛火跳动,投影在他脸上勾勒出强烈的明暗线条。我哑然失声,抄起桌上那册《三国演义》,愤怒地高高举起,用尽全力掼向他。
  “啪嗒”,书册被他举臂挡落,沉重地摔在地上,在这寂静深夜,发出的声响大得吓人。
  胳膊缓缓放下,他脸色晦涩,凝结的眉心透出一缕愤慨之气。
  “为什么?为什么……你已经赢了,为什么非要做得这样赶尽杀绝?”我尖叫,浑身战栗。
  他嘴角微微一撇,“你也信这些无稽之谈?”
  我怅然悲凉地笑了一下。
  无稽之谈吗?他难道当真以为我傻傻的什么都不懂吗?
  “此事父汗已有公论,无须再提!”他扭过头,径直走向床头坐下,右手拍了拍床板,“天亮尚早,我乏了,过来陪我躺会儿……”
  “不能放过他吗?真的不能放过他吗?”我痴痴地问,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他已经失去嗣子之位,你为什么还非要置他于死地?皇太极……你的心未免太狠了……”
  “我狠?!”他噌地跳了起来,激愤莫名地低吼,“我本来不想杀他的,杀了他对我不见得有多大的好处,弄不好还会引火上身,得不偿失……但是!”他突然大步向我冲了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肩膀,痛心地瞪着我,“你看看你,你的眼泪是为什么流的?你能说你心里没有他?那日在书房我见你落泪,你知道我是什么滋味?悠然……是你对我残忍,我说过要你把心完完整整交给我,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你始终对他难以忘怀?他有什么好?他到底有什么好?难道我当真比不上他吗?”
  我摇头,泣不成声,“不是……”
  “你是我的!你只属于我!”他一把抱住我,双臂环紧,勒得我胸骨生疼,“他存在一日,你便永远不能忘了他!我和代善之间,注定只能有一个胜利者!我要你完完整整地只属于我一个人!”
  “够了!”我厉声尖叫,挣扎着推开他,“说什么完完整整,独一无二……你总是拿这些来苛求我,那么你呢?你自己还不是娶了一个又一个?我算什么?我在你心里又算得什么?够了——够了!我受够了——”
  “你……”
  我蹲下,把脸埋在臂弯里,放声痛哭。
  就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我任性地发泄着自己心底的不满!
  “咣!”黑暗中听得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似乎有什么东西砸碎了,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泪眼蒙眬地抬起头,晕黄昏暗的室内,青溜溜的地砖上散落了满地的瓷片,皇太极已杳然无踪。
  大门洞开,夜风呼呼地吹了进来,满目凄冷。
  那晚对质一事最终成了个大笑话,皇太极、莽古尔泰、阿济格矢口否认,阿敦百口莫辩,最后只能背下这口黑锅。
  努尔哈赤以恶意挑拨贝勒、阿哥之间关系的罪名,将这位正黄旗的统领亲信缚以铁索,囚禁牢中。
  一场风波就此压下,然而从那天起,我和皇太极之间却开始陷入沉默的冷战。居然有一月之久,他未再踏足我所居小院半步。
  萨尔玛几次劝我服软认错,我只是狠心咬牙,不肯低头俯就。过得几日问歌玲泽四贝勒最近都在干些什么,她先是面色尴尬的支吾,后在我的再三追问下,才道出实情。
  “这月余,爷独自睡书房,只是常常喝闷酒,有几次醉了,便去了西屋……”
  我一颤,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西屋……那是,葛戴的住处!
  心痛得无法形容,皇太极的报复手段比任何东西都更能伤我!
  六月,冷战持续,萨尔玛已不敢再奢求我主动去找皇太极,每次总会以怜悯的眼神偷觑我。她和歌玲泽揣摩不透我的喜怒,只得在我身边战战兢兢地服侍,格外用心。
  七月初三这日早起,我习惯性地望着身侧的床榻,感觉心里空落落的。正准备唤歌玲泽进来,忽听门上轻叩,“主子……起了么?”
  “嗯。”我随口应了声,翻身下床穿鞋。
  门扉拉开一道缝,歌玲泽小心翼翼地探进头来,“主子……大福晋来了!”
  我才穿好鞋站起,听到这话不由得一怔。
  哲哲……她来找我做什么?这一年多,除了过年祭祀时见过她一面,我和她之间再无交集。
  茫然地穿戴妥当,歌玲泽和萨尔玛进来伺候我漱洗,完了又奉上早膳。
  我早没了用餐的兴致,整颗心好奇地挂在哲哲身上。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她突然来访,肯定不会是单纯地来找我闲话家常。
  才一见面,哲哲与我四目相触,已然恬静地笑起,“正好经过,进来瞧瞧你,你最近气色似乎不太好……”我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在名分上她和我属于大妻对次妻,按着尊卑礼数我原该向她行礼,可是面对着这个年岁只有二十出头的娴静女子,我这个家礼实在施不出来。她若是非要认为我倨傲无礼,目无“尊长”,那我也只得苦笑了。
  “不知道福晋这是要上哪?还劳烦你恰好经过来瞧我,真是不好意思。”我不着痕迹地开口试探,我就不信她会当真无聊到恰好经过我的门口。
  “嗯,我去西屋……你要不要和我一同去给乌拉那拉氏贺喜呢?”
  “贺喜?”
  “是啊。”她露出一个困惑的表情,“难道……你还不知道么?”搁下手里的茶盏,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有些尴尬,“那算了,我自己去吧!”
  “等等!侧福晋她……”我调转视线,猛地看向歌玲泽。
  歌玲泽微微一颤,低声道:“回主子,西屋那边昨儿个连夜叫了大夫,那个……侧福晋有喜……”随着最后两个字的音节嗫嚅地消失在她唇边,我猛地一震,犹如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冰水,刹那间从头冷到脚。
  不知道哲哲是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离开贝勒府的,浑浑噩噩,只觉得眼前看什么东西都是模糊不清的。等到意识渐渐地恢复清醒,才发现自己竟是走到了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我正站在热火朝天的铁匠铺街对面。
  这里位于赫图阿拉东门,是下等人居住的地方,铁匠铺街鱼龙混杂,多半住的是八旗的包衣奴才,以打铁为生,八旗精兵战时所需的铁器兵刃都是由此处造出。
  环顾左右,萨尔玛和巴尔在身后丈许开外紧跟不舍,这夫妻俩满头大汗,却连擦一下也不敢,只是瞪大了眼睛盯住我,生怕一个不留神被我跑掉似的。
  我苦笑,烈日当头,七月的酷暑能把人给烤化了去。
  汗浸得贴身的薄衫尽湿,我吁吁地喘气儿。
  “让开——让——嚯……嚯……前头的人看着些,让一让……”
  猛然回头,却见一群马匹簇拥着挤向我,我赶紧避开,目送这百余匹马擦身而过——这些是养在内城马厩的官马,看这情形是要出东门到城外去放牧。
  道路狭窄,加上有些马儿惧火,那些打铁声也极易刺激它们,是以马群走得既慢且乱。
  等我回过神,再巡视左右,竟是已找不到萨尔玛和巴尔的人影。留心寻了半天也没看见,想必方才走散了。于是只得一路往西街寻去,走走停停,不时张望。
  约莫在街上逛了一个多时辰,我又累又饿,头顶阳光褪去,忽地风云变化。夏日里雷雨竟是说来就来,半点也不由人。
  豆大的雨点噼啪砸下时,我狼狈地躲进一处角门下避雨。屋檐建得不是很大,并不足以让我容身,我正想着这下子可要遭罪了,忽然后背贴着的木门一松,我险些向后跌倒。
  “咦?下雨天还来?爷不是嘱咐您了吗?说过往后不必再来……”
  满脸是水,额前刘海遮蔽住了眼睛,碎发黏在颊边,有一绺竟然跑进了我嘴里。我随口吐出发丝,抹了把脸。
  眼前的男人四十出头,国字脸,中等个头,人长得倒算魁梧,可是面生得很。我眯着眼连睨两眼,还是没能想起他是谁,可瞧他的样子分明是在和我说话。
  一时愣住,不知该如何应答。
  “唉,您还是先请进来吧……”见我还在雨里淋着,他忙将手里的油纸伞递过来。他弓着腰身,眼睑低垂,态度恭谨得似乎不敢多瞄我一眼。
  我茫然地将伞接了过来,捏住伞柄轻轻打了个转,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慢慢地在前头领路。
  打角门进去,拐弯便是座小巧别致的园子,左右两旁稀稀疏疏地种着一排排果树,,雨滴在枝叶上,窸窣发出声响,空气里弥散着一股淡雅的香气。
  “今儿个是爷的寿辰,可爷不让下边奴才给大操大办,大清早起来就把自己关在东阁里……”我一愣,不由得停下脚步。
  他似乎当真已把我错认成他人,竟是絮絮地说个不停,我原还想问他借个地方躲雨,这下子反倒不好意思启口了。正发窘为难,他忽然诧异地回过头来,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后,又赶忙耷下脑袋,眼睛直直地盯着脚下鹅卵石子铺就的路面,瓮声瓮气地说:“那……奴才就不打扰了,奴才告退!”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转身就一溜小跑地走了。暴雨滂沱,我抬手欲喊,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园子里早没了他的身影了。
  尴尬地站在雨里,我莫名其妙。
  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啊?!
  雨越下越大,我不敢多待,忙急匆匆地顺着原路返回。没走几步,忽然一阵咻咻之声接连不断地从西北角传来,我好奇地侧目望去,透过稀疏的绿叶间隙,一个穿着月白色马褂的颀长身影飞快闪入我的眼帘。
  呼吸猝然一窒,我踉跄地后退半步,擎着的雨伞脱手滑落。
  吧嗒……伞摔在地上,滴溜溜地围着我脚边打了个转。
  挽弓,搭箭……每一个动作都是那般的熟练流畅,宛若一幅完美的图画!
  雨幕如帘,哗哗的水声仿佛已经不存在,我的耳际只能听到那连续的咻咻声,声声清晰。三枝羽箭应声钉在对面的箭靶上,持弓的胳膊垂下,铁胎巨弓的一头支在地上,他缄默无语,大雨浇灌,水滴滴答答顺着他的发梢、衣摆往下落,那个肩膀微耸的背影在凄凉的雨中,显得孤独而又落寂。
  我咬着唇,水滴从我脸颊滑落,我却已分不清,这到底是雨还是泪……
  蓦地,他甩手一扬,那柄巨弓嗖地被他扔出老远,啪的一声砸在树干上,竟被硬生生地撞断,弓弦高高地弹起,碎木飞扬。
  然后……他突然扭头!
  我心里一紧,下意识地缩起身子,急急忙忙地将伞从地上捡了起来,双手颤抖地将伞面朝前倾斜,试图遮挡住他的视线。
  无声无息,我却分明从伞下看到一双鹿皮靴子停在我的面前。心儿狂颤,这一刻我真想把伞一丢,转身逃跑。
  衣衫已被雨水淋湿,我张大嘴,用尽全力痛苦地吐纳呼吸。
  “不是说……再不用来这里了么?”声音醇厚低沉,略带沙哑,我突突狂跳的心却因为这句话倏地停住了。
  愕然。
  “回去吧!以后都别再来了……你毕竟不是她,不管你如何做,你始终不是她。即便你穿了她的衣裳,戴了她的首饰,装扮得再如何相似,你毕竟不是她……”
  我悠悠一颤,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我之间不必再计较谁对谁错,你的赐饭之恩,我铭感于心,多谢……你毕竟还是替她圆了我的一场梦。”他声音忽而放低,柔柔地呢喃,语音幽然,充满无限柔情,“你知道么?我曾亲口允诺过她,终有一日要伴她一起同桌吃饭……只可惜……只可惜……”说到最后,已化哽咽之声。
  一道惊雷在我头顶劈响,昏暗的天空猛地闪亮了一下。
  我双手握紧伞柄,捏得十指发痛,只觉得心口一阵阵的剜痛。
  代善啊……为何这般痴傻执著,为何……
  “这个,还你!”一件冰冷滑腻的东西塞进我的手里,手指触到他略带冰冷的指尖,我微微一颤。
  他的声音已然拔高,隐隐透出不容置疑的威仪:“以后,你我再无瓜葛!我也不可能再把你当做她!你走吧!”
  我低下头,触目看到手里的那样东西,掌心一麻,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手指放松,伞柄滑落的同时,我的左手只来得及抓住那冰冷。
  硌手的冷。
  十八粒相同大小的碧玺翠珠,底下一颗碧玺佛头相连,三颗小东珠缀了个镶嵌红宝石的结牌……
  指尖抚触,如遭电击,那熟悉的光泽在我眼底璀璨依旧。
  嗒!手腕上轻轻一动,戴在手腕上的翡翠手串滑至腕骨,两串形似相仿的串珠交相辉映,在雨水的冲刷下淡淡地散发出柔润的珠玉之光。
  一滴泪凝于眼睫,悄然滑落,泪滴溅在水洼里,转瞬消失。
  我无语凝噎,缓缓抬起头来,却见代善背转了身子,双手负在身后,寂寥地望向远处。
  我伸了伸手,可是手上的两串手串却刺痛我的眼,灼痛了我的心。我猝然收手,咬牙抽身。
  趔趄地走了两步,眼泪汹涌而出,我再也忍受不住,发足狂奔,一口气冲出那扇角门。
  雨,连绵……
  雨势渐小,我从头湿到脚,彻底被浇成落汤鸡。
  门房奴才给我开门时,脸上仿佛抽筋似的一阵痉挛,瞪着我看了老半天愣没说出一句话来。直到我捋着湿漉漉的头发,哑声问:“我能进去么?”他这才恍然大悟,哆嗦着倒退两步,猛地转身飞奔。
  “回,回来了——侧福晋回来了——”兴奋得颤抖的呼声瞬间传遍整个府邸。
  我叹了口气,踩着灌满泥水的鞋子,一脚才堪堪跨过门槛,忽然迎面扑来一团黑影,不由分说,猛然将我带入怀里。
  鼻梁撞在他的胸口,我痛得鼻子发酸,抬头望去,记忆中的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孔此刻苍白得犹如一张白纸。没等我再仔细看个清楚,他忽然用力一搂,我被他紧紧勒住,差点喘不过气来。
  他……在颤抖,虽然强烈地克制,然而薄衫下紧绷的肌肉依然在微微抽搐着。
  我抽着鼻子,涩然:“我并不是想离开……”
  一句话没有说完,他倏然低头,冰冷颤抖的双唇缠绵地吻住我。我闭上眼,泪水无声地自眼角滑落。
  “歌玲泽!叫小丫鬟准备热水……动作快点!”呵斥声中,我被皇太极腾身拦腰抱了起来。
  疲乏困顿地缩在他的怀里,他紧张地抱着我快步往小院跑。跑动带起的颠晃令我眩晕,穿过他臂弯的缝隙看出去,淅淅沥沥的雨里站着一排的人影。
  极力保持镇定,但表情已显得有些僵硬的大福晋哲哲;满脸妒意,恨不能扑上来咬我一口的钮祜禄氏;以及……脸色苍白,悲喜交集,感怀拭泪的葛戴……
  洗完澡,换了身干净的真丝长袍,我静静地坐在绣墩上,任由歌玲泽用巾帕替我揉搓头发。
  皇太极进门的时候,屋外的亮光将他的影子拖得老长老长,他站在门边不说话,我低着头只是看着他的影子,痴痴地发怔。
  歌玲泽乖觉地退出门外,门扉被嘎吱一声带上时,我心里一跳,搁在膝盖上的十指慢慢收拢。
  影子在动,一步步地靠近,我心揪紧。头顶响起细微的呼吸声,然后肩上的长发被轻柔地撩起,他拿了梳子轻轻地替我梳理。
  我身子瑟缩地偏向一边,却被他伸手牢牢按住肩膀,随即他屈膝蹲下,四目陡然相望,我突然发现他的脸孔竟是如此憔悴瘦削,眼圈淤黑,眼底布满血丝。
  “不要斗了,好不好?”他无力地低语,“我们……何苦非得这样彼此折磨对方?”
  我眼眶一热,无语。
  他伸手细细地在我脸颊上摩挲,贪恋痴迷地看着我,目光迷蒙如雾,“不要离开我!你知道我不能没有你……”
  我深深吸气。
  皇太极啊……内心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我原以为他不会再愿意向我低头——有些时候我觉得自己很了解他,有些时候又觉得其实自己无法真正触摸到他的内心……他一步步地接近他的目标,一步步地迈向他的理想,这原是既定的事实,却也同时让我无奈地陷入极度的彷徨和不安。
  都道是无情莫过帝皇!
  我怕……最后他真的会离我越来越远!
  “能答应我一件事么?”
  “你说。”
  我苦涩地笑了下,即便是现在这般动情时刻,他也绝不会胡乱应承那种“无论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的言词。
  “能否……放过代善?”
  他眸光一闪,虽是转瞬即逝,但那股冰冷彻骨的凌厉却仍是让我深深为之一寒。
  沉默良久,他神情复杂难测,正当我的一颗心急遽沉下时,他忽然哑声开口:“好!”
  简简单单一个“好”字,却让我如释重负,仿若放下了一块心头大石。我忍不住含泪笑起,手指稍稍一动,手心里捂得发烫的硬物硌得指骨生疼。
  我伸手将他的右手拉起,让它伸直平摊,然后慢慢将左手紧握的东西轻轻放落他的掌心。
  他低头只是略一扫视,猛然一震,眼睑飞快抬起,露出一抹惊异之色。我微微一笑,双手十指扯住那串碧玺手串,用尽全力向两边一扯,只听哗的一声,串珠的丝线绷断,翠珠四溅,丁丁东东滚落一地。
  他定定地凝望住我,目光深邃明亮,煞是好看,仿若漫天黑夜中的一点繁星落在了他的瞳孔之中,眩惑得叫人迷醉。
  轻轻地抱住他,我靠上他肩头,低声细语:“我是你的,只是你的……”
  最后一个字终在他俯身狂热的亲吻下,化做一声呢喃。
  七月,明万历帝驾崩,其长子朱常洛登基二十九天后,因服食红丸竟一命呜呼。两个月后,十五岁的天启帝朱由校坐上紫禁城金銮宝殿上的那把龙椅。
  十月,大金国迁都界藩城。
  从赫图阿拉城迁往新贝勒府的那几日,尽管府里上下有近百名的奴才下人听候使唤,却仍是折腾得合府人仰马翻。
  我的行李是最多的,除了我自己的,皇太极日常穿用之物差不多都在我屋里,所以搬家的时候等于是连他的家当一起搬。
  我在家忙着,可这位一家之主,却早在搬家之前便跟随努尔哈赤及众贝勒先行去了界藩城,不管不顾地撇下一屋子的女眷乱成一锅粥。
  西屋的葛戴身怀六甲,行动不便,自顾不暇。东屋的钮祜禄氏是个除了会咋咋呼呼,就只会吃干饭不干活的主儿,整日就听见她在园子里扯着嗓门呵斥奴仆,大呼小叫。我则是懒得管他人闲事,只管打理好自己这片兔子窝……总之,在毫无秩序的情况下,四贝勒府内的主子们各自为战,乱得底下奴才鸡飞狗跳,做事混乱无章。
  我抱着事不关己,甚至有点幸灾乐祸的心态看好戏。花了一天的工夫将自个屋里该拿的、该搬的全都整装完毕,余下的时间正打算好好练练已经有点生疏的刀法,忽然哲哲跑了来,三言两语便把我拖出了我的藏身小窝。
  她也并非是真要我帮什么忙,只是让我闲散地坐在厅屋,她却身体力行地以当家主母的姿态指挥起家奴仆妇。
  我冷眼旁观,忽然发现哲哲其实极富领导才能,而且头脑极好,在现代绝对是个白领高层管理——她清楚在这个家里她空有正妻头衔,单独由她出面,只怕降不住那些刁钻的奴才,于是便将我请出,奉在堂上。虽然这颇有些狐假虎威的味道,我却仍是不得不佩服她的睿智冷静,吩咐交代下去的事情有条不紊,一桩桩一件件都干得极是利落干脆,绝不拖泥带水。
  我连坐了两天的板凳,亲眼目睹她打理混如乱麻的家事,竟是滴水不漏,条理清晰,思维敏捷得叫人不得不刮目相看,佩服至极。
  冷眼旁观了两日后,我开始重新审度她,这个外表端庄娴静,来自蒙古科尔沁的年轻格格,到底还会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潜力可挖?有时我甚至冒出个古怪的念头,如果哲哲不是皇太极的嫡妻,我不会像现在这样对她心怀芥蒂,也许……我和她能成为朋友。
  搬家工程耗时颇长,到得正式出发那日,整个赫图阿拉人潮涌动。皇亲贵眷的车队先行,贩夫走卒缀在末尾。
  排在最先的打着正黄旗的旗号,华盖金辇,旌旗飘扬,仅看随行的仪仗便已叫人咋舌——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汗王后宫女眷出行,果然创国之后排场和气势已与之前仍属建州部落时无法比拟。
  我们这一行属于正白旗,两黄旗后是大贝勒的两红旗,再然后是二贝勒的镶蓝旗、三贝勒的正蓝旗……十二阿哥的镶白旗跟在我们队伍之后。
  “阿牟,我们搬去新家,阿玛和额娘去不去呢?我以后还能见到他们吗?”兰豁尔双手扒住车窗窗框,回头小声问我。
  我摸了摸她的额头,笑道:“一同去……你以后还会见到他们的。”
  “那太好了!”她欢呼雀跃,笑嘻嘻地挨过来搂住我的脖子,“可我还是最喜欢和阿牟住在一起……”小丫头嘴儿特甜,直把我哄得笑不拢嘴。
  这一路上有她伴着,倒也不寂寞。几日后抵达新居,发现新宅选址甚是不错,竟是比赫图阿拉原先的那栋老宅院强出一倍,这同时也从另一侧面可以看出,皇太极如今在努尔哈赤心目中的地位愈发拔高了。
  等再次陪着哲哲打发完那些琐碎的家务事后,皇太极终于风尘仆仆地返回新家。
  甫一见面,他便兴冲冲地拉着我直奔书房。房间里的藏书还未完全摆上书架,散乱地堆了一地。
  “大明皇帝把熊廷弼罢职了……悠然,你说得一点没错,大明这个新帝昏庸无能。他居然罢了熊廷弼的辽东经略,让袁应泰接替其职,可见这个年轻皇帝实在没识人的眼光!”
  啊,天启皇帝……
  我沉默无语。
  明熹宗朱由校,历史上有名的不爱江山却癖好干木匠活的文盲皇帝,对于这样一个人用“昏庸无能”来形容他已属厚道,其实说他“祸国殃民”亦不为过。这个小皇帝宠信阉人魏忠贤,最终把一个大明朝搞得乌烟瘴气,百姓怨声载道,直接导致最后李自成的农民起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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