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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第十七章 蒙古 一 (下)

  我默不作声地用勺子舀了三碗奶茶,管事嬷嬷接了,老脸上挂着卑微而又讨好的笑容,双膝跪地,双手将茶碗捧至头顶。
  我低着头斜睨着她那可怜又可笑的模样,真是说不出的滋味。
  “好哇!就知道你们三个小鬼会偷懒享福!”一个甜甜的声音娇笑着响起。
  我不敢抬头,只觉得这声音听起来十分年轻,而站在身边的毛伊罕突然扯动我的袖子,示意我跪下,我这才意识到这来的女子身份非同一般。
  “泰松格格万福金安!”众人齐声问安。
  我吓了一大跳。
  虽然这一路上都跟着囊囊福晋的队伍往南,而这批人最终得以与南渡黄河的林丹汗大部队会合也已经有段时间了,然而基本上我都只是在勒勒车上以及毡包内养伤,往来接触的也只是毛伊罕之类的奴才丫头,是以对于这些高高在上的蒙古皇亲贵族们,依然是一无所知。
  我眼珠好奇地转动,悄悄掀了眼皮子快速地瞄了一眼。
  那是个十来岁的高挑少女,玛瑙珠串的映衬下,能清晰地看到她柔软雪白的颈子,尖尖的下巴。
  泰松格格……也是林丹汗的女儿吗?
  可是,同样作为林丹汗的子女,淑济、托雅,甚至那个不知名的男孩子,他们的地位不也应该相当尊崇的吗?为什么看起来好像远不及眼前这个泰松格格尊贵呢?
  “姑姑!”淑济脆嫩地唤了声。
  泰松含笑摸了摸她的头,目光越过托雅,淡然落在那个男孩身上,“额哲!成吉思汗陵大祭就快开始了,大汗带领臣民们已经就位,你的额吉见你不在,派人四处寻你。你倒真会逍遥自在……”
  额哲毫不在意地撇嘴,“我在不在,并不重要!”
  “胡说!”泰松呵斥道,“你是大汗的嫡长子,将来整个蒙古草原都是你的!”
  额哲仰天哈地一笑,,笑容瑰丽,却透着丝丝缕缕嘲讽般的冷意。
  泰松似乎很不满意他的态度,纤手一挥,拍在他后脑勺上,“还不快去!磨蹭什么?”
  额哲仍是散漫地笑了笑,带着一种孤傲的冷然接过奴才递来的马缰,翻身上马。我细心辨认,发现他身边跟着的那个奴才并非上回那个叫昂古达的汉子。
  额哲走后,泰松和淑济、托雅又说笑了一阵,最后在众人的簇拥下一同离去。
  我松了口气,累了一上午,这会儿恨不得瘫在地上睡上一觉。毛伊罕拿了一些奶豆腐、奶果子来给我,我突然觉得食欲全无,胃里早饿得空空荡荡,再也感觉不到一丝饥饿感。
  于是打发走毛伊罕一班小丫头,让她们自己去解决午餐,我有气无力地守着简易的临时炉灶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眼前一晃,有块巴掌大小的东西从头顶落了下来,喀的一声撞到铁锅的锅沿上,而后反弹到我身上。
  我随手拾起,定睛看时,心脏猛地漏跳一拍。
  “这东西想必你是认得的吧?”
  猝然回头,额哲站在一丈开外,双手环抱,倨傲而又阴冷地盯住了我。
  额头冷汗顺着鬓角缓缓滑落,我吞了口唾沫,只觉得嗓子眼里要喷出火来。
  “若非留意到你脖子上的伤痕,我还真忘了曾经俘虏过你这么一个特殊的奴隶!”他突然跨前一步,从我手里飞快夺走那块圆形的木制印牌。
  我手指轻颤,这个恼人的小恶魔突然去而复返,意欲何为?
  心里油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金国的军队里居然也有女人!”额哲嘴角勾起一道弧线,哂然一笑,“会打仗的女人定然是有些本事的!”他手心掂抛着那块印牌,圆形牌身上部为如意形牌首,正面刻有“聪明汗之诏”之意的蒙古文字——这块印牌原是多尔衮之物,乃是皇太极下赐出使蒙古官员专用的信物,凭借此牌可以在投靠大金的各大蒙古部落无偿领取所需食物和马匹。我在逃离多尔衮军营时顺手牵羊一并带了出来,原本是想放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的。
  蒙古女性豪爽,多在马背上驰骋,豪迈不输男子。早在很久之前,便常有女子统领军队外出征战,所以对于蒙古人而言,在战场上见到女人并不稀奇——额哲对于我女扮男装不会感到好奇,他之所以还会想起我来,问题只怕出在这块要命的印牌上。
  “奴婢没什么本事,小主子莫要把奴婢估得过高。奴婢只是个被迫从军的女子,厌恶这种打打杀杀,借机偷了固山额真的信物,想的也只是能逃回家乡去见我的亲人!”
  我努力将下巴压在自己的胸口,装出一副因害怕而战栗的可怜模样。
  过了许久,额哲才低低地欷?一声:“真没意思。还以为你会特别一些!枉我还和额吉吹嘘说掳获了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他顿了顿,忽然伸手扯住我的胳膊,力气之大完全超出我的想象,“不管!你还是得跟我去见额吉,总之,我说你是大人物你便是大人物。只要你能哄得我额吉高兴,我便放你回去和亲人团聚也未尝不可!”
  我愕然抬头,眸光直剌剌地撞进他漆黑的瞳仁中。
  这个孩子……居然企图撒谎邀功?
  奢华的毡包内弥漫着一股幽淡的麝香,味道不是很浓,却能恰到好处使人的情绪慢慢随之放松。
  我跪匐在地上,额头点在柔软厚重的毡毯上,呼吸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短促。
  偌大的毡包一分为二,中间垂挂了一幕珍珠玉帘,琉璃透亮的颜色晃花了我的眼,我有心往珠帘后窥视,视线却被这抹耀眼的光泽给挡了回来。
  毡包内静幽幽的,只除了额哲软声细语,过了许久,玉帘后传来一声幽然叹息。我心头莫名地一震,只觉得这声叹息耳熟得令人毛骨悚然。
  才一恍惚,头顶珠帘微微拨动,随着丁东声响起,一个小丫头走了出来,站到我跟前说:“福晋让你抬起头来回话。”
  我依言挺起腰板,却在刹那间倒吸一口冷气,骇然失色。隔着一重帘幕,我分明看到一双清澈冷冽的眼眸,正波澜不惊地睥睨向我……
  这双眼……这张脸……
  那眉、那眼、那唇……
  强烈的眩晕感顷刻间将我吞噬,仿佛是中了诅咒般,我跪在那里,仿若化石,僵硬地仰望着微微晃动的珠帘后,那熟悉到令我窒息的身影。
  是幻觉……还是噩梦?
  生命在这一刻仿佛被抽离,我无声地仰望,慢慢地,干涩疼痛的眼睛开始湿润,麻痹僵硬的四肢抑制不住地开始打战。
  “就是她吗?”帘后的人踏前一步,优雅动听的嗓音里听不出半点情绪波动。
  眸若秋水,用任何形容词都无法描述尽她微微蹙眉时的妩媚。
  以往三十四年,在镜中看熟的绝世容颜,此刻居然就在我眼前,居然就在这片晃动璀璨的光芒之后。
  布喜娅玛拉……梦幻般的身影,梦幻般的嗓音,梦幻般的女真第一美女……
  毡包外传来一声爽朗清脆的笑声:“苏泰姐姐!为什么躲这里?外头好热闹,快随我出去喝酒跳舞……”
  我眨了下眼,帘后的影子并没有消失,她是真实存在的一个人!活生生的……有着一张酷似布喜娅玛拉容貌的绝色女子。
  囊囊福晋带着一帮丫头仆妇大大咧咧地闯了进来,脸上带着明亮的笑容,“咦,你怎么在这里?”她诧异地瞥了我一眼。
  “奴婢给囊囊福晋请安!”我颤抖着声,仍是没能从极度的震惊中完全恢复过来。
  “额哲说……”帘后的美人缓缓开口,“这是他从战场上掳获的战利品,想把她献给我。”
  “哦?额哲好能干啊!”囊囊福晋大笑,“难得还对额吉这么有孝心。苏泰姐姐你真是有福气……”她穿过帘子,拉住美人儿的胳膊,“别老是愁眉不展的了,你这位忧郁美人若是再闷出什么毛病来,大汗不心疼死才怪。”
  苏泰……我缓过神来,胸口沉闷的感觉一点点地退去。
  原来是她!原来她就是那个苏泰!乌塔娜的妹妹,金台石的孙女——叶赫那拉苏泰!只是从乌塔娜口中描述她如何与东哥相像,却远不及亲眼目睹来得震撼!
  没想到,她竟然是林丹汗的妻子!真真是造物弄人!
  苏泰轻轻抿嘴一笑,那柔美的笑颜看得我一阵恍惚,“真想撕了你的这张嘴。”侧着头想了下,“她们人呢,都去参加盛宴了吗?”
  “可不就缺姐姐你了!你这个多罗福晋不来凑份子,我们玩得也不尽兴!”
  苏泰冷哼着摇头,发髻上的珠坠碰撞在一起,发出悦耳的声响。
  “额吉!”额哲涨红了脸,低低喊一声。
  囊囊福晋愣住,困惑地挑了挑眉。
  苏泰转过身来,淡淡地看了眼儿子,“既然是你的一片好意,那就让这女人留下吧。只是我身边不缺人手,娜木钟,你那里……”
  “额吉!”额哲抗议地压低嗓门。
  囊囊福晋似有所悟,扑哧笑道:“得了,姐姐,别跟孩子怄气了,看把额哲急得。你就收下这奴才吧,身边多个听使唤的有什么不好?”
  苏泰淡淡地哼了一声,过了半晌,突然垂下眼睑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回福晋的话,奴婢叫阿步。”
  “阿布?那姓什么?”
  我愣住,在蒙古待了好几个月,还从没人问过我的姓氏。蒙古的姓氏我只知道一种,于是继续胡诌道:“奴婢姓博尔济吉特氏。”
  “嗯……阿布这个名字太过俗气。”苏泰不满地蹙起眉头。
  额哲连忙讨好地说:“那额吉不妨替她改一个好听的。”
  苏泰横了他一眼,懒洋洋地说:“一时想不起来。”成心在跟儿子怄气。
  囊囊福晋见状,忙打岔说:“名字不好听换了就是!”想了想,眼波扫到面前垂着的一大片玉珠帘子,突然笑道:“我想着个好名字,就叫‘哈日珠拉’吧!”
  哈日珠拉……我咯噔一下。这算什么名字?好难听……
  “还不快谢过囊囊福晋赐名?”额哲催促道。
  我无奈地撇嘴,跪在地上磕头,大声说:“奴婢哈日珠拉谢囊囊福晋赐名!谢多罗福晋抬举!”
  祭奠结束后便是比射角逐的盛典,蒙古族男女不论老少皆能歌善舞,一时间数万人在广袤无际的蓝天白云下载歌载舞,场面十分热闹。
  众人一扫连日来的阴霾困顿,兴高采烈的融入欢庆的氛围中。
  汗王帐内,多罗福晋苏泰高高居于首位,精致无暇的脸庞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意,这抹笑意却只是挂在脸上,淡淡的,冷冷的,无法渗入她的眸底。那双幽静如深海的眸瞳中缺乏一种摄人的光彩——美则美矣,却仿佛是个千年不化的冰雕美人。
  她对周遭万物仿佛都似若未见,虽然接受着万人瞩目,可那空洞冷漠的笑容却明明白白的在拒绝着任何人的靠近。
  美丽的……孤傲的女子——叶赫那拉苏泰!
  自苏泰以下,还坐着七八名艳装妇人,除了囊囊福晋娜木钟外,我只认得一个泰松格格。
  淑济格格坐在娜木钟身旁,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端庄得完全找不到一丝跳脱顽皮的影子。托雅格格在这方面似乎欠缺了些,仍是小孩子心性的在场中跑来跑去,累得乳母嬷嬷追在她屁股后头苦不堪言。
  苏泰的眉稍略略挑了下,眸光流转间渐渐透出一丝的不耐。我尚未完全看懂她的用意,底下已有个女子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出声斥道:“托雅!你给我老实点!”
  我吃了一惊,下意识的去看苏泰和娜木钟。苏泰垂下眼睑,姿态高雅端庄的端起奶茶慢吞吞的喝着,娜木钟脸上瞧不出喜怒,明眸闪烁不定。
  喝斥托雅的是位十八九岁的年轻女子,面若满月,肤色细嫩白皙,原本应显一团和气的娃娃脸,此刻却因嘶厉的叱责而变得有些扭曲。
  托雅被唬了一大跳,怔怔的呆在原地,过得片刻,小嘴往下一弯,哇地声哭了起来。全场数十双眼睛顿时齐刷刷的转向托雅和那女子。
  托雅的乳母嬷嬷慌张的将小格格抱开,托雅只是嚎啕大哭,泪汪汪的大眼睛惶然的看着对面的女子。
  淑济在座位上按捺不住的动了下,娜木钟微微颔首,于是淑济起身:“窦土门福晋,让托雅妹妹和我坐一起玩吧……”
  那女子脸色微白,只是抿着唇不说话。娜木钟离座,笑着上去挽住她的臂弯,亲昵的说:“巴特玛妹妹快别为难孩子了,托雅那么小,正是爱玩爱闹的时候……”
  “可是……”窦土门福晋嗫嚅的瞟了眼高高在上的苏泰。
  “虽然规矩要守,可那些都是场面上的事,这里没外人,不过是自己家人聚着热闹。妹妹也莫太严谨苛刻了。”娜木钟说这话时,语笑嫣然,我却觉得她这一番话,不仅仅是对窦土门福晋说的,也是有意识的对身后的苏泰说的。
  “额吉!额吉……”托雅哽咽着向窦土门福晋张开小手,窦土门福晋的眼光闪了下,从乳母嬷嬷手中抱过小托雅,轻轻的拍着她的背,温柔的拭去女儿的眼泪。
  一时间其他在座的福晋们也都离席而出,拉着窦土门福晋有说有笑的扯开话题。
  我对囊囊福晋认知又更深了一层,这个女子,虽然貌不惊人,却充满了一种凛然的说服力。也许她比孤冷高傲的苏泰的更适合做多罗大福晋,统领后宫。
  悄悄的将目光收回,瞥了眼身旁的苏泰,她仍是那般的平静安宁,也许有人会以为她是在刻意掩饰着什么,然而我却能深刻的体会她的感受。
  在那张绝丽的容颜下,有着一颗孤独寂寞的心。
  所以,她冷傲如雪,所以,她漠不关心……只因为那颗心不曾为这里的任何人所开放,留恋……甚至包括她自己的儿子。
  她,爱她的丈夫吗?喜欢那个黄金帝国的统治者吗?
  我怀疑……
  帐外的号角突然呜呜吹响,众位福晋连忙收了说笑,敛衽整装站立两旁。满帐的丫头奴才跪了一地,我不敢放肆大意,混在人堆里矮下半截身子。
  门口有道魁梧的身影昂扬迈入,我的心猛地抽紧。
  飞扬跋扈的王者之气!如果说皇太极的王者之气是内敛的,从容的,深不可测的,那么眼前的男子则是完完全全表露在外的。
  全蒙古的最高统治者——林丹汗!
  众人匍匐,膜拜着他们的汗王。我只觉得像是被人死死的扼住了脖子,难以顺畅的呼吸,胸腹内有团火在熊熊燃烧。
  眼前这个男人,就是四年前令我魂魄离体,令布喜娅玛拉彻底消失,令我与皇太极生死相隔的元凶!
  恨吗?我不知道!在这一刻似乎已无法用简单的恨意来表述我的情感。我僵硬的跪在那里,神情木讷。
  苏泰没有起身,甚至连一丝起身相迎的意思也没有。在众多福晋恭敬的对她们的汗王行礼时,她却安静的坐着喝茶。林丹汗大步向她走来,线条刚毅、棱角分明的脸上带着讨好似的微笑,眼神出奇的柔和:“苏泰!打今儿起我便是全蒙古的林丹巴图鲁汗,你是我的王妃!”伸手握住苏泰的柔荑,轻轻的抚摩着。
  苏泰顺着他的手劲,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稍稍弯腰,低头:“是,大汗!”声音仍是淡泊如水,听不出半分涟漪。
  “恭喜大汗!”众位福晋、奴才齐声道贺。
  林丹汗将手一摆:“今日皇太极加诸在我族人身上的苦痛,他日我定要他十倍偿还!”
  他的诅咒尖锐得深恶痛绝,我激灵灵的打了个冷颤,想到他以前派出的那群死士,对他狠辣的报复手段实在心有余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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