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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重阳

  龙白月现在的身份还算不上宫人,再者为了方便紫眠随时为她治疗,医正袁大人便做主将她送到了惠民局。惠民局是朝廷专门开设的药局,对外买卖药材和熟药,后舍亦有宽敞僻静之所,用于急救病人。
  龙白月足足躺了半个多月,才从时昏时醒的低烧中清醒过来。这些日子紫眠天天都来照料她,不但为她脖子上的伤换药,也配些药石为她退烧,有时还配些幻药减轻她的疼痛。按说两人这样朝夕相对,感情应该飞速发展才是。谁知——碍眼碍事者不是一般的多!
  “啧啧啧,你们看看,伤成这样还能救活,简直是人间奇迹啊,”医正袁大人指挥一票医学生围观,将龙白月当成免费的标本教材,“所以说,你们不要小瞧咒禁科,都给我好好学着!”
  紫眠正在替龙白月换药,也很无奈周围学生叹为观止的目光。
  “你们看看,这飞镖虽然没扎破致命的经脉和气管,但入喉很深,还喂了毒……”袁大人继续耸人听闻。
  龙白月翻了一个白眼——飞镖什么时候喂毒的呀,讲得比说书人还悬乎。她口不能言,无法反抗眼下这种尴尬的情况——虽然当花魁的时候习惯了众人的注目,但现在这样动弹不得、脂粉未施,让人争睹喉间估计丑陋无比的伤口,实在是叫她羞恼的无地自容。
  身在惠民局的好处就是药材管够,但得付出躬亲身教的代价。紫眠照料龙白月,还得不断回答旁边医学生的提问,根本没空去与龙白月泫然欲泣的哀媚眼神对视一下——真是气死她了!
  龙白月索性垂下眼,不声不响的任由摆布。紫眠换好药替她包扎的时候,看着她消瘦的身子,心里泛满歉疚——他还是连累了她,早就知道她夹在自己与宰相之间会受伤害,可他还是疏忽了。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不知谨慎,似乎和她在一起,自己的心总是会忘掉很多事情,只顾着眼前的快乐。
  他会有这样的心态是很危险的吧,也就是所谓的……弱点?
  紫眠心一凛,沉郁复杂的目光对上龙白月,却瞬间又岔开念头——真是瘦了不少,流质的饮食还得再变变花样……
  打发走太医署师生参观团,龙白月满意的看着紫眠温柔的目光又落回自己身上,柔柔飘飘如同羽毛般带给她安抚,真是从头舒服到脚。她刚想回馈一个柔媚的眼神缠绵缠绵,哪知屋外明窗尘又高叫着“师父师父”跑了进来。他身后脚步声纷纷沓沓,至少还跟了两个人,龙白月翻了一个白眼,知道自己的计划又泡汤了。
  这次进屋的是明窗尘、宝儿、贺凌云,还有公输灵宝。公输灵宝这些日子和宝儿混熟了,为了省钱,与她合租了一间屋子,还带着宝儿一起做皮影戏生意。白天没事做,她就混在贺府周围,指挥着宝儿帮她一起对贺凌云围追堵截,宝儿懵懵懂懂只当是在玩游戏,发动狐妖灵气追得分外卖力,天天把贺凌云气得头冒青烟。
  “她的伤治得怎么样了?”贺凌云坐下问紫眠,远远的瞪了一眼公输灵宝警告她不许靠近。
  “已无大碍,只是要开口说话还得再过些日子。”
  “啧啧,真是可怜人。”贺凌云恶毒的戏谑她,“平日嘴巴不饶人,现在报应来了。”
  最该遭报应的人应当是你吧!龙白月盯着贺凌云的俊脸,狠狠剜了一眼,祝福他舌头早日被割掉。
  “你照顾得可真用心,”贺凌云话锋一转,不怀好意的对紫眠旁敲侧击,“当初替我治金蚕蛊的时候,怎么不帮我贴贴止痛止血符?”
  “我不想让金蚕在你背上跟我的道符打架。”紫眠回答,若他的道符就能制得住金蚕蛊,这苗疆第一蛊毒岂不是浪得虚名?
  贺凌云听了紫眠的话,一想到那情形就忍不住发毛,脸不禁白了一下。公输灵宝已经知道她当初差点几拳头捶死贺凌云,是因为金蚕蛊的关系,这时候慌忙心虚的别开眼睛。
  明窗尘这时候才插空与师父说话:“师父,重阳节的蒸糕已经买来了,这篮子是送给龙姑娘的。”
  龙白月脖子不能动,只歪着眼看见明窗尘手里拎了个篮子,他将篮子打开,顿时一股粉糯糯的香甜气息飘出来,馋得她不禁咽了一下口水——可恶,喉咙好痛!
  “你吃不了,就摆在这里看看吧,应个节景。”紫眠将篮子里的狮蛮糕取出来——狮蛮糕是在重阳节吃的一种面粉蒸糕,雪白的蒸糕上插着彩色小旗,铺满了石榴子、栗子黄、银杏仁、松子之类,花花绿绿非常好看,上面还摆着一个用面粉捏的狮子蛮王,所以叫做“狮蛮糕”。
  龙白月无奈的看了紫眠一眼——他这不是摆明了在折磨她么!
  其实紫眠是相当的无辜,因为他又吃不出味道,在他眼里,狮蛮糕真的只是纯粹好看而已,当个盆景摆着看和吃进嘴里基本没什么差别。
  对啊,再两天就是重阳节了。龙白月看着一屋子的人闹哄哄的,只有自己一动不动的躺在中间,不禁双眼发直的望着屋顶横梁,精神独自飘离了开去。
  她竟然卧床那么久,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这样虚弱过。
  当紫眠他们离开,就剩下龙白月一个人躺在榻上静养的时候,这样虚弱的感觉又袭上来,漫卷了孤独的龙白月。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唉……
  房门这时候被人悄悄打开,惆怅中的龙白月瞥眼望去——原来是负责洒扫她房间的老妈妈来了。惠民局连着养济院,养济院是朝廷公办的养老院,专门收容鳏寡孤独的老人,老人还能走动的,往往受雇于惠民局做些简单的活计,挣些钱贴补自己。
  那老妈妈一张皱脸笑得像朵花,很是慈爱的先上前给龙白月掖掖被角,接着就开始扫起屋子来。她扫着扫着,一抬头,有些昏花的眼睛看见了床头的狮蛮糕——花花绿绿衬着鲜白可爱,老人喜欢鲜艳的东西,不禁高兴的笑起来。
  龙白月心念一动,手吃力的举起来。老人以为她要拿东西,忙扶了她的手要去帮她,未料双手反让龙白月抓住,被直直带到狮蛮糕旁边。老妈妈以为龙白月要糕,捧起来要递给她,龙白月指指自己的喉咙,摇摇手,将糕往老妈妈那里推推,再用力笑一下。
  老妈妈有些明白了,脸上高兴又羞涩,她将狮蛮糕捧到面前仔细瞅了瞅,没了牙的嘴笑起来有些空落落的:“谢谢姑娘。”
  龙白月笑笑,反正她也吃不到,上好的狮蛮糕对养济院的老人来说是很奢侈的东西,不如就送作人情也省得浪费。重阳节嘛,本就该孝敬一下长者……哎?龙白月的脚忽然被老妈妈捏了一下,让她愣住,觉得有些怪怪的,而老妈妈早兴高采烈的捧着糕走出了屋子。龙白月怔忡一下,纳闷的笑笑。算了,反正她高兴就好。
  转眼到了重阳节这天,龙白月一早醒来,忽然看见洒扫屋子的老妈妈站在床尾,她抱起龙白月的腿,正在把什么东西往她脚上套。
  龙白月吓得一缩脚,挣脱了老妈妈的手,她将脚抬高,却看见脚上套着只新鞋。那鞋子是新做的,没有绣花,可手艺精致扎实——是老妈妈亲手做给她的。
  龙白月高兴起来,头一次有人亲手做鞋给她,真是叫她又惊又喜。老妈妈见她高兴,自己也乐得笑开了花。
  重阳节穿了新鞋,应该登高的。她不过是伤了脖子,可不能把身子躺废掉。龙白月得到礼物扬起斗志,竟然扶着脖子坐了起来。
  “姑娘要下床?”老妈妈有点紧张的问着。
  龙白月没办法说是也没办法点头,只能笑着把手伸给老妈妈,示意自己的确是想下床走走。糟糕,躺了这么久,她竟然羸弱成这样了,龙白月一下床就觉得自己脚下有些发飘,忙一手护着脖子,一手扶着老妈妈,梗着脖子走了两步。
  新鞋果然好合脚,龙白月越走越顺,终于在重阳节这天走出了屋子。
  一出房门,一股菊花的清香就扑鼻而来,龙白月顿时觉得胸臆一舒神清气爽。想不到今天连古板的惠民局里也摆满了菊花——黄白色蕊若莲房的万龄菊;粉红色的桃花菊;白而檀心的木香菊;黄色的金铃菊;纯白的喜容菊……铺天盖地。
  紫眠午后来给龙白月换药,一进惠民局就看见龙白月直着脖子坐在树荫下,正陪在一位老妇人身边,看她做鞋。
  龙白月的头发并没有用头油梳服帖,微风吹动柔软的鬓发,发梢轻拂着她病后初愈的脸颊。她坐在阴影里,对比着树荫外炽烈的午后阳光,整个人显得苍白消瘦,却是不同于往日的清美。
  “你能起床了?”紫眠有些惊喜的走到龙白月身边。
  专注中的龙白月一听见紫眠的声音,立刻整个人转向他——若是以往,以花魁的柔软身段,她定当脖子一转眼梢一挑,风情万种的望过去,人生至此,真是沦落啊沦落。
  龙白月笑着站起来,一手护脖子,一手指指正在做鞋的老妈妈,然后拎起裙子抬抬脚,向紫眠献宝。
  紫眠看看她脚上的鞋,明白过来:“这位老妈妈送的?”
  是用你给的糕换的,换句话说,就是你送的——龙白月一想到此,笑容更加灿烂。
  紫眠见那老妈妈抬起头冲他笑,也笑着替龙白月道声谢,并弯腰替老妈妈摸了摸脉搏,知道她身子健康,这才放手起身。这时候惠民局一位药师路过,笑着跟紫眠他们打招呼:“大人来了,哟,龙医女能起身走动了,大人不必替吴妈妈把脉了,她除了脑筋有些糊涂,身子一向健康的。”
  “哦,吴妈妈替龙医女做了双鞋,在下无以为谢,举手之劳罢了。”紫眠笑笑。
  “原来这样……唉,她也糊涂,丈夫兵荒的时候被征去了北边,她每年都做鞋子等他回来,一连做了好多年,大家都知道她丈夫肯定回不来了。几年前她将鞋子都烧了,也就不再做了,”那药师有些怜悯的看着做鞋子的老妈妈,“谁知道最近燕国内乱,燕军撤了防,大家都传说我们也会撤下一批老兵来,不知怎地这话传到了吴妈妈耳里,触动了她的心弦,这不,又做起鞋子来了。”
  “本朝兵卒六十岁退役,看这位妈妈的年纪,她的丈夫早该回来的……”紫眠在龙白月身后轻轻喟叹。
  龙白月直着脖子转过身,皱着眉头望向紫眠,眼神惶惶,透着点企求。紫眠明白她的意思,点了点头。
  法衣法器不久就被紫眠取了来。他穿戴好法衣,在庭院中焚了一炉香,香气缭绕里他轻轻摇动起银铃,银铃清脆的声音丁零丁零响起……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
  老妈妈浑然不觉周遭异状,只是专注的缝着鞋子,她闻见好闻的香料味,高兴得微微摇晃脑袋,嘴里轻哼着不知名不成调的曲子。
  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薄暮时分的风已经有些凉,吹散了菊花纤细的花瓣,金色的落英在风中卷了几卷,落在了老妈妈的脚边。
  花瓣将暗香染上她的裙子,风声中隐隐混着异响,窸窸窣窣,仿佛极轻盈的脚步踩着落英而来。低着头缝鞋子的老妈妈忽然抬起头,眨着有些昏花的眼睛,望向前方。
  前方空无一人,只有吹在她脸上的风,不时变幻着方向。当那窸窸窣窣的声音一路向她靠近,走进树荫的时候,黄昏的阳光不再耀武扬威,天色一暗,一位佝偻着背的老头子蓦然出现在大树的阴影里。
  龙白月吓得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那老头子破败的衣服几乎遮不住身子,仔细辨认,竟是一身杂役兵的戎装。他骨瘦如柴,衣衫褴褛,脚上却蹬着一双新鞋。
  老头子慢慢向老妈妈走近了几步,沟壑嶙峋的脸皱起来,兀自乐呵呵的。
  老妈妈坐着不动,呆呆的与老头子对视着。末了她眨眨眼睛,忽然也跟着笑开,皱纹幸福的攒起来,像花一样绽放。
  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两个苍老的身影就这样在西风中凝固,一明一暗,一实一虚,彼此望了不知多久。只知道蓦然回神时,已是天上月亮半满,阶下黄花堆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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