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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罗扬的日志:江山风雨谣 第四节

  罗崇文最终回到兰州,那是在一九三七年夏天,抗战已经全面爆发。在此期间,他带着司马寻心跟随一个进步剧社团辗转各地,曾先后去了北平、武汉、西安,但始终没有找到司马文心。后来剧社团解散,加上战局紧迫,他们迫不得已才返回西北这个大后方。
  已是夏末,后花园的凉亭里,罗焕彰教授戴了一副老花镜在看书。罗太太在做针线活,她手腕上一对泛着幽幽荧光的青玉镯微微晃动,绽射出一种美丽而娴静的光泽。
  以罗府的条件,虽然说不上仆妇成群,但也绝对没到必须由罗太太亲自做女红的地步。然而,她自嫁进罗家,却一直坚持穿自己做的衣裙鞋袜,罗先生也是穿她做的鞋,他们的儿女更不必说。所以,罗太太几乎是经年累月地做针线活,一来打发时间,使她不会像许多大户人家的太太们那样,因无聊染上打麻将甚至抽大烟的恶习;二来她每天都有机会陪在罗教授身边,即使罗教授到学校讲课,她做的针线也能相影相随,这实在是增加她与罗教授感情的好方法。几十年操持下来,连兰州城里最好的裁缝师傅也比不上她,她的温雅贤良之名在亲朋中远播。
  罗焕彰是一个开明而又有涵养的人,以他那个时代那个年纪而论,有身份有地位的男人娶上三妻四妾是很寻常的事,但罗焕彰却只有罗太太一房夫人,这也许真应当归功于罗太太能亲力亲为地给一家老小缝制衣衫鞋袜。几十年来,罗焕彰夫妇或在花园、或在灯下对坐,两个人朝夕相伴的情景成为罗家一幅永不褪色的画卷。
  “父亲,母亲,我们回来了。”罗崇文规规矩矩站在凉亭外面。
  听到一声“我们”,罗教授和罗太太都讶然地抬起头,才看明白站在罗崇文身边的不是扛行李的下人,而是一个剪短发的模样清秀的年轻女子。这很令罗教授意外,但也并不感到十分吃惊。他忽然明白了儿子要求退婚且几年时间里音信杳无的缘由。
  司马寻心在罗府的客房住下了,罗太太派了一个老妈子专门去伺候,说是不能怠慢远客。对于她的到来,罗府上下一开始就颇费了些猜疑。都说少爷撇下未过门的少奶奶,在外面另寻新欢了。这与纨绔子弟无异,于罗府的门风家规相当有碍。
  罗教授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还没有机会给张家和马家一个交代,儿子却又给他出了新的难题。他真不知道罗家应该如何安顿眼前这个叫司马寻心的女子。是到了给儿子摊牌的时候,他必须快刀斩乱麻。
  夜,漆黑无边,四周静谧得如同一潭死水。罗府的灯却一直亮着,一场秘密谈话正在分头进行。
  罗崇文被管家带到了罗教授的书房。罗教授指指椅子,示意儿子坐下。管家退出,关严了房门。
  “我母亲昵?怎么吃过晚饭就没有看见她?”
  “她去找司马小姐描枕套的花样,可能跟你走岔了。你坐下,我有话对你说。当年你来一封信就把张家的婚事搁下了,你不知道为父把张小姐送回去的时候有多为难!好在马县长为人大度,张小姐也对你有情有义,她一直在县城等你。既然你回来了,明天我们就回县城去,一方面给马县长及张家赔罪,一方面可择日让你和张小姐完婚。”
  “父亲,你已经看到,我与司马寻心患难多年,虽然我们在外以兄妹相称,但彼此情投意合。这次我们回来,就是希望得到两位老人的同意,为我们举办婚礼。”
  “你和张小姐的婚姻才是明媒正娶,是所有亲朋都认可的。这样的年月,何况我们这样一个书礼之家,我是反对纳妾的。但是,既然司马小姐已经来了,听说她已经举目无亲,我们当然不会赶她走。不过,要等你和张小姐成亲后,再另行给你们完婚。”
  罗崇文冷笑道:“原来你们是把司马文心当一个小妾看待了,你以为她会到我们家做一个小妾?”
  “如果你不同意我的建议,那个司马小姐她从哪里来的,你还是让她回哪里去吧。”
  “父亲,你是很开明的,在省城里也有些名望。我想问一个问题:现在是新时代了,婚姻也要自由,即便是我答应与张小姐成亲,以后我还可以离婚吧?”
  罗教授变了脸色:“你不必对我讲什么自由,这些道理我比你懂!好,你把司马小姐也请来,我给你们看一样东西。”
  另一个房间里,罗太太一直在和司马寻心拉家常。
  “我们原本也有一个女儿,可惜她死得早。”罗太太说了臻儿的事,又说了一些张家小姐梅梅的事,还说到了罗家和马县长的交情。
  司马寻心一边听,或陪着罗太太一起叹息,或低头在一张白绢上描着花卉图案。
  “你家里都还有什么人啊?”罗太太问道。
  “我离开的时候,家里还有祖父、父亲和母亲,他们都很健康。”
  “听说你们那里驻扎了日本人,什么坏事都做尽了。你不担心他们吗?”
  “我是该回去看看的。但是不行,当初祖父叫我逃出来,说如果不把日本人赶出中国决不能还乡。我原本是去南京找哥哥的,可后来他失踪了,我又负了伤,才跟随罗大哥来这里。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你不必客气。也许你的哥哥……谁知道呢?日本人什么时候能赶出去,这战乱又要持续到哪一天?倒也不要紧,你既然投奔到这里,我们总会给你想办法,不能误了你。”
  管家在外面敲门:“司马小姐,老爷那边有请。”
  司马文心随管家来到罗教授的书房。她看见罗崇文也在那里,突然就红了脸。她相信,老爷找他们两个人来一定是和他们的婚事有关。
  罗教授对司马文心说:“你请坐吧。”然后他点燃捏在手里的烟斗,吸了几口,才继续对罗崇文说道:“我做主包办你的婚姻,你一定怨恨为父是一个不通情理的人。其实,我有不得已的苦衷。你先看看这个。”
  罗崇文和司马寻心都注意到,父亲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页写满繁体字的纸,纸张粗糙,泛着淡淡的黄,还有几处破损,看来年代已经久远了。罗崇文拿起来对着灯光仔细辨认,许久才明白书写的内容,大意是说,罗家子孙,必得与会做牛头状馍馍的家族联姻,方能延续家族血脉云云,像是一份遗嘱。
  “这是为什么?”罗崇文疑惑地望着父亲。
  “早就应该告诉你的,只是从前你年纪小,长大一些又一直在外面求学,总没有适当的机会。其实你不是我们的孩子。这是你亲生父亲的遗物,现在我把它交还给你。”罗老先生对罗崇文说起了他亲生父亲的事。后来他又说,“你一定听过这样的传说:大约两千多年前,古罗马军东征战败,其中有一支军队流落到祁连山脉,定居下来。数百年后,他们为了保存原本已经微弱的血脉,先祖留下遗命,尽量和有本族血统的家族联姻,也许这就是这份遗嘱的来历。而张梅梅和马县长都和你的父亲是同乡,我去他们家了解了他们的生活习俗,才接受了这门婚事。”
  “传说是真的吗?”
  “据一些考察过的专家说,在河西走廊一带发现了古罗马人后裔的踪迹。当然,一切还有待于用科学事实做出验证。你是学历史的,可以在这方面做进一步的研究。”最后他说,“当年马县长与你父亲在军队里是同僚,我和他们都是最好的朋友,我赞成教育救国,他们的理想是用武力建立新政权。他们赢了,只可惜你父亲战死沙场,马县长功成名就做了新政府的高级官员,他是后来官场不得志才回平安县任县长的。至于你和张小姐的婚事,是你出生不久你父亲定的,而且是马县长做的媒。虽然我收养了你,却不能擅自更改这个婚约。”
  罗教授的话一时将罗崇文和司马寻心两个人都击蒙了。至此罗崇文才知道,眼前自己喊了多年的父亲并不是他的父亲,更有甚者,自己还可能不是一个纯粹的中国人。他不由自主地走到镜子前面查看自己的头发,天生有一点自来卷,他还仿佛看见自己的眼珠泛着蓝的或褐的微光。也许是一种错觉,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假如事实真的如此,他就不能违背亲生父亲的遗命。也就是说,他和张小姐的婚姻是不可更改的。他回头望着司马寻心,两个人都不禁泪水涟涟。
  不容罗崇文多想,几天后,在平安县城罗家的老宅里,成亲的喜宴摆开了。罗教授携罗太太在门前躬迎宾客,来的都是省城的达官显贵、宿耄名流,还有本县的亲朋故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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