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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一别(2)

“ 她前日吃的草药中碰巧就有蛇舌草,我想她现在这样,可能是因为蛇舌草的缘故。”看承铎不说话,东方斟酌道:“药一性一之间的相互克制是很难预料的,且用量与服用的次序都需谨慎。她身一体底子本来也不太好,再被烈药一激,”他尽量用承铎容易接受的方式说,“不是没有醒不过来的可能。”

承铎低声道:“是么?”转头望着东方,“为何我觉得,她只是睡着了。”说到最后声音带了喑哑。他虽问答如常,东方却看见了他的绝望。此刻他不再强大,不再所向披一靡一,甚至下意识地带着茶茶躲避到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来。

东方伸手按住承铎双肩,大声道:“你振作一点,别这副英雄气短的样子!她还没死呢!”承铎望着他仿佛没有听懂,东方执意道:“是不是?!”承铎才“嗯”了一声,整个人像松懈下来,靠在帐篷外面。

“不管怎样,事情已经如此,你想什么也没用。”东方心知此时他心意已乱,便自己作主,简捷地吩咐道:“你好好看着她。蛇舌草常用,我去找找看这里有没有,若有,我再熬了,咱们喂她喝下去。”

承铎也不看他,又“嗯”了一声。东方转身回顾四众,赵隼并未随至,不知是听从承铎的命令追杀七王去了,还是听从自己的命令回燕州大营去了。阿思海却在人群里,东方便叫了他来跟在承铎旁边,复吩咐秦刚,闸谷驻军一切照旧施行。东方自己却去找草药。

承铎心中回转盘旋,方渐渐觉得一口气从喉间落入丹田,心里不似方才恍惚。他仍然背靠着那帐篷,却闭上了眼睛。风雪在闸谷中呼啸,敲打他的耳膜。黑暗中,突迦站在胡狄的王庭大殿上,指着他骂道:“你没有至一爱一亲人,故而你不会伤心,你生无所恋,只能靠杀人掠地来满足自己!”他放声长笑,“你不为你自己悲哀,你有什么可高兴!”

承铎蓦然睁开眼,仰天看去,却是满目飞雪。来自苍穹,落入尘泥。他忽然想放声大笑,又忽然想痛哭出声。悲喜之间,眼角瞥到阿思海,嘶声道:“阿思海,你是胡人,为什么要跟着我?”

阿思海一愣:“啊?我服你呀。再说我是半个汉人。”

“可你也是半个胡人,我杀你的族人。”承铎啤趼来。

“我认谁就是谁,从不想这么多。”

“这是哪里?”承铎望着山脉。

阿思海从未看他这样空虚的神色,望了远山道:“这里是喀拉昆仑山余脉,是胡地最高的山,没有人爬上过峰顶,那是不敬的。我们相信那终年积雪的主峰住着的神灵保佑着北方广阔的土地,每年汗王都要到西边的滁城祭祀山上的神明,祈祷来年水草丰美,部族和睦。”

“怎样祭祀?”

“献上活物,刺血供奉,越富庶的贵族,祭礼规格越高,曾经的大祭杀了牛、羊各一百五十匹。一般小民抓到山鸡野狍也可以献祭。”

承铎望着风雪中的山峰,点头道:“那好,你帮我办这个祭祀,我要祭你们的神。”

东方很快用蛇舌草熬了浓浓的药汁来。东方扶着茶茶,承铎将药哺入她口中,以确定她真的咽了下去。喂完那碗药,阿思海换了衣服进来,脸上用禽血涂了三道,在帐内置出了一个神坛。

承铎就坛前坐了,听他用胡语念诵祝词。念毕,阿思海将磷屑扔入火中腾起阵阵烟火,他细辨那烟火形状,道:“喀拉昆仑神允许献祭了。大将军,你要献上祭礼。”

承铎从靴筒一抽一出匕首,从左掌指根至腕斜拉了一道口子,立时血如泉一涌,滴落在台上的铜碗里。阿思海不由得愣住,竟忘了颂祷。东方也吃了一惊,抬头对阿思海道:“继续!”阿思海重新肃穆神情,大声念颂起来。

承铎心中一片悲凉,凝望着火苗,默祝道:

“喀拉昆仑山上的神灵,我曾经杀戮过无数你的子民,今后也仍将与他们为敌。如今,我献上我的鲜血祈求你,祈求你护一爱一这女子。你若宽宥我,请将她留在我身边,让我好好待她,时时看她笑容;若不宽宥我,请不要让她死去,把惩戒降临给我吧。我当坦然承受,决无畏惧。”

东方见他默然无语,神色却极是庄重,心里只觉得深深的感动。

阿思海蘸了那鲜血,横抹在茶茶额上,道:“大将军诚心求祷,神明必然保佑姑一娘一。”他撤了巫祝礼器,退到帐外。东方忽然唤道:“如今人事已尽,但凭天命。习鉴兄,请随我偏帐一叙。”

承铎跟了他到偏帐中。东方捡了木柴燃起一个火堆,拉了他手来看。承铎望着火苗不语,东方取过伤药纱布,将他手上的伤口用一药细细包扎。他挽转纱布,打了一个结,放下承铎的手道:“七王此番就是要激怒你。你如今杀了云州驻军,先动了手。他回上京去,必然告你反叛。你便由他诬陷么?”

承铎万千思绪只在茶茶身上,这诬陷与否又有什么意义,他望着手掌,“我现在哪里也不想去。”

“你如今困守此处无异于束手就擒,无论茶茶生死如何,你总还要好好活下去。”

承铎道:“然之兄,我现在确实没法想这些事。你一定要问我,我也无话可说。”

东方叹道:“你心气太高,既不能忍;义气又重,亦不能狠。有将帅之才,却无帝王之术。生在皇家,不知幸是不幸。”

承铎黯然:“这些都不必谈了。”

东方握他手道:“此事我回京去周旋,断不让他得逞。他可以伤害茶茶,但你不能被他打倒,否则茶茶就白白牺牲了。如今下着大雪,闸谷不日就要封山,我现下便要跟你辞行。”

一个人的一生,朋友可以有很多,患难与共的却很少。承铎从怀中拿出一块黑色的令符,东方认得是十二卫大将军的兵符。承铎道:“这个你拿去,见令如见我,或许用得着。”

东方也不推辞,收去揣好,道:“有一句话不吐不快。茶茶若是醒了,我配在阿思海处有草药,可以煎给她喝。倘有万一,人生之事,得失相辅。把她记在心里吧,切不可过于伤颓。”他言罢,站起来,到帐外收拾马匹,趁天还亮着出山回燕。

承铎一路送他到那谷口,二人拱手作别。

东方转身牵了马走下那山脊。承铎看着他渐行渐远,茫茫天地间,一人一马,风雪中飘摇独行,忽然想到初遇东方时,也是这般大雪,也是烧着几支枯柴,东方说:“你还跟着我走么?”

在他的山野草庐里,窗明几净,煮酒醇香,东方说:“我若不随你,再无旁人可随。”

言微义重,塞北京华便一路跟随至此。

承铎忽然喊:“东方!”东方停步,侧身回头。承铎大声道:“天一陰一路滑,风雪难行。然之兄一路珍重。”

东方听了这话,心头似重重一击,欲言如梗,只能望着他点头。转身牵了马儿继续走,走出那谷口时,回头,见承铎仍然站在那里,身上已薄薄覆了一层雪。

东方眼中刹时间一片模糊。

书生意气在垄乡,将军百战少年狂。

一别天涯尘音远,当时只道是寻常。

平生屈指几多恨,沙场挥戈为谁忙?

不辞风雪作归程,却向人间觅侯王。

*

东方离开闸谷的第二天,茶茶脉息渐渐平稳清晰。东方离开闸谷的第三天,纷扬的大雪阻断了闸谷的入口。

承铎正在营地空场上看士兵一操一练时,哲义一路跑过来,叫道:“主子,姑一娘一醒了!”承铎有些僵硬地转了身,跑回帐子里。茶茶仍然安静地陷在被子里,脸色比前两天润泽。听见脚步声近前来,她睫毛微微一抬,反而剪碎了承铎唯余的镇定。

仿佛只是一瞬间,又仿佛过了千万年般长久,承铎望着她不敢说话。

茶茶凝望他眉目,半晌,动了动嘴唇,无声地说:“你哭了?”

承铎别开目光,道:“我没有。”

回过眼来,见她还是那般望着他,心里一阵激荡,俯下一身去便将她抱进怀里,将脸埋一进她头发。本来有很多话要对她讲,说出来时却只是一句轻声的“你终于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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