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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庞涓喜结连理,孙膑改名出山

  大将军府中,庞涓正与副将张猛商议崤关及西河一线防务,门外一阵喧哗,不一时,门人来报:“报,门外有乡民求见!”
  “乡民?”庞涓心头一怔,急与张猛走至大门,果有十几个乡民跪拜于地。看到二人,为首老者连拜三拜,涕泣道:“大将军,求您开恩哪,求您了!”说完又是一串响头。众乡民无不叩首。
  庞涓不明就里,看一眼张猛,见他也在发愣,遂走上前去,扶起老者:“老丈请起。我是庞涓,您有何求,尽说就是!”
  老者又要跪拜,被庞涓一把拉住。老者一边抹泪,一边备细述说一遍。原来,老者年逾花甲,膝下唯有两子,长子应征,次子耕种。去年秋天,次子患怪病离世,膝下唯余长子,名唤青牛。三日之前,青牛偷食军粮,犯下死罪,定于今日午时斩首,范梢特别通知老人赶去收尸。老人闻讯,急与众乡邻赶至范将军处求情,范梢却说法不容情,青牛犯下军法,依律当斩。老人正自求告无门,有军卒要他向大将军求情,说是只要大将军开恩,青牛死罪或可得免。老人一听,随即跌跌撞撞地与众乡民赶来,为子求情。
  庞涓问道:“军营里一日三餐皆有供应,你儿子为何还要偷食军粮?”
  老者急道:“大将军有所不知,青牛力大贪食,一人可抵三人饭量,一餐能食牛肉十斤,馒头二十只,寻常饭食填不饱肚子。”
  庞涓抬头一看,午时将至,不及再问,急叫门人备马,与张猛两骑朝城北范将军的营地疾驰而去。离营地尚有二里许,二人就已听到三通号鼓,急抽战马,如飞般驰往刑场,远远看到青牛两手反绑,埋头跪在行刑台上,刽子手扎好架势候于一侧,大刀已经抡起。范梢端坐台上,一脸严肃,属下三千将士列队观刑。
  眼看大刀就要落下,已经驰至两箭地之外的张猛大叫:“刀下留人!”
  众将士皆吃一惊。刽子手扬刀望向范将军。范梢正自惊愕,庞涓、张猛已经驰到,翻身下马,快步走上刑台。范梢瞧见,起身拜道:“末将参见大将军!”
  庞涓却不理他,径直走到青牛身边,对刽子手喝道:“松绑!”
  刽子手松绑,庞涓拉起青牛,将他上下打量一遍,见他面如赤铜,身长八尺,体壮如牛,心头大喜,拍拍他的肩头问道:“你就是青牛?”
  青牛本以为必死无疑,万未料到还有生机,因而竟是毫无反应,只将两眼懵懂地呆视庞涓,好像是在梦中一样。
  张猛喝道:“青牛,大将军救你性命,还不谢恩?”
  青牛打个惊愣,终于反应过来,跪下叩道:“青牛叩谢大将军救命之恩!”
  庞涓转向范梢:“范将军,青牛有饭量,你可知道?”
  “末……末将知……知道。”
  “既然知道,为何不为他增加饭食?”
  范梢急道:“回……回大……大将军,末将增……增加来着,给他吃双……双份。”
  “青牛要吃三份,双份如何能够?”
  “原……原是三……三份,可……近时李……李将军克……克扣军……军饷,每日仅……仅供八……八两二钱,谁……谁都吃……吃不饱,末……末将这……这才减……减他份……份额。”
  庞涓的脸色阴沉下来,目光缓缓转向张猛:“传李通!”
  不一会儿,负责三军粮草的李通急驰而来,纳头拜道:“末将参见大将军!”
  庞涓脸上现出杀气,冷冷问道:“李通,你可知罪?”
  李通回道:“回禀大将军,末将不知!”
  庞涓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你死到临头,还说不知!本将问你,为何私扣军饷?”
  “回禀大将军,末将没有私扣军饷。今年大旱,河东夏粮颗粒未收,国库储粮全被司徒大人调用赈灾,军中储粮仅余万石,后面虽说收缴齐、赵库粮万石,却又供养齐、赵活口一万八千。末将苦思无策,只好减少供量,否则,两个月之后,三军将士将无粟下锅。”
  庞涓心头一凛,眉头紧锁,沉吟有顷,再次问道:“此等大事,为何不报?”
  “末将早已具表上报,大将军如若不信,可问张将军。”
  “确有此事。”张猛点头道,“末将也曾多次向司徒大人谈及此事,司徒大人亲领末将去国库验看。近年陛下用兵频繁,役民过重,国库确无余粮。近日末将见大将军一心忙于大事,就未及时汇报此事。”
  庞涓白他一眼,厉声责道:“真是糊涂!什么是大事?三军无粮,这才是大事!”略顿一下,转对李通,“李将军,此事不能怪你,是本将错了!从今日始,你可恢复正常供养。陛下赏赐本将黄金五百,全部予你,速向列国购买军粮,暂缓燃眉之急。至于数月后的粮饷,自有本将筹划。”
  庞涓一语讲完,在场将士,包括张猛在内,无不跪倒,五体投地叩拜涕泣。
  庞涓眉头一横,大声吼道:“全给我起来!男子汉大丈夫,哭个什么!把这点力气攒起来,练出本事,用到沙场上去!”
  众军士一愣,继而忽地站起,齐声吼道:“谨遵大将军命令!”
  庞涓扫众人一眼,点点头,大声说道:“好样的!”转向青牛,“青牛,你既然能吃,也必然能干。能否向本将展示一下手段?”
  青牛答应一声,眼睛一转,走到监斩台前,两手扳牢台角,大喝一声:“起!”能容纳二十余人、重达千钧的庞大监斩台竟然整个被他掀翻于地。
  庞涓脱口赞道:“好一个虎贲之士!”转对张猛,“张将军,似这等猛士,军中可有?”
  张猛应道:“据末将所知,各营均有。”
  “好!你将他们从速集中起来,组成一旅,编入中军,饭食特别供应!”
  “末将得令!”
  庞涓用五百赏金进一步收买了军心不说,又意外获得灵感,为三军整编了一支虎贲之师。这支部队一旦建成,再有战事,折旗夺帅,何在话下?
  返回途中,庞涓越想越是得意,由不得快马加鞭,一阵疾驰,不一会儿就已驰至大将军府前。马蹄刚慢下来,门外墙角处忽有一人冲出,挡于街中,拦住马头。庞涓陡吃一惊,正欲问话,早有一个门人箭步冲出,将那人一把扭住。
  庞涓下马,将缰绳交给闻声而出的另一门人,缓缓走上前去。
  扭人的门人脸色煞白,急急说道:“启禀大将军,这个乞丐午时上门乞食,小人打发他了。不料此人吃饱喝足,仍不肯走,说是求见大将军。小人知他胡闹,当即将他赶走。谁知此人不识好歹,不知何时又溜回来,悄悄躲在这个角落,让大将军受惊了。”
  庞涓呵呵笑道:“不过一个乞丐,看把你吓的?放开他吧。”
  门人松开。庞涓细审那人,见他年约二十,眉清目秀,褴褛褐衣难掩一身英武之气,两只大眼炯炯有神,心头暗喜,点头问道:“小伙子,你是何人?为何守于此处拦阻本将?”
  小伙子问道:“大将军可叫庞涓?”
  庞涓应道:“正是。”
  “草民庞葱,奉家父之命,特来投奔大将军。”
  庞涓心头一动:“哦,你的家父是谁?”
  “庞青。”
  庞涓心中一阵狂喜,面上却声色未动:“庞青?他是做什么的?”
  “箍桶。”
  庞涓急问:“他……人呢?”
  庞葱低下头去,有顷,泣道:“家父已经仙去了。”
  庞涓惊道:“你是说……叔父他……辞世了?”
  庞葱一边哽咽,一边微微点头。
  庞涓略怔一下,缓缓说道:“走,府里去,慢慢讲来。”
  庞葱跟庞涓走进府中,在庭堂里坐下,将庞青一家如何以箍桶为生,如何于十八年前离开大梁,如何在宿胥口住有两年,母亲因何而死,他们又如何搬往赵都邯郸等陈年旧事细述一遍。不久前,庞青病重,弥留之际向他提起他还有一个伯父,名唤庞衡,早年失散。就在此时,奉阳君兵败朝歌,邯郸城中到处都在风传魏国大将军庞涓的故事,其中有人提到庞将军的父亲名唤庞衡。庞葱听得仔细,回去说给庞青,庞青疑心是他侄儿,叫庞葱详细打探,得知庞衡是大周缝人,断定庞衡是亲兄,庞涓是亲侄,即挣扎起身,欲回大梁见侄儿一面,了却多年心愿。父子起程之后,行不及一日,庞青竟是受不住车马颠簸,咽气于途中。庞葱痛不欲生,卖掉随身所有将庞青葬过,一路乞食,赶往大梁。
  听庞葱讲完故事,庞涓确认庞葱就是堂弟,顿时悲喜交集,抱住庞葱痛哭失声。哭有一阵,庞涓吩咐仆从为庞葱换过衣衫,摆酒接风。酒宴之中,庞涓由不得也将这些年来的经历细述一遍,尤其提到仇敌陈轸如何于四年前害死庞衡,自己又如何受他追杀及如何赶赴大梁和宿胥口寻亲之事,庞葱听完,免不得又流一番眼泪。
  待到酒宴撤过,庞涓问道:“葱弟,你有什么愿望,尽可告知为兄。”
  庞葱应道:“在这世上,葱弟唯有兄长一个亲人,能与兄长朝夕厮守,就是葱弟的最大心愿了。”
  庞涓点头,沉思有顷,使人将众门人、仆从全叫进来,大声宣道:“自今日始,本府大小诸事,皆决于庞葱,你等务须小心伺候,谨听吩咐!”
  众仆从拜过庞葱,喏喏领命而去。
  庞葱的意外投奔使庞涓兴奋不已。
  这日晚上,庞涓躺在榻上,辗转反侧,久久未能入眠。回顾下山之后的整个进程,幸运之神几乎处处惠顾,一切就如梦境一般,顺畅得连他自己也不相信全是实的。前后不过十个月,他步步走险棋,步步得侥幸,从遭人通缉的落难士子摇身变为威震列国的大将军,并以三万疲败之师,五日两胜,连败两支入侵强敌,斩首近五万,俘获近两万,此等战绩,纵使孙武、吴起用兵,也未见记载。更重要的是,他在魏国已得军心,成为军魂。吴起吸疽却未跪亡,他不仅跪亡吸疽,这又快马救冤,破私财购饷,三军如何能不对他五体投地?
  三军既得,外事搞定。堂弟意外投奔,家事也算定了。外有三军,家有嫡亲,庞涓可谓是志得意满,出山之后的第一局大棋至此圆满走完。
  第一局棋既已完胜,照理该弈下一局。是的,下面一局应该开局了。
  可……对手是谁?该定何势?第一枚子又该落于何处?
  想到此处,庞涓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盘腿闭目,拿出在鬼谷时跟着童子在林子里修来的功力,收拢心志,陷入冥思。
  东方破晓,庞涓终于睁开眼睛,脸上现出一丝微笑。
  逢泽位于大梁东南,距南城门不足百里。泽边有一土山,名唤龙山,高约十数丈,方约十数里,远看像是一个巨大的土丘。昔日陈轸鼓噪的凤鸣龙山,说的就是这儿。
  龙山旁依大泽,林木葱郁,景色秀美,又有凤鸣传闻(迄今为止,魏惠王对此仍然深信不疑),因而在移都大梁之后,很快成为王室圣地,建有别宫,设有祭祠,驻有卫士守护。
  在别宫深处靠近大泽的地方有一处院落,高墙厚门,密不透风。门外反挂两把铜锁,周围五十步之内不见人迹。
  黑漆大门的重锁里面是一处四合式庭院,院内摆设虽说简陋,却也是应有尽有。
  这是奉魏王钦命特设的一处冷宫,专门关押犯有死罪或罪孽深重的王室成员。无论是谁,一旦被打入这里,无异于被判处终身监禁,想要出去,比登天还难。
  此处有吃有喝,有睡有坐,唯一没有的是生气。庭院里荒草蔓延,树影婆娑,看不到任何活物。蓬头垢面的前大将军公子卬此时面几而坐,两只无神的大眼痴痴地盯视几案上的紫色陶壶。
  静寂,死一样的静寂。即使不远处泽水击打土岸的澎湃声也被一圈又高又厚的砖墙阻挡,传到耳边时微弱得他几乎无法听到。
  公子卬本是性情中人,可以赴汤蹈火,可以冲锋陷阵,可以不吃不喝,却不可以忍受寂寞。而这样的静寂他竟然忍受两月有余,此时真的已至极限,忍无可忍了。
  又坐一时,公子卬猛然双目圆睁,忽地站起,一把抓过石几上的紫壶,啪的一声摔向厚厚的砖墙,然后,几个大步跨到门口,两手死死地拍打大门,声嘶力竭地叫道:“来人呐!快来人呐!”
  四周一点声音也没有。
  公子卬朝大门上猛踹几脚,仍然没有人来。公子卬眼珠一转,看到窗台上靠着一根木棒,飞跑过去拿在手中,用力朝大门砸去。“咚——咚——”的声音震耳欲聋。
  公子卬砸了不知多少下,仍然不见一个人影。他彻底绝望了,将木棒扔在地上,倚门瘫坐下来,口中咒道:“这帮狗娘养的,本公子有朝一日出去,看不揍死你们!”
  公子卬倚门不知过有多久,方才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挪回厅堂,望着堂中简陋的摆设痴痴地发呆。
  突然,公子卬眼珠瞪起,歇斯底里地再次发作,将几案上的物什一件件拿起,又一件件摔于地上。所有的东西摔完了,再从地上拣起来,重新摔下。然而,无论公子卬如何发作,四周仍然静寂如死,这个世界似乎再也没有人在意他的存在。
  许是力气用尽了,许是意识到这是徒劳,公子卬终于放慢了速度,渐渐停顿下来,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四周再次陷入死寂。
  就在公子卬万念俱灰之时,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咚咚……咚咚……”
  脚步声越来越近,公子卬的心跳也越来越快,身子不动,头却扭过来,两眼直盯不远处的黑漆大门。
  在一阵“哗哗啦啦”的开锁声之后,大门“吱呀”一声洞开,威风凛凛的庞涓迈步走进。一名军尉和几名军卒手持武器跟在身后。
  公子卬似乎是一下子傻了,愣在那里,两眼如痴如醉地盯牢庞涓身上的大将军盔甲。两个月前,这身盔甲真真切切地穿戴在他的身上。
  庞涓一步一步走进院子,在厅堂的门槛外面停住脚步。
  军尉跨前一步,朗声说道:“启禀公子,大将军看您来了!”
  公子卬却无任何反应,仍旧痴痴地盯视他身上的盔甲。
  庞涓跨前一步,扑通一声跪下,连拜三拜,朗声说道:“末将庞涓叩见安国君!”
  公子卬一个惊愣,似乎这才反应过来,一抬身爬起,连爬带跪地翻过门坎,一把抓牢庞涓的衣襟,苦苦哀求:“庞大将军,快……快放我出去,求你了!”
  庞涓看他一眼,慢慢地站起,眼睛四下一转,但见满目落寞,一地狼藉,由不得感慨万千,转向军尉大声责道:“你——”再将目光扫向众军卒,“还有你们,就是这样子侍奉安国君的?”
  军尉和众军卒似乎被吓傻了,一齐跪下,面面相觑,欲辩又止。
  庞涓的眼睛盯向军尉,厉声喝道:“愣个什么?还不快喊人来,打扫庭院,将这一应物什全都换成新的,再传两个奴婢过来,好好侍奉安国君!”
  军尉急道:“这……大将军,陛下——”
  庞涓摆一摆手,不耐烦地说:“你们照做就是!陛下那儿,本将自有交代!”
  军尉应一声喏,急带众军卒离去。
  看到军卒走远,庞涓再次面朝公子卬跪下,泣泪道:“末将来迟,安国君受苦了!”
  公子卬跪前一步,紧紧握牢庞涓之手,涕泪交流:“大将军——”
  这日下午,在王宫后花园的凉亭下面,魏惠王端坐于席,全神贯注于面前的棋局,有顷,目光从棋局上移开,缓缓转向对面的庞涓,脸上现出一丝微笑:“庞爱卿,你可看清楚了,若是后悔,寡人许你悔棋一步,重新落子。”
  庞涓应道:“微臣谢陛下恩赐。不过,微臣既已落子,断无悔棋之说。”
  魏惠王点头笑道:“好,庞爱卿既肯舍弃,寡人也就不客气了。”话音落下,举起一子,缓缓落于棋盘,将庞涓的一条大龙彻底围死。
  看到再无扳回的希望,庞涓只好投子:“陛下落下此子,微臣只好认输了。”
  “爱卿弈得好棋啊!”魏惠王笑道,“不瞒爱卿,寡人弈棋无数,唯赢爱卿一局,实属不易!来来来,再开一局!”
  庞涓叩道:“陛下,恕微臣无礼,微臣连输三局,已是无心再战了!”
  “嗯,”魏惠王点头道,“寡人也观你精神恍惚,不似往日。爱卿可有心事?”
  庞涓再拜:“陛下圣明,微臣的确感念一事。”
  魏惠王将棋局推到一边:“爱卿有何感念,可否说与寡人?”
  庞涓缓缓说道:“昨日清晨,微臣正欲出门,忽见院中落下雏鸟一只。微臣玩心忽起,将其捉住,关入笼中。晚上回来,微臣想起雏鸟,便去观看,却见两只老鸟绕笼而飞,一鸟鸣声凄惨,另一鸟吃力地将尖嘴伸进笼中,一点点地给雏鸟喂食。微臣动下恻隐之心,当即放走雏鸟。雏鸟出笼,小鸟一家三口欢叫蹦跳,绕房三圈,方才飞离,场面令人感动!”
  魏惠王早已闻知庞涓前往龙山探望公子卬之事,听闻此言,就知庞涓是在为他求情,长叹一声:“唉,庞爱卿,你不必说了。逆子之事,实属罪有应得,寡人如此处治,已是从轻发落他了!”
  庞涓仍旧跪在地上:“陛下,安国君之错,多是受到奸贼陈轸蒙蔽。今无陈轸,安国君必会明辨是非,重新做人。”
  这么解释再合情不过了。魏惠王想到自己也曾受那陈轸蛊惑,不由连连点头:“嗯,爱卿所言不无道理。依爱卿之意,如何处置逆子方为合适?”
  庞涓抱拳应道:“安国君武功高强,善于阵战,亦能治军,勇名远播列国,是不可多得的率军之才。微臣斗胆恳请陛下赦免安国君之罪,恢复安国君大将军职爵,微臣愿为安国君副将,与安国君一道治军教战,横扫列国,辅佐陛下成就王业。”
  魏惠王连连摆手:“这如何能成?”
  庞涓再拜:“恳请陛下准允微臣所求!”
  “这样吧,”魏惠王决然说道,“庞爱卿既有此求,寡人可以赦免这个逆子,至于职衔,就让他出任中军参将,跟着爱卿学习治军,寻机会戴罪立功。”
  其实,这也是庞涓早就预知的安置,但口中仍在坚持:“陛下!”
  魏惠王断然说道:“爱卿不必再言!让他做参将,寡人也是看在爱卿的面子上!”
  庞涓略顿一下,又是三拜:“微臣谢陛下厚爱!陛下万安,微臣告退!”
  望着庞涓渐去渐远的身影,魏惠王将身子微微后仰,长出一口气,不无感叹地对毗人点头说道:“此人既能想寡人之所想,又无贪心,真是一名纯臣啊!”
  毗人亦是赞叹有加,点头道:“是陛下慧眼识才!”
  魏惠王笑道:“就你会说话!这样吧,你走一趟,带那逆子回来。寡人不想见他,你可叮嘱他,让他跟牢庞爱卿,好好习练治军之术。”
  “老奴领旨。”
  毗人手持魏惠王的金牌令箭赶赴龙山,为公子卬解除圈禁。在公子卬的再三要求下,毗人透露,为他求情的是大将军庞涓,并说庞涓不但在陛下面前为他求情,且又自愿将大将军之位让出,自己愿为副将。
  毗人的披露使公子卬心潮难平。这些日来,他一直记恨庞涓,以为是庞涓夺了他的主将之位,此番救他,也是别有用心,听闻此话,方知是自己想多了。
  回至府中,公子卬顾不上梳洗,也顾不上更衣,当即召来车驾,带上厚礼,欲去大将军府答谢。不料刚刚出门,却见庞涓驱车赶来。
  看到公子卬,庞涓急跳下车,跪地叩道:“微臣叩见公子!”
  公子卬急迎上前,将庞涓一把扶起,朝他深深一揖,声音哽咽:“大将军大恩,魏卬终身铭记!”
  庞涓还礼道:“公子说哪儿话!微臣闻知公子回府,即刻赶来为公子压惊!”
  “魏卬回来,第一要事就是登门拜谢将军,谁知刚一出门,将军却先一步到了,这……这叫魏卬如何是好?”
  庞涓呵呵笑道:“公子与微臣,这是心往一处想了!”
  公子卬也笑起来,伸手让道:“大将军,府里请!”
  庞涓转身略一摆手,庞葱与一仆人从车上抬下一只箱子,走上前来。公子卬知是贺礼,对庞涓客套道:“照说是魏卬谢将军才是,您这是——”
  庞涓又是一笑,指着箱子道:“这点薄礼是微臣特为公子备下的,待会儿公子验过,自会收下。”
  公子卬的胃口被庞涓吊起,急不可待地携庞涓之手步入客厅,庞葱二人也抬了箱子跟在身后。
  看到箱子已在厅中放好,庞涓上前亲手打开,指着箱中道:“公子请看。”
  公子卬急走过来,伸头一看,箱中别无他物,只有一件带血污的甲衣和一柄宝剑,散发出一股隐隐的臊臭味。
  看到公子卬又是捏鼻又是皱眉,庞涓笑问:“公子可识此物?”
  公子卬摇头。
  “公子难道连田忌的披挂也记不起了?”
  公子卬惊道:“这是田忌的?”
  庞涓哈哈大笑数声,点头道:“前次黄池大战,田大将军一不小心,竟然掉进公子爱将范梢布下的陷阱里,滚出一身屎溺不说,还想拿这把破剑自杀。幸亏范将军眼疾手快,打掉此剑,拿铁钩将他钩出陷阱,好歹救了他一条小命。”
  黄池大战的故事,公子卬早就听说了,只是庞涓在讲述此事时,转弯抹角地将擒获田忌的功劳记在他头上,却是让他感到意外,甚至多少有些尴尬,点头道:“好好好,您这两件大礼,魏卬全收下了!”话锋微转,拱了拱手,“田忌这厮诡计多端,害魏卬不浅,谢大将军替魏卬出了这口恶气!”
  庞涓急忙摆手,真诚说道:“此功属于范将军,范将军又是公子亲手栽培出来的,微臣何敢居功?”
  公子卬从语气里听出庞涓出自真心,并非故意搪塞,抑或奉迎拍马,真正服了,当下吩咐仆从抬下礼箱,摆上铜制茶具,亲手沏好香茶。正欲请庞涓品尝,大门外面一阵车马声响,门人飞奔而来,高声唱报:“瑞莲公主驾到!”
  听到“瑞莲公主”四字,庞涓怦然心动,正欲说话,公子卬已经起身,略显抱歉地朝他微微笑道:“胞妹光临,庞将军稍候片刻,待魏卬迎接一下。”
  公子卬刚刚步出厅门,一位美貌少女已是风一般卷进院子,二话不说,一头扎入他的怀中,伏肩泣道:“二哥——”
  公子卬将她轻轻抱住,不无激动地喃喃说道:“莲妹——”
  二人紧紧相拥。
  过了一时,公子卬松开瑞莲,扯着她的纤手走进客堂,指着已经起身的庞涓道:“莲妹,来,二哥引荐一下,这位就是威震列国的大将军庞涓。”
  庞涓就势叩拜于地:“微臣庞涓叩见公主!”
  瑞莲公主万未料到这里还有其他男人,顿时脸颊绯红,欠身还礼:“大将军免礼!”
  庞涓再拜道:“微臣谢公主厚爱!”
  庞涓再拜谢过,起身站在那儿,目不转睛地凝视瑞莲公主。瑞莲公主久居深闺,除宫中太子和诸公子之外,很少接触其他男人,抵挡不住庞涓火一样的目光,两颊绯红,低头不语,单薄的身子不无胆怯地稍稍靠向公子卬,娇羞之态越发惹人怜爱。
  庞涓心中一动,缓缓收住目光,揖礼道:“公子、公主,你们兄妹许久未见,慢慢叙谈,微臣告辞。”
  公子卬急道:“庞将军,这……总该喝口茶吧。”
  “来日方长,公子不必客气。”庞涓一个转身,大步走出厅门。
  公子卬送到院中,庞涓猛然回头,再望瑞莲公主一眼,见公主也在偷眼看他,朝她一笑,再次揖过,大踏步离去。
  公子卬又送一程,在大门外面与庞涓作别,转身回至厅中,对瑞莲公主道:“你看这人,说走就走,怎就如此见外呢?”
  瑞莲公主脸色一红,似是喃喃自语,又似是说给公子卬:“宫里风传庞将军神武,我还以为他是铜头铁身的汉子呢,谁想他看起来倒像一名书生。”
  公子卬笑道:“莲妹要是相中庞将军,二哥为你保媒!”
  瑞莲公主脸色顿红,跺脚嗔道:“二哥,人家好心望你,可你——”
  公子卬赶忙哄道:“好好好,算二哥多嘴,行不?来,看二哥给你带回来什么宝贝了?”说着,叫仆从提上来一只木桶。
  瑞莲朝桶中一看,惊喜地叫道:“鲜鱼?”
  公子卬得意地嘻嘻一笑:“是二哥看着渔人从大泽里钓上来的。莲妹是只猫,二哥还能不知道?”转对仆从,“交给膳房,清蒸两条,其余的用火炙掉。”
  瑞莲急补一句:“清蒸时,姜葱多放一点。”
  自从见过瑞莲公主,庞涓多出一桩心事。回到府中,庞涓谢绝任何访客,闭目端坐半日,召庞葱备上车马,径投相国府去。
  惠施得报,迎出大门。
  望到惠施,庞涓走前几步,揖道:“晚生庞涓有扰先生了。”
  自凯旋之后,庞涓这是第一次拜访相府。庞涓见面即以晚生自居,尊称他为先生,倒使惠施颇为惊讶,抱拳还礼道:“大将军是稀客,惠施请还请不到呢,何谈打扰!”
  庞涓谢道:“那日在朝堂,若不是先生出言搭救,晚生几成刀下之鬼,何有今日之荣?先生活命大恩,晚生无以为报,今日上门,但求先生受晚生一拜!”
  庞涓说完,当场叩拜于地。
  惠施急忙拉起:“大将军,这可使不得!”携住庞涓之手,“大将军,府中请!”
  庞涓让道:“先生请!”
  两人携手入府,在厅中分宾主坐下。庞涓环顾四周,极目之处,唯见恬淡雅致,并无一丝儿珠光宝气,顿生敬意。不一会儿,一位婢女沏好清茶,叩跪于地,举案齐眉。
  惠施端起一杯,递给庞涓:“大将军,请用茶。”
  庞涓谢过,双手接过,轻啜一口,品之,别是一番滋味,啧啧数声,由衷赞道:“观先生雅室,如至鬼谷草堂;品先生香茶,如品鬼谷先生清茗。”
  “大将军言过了!惠施乃尘世粗俗之人,何敢望鬼谷先生项背?”
  “先生不必过谦。先生大名,晚生久闻。先生远见卓识,晚生由衷敬服。别的不说,先生至魏之后,如春风化雨,于无声处使国家大治。今日陛下远小人,近贤臣,定新都,行新政,皆是先生之功。”
  惠施呵呵几声笑过,轻轻摇头:“大将军这是越说越过了。若论本领,惠施何及大将军呐。回头思之,大将军出山之后的这一局棋,当真是步步精妙啊!”
  “晚生不才,谢先生褒奖!”
  “听说这几日,大将军就又落下一枚妙子。”
  庞涓忖知惠施是在暗指他攀结公子卬之事,稍显尴尬地笑了笑:“晚生拙劣,做什么都瞒不过先生。”
  惠施轻叹一声,微微点头,表示理解:“唉,我看得出来,大将军这也是无奈之举。魏国不同于秦国,要想成就大业,若无根基,单凭本领,真也行不通。”
  庞涓亦叹一声,缓缓说道:“自出鬼谷之后,能知晚生者,唯有先生了。”略顿一顿,起身至惠施前面,叩拜于地,“先生在上,请受晚生一拜!”
  惠施此番非但没有拦他,反倒微闭双目,坦然受之:“要我做什么,大将军可以说了。”
  庞涓拜过三拜,方才说道:“恳求先生为晚生玉成一桩好事!”
  这一请求显然出乎惠施的意料之外。怔有一时,惠施微微睁开眼睛,望着庞涓,点头道:“嗯,大将军事业有成,是该立家了。这是人生美事,本相愿意效劳。请问大将军看上的是哪家女子?”
  庞涓一字一顿:“瑞莲公主!”
  惠施打个惊愣,圆睁两眼,将庞涓凝视良久,重又缓缓闭上:“我听到了。”
  庞涓再拜:“晚生谢先生成全!”
  初秋时节,微风徐来,吹动一池荷叶。
  荷花池边的凉亭下,魏惠王躺在一张摇椅上,双眼闭合。毗人守在一边,也在打盹。两个宫女侍奉于一侧,一个轻轻晃动摇椅,另一个手拿蒲扇,一为扇风,二为驱赶可能骚扰的飞虫。
  迷迷糊糊中,魏惠王乍然看到庞涓向他走来。
  魏惠王赶忙欠身,笑道:“庞爱卿,来来来,坐寡人身边。”
  庞涓却一句话不说,阴郁着脸径直走到跟前,两膝跪地,两眼泣泪:“微臣叩见陛下!”
  魏惠王惊道:“庞爱卿,你……你为何流泪?”
  庞涓再拜后泣道:“陛下,微臣是……是来向陛下辞……辞行的。”
  魏惠王大急,一把扯住庞涓衣角,声音都变了:“辞行?爱卿欲至何处?”
  “秦国。”
  魏惠王惊道:“这……这如何能成?庞爱卿,寡人待你不薄,爱卿为何心存二志呢?”
  庞涓应道:“陛下,请听微臣一言。常言道,凤凰栖高枝,蛟龙归大渊。陛下虽待微臣不薄,可魏国已如强弩之末,难成大事。秦国如日中天,将来必成王业。秦公多次使人求聘微臣,陛下所赐,秦公不仅一样不缺,且又承诺微臣封疆分土。微臣以为,封疆倒在其次,成就王业,却是微臣此生所愿。”
  魏惠王急道:“寡人也想成就王业,爱卿不能走,寡人也想成就王业哪!”
  庞涓几番摇头:“陛下想高了。王业上秉天命,下合地理,中承民意,非陛下所能成就。”再拜三拜,缓缓起身,“这些日来陛下对微臣多有恩宠,微臣只有来世再报了。”言讫,拔腿即走。
  魏惠王大急,死死扯住庞涓衣袍,大叫道:“庞爱卿,你不能走哇!庞爱卿——”
  庞涓忽地拔出宝剑,割断衣袍,两腿一纵,竟是腾空而起,飘然西去。眼见庞涓越飘越远,魏惠王急出一身冷汗,拔腿狂追,边追边喊:“庞爱卿,庞爱卿,庞爱卿——”
  魏惠王紧追不舍,不防脚底一滑,一跤跌地。魏惠王挣扎欲起,却是怎么也爬不起来。魏惠王无望地看着渐成黑点的庞涓,声嘶力竭地大叫:“庞爱卿——”
  魏惠王正自绝望,忽听有人叫他:“陛下,陛下——”
  魏惠王睁开眼睛,忽见眼前并无庞涓,只有毗人与两个宫女跪拜于地,模样甚是惶急。魏惠王打个惊愣,忽地起身,朝四周巡看一遍,这才缓缓呼出一口长气。
  毗人小声道:“陛下,你方才一直呼叫庞爱卿,庞爱卿怎么了?”
  魏惠王重又躺下来,拿衣袖擦拭一把额上的汗珠,再次闭上眼睛:“没什么,寡人方才梦到他了。”
  宫女起身,再次轻轻摇动躺椅。
  魏惠王躺了一时,不敢再睡,抬头问道:“后晌可有大事?”
  毗人应道:“陛下原说去东湖荡舟,臣已安排好了。”
  魏惠王摇头道:“不荡舟了。摆驾相国府。”
  “老奴领旨。”
  一个时辰之后,魏惠王摆驾出宫,一行人马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径至相国府门前。早有使臣报信,惠施迎出府门叩拜,被魏惠王一把扯起,携手步入客厅。
  进得厅来,二人见过君臣之礼,各自入席。魏惠王轻啜几口清茶,由不得将午后之梦从头至尾细述一遍,末了叹道:“唉,惠爱卿,你说这……寡人怎会做此噩梦呢?庞爱卿也是,说走就走,竟是一点也不顾念君臣情分。寡人拉他衣袍,他还割袍断义。”
  惠施正襟危坐,微闭两眼,静静地倾听。魏惠王一口气讲完,见他仍然一言不发,急道:“惠爱卿,你倒说话呀!寡人尝听人说,梦是先兆,你说这……有朝一日,庞爱卿会不会真的学那公孙鞅和公孙衍,辞别寡人,投奔秦人呢?”
  惠施微微一笑,轻轻摇头。
  魏惠王长出一口气,仍有点放心不下,眼望惠施:“庞爱卿之才,可追吴起。先君文侯自得吴起,雄霸天下数十年。寡人好不容易得到庞爱卿,无论如何,断不能让他生出二心。惠爱卿,你抽空常去望望庞爱卿,探探他的口风。无论庞爱卿有何要求,你都要奏报寡人。”
  惠施睁开眼睛,望着惠王道:“陛下真想留住庞涓,使他不生二心吗?”
  魏惠王急道:“这能有假?没有惠爱卿,寡人食不甘味;没有庞爱卿,寡人睡不安稳呐!”
  “既然如此,微臣有一策,可留庞涓之心。”
  魏惠王喜道:“哦,爱卿快说,是何良策?”
  “招他为婿。”
  魏惠王一愣,似是没有反应过来。
  “陛下若以公主赐婚,庞涓就是陛下的贵婿,跃身国戚。秦公纵使金玉满堂,想必他也不会动心。”
  魏惠王总算明白过来,沉思有顷,重重点头:“爱卿此策,倒是绝妙。只是,按照惯例,公主当嫁君侯,庞涓虽说有才,出身却贱,这——”
  惠施笑道:“周室礼乐早已崩溃,陛下不必因循守之。再说,纵使守制,于陛下也不是难事。自古及今,圣明君王无不奖功罚罪。依庞涓之功,若在武王之世,当可封疆。陛下何不——”
  惠施说到这里,打住话头。魏惠王已是豁然开朗,脱口说道:“嗯,爱卿所言甚是。公孙鞅建下尺寸之功,秦公还要封以商地。庞爱卿有大功于国,寡人何吝之有?惠爱卿,你看这样如何,寡人明日即颁诏令,晋封庞涓为武安君,食邑黄池,赐婚公主,择日成亲。”
  “陛下圣断。”
  魏惠王低头思虑有顷,越想越觉顺畅,不禁咧嘴笑道:“嗯,上朝一家人,上阵父子兵。寡人有此爱婿在侧,何忧天下刀兵?”
  惠施听到此话,眉头微皱,正欲劝谏,猛见惠王沉住面孔,若有所思地朝他直望过来:“惠爱卿——”
  惠施抬头:“微臣在。”
  “这桩好事,不过是寡人一厢情愿,不知庞爱卿可有此意?”
  惠施笑道:“此等美事,庞涓身为人臣,焉有不从之理?”
  惠王却是连连摇头:“话不能这么说。寻常姻亲,不算大事,庞爱卿却是不同。万一庞爱卿另有所爱,寡人岂不是强人所难了吗?”
  “陛下既有此意,微臣愿意保媒。”
  “好好好,”魏惠王连说三个好字,“此事托予爱卿了。”略顿一顿,“只是——”
  “陛下还有何虑?”
  “寡人身边,及笄公主共有两位,一是瑞梅,夫人所生,年方二八;二是瑞莲,侧室所生,年方十五,依爱卿之见,寡人赐婚何人,方为合宜?”
  “陛下可赐婚瑞莲公主。”
  魏惠王略显惊讶:“两位公主皆是寡人心肝,爱卿为何嫁幼不嫁长?”
  “回禀陛下,公主有莲,庞涓有水。莲得水而生,水因莲而贵。涓莲婚配,相得益彰,当是天作之合。”
  魏惠王听得心喜,连连点头:“嗯,此事可以定下,烦劳爱卿张罗。”
  “微臣领旨。”
  接下来的半月里,魏惠王连颁两道诏令,庞涓如同做梦一般,先是封疆晋爵,庞府改换门庭,成为魏国第一个异姓君侯,后是陛下赐婚瑞莲公主,相国保媒。
  庞涓大婚之日,莫说是大梁,整个魏国也都震动了。各邑守令、诸府官员、世族大户、豪强大贾等,无不收到一张由庞涓亲自签具的丝缎请柬,纷纷具礼致贺。武安君府前锣鼓喧天,车马如流,更有看热闹的,送礼的,帮忙的,维护秩序的,硬是将远近几条大街堵个严严实实。
  淳于髡辞别陈轸,渡河至宿胥口,在那儿游玩几日,偏巧遇到卫国一个相识,受邀又至帝丘小住月余,这才重返魏境,驾驭轺车自大梁东门入城。
  进得城来,淳于髡行至宫前街,越走越是艰难,最后竟然动弹不得。淳于髡只好跳下轺车,拦住身边一个老人:“请问老哥,前面发生何事?”
  老人将淳于髡上下打量一番,连连摇头:“唉,连这等大事你也不知,看来客官必是外地来的!告诉你吧,今日武安君大喜,整个大梁连地皮都动了,好个闹猛哟!客官要想看热闹,这就赶去。客官若要赶路,还是趁早掉头,绕道走吧!”
  淳于髡吃一大惊:“武安君?魏国不是只有安国君吗?”
  老人哈哈笑道:“那是老黄历喽!陛下早些时日颁下诏命,晋封大将军为武安君,今又赐婚,武安君府,双喜临门哪!”
  淳于髡愣怔半晌,方才问道:“再问老哥,可知武安君所娶新妇是哪家女子?”
  “哪家女子?”老人盯他一眼,连叹几声,“哪家女子能有这般洪福?”
  淳于髡笑道:“难道他娶了天仙不成?”
  老人也笑出来:“不是天仙,也差不多。”凑近一步,“不瞒你说,武安君所娶新妇,不是别个,就是当今陛下的千金公主!”连啧几声,“啧啧啧,老汉我七十有三,也算是年逾古稀,这种排场,真还是第一次遇上!”
  淳于髡点点头,冲老人抱拳道:“谢老哥喽!”
  别过老人,淳于髡心头思忖:武安君既有好事,在下当去讨杯酒喝。这样一想,就又朝前走去。走有几步,眼见挤不过去,淳于髡只好将轺车赶至街边一家客栈,让小二安排一间房舍,略一思索,脱下游士衣冠,从随身箱包中取出一套叫花子衣裳穿上,亮出油光可鉴的大脑壳子,空了两手来到大街上。
  淳于髡随人流走至武安君府前,看到新人早被迎进府中,看热闹的人流开始消散,各路贺客纷至沓来,无不在府前停车卸马,手持请柬,箱抬贺礼,熙熙攘攘,嘻嘻哈哈,相跟着走进府门。
  淳于髡观望有顷,跟在两个贺客身后径走过去。府门两侧各站几个负责礼仪的门人,但有客来,就将腰身弯成九十度,笑脸迎送,同时验看请柬和礼单,大声唱报:“马空大人贺金二十,白璧一双;黄池令夜明珠一颗;御史大人珍珠一串,玛瑙手镯一对;太史大人青玉独角兽一只;邺城令贺金五十……”
  府门后面摆着两张黑漆几案,后面各坐一位主簿,一边听着门人的唱报,一边在竹简上轮流书写。因贺喜者太多,他们的两手几乎是一刻不停,连额角上的汗珠也顾不上揩去。
  淳于髡大摇大摆地抬脚就要进去,却被站在首位的门人拦住。
  门人朝他小鞠一躬,客气地笑道:“老丈留步。”
  淳于髡圆睁两眼,似是不解地瞪着他:“留步?留步如何吃到喜酒?”
  门人又是一笑,从袖中摸出一枚铜币,递过来道:“前面有家客栈,老丈可将这枚铜币拿去,若要吃酒,就到那儿吃去。”
  淳于髡接过铜币,反复验看半日,冷笑一声:“真是狗眼看人低。老朽要吃的是喜酒,你却拿这个打发,当老朽是叫花子呀!”随手一抛,将那枚铜币扔在一丈开外的砖地上,“啪”地发出一声脆响。
  淳于髡在这里一惊一乍,呵斥门人,顿时引来一群看客。前后赶到的几位贺客纷纷顿住步子,观望这场热闹。
  因是大喜之日,门人虽遭辱骂,却也不敢还口。众门人见状齐围上来,睁大眼睛将淳于髡上下左右又是一番打量,确认他是赶来闹事的乞丐,遂有门人阴起面孔,不冷不热道:“老丈既是来吃喜酒的,可有请柬?”
  淳于髡白他一眼:“老朽不远千里赶来贺喜,何来请柬?”
  那门人微微拱手:“武安君有令,无论何人,若无请柬,不得入内。老丈既无请柬,就请离开此地,免得闹出尴尬。”
  “哈哈哈哈,”淳于髡仰天大笑数声,“尴尬?老朽走南闯北,什么怪事都曾遇到,唯独不知何为尴尬,今日有幸,倒要见识见识!”
  听他言语托大,众门人又都吃不准了,一时僵在那儿,不知如何收场。早有门人报知家宰庞葱。庞葱一路小跑过来,将淳于髡一番打量,见他气沉心定,断非一般人物,急趋一步,揖礼道:“晚生庞葱见过先生。请问先生尊姓大名?”
  淳于髡也将庞葱上下一番打量,眉头一挑:“小伙子,老朽是谁并不重要。武安君今日大喜,老朽本欲讨杯酒喝,却被这帮门人拦住,扫去雅兴,却是可恼!”
  庞葱赔上笑脸:“这些下人有眼无珠,先生高人雅量,权且饶恕他们这次。但有得罪之处,晚生向先生赔罪,望先生莫与这些下人一般见识。”
  “嗯,”淳于髡微微点头,“你年纪轻轻,嘴巴倒是乖巧。看在你的面上,老朽暂不与这帮下人计较。至于喜酒,老朽这也无心喝了。不过,老朽有一句话,你可捎给武安君。”
  庞葱赔笑问道:“先生有何指教,晚生一定捎到。”
  “不不不,”淳于髡连连摆手道,“此话与老朽无关。不久前老朽在宿胥口遇到武安君的一个故人,是他托老朽捎的。”
  “一个故人?敢问先生,他是何人?”
  “陈轸。”
  “陈轸?”庞葱心里一揪,急问,“他说什么?”
  淳于髡晃晃光脑壳子:“此人说,‘早晚若打喷嚏,便是陈轸惦念着你呢。’”
  言讫,淳于髡一个转身,摇晃着光头,大踏步走去。庞葱惊愣有顷,似乎想起什么,急追几步,大声叫道:“先生留步!”
  淳于髡顿住步子,转过身来:“小伙子,你还有何事?”
  庞葱拱手道:“敢问先生如何称呼?”
  淳于髡微微一笑:“你可对武安君说,老朽是他朋友的朋友。”略顿一下,抬手指指光亮的秃顶,“你还可告诉他这个。”
  是夜,长庚西挂,玉兔东升,客人渐退,洞房花烛。喝得酩酊大醉的庞涓被白虎、庞葱架着两只胳膊,摇摇晃晃地步入新房。
  白虎扶庞涓席地而坐,揖道:“恩公晚安,白虎告退。”
  白虎欲走,庞涓一把扯住白虎的衣袖:“白……白兄弟,别……别走。”
  “恩公有何吩咐?”
  庞涓沉下面孔,喷着酒气大声呵斥:“什么恩公?我庞涓在这世上只有两个亲人,一个是你,白虎兄弟,另一个……”手指庞葱,“是你葱弟。”略顿一顿,对白虎,“白虎兄弟,从今往后,你我之间没有恩公,只有哥,只有弟。你是我的小弟,我是你的大哥,”转向庞葱,“还有你,你俩都是小弟,一个是堂弟,一个是义弟。堂弟、义弟,都是庞涓亲弟,武安君府就是两位小弟的家。庞葱不说了,白虎兄弟何时若来,拔腿只管来。何时要走,抬脚尽管走,不必拘礼。大哥心里有苦,先找你们诉。大哥若有好事,也与你们分享。”
  白虎、庞葱闻听此言,赶忙跪下,泣道:“大哥——”
  庞涓一手拉起一个:“看看看,都是爷们儿,哭个什么?来来来,今日大哥人生得意,当与两位兄弟分享。”转对侍女,“拿酒来,我们兄弟三人再饮一坛。”
  白虎看一眼庞葱,揖道:“大哥,来日方长,这一坛美酒,且待明日再饮。今日是大哥良宵,花好月圆,我们做小弟的就不打扰了。”
  庞葱也道:“大哥,夜已深了,嫂夫人还在洞房候着呢!”
  听到嫂夫人,庞涓点头道:“好,两位小弟既有此说,此酒留待明日。”
  两人再次揖过,转身退出。庞涓起身,歪歪斜斜地送出几步,又被白虎、庞葱扶回,强按他坐下,再次退出。就在此时,庞涓似是突然想起什么,抬头叫道:“葱弟,听说下午有人上门闹事,可有此事?”
  这个大好时辰,庞葱哪里肯说实情,当下支吾道:“哦,没……没什么,不过是个秃顶老头。大哥晚安,小弟告辞。”
  庞葱转身欲走,庞涓却道:“慢!”挠头思索一阵,转向白虎,似是自语,又似是问他,“秃顶老头?会是谁呢……”
  白虎转问庞葱:“此人可是五十多岁,身材高大,方脸,高鼻梁?”
  庞葱点头道:“正是。穿一身丐服,上门欲讨喜酒喝。”
  白虎转向庞涓,笑道:“小弟认识此人,复姓淳于,单名髡,是闻名列国的滑稽游士,多年前曾被聘为稷下先生,这种事情,也只有他干得出来。”
  “呵呵呵,”庞涓笑道,“若是此人,大哥也曾听人说起过。几年前他替燕公求聘公主,在洛阳斗败奸贼陈轸呢!这是高人,待过几日,白兄弟邀他来府,大哥请他吃酒。”
  白虎答应下来,与庞葱再次别过。庞涓也回内室。两名侍女过来,为他脱去喜服,换上亵衣。许是酒精仍在作用,庞涓感到胸中一阵燥热,吩咐侍女打开窗门。
  秋夜清凉,仅穿一袭亵衣的庞涓被外面的冷风一吹,情不自禁地打个寒战,继而是一声响亮的喷嚏。
  已经走至数十步开外的庞葱听到这声喷嚏,心中陡然一凛。
  大婚之后的第三日,庞涓召来庞葱,将大婚之日所收礼金细细盘点,共得一千二百金,其余全是玉石珍宝。庞涓吩咐庞葱,将所有珍宝尽数变卖,又得千金。庞涓留下二百金交予庞葱,让他照管日用,将余金再次转交李青,令他购买军粮。
  庞涓趁大婚之机广发请柬,大收贺礼,早在朝野引起非议。然而,当大家得知所收贺礼尽皆用于军饷时,朝野无不震动。这日散朝,魏惠王特别留住惠施,邀他来到后花园,在他最是喜爱的凉亭下相对而坐。
  魏惠王乐得合不拢嘴,呵呵连笑数声,不无感叹道:“惠爱卿,听闻庞爱卿将此番大婚的贺礼用于军饷,寡人心里这个乐啊,简直没个说的!不瞒爱卿,前番寡人赐他五百金,他用去购买粮饷,寡人心里还在打鼓,以为他不过是做做样子,收买人心。现在看来,庞爱卿是真心爱军,寡人错看他了。”
  惠施点头道:“武安君治军有方,一心为国,确是大将之才。眼下国库无存,民心不稳,军饷一事更是关系重大,单靠武安君一人东拼西凑,不为远谋。”
  魏惠王收住笑,重重点头:“嗯,爱卿所言甚是。寡人特别留你,为的也是此事。寡人问你,可有长远之计?”
  “长远之计在于农桑,但兴农振桑,亦非一日可成。今年大灾,民无所积,国无所储,微臣以为,权宜之计是举国节俭,诏令大户人家仿效武安君,有款捐款,有粮捐粮,举国一心,共度国难。”
  “爱卿此策甚好!”魏惠王点头应道,“节俭之事,就从寡人做起。从明日开始,寡人每日减去一餐,每餐仅食一荤一素。王后及所有嫔妃,膳食比照寡人,月供减半。”
  惠施起身叩道:“陛下身先,臣民必将起而效之,难关可度矣!”
  “唉,”魏惠王长叹一声,“回想过去那些时日,寡人如同做梦一般。自得爱卿,寡人也似心明眼亮,不再糊涂了。爱卿治国有术,却不能治军,寡人为此夜不成寐。真是天佑寡人,恰在此时,庞爱卿揭榜应聘,使寡人得偿所愿,尽揽天下能臣。寡人虽得庞爱卿,仍有担心,惠爱卿此番保媒成功,寡人终于卸去心事,高枕无忧了。”
  惠施正欲说话,毗人走过来,叩道:“启禀陛下,游士淳于髡宫外求见!”
  魏惠王一怔,抬头说道:“淳于髡?这个老滑稽不是在为燕公跑腿吗?传话给他,就说寡人正在议事,让他改日觐见。”
  “老奴领旨!”
  惠施伸手止住,抬眼望向惠王:“陛下,据微臣所知,淳于子已于去岁离开燕国,游乐于邯郸。此番到此,想必是受赵侯所托,为睦邻而来。”
  魏惠王脸色陡变,怒道:“哼,这个赵语,寡人一向对他不薄,他倒是好,看起来唯唯诺诺,关键时刻却是狠毒。寡人袭卫,他结齐联韩,与寡人做对;秦、齐来袭,他又趁火打劫,兵犯朝歌。仗打败了,他又想着求和。天下的便宜事,都让他算计尽了!”
  “陛下息怒,容微臣一言。”
  “爱卿请讲。”
  “陛下,上述诸事怨不得赵侯。据微臣所知,赵国实权尽在奉阳君赵成手中,赵成与秦人关联甚密,此番兵犯朝歌,必系奉阳君之意!微臣恳请陛下仔细斟酌。”
  魏惠王沉思有顷,转对毗人:“宣淳于髡书房觐见!”
  惠施叩道:“微臣告退!”
  送走惠施,魏惠王转身行至不远处的御书房,屁股刚落塌,转念一想不妥,旋即起身,到铜镜前面正了正衣襟和王冠,走出大门,站在门前的台阶上,抬头望向门前的花径。没过多久,望见毗人领着淳于髡穿过一片林子,径直走来。
  看到淳于髡的鲜亮光头,魏惠王心里一乐,呵呵笑着步下台阶。淳于髡见惠王降阶相迎,赶忙止住脚步,跪地叩道:“草民淳于髡叩见陛下!”
  魏惠王急步上前,扶起他道:“淳于子请起!”
  淳于髡拱手谢道:“草民贱躯,何劳陛下远迎。”
  魏惠王拱手还礼:“淳于子大名,寡人久闻。淳于子光临,寡人闻报已迟,仓促之间,未及远迎,还望淳于子海涵!淳于子,请!”
  “陛下先请!”
  魏惠王二话不说,上前携住淳于髡之手,二人并肩走上台阶,步入书房,分宾主坐定。毗人沏茶后退出。
  魏惠王让道:“淳于子,请用茶。”
  “谢陛下香茗。”淳于髡端茶杯轻啜一口,抬头惊道,“敢问陛下,此谓何茶?”
  魏惠王亦啜一口,缓缓说道:“此茶产于王屋山断肠崖,每年清明时节,由寡人亲使玉女百名,启朱唇含之,是谓玉女茶。”
  淳于髡忙将鼻孔凑近茶杯,连嗅数下,啧啧叹道:“如此香艳之茶,草民一气牛饮,岂不是暴殄天物了。”
  魏惠王呵呵一笑:“骏马当配金鞍,名士当喝香茗。淳于子乃天下名士,非此茶不能般配呐!”
  “陛下羞杀草民了!”
  魏惠王直奔主题:“听闻淳于子学识渊博,智慧过人,这些年来游走列国,救急解难,美名播扬天下。此番淳于子不辞劳苦,奔波至魏,可是受人所托,解人所难来了?”
  淳于髡缓缓应道:“草民两条贱腿,一日不走路脚底就会发痒,是以草民要不断游走;草民这张笨嘴,一日不说话舌根就会发僵,是以草民要不停说话;至于有人传扬草民救急解难,纯属溢美之词,草民因要仗之混口饭吃,也就听凭他们说去。”
  淳于子将这几句说完,魏惠王哈哈大笑,连声说道:“好好好,好说辞!早闻淳于子言辞幽默,是滑稽游士,实非虚传呐!”
  淳于髡又啜一口茶,抬头说道:“是草民口无遮拦,让陛下见笑了。”
  “呵呵呵,”魏惠王笑道,“还是口无遮拦的好!寡人耳边不缺唯唯诺诺,缺的就是先生这口无遮拦。淳于子,你还没回寡人的话呢。此番使魏,可是受人所托,解人所难来了?”
  淳于髡连连摇头:“天下眼前并无战事,各家宫廷莺歌燕舞,何人有难?不过,草民来此,受人所托却是真实。”
  “噢,淳于子受何人所托?”
  “赵侯。”
  “寡人早就料到了。”魏惠王不无得意地扬下手,“说吧,既然不为求情而来,赵语还有何事劳动淳于子?”
  “赵侯感激陛下大恩,特托草民向陛下致谢!”
  “致谢?”魏惠王怔了,“寡人败他于朝歌,斩他甲士近万,俘他数千,他不来复仇,倒还致谢?”
  “对对对,”淳于子连连点头,“赵侯正为此事致谢。唉,陛下有所不知,当初奉阳君请旨出兵,赵侯本不愿意。可奉阳君一意孤行,咆哮朝廷,赵侯无奈之下,这才准他。陛下大败奉阳君于朝歌,差点擒他于马下。奉阳君灰头土脸,一路逃回邯郸,连续数日不敢上朝,赵侯心中窃喜,又不敢表露,只好暗托草民向陛下致谢。”
  魏惠王听完此说,好一阵大笑:“好好好,是寡人错看赵语了。淳于子何时回去,就请转告赵侯,就说寡人说了,前面旧账一笔勾销,他那几千残兵败将,也请淳于子一并捎回。”
  淳于髡当即起身,行三拜大礼:“草民代这些被俘的赵人妻女,叩谢陛下体恤之德!”
  魏惠王正正衣襟:“好吧,你这几拜寡人收下。淳于子起来,寡人还有大事请教。”
  淳于髡再拜后起身,重回几前坐下,抱拳道:“陛下有何大事,尽可告知草民,草民知无不言。”
  魏惠王抱拳还礼,正襟危坐,缓缓说道:“魏国地处中原,西有强秦,东有富齐,北有悍赵,南有蛮楚,更有韩、燕、中山、卫、宋环伺于侧,处境尴尬。寡人自承大统以来,食不甘味,夜不安寝,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有所闪失,辱及列祖列宗。淳于子是大贤之才,定有良策兴我大魏,寡人恳请淳于子赐教!”
  “赐教不敢。草民以为,陛下所虑,无非两个字而已。”
  魏惠王身子趋前:“两个什么字?”
  “人才!”
  魏惠王微微点头:“请淳于子详解!”
  “自古迄今,得人才者,得天下。治国安邦,首在人才。昔日文候之时,文用翟璜、魏成子,武用吴起、乐羊,更拜卜子夏、段干木、田子方为国师,朝堂之上,名士济济,数年而有大治,独霸天下数十载,列国无与争锋。”
  淳于子这席话讲得魏惠王连连点头:“是是是,先生所言极是!不瞒先生,徐州相王之时,田因齐羞辱寡人国无贤才,后又引兵犯境,也是欺寡人朝中无人。不想寡人身边也有二人,一是惠子,一是庞子,反倒令他田因齐引火烧身,自取其辱。先生游历列国,所见甚广,不知寡人身边这两位爱卿,可算人才?”
  淳于髡爆出一声长笑。
  “哦?”魏惠王颇是惊异,“淳于子何故大笑?”
  “草民非笑二人,是笑陛下!”
  魏惠王心头一沉,面上依旧挂着微笑,只将身子略向后仰:“寡人有何好笑之处?”
  “陛下久居深宫,不知外面变化。如此二子也算人才,天下岂不是人才泛滥了吗?”
  听淳于髡如此蔑视他的两位大贤,魏惠王立时敛起笑容,咳嗽一声,语气严厉许多:“听闻淳于子是天下名士,寡人这才洗耳以听。不想淳于子并无名士风范,满口乱语,辱我朝中大贤,却是可叹!请问淳于子,天下学问过惠子者,可有几人?”
  淳于髡侃侃言道:“回陛下的话,据草民所知,天下士子贤过惠子者,比比皆是。惠子持名实之论扬名于外,但他在游历稷下时,竟被一个叫公孙龙的年轻后生驳了个哑口无言。在稷下学宫,学问如公孙龙者数以百计。纵观天下,大贤之才并不在稷下,而在乡野僻壤之中。宋有庄周,邹有孟轲,齐有随巢子,此三子,皆饱学之士,各有建树,可称天下大贤。名山大川之中更有隐士、高人不计其数。别的不说,单是终南山的寒泉子,云梦山的鬼谷子,皆有扭转乾坤之才,比惠施不知高出多少!”
  听淳于髡讲出这些,魏惠王在心头冷冷一笑,暗自忖道:“哼,天下之才,若论学问,胜过惠子者,自有许多。可这老滑稽有所不知的是,公孙龙之流,只会夸夸其谈,孟轲、随巢子学问虽大,志向却远,所论也过于空泛,于寡人并无实用。庄子潇洒飘逸,好高骛远,养生也许用得着,治国却是无益。至于高人、隐士,无不以修仙炼道为毕生追求,纵有才识,也只想付诸山林,不肯予我。唯有眼前这个惠子,既能讲学问,又能切中时弊,颇称我心。也罢,此话且不点破,看这秃头还有何语?”想到此处,抬头再问,“天下善战过庞子者,又有几人?”
  淳于髡再爆一声长笑,身子前趋:“草民敢问陛下,庞涓师从何人?”
  “云梦山鬼谷子!”
  “陛下可知鬼谷子身边尚有多少学生?”
  这倒是魏惠王未曾想过的,当即摇头:“寡人不知。”
  “这就是了。”淳于髡笑道,“别的不说,单是修习兵学的亦非庞涓一人。据草民所知,庞涓师从鬼谷子仅只三年,所学不过皮毛而已。”
  魏惠王倒吸一口凉气:“听淳于子之言,云梦山中难道还有胜过庞爱卿的?”
  “这个自然。别的不说,天下兵圣孙武子的六世玄孙孙宾,此时就在山中,与那庞涓一道修习兵学。据草民所知,谷中诸人,唯有孙宾得到鬼谷子绝学,当为横扫千军之才。”
  魏惠王朝淳于髡拱手揖道:“闻先生之言,魏罃眼界大开。魏罃孤陋寡闻,适才冒犯先生之处,望先生海涵!”
  淳于髡还一揖道:“是草民妄言犯上,陛下不加责罚,草民已知足了。”
  “先生也是大贤,如蒙不弃,魏罃愿拜先生为国师,早晚聆听教诲!”
  “草民身贱,只爱游玩,不习衣冠,还望陛下成全!”
  魏惠王略想一下:“来人!”
  毗人走进:“老奴在。”
  “赏淳于子黄金一百,锦缎二十匹,轺车一辆。”
  淳于髡起身叩道:“草民谢陛下重赏。”
  自淳于髡来过之后,魏惠王像是换了个人,一连几日,茶饭不思不说,连正常的上朝日也免了。
  膳食房中,几案上摆着一荤一素两个菜肴,是毗人在传旨节俭时特意吩咐厨师定做的。一荤是熊掌、豹心,作一盘,一素是百菇山珍,亦作一盘。旁边摆着一碗羹汤,是燕窝炖山参。
  魏惠王在几前端坐,拿起箸子,夹起一块熊掌,放进口中,咬嚼几下,吐出来,转夹一块豹心,放到唇边,既不吃进去,也不弃掉,而是僵在那儿,心底里仍在回荡淳于髡的声音:“据草民所知,庞涓师从鬼谷子仅只三年,所学不过皮毛……谷中诸人,唯孙宾得鬼谷子绝学,当为横扫千军之才。”
  魏惠王暗自忖道:“淳于髡名噪列国,所言一定不虚,想必孙宾之才,真在庞涓之上。我有庞涓,已是天下无敌,若是再得孙宾——”
  想到这里,魏惠王“啪”地扔掉箸子,吓得在一侧侍奉进膳的几个宫人扑扑通通地全都跪在地上,花容失色,瑟瑟发抖。
  毗人早已看出端倪,走上前来,轻声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召武安君!”
  “老奴领旨!”
  张猛从三军之中挑选出三千虎贲之士,将名单呈报庞涓。庞涓正在审看,毗人使人宣他入宫。庞涓见宫人催得甚急,不知发生何事,急急赶往宫中。毗人正在门外守望,看到庞涓,急迎上去,揖礼道:“在下见过武安君!”
  庞涓压低声音:“请问内宰,这么晚了,陛下急召在下,所为何事?”
  “在下不知。武安君请,陛下正在书房候您呢!”
  庞涓懵懵懂懂地跟着毗人径至书房,叩道:“儿臣庞涓叩见父王!”
  “贤婿平身。”
  “谢父王!”
  见魏惠王态度和蔼,言语可亲,庞涓略略放下心来,起身席地坐下,抬头问道:“父王急召儿臣,可有要事?”
  “听说孙武子后人孙宾与爱卿同在鬼谷修习兵学,可有此事?”
  庞涓未曾料到魏惠王问出此事,略怔一下,点头禀道:“回父王的话,确有此事。孙宾与儿臣于同一天进谷,同随鬼谷先生修习兵学。”
  顿了一时,魏惠王又问:“爱卿出山,孙宾为何仍在谷中?”
  庞涓心头又是一怔,眼珠儿一转,顺口答道:“孙宾年长于庞涓,虽肯用功,记忆却差,在学业上稍逊儿臣一筹。同一篇文章,儿臣咏读三遍即可熟记,孙宾却要咏读十遍,是以先生准允儿臣下山,独将他留于谷中。”
  庞涓此说与淳于髡所言相去甚远,魏惠王眉头微皱,略顿一下,直言道:“可寡人听说,孙宾已得鬼谷子绝学,是横扫千军之才。”
  庞涓心头收紧,眼睛一眨,从容应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儿臣下山已满一年,孙宾是否长进神速,儿臣委实不知。”
  魏惠王脸色稍缓,点头道:“嗯,爱卿所言也是。”又顿一时,抬头望着庞涓,“寡人欲得孙宾,爱卿意下如何?”
  “儿臣与孙宾早有八拜之交,亲如兄弟;儿臣下山之时,曾与孙宾有约,如果儿臣得意,即去邀请孙宾下山,共事陛下。”
  魏惠王面色大悦,急问:“既有此说,爱卿为何没有奏报?”
  庞涓缓缓回道:“儿臣迄今未奏,原因有二,一是儿臣刚刚用事,贸然举荐,恐人议论儿臣是在结党营私;二是孙宾本为齐人,家庙皆立于齐。在鬼谷之时,孙宾曾多次对儿臣提及此事,说他有朝一日学有所成,当回齐国效力。如今齐、魏交恶,儿臣担心他身在魏地,心念齐国,于国家或有不利……”本欲再说孙门与魏有血仇之事,话至口边,又吞回去,“儿臣是以未敢进言。”
  “嗯,”惠王点头道,“爱卿所虑甚是。只是——国家正值用人之际,如果孙宾能助爱卿一臂之力,当是国家大幸。至于孙宾心念齐国,也是常情。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孙宾若来,寡人待以诚心,想必他也不负寡人。”
  “父王宽仁纳贤之心,儿臣今日始知。儿臣明日即别大梁,赶赴鬼谷,邀请孙宾共谋大业。”
  惠王沉思有顷,摇头道:“眼下国事繁多,朝中不可没有爱卿。再说,爱卿与莲儿新婚燕尔,尚有许多俗礼不可省却,眼下不宜远行。这样吧,爱卿可以修书一封,由寡人使申儿前去鬼谷,一是迎聘孙宾,二是代寡人答谢鬼谷先生!他为寡人培育两位贤才,寡人当以国师之礼待之。”
  庞涓起身叩道:“儿臣代恩师鬼谷先生、师兄孙宾叩谢父王隆恩!”
  惠王摆摆手,呵呵笑道:“去吧。若有空闲,叫莲儿回宫看看。几日不见,寡人甚是念她!”
  庞涓再拜道:“儿臣代内子叩谢父王记挂!”
  庞涓辞别惠王,回至府中,也如魏王一般茶饭不思,独坐于书房,思虑甚久,越想越是烦闷,干脆起身,在厅中踱来踱去,自语道:“真是蹊跷!鬼谷子择徒授艺之事,天下鲜有人知。我虽说过师从于鬼谷子,可从未提及另外三人,陛下如何知道孙宾?这且不说,陛下非但知道,且十分肯定孙宾已得鬼谷子绝学,是横扫千军之才。细听话音,陛下深信孙宾之才优秀于我。这就怪了,孙宾所学,比我庞涓相差甚远,料定他再学三年,也不及我。难道先生另有绝学,只在我走之后独传孙宾,使他顿悟……”
  庞涓沉浸于思虑之中,完全没有注意到悄悄走来的瑞莲公主。公主新婚燕尔,蜜月初度,一时也离不开夫君。前面见他突然被召,这又见他心情郁闷,眉头不展,以为发生大事,急走上来,不无关切地望着庞涓:“夫君?”
  庞涓打个惊愣:“夫人!”
  瑞莲公主将纤手搭在庞涓身上,柔声问道:“夫君在此走来走去,自言自语,有何心事,能否说予臣妾?”
  庞涓微微笑道:“涓谢夫人挂记。其实也无大事。适才父王召涓,问及鬼谷之事,涓向父王推荐师兄孙宾。父王爱才心切,要涓礼聘孙宾下山,共创大业。此为涓之心愿,涓内心激动,是以自语。”
  听闻此事,瑞莲放下心来,顺口说道:“这是喜事,值得庆贺。”
  庞涓心不在焉,连连点头道:“是啊是啊,是件喜事,值得大贺。”
  瑞莲像个淘气的孩子,缠住这个话题不放:“你们师兄弟,也有一年没有见面了吧?”
  庞涓随口应道:“是啊是啊,是有一年了。”话一出口,陡然意识到他所面对的是大魏公主,旋即轻叹一声,“唉,不瞒夫人,涓自离鬼谷,便如一个迷途的稚子。所幸得遇父王和夫人,才算有所依傍。”
  瑞莲听得感动,将头轻埋于庞涓怀中:“夫君——”
  庞涓又叹一声:“唉,若得孙兄在此,涓就多了一个手足兄弟。不瞒夫人,得此佳音,庞涓真是喜不自禁哪!”
  瑞莲抬起头来,扑哧笑道:“夫君跟旁人就是不一样!”
  庞涓一愣:“哦,有何不一样?”
  瑞莲笑道:“别人遇到喜事,总是眉开眼笑;夫君遇此喜事,却是眉头紧皱,连声叹气,似有浩茫心事。”
  庞涓也笑起来:“夫人真会说笑。常言道,物极必反,涓是喜极而叹了。”
  二人又笑一阵,瑞莲转换话题:“方才夫君叩见父王,父王没说别的?”
  “父王说,他和母后甚是念你,要你得空回宫一趟。”
  瑞莲当即泣下:“几日不见父王和母后,臣妾也是挂念。明日臣妾回宫,夫君意下如何?”
  “好好好!涓与夫人同去。涓早就想去后宫探望母后,叩谢她的大恩大德呢!”
  瑞莲不无诧异:“咦,母后有何恩德于你?”
  庞涓眼望瑞莲,微微笑道:“母后为涓生出如此贤惠、娇美的夫人,恩德当比天大,比海深!”
  瑞莲将头埋进庞涓胸上,娇羞道:“夫君——”
  庞涓轻轻将她搂紧。
  二人正欲缠绵,庞涓忽然想起一事,推开瑞莲:“夫人,有点小事,涓去去就来。”
  瑞莲点点头,从他身边移开,微抬一双妙目:“夫君只管忙去,臣妾候你回来就是。”
  庞涓走出书房,急步来到前堂客厅,召来庞葱,小声问道:“葱弟,方才想起一事,大婚那日,说是有人上门闹事,似听白虎说是淳于髡。那日大哥喝多了,不及细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庞葱回道:“此事小弟早想告诉大哥,总也找不到合适机会。是这样,那日下午,小弟得门人急报,说有人在门口闹事。小弟急急赶去,果见一个光头,后来才知道他是淳于子。小弟观他相貌,知他断非寻常人士,邀他赴宴,他却不肯,只说有人托他捎话给大哥。那日是大哥的大喜之日,小弟不能扫兴,就把此话压下了。”
  庞涓心头一沉:“是何人捎话?所捎何话?”
  “是我们的仇家陈轸,他捎话说,‘早晚若打喷嚏,便是陈轸惦念着你呢。’”
  庞涓牙关咬起,拳头捏成一团,然后又慢慢地松开,陡然爆出一声冷笑:“嗯,这个奸贼敢说此话,还算一个男人!”
  “大哥,让这个奸贼溜掉,是个大祸害,我们早晚得防他一些!”
  庞涓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溜掉也好!人生在世,若无对手,活着也甚是无趣。只是与他相斗,脏了大哥的拳头,却是可惜!”略顿一下,话锋一转,“那个秃头哪里去了?”
  “近些日来,小弟一直使人盯着他,得知他于前日觐见陛下,听说陛下还赏他黄金一百,丝帛许多,另有一辆驷马轺车。”
  庞涓一下子明白原委,将拳头砸于几上:“这就是了!”
  庞葱诧异地问:“就是什么?”
  庞涓冷笑一声:“陈轸让大哥打的喷嚏!”
  翌日,魏宫早朝,众臣上殿,见过君臣之礼,各就其位,候立于朝堂两侧。魏惠王将目光落在庞涓身上:“庞爱卿,礼聘孙宾之书,可否修好?”
  庞涓跨前一步:“回禀陛下,微臣已经修好,请陛下御览。”从袖中取出竹简,呈给惠王。
  惠王细阅一遍,甚是满意,转头望向太子申:“申儿。”
  太子申出列奏道:“儿臣在。”
  “鬼谷先生虽居荒山野岭,却为寡人教出庞爱卿、孙爱卿这样的大贤之才,甚是难得。寡人本欲亲往谢之,却因国事繁冗,无法脱身。寡人今赐鬼谷先生黄金五百,礼聘孙宾,拜谢鬼谷先生的育英之恩。”
  太子申稍稍一怔,旋即叩道:“儿臣领旨!”
  退朝之后,太子申叫住惠施,拱手道:“先生留步!”
  惠施顿住步子,抱拳还礼:“微臣见过殿下!”
  “魏申觉得此事怪异,特向先生求教。”
  惠施问道:“何处怪异?”
  “父王用士,向来没有如此主动,为何独对孙宾行此大礼?”
  “陛下自比文侯,毕生之愿是称霸列国,南面而王。河西一战使陛下此梦几乎破灭,今得庞涓,陛下雄心再起。听闻孙宾之才更胜庞涓,自然心向往之。”
  “这个倒是。”太子申点头道,“魏申还有一事不明。孙宾为庞涓师兄,礼聘孙宾,当由庞涓前去才是,父王为何不差庞涓,反使魏申躬身前往呢?”
  “这正是陛下的高明之处。”
  太子申一怔:“高明之处?”
  “庞涓一战成名,封侯拜将,权倾朝野,贵为国戚,又与公子卬结在一起,在朝形成势力,必对殿下不利。而未来继承大统的,又只能是殿下。陛下不善识人,却善权术,此举正是给殿下机会。假使孙宾才具胜过庞涓,陛下自会重用。孙宾是殿下礼聘来的,于殿下就有知遇之恩,其中利害,不言而喻。”
  太子申再度拱手:“先生一语道破玄机,魏申茅塞顿开!”
  太子申一行车马逾百,浩浩荡荡,径投云梦山而去。一路上晓行夜宿,三日之后,抵达宿胥口,早有地方官员安排客栈住下。歇过一日,太子申随带亲信数人,弃车换马,渡河前往鬼谷。
  因有向导领路,不消多时,太子申一行就已赶至鬼谷。行至谷口,太子申吩咐众人停下,让他们守在谷外,仅带四个抬谢礼的随员,毕恭毕敬地走进谷中。
  这些热闹早被童子发现。看到太子申数人走近草堂,童子迎上前去,拦在路中。太子申停住步子,揖礼道:“请问童子,鬼谷先生可在?”
  童子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还一礼道:“请问客官,为何欲见家师?”
  “请童子转告鬼谷先生,就说太子魏申求见。”
  “请太子稍候。”童子返回草堂,将情况讲给玉蝉儿。
  玉蝉儿听到魏国太子求见,思忖有顷,走入洞中,在鬼谷子身边席地跪下:“先生。”
  “蝉儿,有事吗?”
  “魏国太子来了。抬着礼箱,说是求见先生。”
  “此人非来求见老朽,而是来求聘孙宾的。”
  “先生之意如何?”
  “这是孙宾之事,让他与孙宾谈吧。”
  “蝉儿知了。”
  玉蝉儿款款走出草堂,距太子申五步远停下,打一揖道:“小女子见过魏国太子殿下。”
  太子申未曾料到深山野谷里竟然走出一位绝世美女,一下子愣了,痴痴地傻在那儿。
  玉蝉儿再次揖礼:“小女子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申醒过神来,赶忙还礼:“魏申见过姑娘。请问姑娘,鬼谷先生可在?”
  “先生闭关潜修,恕不见客。”
  “这……”
  “殿下一路辛苦,如蒙不弃,请至草堂喝杯清茶。”
  “魏申谢姑娘款待。”
  “殿下,请。”
  “姑娘,请!”
  两人一前一后步入草堂,童子沏好茶,摆上几案,候立于侧。
  太子申抱拳道:“魏申敢问姑娘芳名?”
  玉蝉儿回揖:“小女子叫玉蝉儿。殿下,请用茶。”
  太子申略品一口,两眼紧紧盯住玉蝉儿,出口赞道:“青山绿水,佳人香茗,好一处洞天福地!”
  玉蝉儿脸色一沉,起身说道:“殿下若为游山玩水而来,茶后可登前面山巅,那里风景更佳。小女子有事先行一步,恕不奉陪。”略揖一礼,转身欲走。
  太子申自觉失言,起身急道:“姑娘留步!”
  玉蝉儿停步,转过身来:“殿下有何吩咐?”
  太子申揖礼道:“前些时日,魏四面受敌,情势垂危。先生爱徒庞涓力挽狂澜,使魏转危为安。父王感念先生教化之恩,特使魏申进谷面谢!”朝外击掌,几位随员抬着两只装满黄金等物的礼箱进来,置于地上,打开箱盖后退出。
  太子申指着两只箱子:“父王赐鬼谷先生黄金五百,玉璧两双,夜明珠一颗,珍珠十串,锦缎二十匹。些微薄礼,不成敬意,望姑娘笑纳!”
  玉蝉儿看也不看两只礼箱,敛神正色道:“小女子代先生谢过你家父王美意。鬼谷本是清净之地,盛不下这等贵重物品。先生有言,庞涓既已出山,就与鬼谷无涉。请殿下带上这些宝贝,回去转呈你家父王。”
  太子申见玉蝉儿一口回绝,急道:“此为父王心意,姑娘执意不收,倒叫魏申为难!”
  玉蝉儿冷然道:“请殿下转告你家父王,为君之道,当与民相安。财物取之于民,亦当用之于民。这些金子,这些珠宝,皆为民脂民膏,来之不易,自当用于该用之处,莫要随意抛洒。”
  太子申肃然起敬:“姑娘玉言,震聋发聩,魏申一定转禀父王。魏申还有一事恳请姑娘!”
  “殿下请说。”
  太子申从袖中摸出魏惠王的诏书和庞涓的书信:“此为父王亲写诏书,烦请姑娘转呈先生。此为庞将军捎予孙宾的书信,烦请姑娘转呈孙宾。庞将军还有一些叮嘱,魏申须当亲口转告孙宾。”
  玉蝉儿点头道:“你家父王写给先生之信,小女子代收了。至于庞涓之信,殿下还是当面交给孙宾吧。”转对童子,“童子,带殿下去见孙宾。”
  “好咧!”童子应过,转对太子申微微一揖,“殿下请!”
  太子申还一揖:“童子请!”
  童子领着太子申走到四子草舍前面,大声叫道:“孙师弟,有人寻你!”
  孙宾应声从屋中走出,见到太子申等,愣在那儿。
  太子申揖道:“魏申见过孙子!”
  孙宾还礼道:“孙宾见过魏子!”手指草地上的几只石凳,“魏子请!”
  “孙子请!”
  两人分别坐下。太子申取出庞涓的书信,双手呈给孙宾:“庞将军托魏申捎给孙子书信一封,请孙子惠阅!”
  孙宾双手接过:“有劳魏子了!”
  孙宾展开庞涓书信,见信中写道:
  〖孙兄,涓仓促下山,步履艰难,幸蒙陛下厚爱,终得驱用。弟时刻未忘临别之言,今立足已稳,特荐兄于陛下。陛下闻兄之贤,食不甘味,寝不安枕,特使殿下奉诏入谷,邀兄共赴大业。此等恩宠,堪比太公渭水之遇。望兄莫失良机,即刻奉诏下山,与弟并肩齐驱,共辅明主。
  弟 涓拜上〗
  孙宾读毕,方知对面而坐的是魏国殿下,当即叩拜于地:“孙宾不知殿下光临,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太子申赶忙扶起:“孙子不必拘礼!魏申奉父王诏命,千里驱驰,只为迎聘孙子,望孙子成全父王美意,即刻下山,与魏申同赴大梁,建功立业。”
  “陛下美意,殿下盛情,孙宾受之有愧!”
  “孙子不必客气。时辰已不早了,不知孙子何时可以下山?”
  “兹事体大,孙宾不能自决。山中苦寒,殿下请先下山安歇,待我禀过先生,再去回复太子。”
  “如此甚好。”太子申点头道,“魏申只在宿胥口恭候孙子,三日之内若是不见孙子前来,魏申只好再次进谷恳请。”
  “三日之内,孙宾一定会向殿下明言。”
  太子申揖道:“魏申告辞!”
  孙宾回揖:“孙宾恭送殿下!”
  是夜,鬼谷草堂里,张仪连点五六根松明子,照得满堂光亮。张仪、苏秦、孙宾、玉蝉儿、童子五人齐集于堂。太子申送来的两个礼箱赫然摆于堂中,童子上前,将两只礼箱分别打开,苏秦、张仪伸头看去,但见一只箱中黄澄澄的满是金锭,另一箱中现出珠玉和锦缎,码得甚是齐整。
  童子见过铜币,也见过小块金子,却未曾见过码成堆的金锭,更未见过珠玉和锦缎,惊异地指着箱中之物望向苏秦:“苏师弟,此为何物?”
  苏秦平生第一次见到如此之多的金子,也是两眼发直地怔在那儿,见童子问他,一下子回过神来,赶忙说道:“回师兄的话,这些是金子,那些是珠宝和锦缎。”
  童子大是好奇:“金子?金子好做什么?”
  众人皆笑起来。
  张仪笑道:“回禀师兄,在这天下,金子所向无敌,没有它做不成之事。”
  童子更为惊讶,从箱中拿出一只金锭,左看右看,又在手中掂了几掂,将头转向玉蝉儿:“蝉儿姐,难道此物比先生还要厉害?”
  众人又是一番大笑。玉蝉儿止住笑,拉过童子,悄声道:“别听张仪瞎扯。在这谷里,此物一无所用,还不如溪水里的卵石呢。”
  童子闻听此话,随手将金锭扔回箱中,扑哧笑道:“什么殿下?真想感谢先生,就该拿些好物什来,拿来这些,吃不能吃,用不能用,掂起来分量却重。”
  众人越发笑得厉害。孙宾却是蹲在地上,自始至终未能笑出。见众人笑得够了,孙宾起身,朝大家拱手道:“大师兄、师姐、苏兄、张兄,请诸位莫谈金子了。在下千思万想,是去是留,实无定见,恳请诸位帮在下拿个主意。”
  张仪应声叫道:“没什么好说的,依张仪之见,孙兄只管前去。”
  孙宾望向张仪:“张兄何说此话?”
  “就凭这堆金子。”张仪手指箱子道,“魏王重金求士,殿下亲迎,足见魏国重视人才。庞涓那厮算什么玩意儿,可魏王不但封将拜爵,还将宝贝女儿嫁他。看来,前番河西一战,真将那个老昏君打醒了。魏国地处中原,若能振作,或如庞涓那厮所说,真能左右腾挪,是孙兄的用武之地。”
  苏秦却连连摇头:“以在下之见,魏不可去。”
  孙宾扭过头来:“请苏兄详言。”
  “也凭这堆金子。”苏秦眼望金子,“这些年来,魏国大兴土木,连年征伐,国库早空,民不聊生,魏王却视而不见,出手这般阔绰,依旧挥金如土,可见其不察民情,不恤民生。君不知民,必困。君不恤民,必窘。由此看来,此君不可辅也。”
  听闻苏秦说出此言,玉蝉儿内中一动,不由斜他一眼。孙宾点点头,目光望向玉蝉儿:“师姐可有定见?”
  玉蝉儿笑道:“刚才张士子、苏士子之言,各有道理。以孙士子之才,无论辅佐何国君主,均会有所成就。只是——”略顿一顿,“孙士子若去魏国,蝉儿唯有一虑。”
  孙宾急问:“师姐有何忧虑?”
  玉蝉儿迟疑一下,再笑一声:“也没什么,蝉儿是说,孙士子过于仁厚,若与庞士子同朝为官,只怕难有出头之日。”
  “对对对!”张仪迭声急道,“师姐此言正中我心。方才在下只顾想大,未曾想小,将庞涓这厮的人品忽略了。庞涓这厮只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孙兄还是莫去魏国为好!”
  孙宾笑道:“若是此说,倒不打紧。庞师弟与宾情义甚笃,至于名利,宾向无所争,相信不会与他为此生隙。”
  “孙师弟,”童子插道,“说来说去,你究竟是去还是不去?”
  “这……”孙宾迟疑半晌,“回师兄的话,师弟实在无法决断,请师兄为师弟决之。”
  童子两手一摊:“这是大人之事,童子如何能断?”
  众人皆笑起来。
  童子扫他们一眼,一本正经地转对孙宾:“既然诸位皆不能决,师弟也不知何去何从,依师兄之见,可以进洞求问先生。”
  孙宾应道:“回大师兄的话,方才听师姐说,先生正在闭关潜修,师弟不敢打扰。”
  张仪笑道:“先生此说,必是打发那个太子的,孙兄只管去问。”
  孙宾将眼望向玉蝉儿,玉蝉儿点头道:“张士子说的是,先生没有闭关。只是——眼下时辰已晚,先生当是入定了,孙兄若问,可于明日晨起再来。”
  翌日晨起,孙宾走至草堂,玉蝉儿引他进门,见鬼谷子已在堂中端坐,看那样子,是在候他。孙宾上前拜过,将庞涓之信双手呈上。鬼谷子扫过一眼,将信随手丢在面前几案上,微笑着望向孙宾。
  孙宾叩道:“师弟下山之时,曾与弟子有约。今日师弟履约,特邀弟子前去,弟子若是不去,当是失信;魏王亲派殿下礼聘,待弟子甚诚。弟子若是不去,当是失礼。但魏人于数年前入侵卫境,血洗平阳,父亲、叔父全家及数万无辜百姓尽皆死于国难,弟子若去仕魏,等于忘却前仇,当是不孝。今日之事,弟子反复思量,终难决断,只好烦扰先生。”
  鬼谷子闭上两眼,半晌,慢慢说道:“放下信、礼、孝不论,你的真心归于何处?”
  “弟子愿随先生幽居鬼谷,修仙炼丹,潜心求道。”
  鬼谷子凝视孙宾,有顷,点头说道:“你忠厚质朴,心无杂念,有此愿心,必能成就。只是天下纷乱,战争频仍,众生犹在火海之中。你既习兵学,就当顺应天命,止乱解争,待天命有成,再来遂此愿心。老朽只在林深谷幽之处,候你功成归来。”
  孙宾拜道:“弟子唯先生之命是从。”
  鬼谷子缓缓说道:“你是否赴魏,尽在你心,老朽并无决断。至于朋友之信、君王之礼、事亲之孝,皆为个人恩怨,修道之人理应忘却,唯以天下大道为念。”
  鬼谷子一番话如醍醐灌顶,孙宾豁然开朗,纳头叩道:“弟子明白了。”
  鬼谷子眼望孙宾,脸上现出慈爱的微笑:“你明白什么了?”
  “弟子决定了。弟子这就下山,助师弟一臂之力。”
  鬼谷子心头微颤,但随即定下来,微微点头:“你既已做出决定,那就去吧。”
  “弟子此去,是福是祸,还望先生点拨。”
  鬼谷子看他一眼,吩咐道:“先圣曰,‘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是福是祸,皆由天命,非人力所能扭转。你到山中觅山花一束,老朽为你占之,或可有所警示。”
  “弟子遵命!”孙宾起身,正欲出门觅花,恰好看到玉蝉儿手提一罐清水进来,走至先生堂前靠墙处。那里摆着一只小型的高脚铜鼎,鼎中插着一束她昨日所折的野菊花。
  玉蝉儿换过鼎中之水,将花重新摆好。
  孙宾看到菊花,心里一动,径走过去,将之取出,在鬼谷子跟前跪下,双手呈上,叩道:“先生,弟子就占此花,请先生验看。”
  鬼谷子摆摆手,孙宾谢过,起身将菊花复归入鼎中,回身再至鬼谷子跟前跪下。
  鬼谷子双目微闭,运神发功,有顷,睁开眼睛,神色凝重,面呈忧容,两只老眼凝视孙宾,久久不语。
  孙宾心头一沉,轻声道:“先生——”
  又过一时,鬼谷子轻叹一声,缓缓说道:“好吧,你既认定此花,老朽就以此花占之。此花长于野谷,开于深秋,不与百花争艳,喻你心志高远,与世无争;此花生于磐石之间,清香怡人,经霜不落,喻你品性高洁,神定志坚;此花为玉女所爱,又为玉女所折,备受玉女侍弄,喻你将得美人真心;此花自在长于谷中,却横遭残折,喻你当有飞来劫难;此花虽经残折,却被供养宝器之中,喻你虽有劫难,却无大碍;供养之器为青铜之鼎,供养之水为山中清流,喻你将来或受器重,可得善终!”
  孙宾听到前景如此,一下子傻了,愣怔许久,方才叩道:“弟子谢先生吉言!”
  鬼谷子又叹一声:“既占此花,你的名字需改一字。”
  “恳请先生为弟子改之!”
  “可将‘宾’字改为‘膑’字,或可使你有所进取。”
  玉蝉儿纳闷,小声问道:“先生,‘宾’字改为‘膑’字,如何就能进取?”
  “此为天机。”
  孙膑再拜道:“弟子谢先生改名!”
  鬼谷子却不回话,顿了一时,话中有话:“孙膑,你与庞涓同朝事主,凡事当要多一个心眼!”
  孙膑叩道:“弟子记下了!”
  鬼谷子转身走到几前,提笔在一块丝帛上写字,写毕,装入一个锦囊,封好,递予孙膑:“老朽予你锦囊一个,垂危关头,当可启之!”
  孙膑双手捧过锦囊,泣泪叩道:“弟子谢先生锦囊!”
  鬼谷子点头道:“孙膑,你可以走了!”扭身径去,走入洞中。
  孙膑望鬼谷子的背影一拜再拜,恸哭失声:“先生——”
  山道上,苏秦、张仪抬着一只箱子,玉蝉儿、孙膑抬着另外一只箱子,七弯八拐地一路走去。玉蝉儿未曾出过此等苦力,刚走几里,就有点支持不住,孙膑只好将重量尽力放在他这一边。
  张仪看在眼里,又走一程,放下扁担:“孙兄,换一下吧,别把你累倒了。”
  孙膑笑道:“在下练过武,这点重量,还好。”
  张仪坚持道:“这不是靠猛劲,几十里山路呢。”
  张仪换过,将拴箱子的绳索朝自己这边又挪了挪。
  玉蝉儿笑道:“张士子,你别逞能,走十里路试试。”
  张仪笑道:“师姐,不是吹的,就这点东西,师弟背上它走上十里八里,也没问题!”
  玉蝉儿亦笑一声:“那就走着瞧吧!”
  然而,走不过五里,张仪的步子就渐渐缓了下来,两条腿也变得十分沉重,扁担从左肩换到右肩,再从右肩换到左肩。又走二里,张仪实在撑不住,小声叫道:“师姐,我们歇会儿吧!”
  玉蝉儿放下扁担,大家也都跟着停下。
  玉蝉儿娇喘几下,望着张仪笑道:“怎么样,这下服了吧!”
  张仪一边揉肩膀,一边由衷叹道:“服了,服了,张仪服了!”
  听到这声“张仪服了”,众人皆笑起来。
  张仪收住笑,朝箱子踹了一脚,恨恨说道:“这个鬼太子,害百姓不说,这又跑进山来害我们!我说师姐,这些既是民脂民膏,我们根本不该归还他们!”
  玉蝉儿笑道:“说起这个,蝉儿倒有一问。”
  “师姐请问!”
  “张士子,若将这些金子予你,你欲做何事?”
  张仪半开玩笑:“我呀,就在这鬼谷之中建造一个大大的宫殿,里面应有尽有,请先生、师姐,还有童子,舒舒服服地住在里面,平心静气地修仙悟道!”
  众人皆笑起来。
  玉蝉儿笑道:“只怕你的宫殿尚未动工,先生就要搬迁新谷了。”将脸转向孙膑,“孙士子,如果这些金子是你的,你欲做何事?”
  “在下用之救助战争伤残和遗孤。”
  玉蝉儿将头转向苏秦:“苏士子呢?”
  苏秦郑重答道:“回师姐的话,在下用之搭建窝棚,购买粮食,让天下灾民皆有栖身之所。”
  玉蝉儿微微一笑:“苏士子所欲令人感动,可惜只是亡羊补牢。自古圣贤治世,苏公子可曾见过搭建窝棚的?”
  苏秦沉思有顷,朝玉蝉儿深深一揖:“师姐见识高远,苏秦惭愧!”
  张仪笑道:“师姐,莫说我们了,说说你吧。如果这些金子尽归师姐,师姐欲做何事?”
  玉蝉儿笑道:“我呀,只想让它尽快消失!走吧,还有十多里呢。”
  苏秦走到玉蝉儿的箱子跟前,抽出扁担,双手扳过箱沿,“嘿”一声举过头顶,扛在肩上,转对张仪道:“贤弟,你和孙兄抬另一只箱子,师姐压阵。”
  张仪吃惊地看一眼苏秦:“嗬,真还看不出呀,苏兄!”
  苏秦憨厚地笑笑:“气力活儿,在下比你强!”
  玉蝉儿手持扁担站在后面,怔怔地望着肩扛箱子、大步走去的苏秦背影,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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