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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2(2)


  她没有回答我,继续把她梳妆台上的那些花花绿绿的瓶瓶罐罐,大大小小的盒子盖子,都收起来,放进箱子里。
  我不甘心,我的手用力地掐着门框的木头,以此来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你是不是要搬去顾准家?”我能感觉到一股热浪从我膝盖位置一直朝上涌,涌到我的眼眶位置就堵住发胀。
  她的背影看起来僵硬了几秒钟,然后她转过头来,她的笑容真美啊,漆黑的眸子被浓密的睫毛包裹着,脸庞又小又精致,皮肤在光线里吹弹得破,像用树梢尖上的新雪堆起来的一样。她笑着说:“怎么,不行么?”
  我抬起手背擦掉脸上的眼泪,我认输了,我吸了下鼻子,说:“我好恨你。”
  南湘啪地把行李箱合上,她抬起头,目光认真地在我脸上来回扫视着,我知道,此刻自己鼻涕眼泪的异常狼狈,她拖着箱子,走到我面前,目光没有丝毫退缩和让步,她一字一句地盯着我的鼻尖,对我说:“林萧,你以为我不恨你么?”
  那是她留在这个房子里的最后一句话。
  这句话就像一枚用黑红色鸡血画出的道士符咒一样,永远地贴在了她房间门的门楣上。
  后来,在这个巨大的别墅里只有我和顾里两个人居住的那些日子里,每一次我经过南湘空荡荡的房间门口,我都能听见这句话:“你以为我不恨你么?”
  它不但永远地贴在了门楣上,它也永远地贴在了我的心口。
  南湘搬走后的第三天,顾源也搬走了。
  但他走得远比南湘潇洒得多。
  他本来就没有像我们几个一样每天都住在这里,他只是偶尔会过来过夜,因此他的所有家当不外乎就是几套衣服、几瓶洗漱用品、几件内衣裤、几双袜子、几条领带,和一些他爱看的人物传记类图书罢了。他带走这些只需要一个不大不小的纸箱。
  然而,他连纸箱都没用。
  他只是冷淡地对顾里说了一句“那些东西我不要了”之后,就把大门的钥匙从他钥匙圈上卸了下来,然后丢到了门口那个黄铜铸造的小狗嘴里衔着一个飞盘造型的钥匙托盘里。
  咣当一声,他和这个房子的故事就结束了。
  准确地说,是他和顾里的故事,就结束了。
  在顾源离开的那天晚上,顾里就把顾源所有的衣服和物品,全部收到了纸箱里,她让我帮忙和她一起,把纸箱搬到院子里的草坪上放着。顾源的东西都是价值连城的高级货,我想,不用等到第二天早上,就一定会被物业的人收走的。
  我看着面前的箱子,突然想起几年前,在我们还在念大学的时候,顾源和顾里的那次吵架,顾源也是把顾里曾经送给他的礼物全部放到了一个纸箱子里,悄然地 丢到了我们寝室门口。我还陷在过去的回忆里时,顾里就已经果断地转身回到了屋子里。我望着她的背影,风把她光滑浓密的头发吹散,路灯照在她酒红色的头发 上,泛出一种仿佛榛木般的红润,她瘦削的身材被夜包裹得更加紧致,她看起来像一个行走在夜晚的,已经对人间的爱恨不再产生悲喜的古老幽灵。
  但是一分钟之后,她手上提着一瓶烈性酒从屋内走了出来,她又走回到纸箱面前,拧开盖子把酒哗啦啦地朝箱子里面倒。她冷静地将一瓶500毫升的烈酒倒空了之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白银外壳的打火机,那是顾源收藏的一个S.T.Dupont的全球限量款。
  顾里凝望着手里跳动的火苗,火光在她的瞳孔里闪烁着,她看了几秒钟之后,冷静地把整个打火机丢进了那个洒满烈酒的纸箱里。火舌瞬间从纸箱里蹿出来,仿佛蓝幽幽的蛇,整个草地突然亮了一下。
  唐宛如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她安静地和我们站在一起,与眼前的一切告别。她两只手分别握着我和顾里,我们三个手拉手地站在草地上,火 光把我们的影子投射在草地上,我们看起来又瘦又长,身材好得能赛过超级模特,我们彼此手拉手的样子,看起来就像动画片里相亲相爱的草原英雄小姐妹。火光映 着唐宛如嘴角那条又长又红的伤口,她看起来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后来,我的梦境里总是反复地出现这场无声无息的火。空旷的黑绿色草地上,一团小小的火焰在烈酒的催化下,发出蓝幽幽的光芒。本应火热赤红的焚烧,此刻 因为这幽然的蓝光,变得似乎没有了温度。夏末秋初的夜晚,无数的飞蛾和昆虫,从黑暗的树影里漂浮过来,朝着幽蓝的火焰镇定而冷静地飞去。它们仿佛早就存在 于这个世界上的无数记忆碎片、旧日尘埃,此刻,它们被眼前无声而剧烈的悲哀召唤着,纷纷靠拢于这场漫长的告别。顾里的面容在跳动的火光里显得孱弱而苍白, 她的目光里星星点点,仿佛一个旋转的银河。我们三个都安静地站在黑暗里,全身而退地欣赏着眼前似乎没有尽头的焚毁。我们都明白,彼此眼中的光芒最终是会熄 灭下去的,就像《微观世界》里,无数银河无数星球无数文明无数生命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寂然地陨灭了。
  ——没有什么可以熬得过时间。连光都不行。连魂魄都不行。只有它是最后的胜利者。当宇宙空无一物的时候,只有时间留了下来,它膨胀着填满了一切。
  ——那个箱子最终烧成了一堆灰烬,被几场大雨冲刷了之后,就再也找不到痕迹了。只是那一小块草坪,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留下了一块焦黑的土壤,绿油油的草地上,仿佛有一个难看的疤痕。直到我们所有人都搬离了那栋别墅,那块被烧焦的草坪,都依然还是光秃秃的样子。
  ——我经常在想,我当时其实就应该知道,这是上帝给我们的暗示,只是我们都忽略了而已。我们其实早就提前看过预告片了。
  唐宛如拆完线之后,就被她父母接回了家。
  出了这样的事情,她父母没有找我们麻烦,已经算很通情达理了。所以,我们也很难指望他们再把女儿交给我们照顾。在整个搬家的过程中,她父母都铁青着一张脸。特别是她父亲,在收拾东西的时候,不断地把箱子在地板上重重地放下,发出愤怒的响声。
  我其实很能理解他们。他们仅仅只是给我们脸色看,而没有冲上来把我们殴打得披头散发已经算仁至义尽了。如果我的女儿脸上被这么拉出道口子,我一定报 警,横竖闹上法庭,不赔个七八十万的,我绝对没完。虽然在这场事故里,没人清楚到底是谁把唐宛如推倒在茶几的玻璃碎片上,但既然没有谁是罪人,那么所有的 人,就都是罪人。
  谁能说自己的手是干净的呢?
  我和顾里赔着笑脸,前前后后地尾随着他们,一会儿倒水,一会儿帮忙抬箱子,尽管大多数时候我们都被冷漠地无视着。我看见顾里的脸都笑僵了。她这种楚楚 可怜而又狼狈阿谀的样子,让我看着难受。有好几次她拿着水杯的手递过去,然后就尴尬地停在空气里。我不得不伸出手将那个杯子接过来,无奈地放在窗台上。
  走的时候,唐宛如的爸爸什么都没说,他甚至没有对我和顾里打招呼告别,他把箱子一个个扛上车的后备箱,然后用力地摔上了车门。他也只能用这样的方式, 来表达他内心对我和顾里的愤怒。小区草地上本来悠闲踱步的几只鸽子被这响动惊得飞起来在半空中慌乱地扑腾着翅膀。它们翅膀扇动的声音在安静的清晨听起来格 外地凄凉。
  倒是唐宛如的妈妈,走时冲我和顾里有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她抹了一把湿润的眼角,说:“你们几个啊,从小就爱闹出点儿事儿来,大大小小,闯祸不断。 但你们说这次这事儿……这事儿怎么说啊……宛如好歹是个大姑娘,尽管没你们几个漂亮,但也端端正正的啊,可现在脸上这么一条疤,哪家小伙子看了心里能舒坦 啊……”她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哆嗦着嘴唇,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你还在瞎讲那些有啥用啊!赶紧走了!”唐宛如的爸爸从车上下来,冲着我们这边铁青着脸大吼。他苍白的胡须剧烈地抖动着,他眼眶一圈的皮肤像铁锈一般的红。
  他们家的那辆破旧的帕萨特终于突突突地开走了,转眼就消失在小区门口。那辆车看起来太平凡,太普通,甚至太穷酸,太狼狈,它和这个别墅区里经常出没的 各种奔驰宝马、法拉利保时捷实在太不相称。就像刚刚在收拾房间时,唐宛如父母就时不时地彼此小声商量着,这个饭盒虽然裂开了,但还能拿回家当肥皂盒,那个 断了齿的梳子先别丢了,回头家里养个宠物,可以用。他们像所有上海老一辈的普通百姓一样,精打细算着生活,他们是从石库门弄堂里走出来的一代,他们才是真 正上海生活的模样。而反倒是我们,今天穿着ChristianLouboutin的红底鞋参加一个化妆品的发布会,明天躺在三亚海棠湾的金色沙滩上往胳膊 大腿上仿佛刷油漆一样地涂防晒霜,这种生活看起来,反倒是那样地不真实。
  我突然想起唐宛如曾经对我说过的一句话,那是在几年前,她和我们一起,去佘山别墅崇光家里参加崇光的生日会时说的,当时,她一边按着自己胸口的礼服裙 防止它掉下来,一边环顾着周围金碧辉煌的建筑和周围锦衣华服的人们,激动地说:“这真是一个童话般的世界啊,我看起来真不属于这里!”
  几年后的今天,她真的离开了她不属于的那个世界。
  其实,我们谁又曾真正地属于过那里呢?
  借来的衣服,终究是要还的。借来的人生,也一样。
  之后的日子里,我只要一有空,就会去唐宛如家找她。我和她一起逛街,一起在沙发上看电视,一起去健身房锻炼身体,一起去电影院看一些大众喜闻乐见的爆 米花电影。我甚至和她一起没事儿又去宜家开始闲逛起来。要知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去过宜家了。当年的我们,包括顾里在内,都会被这些琳琅满目的北欧简约设计 迷得晕头转向,恨不得在卧室里摆上八张不同的床。而自从工作了之后,我眼睁睁地看着顾里把FENDI的沙发往家里扛,看着她开始买十几万一盏的水晶灯,看 着她模仿着宫洺的一切,努力让自己朝着那个永远生活在杂志页面间的假人进发。但是说实话,当我躺在那个每平方米的价格和房地产差不多的沙发上时,我并没有 觉得多快乐。我不敢像当初在寝室里一样,抱着一大瓶可乐,和南湘头靠头地一起在上面翻杂志,手里的爆米花和饼干屑掉一沙发也不怕。我小心翼翼地横躺在奢侈 的布料上,一动不动,感觉躺在太平间的不锈钢板上应该也就差不多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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