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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册 第06章 看一场美的舞蹈,看一片巨大的废墟

  时间到了,胡之彦站起来点名。刚刚点了两个名字,教室里的灯突然熄了。因为电力严重不足,停电是一件好平常的事,一个星期至少有四天是全天停电,还有三天,只有差不多三分之一的时间供电。照明用电受到严格控制,所有电力,都必须保证工业生产。所有同学都坐在黑暗里,许多人在小声地讲话。吴丽敏主动谈起喻爱军。她告诉方子衿,今天又收到了喻爱军的信,信里面只有一句话:吴丽敏同志,我想和你谈恋爱,请你郑重考虑。吴丽敏说,她不准备答应,因为太不浪漫了。方子衿说,你想要么样浪漫?吴丽敏说她不知道。不过这不是她考虑的事情。总之,喻爱军如果不想出浪漫的求爱方法,她就永远都不答应。方子衿和她开玩笑说,如果他永远都想不出来,你么样办?她说那就永远都不答应。方子衿说你不怕你变成老姑娘?
  门口有光线移来。是胡之彦,手里提着一盏马灯。马灯是学校配给每个班的,一个班只有一盏,用的是洋油,需要定量供应。教室是阶梯式的,如果将灯搁在前面的桌上,后排就一点亮都没有。胡之彦提着马灯向前走,显然想和方子衿坐在一起。可她和吴丽敏坐在最后排,灯放得太靠后,前面又没有了光线。无可奈何,他只好在倒数第三排停下来,将马灯放在桌上,趁着这机会盯了方子衿一眼,目光中带着怨毒。这一眼让方子衿心惊肉跳,同时有一股很浓的酒味向她扑过来。
  酒?他喝酒了?李淑芬嫁给了一个酒鬼?学生守则中有一条,严禁酗酒。这种人,竟然还可以堂而皇之地坐在这里指责这个不对那个错了,方子衿简直就想呕吐。
  胡之彦大声地叫请安静。其实,教室里已经非常安静,除了偶尔有几只老鼠追逐奔跑的声音,再就是大家喘气的声音。胡之彦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话。他说今晚的政治学习,就是讨论这个月的思想汇报。总体来说,这个月比上个月好,一个不落,都按时交齐了。有些同学的思想汇报写得很好,既体现了我们社会主义建设的伟大成就,也体现了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深入人心。但是,也有个别人,思想汇报材料里面,透露出一些极不健康的资产阶级思想。他拿出一份汇报材料,交给一个同学让他读。那位同学于是宣读起来,昨天读了人民日报某某社论,感慨万千。我们社会主义祖国建国才只有短短的两年多时间,就已经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我们伟大的党带领着我们伟大的人民,正在开创一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大事业。
  方子衿听了半天,所有的思想全都是报上的文字,个人想法半点没有。这也算是思想汇报?全都是从人民日报上抄下来的话。后来的几篇也都一样,不是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有关文章,就是在公共汽车上遇到让座这样的事,再不就是今天第十五次重读共产党宣言。不知是胡之彦水平太低,还是他特别喜欢这样的套话假话,对这些思想汇报材料,他是大加赞扬。
  接着,他站起来,走到了方子衿的身边,并且将马灯提到了她的面前。他将一份材料放在她的桌子上,对她说,方子衿同学,你读一读这篇。说话的时候,一股浓浓的酒臭味扑鼻而来,她几乎想捂住自己的鼻子。
  胡之彦离开后,她强忍着要挥手扇走那股味道的冲动,拿起那几张纸,认真地看,竟然是自己写的思想汇报。她这篇思想汇报,严格说来,同样不能算是思想汇报,而是一篇散文,标题是灵魂的孤独。第一次接到白长山的信后,她对灵魂的孤独有特别强烈的共鸣感,后来又将他的信读了好几遍,每一遍都有些新的想法,于是写了这篇文章。她在文章中说,一个人的灵魂永远都是孤独的,孤独是一种恒态,孤独是一种力量。越是知识层次高的人,越孤独。孤独是思考者的灵魂。
  她将文章读完了。胡之彦立即说,大家他亮的讨论一下吧,有啥结巴意见敞开他亮的思想谈,不要有结巴隐瞒,也不要怕他亮的说结巴错了。哪个刁毛先说?
  他的话一出,方子衿心中暗自一惊。他的语气和前几次是显然的不同。前几个人读思想汇报之后,他都会先定一个调子,这次,他却让别人谈,自己不表示任何态度。这到底是为什么?
  有同学在第一时间站起来发言,说这个思想大有问题。我们都是共产主义战士,是党的儿女。党是我们的主心骨,是我们的指路明灯。只要我们心中有党,哪里会孤独?写这篇思想汇报的同学是典型的和党离心离德,是对党缺少爱。第二个同学更是慷慨激昂,他说孤独是一种什么感情?是一种资产阶级感情。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他们胸怀的是解放全人类的大志,他们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一个胸怀大志之人,又怎么可能孤独?只有那些资产阶级的少爷小姐们,他们靠剥削压迫劳苦大众获得生活资料,他们不愁吃不愁穿也胸无大志,整天只讲究吃喝玩乐以及盘算怎样更进一步剥削和压迫。他们因为空虚才会孤独,因为无聊才会孤独,因为没有伟大的无产阶级志向才会孤独。
  方子衿忽然发现,平常显得温文尔雅的这些同学,全都是一些斗士,此时真正是斗志昂扬,意气风发。他们一个个情绪激动,唾沫四溅,似乎急于表示某种态度。方子衿觉得,如果他们知道这东西是自己写的,说不准会猛扑过来,用锋利的牙齿一点一点地将她撕碎。她突然迷惑并且惶恐起来,弄不明白孤独这种情绪是否真的只有资产阶级才有而无产阶级没有。如果说没有,那么,白长山为什么会有?他难道不是无产阶级?如果说无产阶级也可能会有这种情绪,那么,面前这些人,为什么像是见到了洪水猛兽一般?
  最后,胡之彦总结说这件事非常严重,是极其错误的思想,需要在全班进行一次大讨论,大批判,澄清一种认识。要抱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目的帮助我们的阶级姐妹。今天已经很晚了,政治学习就到这里。从明天开始,班上将就这一篇思想汇报开展一次大讨论。讨论的题目就是孤独的阶级性。这是一个大是大非问题,一个革命和反革命的问题,一个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你死我活的问题。他说,他就是要让所有同学弄清楚一点,孤独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到底是资产阶级的还是无产阶级的。他特别强调这次讨论对事不对人,只是讨论问题,批判思想,不涉及具体的个人。
  听到这话时,方子衿的身上一阵一阵地冒冷汗。对事不对人?说得好听,讨论问题批判思想,能不针对个人吗?问题不存在于人的身上?思想不是由人产生?她有一种预感,曾经发生在父母身上的事,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父母身上发生的一切,不在政策而在某些人心。她母亲长得太漂亮了,方二拐子、谈不得那些人做梦都想得到却又没法得到,于是就以那样一种方法整死了她的父亲,为的就是凌辱她的母亲。现在,她心中有了一种突然而来的预感,有人想得到她,正常途径无法达成目的,就得循非正常途径。
  如果早几个月前,方子衿是不惧生死的,现在不同了,她的心里有了牵挂,不能就这样死了。无论如何,她得抗争。经过一个晚上的思考,她决定直接找胡之彦谈一谈,如果他有条件的话,只要在她能够接受的范围内,她准备作最大的妥协。
  第二天一早,方子衿来到胡之彦家门前。
  最近一段时间,胡之彦不再参加班上的早操,他自己的说法是学校人保科的工作太忙。可同学们传说,人保科有一位副科长调走了,他正在加紧活动竞争这一职位。有消息说,他在这次人事任免中处于弱势,关键还在于他和方子衿之间曾经闹出的那件事,影响至今没有肃清,一部分校领导认为他的人品有问题,不能提拔这样的人当领导。但是,胡之彦的许多老领导在地方掌握实权,他们的势力范围渗透在这所学校的每个环节。那些人出面替他说话,可他的竞争对手却没有后台支持。两相比较,最终鹿死谁手,还真是很难说。胡之彦要走这些关系,就得花时间,除了晚上的政治学习,班上其他活动,他一概交给李淑芬。
  到达胡之彦家门口时,天还黑着,天幕上挂着亮了一整夜的星星。被露水洗涤过的空气倒是异常清新,早起的雀儿在枝杈间欢叫着,老鼠们在门前你来我往,过节的孩子一般欢畅。等了半个多小时,胡之彦家的灯终于亮了。再等了一会儿,她向前走了几步,在门前叫道:胡之彦同学!起来了吗?胡之彦同学?
  门开了,走出来的是李淑芬。她穿一件碎花的无袖内衣和一条大花裤衩子,内衣只剩下三只扣子,胸前差不多是半敞着,一对不算太饱满的奶子,若隐若现地像两瓣弦月挂在胸前。看到方子衿,她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脸上挂满了警惕。那副模样,让方子衿想到正处于孵化期的母鸡。这个时期的母鸡通常都非常安详,只有一种情况例外,就是它意识到自己所孵出的小鸡可能遇到危险的时候。此时,母鸡全身的毛会一根根地竖起来,颈子伸得很直,头高高地昂着,随时准备向攻击物扑过去。
  “你找老胡有事吗?”她问。
  “是晚上政治学习的事。我想和胡之彦同学谈谈。”她说。
  李淑芬显然不相信她的话,挺着身子堵在门口。胡之彦出现在她的身后,抓住她的膀子向后拉了一下,将她拉到了一旁,对外面的方子衿说,是你呀,进来说吧。他上身穿着一件军用汗衫,下身是一条军用短裤,赤着脚趿着一双木拖鞋,裸露的双腿上长满了又粗又黑的体毛,看上去就像是两片黑森林。他说过这句话,便让开了门,等着方子衿进去。方子衿犹豫了一下,抬起腿跨进去。李淑芬站在那里,还是那副随时准备扑上来撕烂方子衿的表情,眼中有两股很强的火喷出。
  胡之彦对李淑芬说,你招呼一下客人,我去洗一下。他转身进屋,最后面的厨房里很快传来瓷缸和牙刷碰撞的声音,然后是水龙头放水的声音。李淑芬冷冷地对她说,坐吧,你难得到我们家来,我给你倒茶。方子衿说,不了,我不渴。李淑芬不甘心,再一次问,你找我们家老胡到底有什么事?方子衿说,那篇有关孤独的文章 是我写的。李淑芬哦了一声,似乎在思考这件事,也像是在考虑措辞。厨房里传出牙刷在搪瓷缸里哐啷哐啷划动的声音,李淑芬大概意识到胡之彦快出来了,连忙对方子衿说,那你们好好谈谈,我还要去带操呢,快迟到了。说着,她返身进屋去换衣服。
  方子衿兀自坐在客厅里,百无聊赖地打量着这个客厅。这是一套平房,每一间从中隔开,前半间是客厅,后半间是卧室。房间的后部,搭了一间很小的厨房。客厅里摆着一张小方桌,桌上有一点剩菜和一摞碗,旁边是几张木凳,房角的一只箩筐里,胡乱地扔着一些脏衣服。如果不是窗户上以及门上还贴着大红的喜字,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家。
  李淑芬从卧室里出来,大声地对她说,你有事和老胡慢慢谈,我出操去了。方子衿站起来正要答话,李淑芬一步跨到她的面前,压低声音对她说,你给我当心点,如果搞什么花招,我一枪崩了你。方子衿脸上的微笑顿时凝固了,想解释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只是愣在那里,一言未发。李淑芬再一次大声说,我走了,常来家玩儿啊。
  方子衿很想跟着她一起离开这个令人厌恶的地方,可是,既然来了,有些话如果不说,她又不甘心。过了一会儿,胡之彦出来了,见她站在客厅里,便说,坐,快坐呀,你他亮的老站着算结巴啥事?快坐。方子衿坐下来。
  胡之彦搬过一把椅子,在她面前坐下来,双腿向两边大大地张开。他没有换衣服,还是那一身内衣内裤。军用内裤非常宽大,可能是为了方便奔跑和参与军事方面的行动。方子衿根本不看他,目光透过他的肩头,射向他身后的白灰墙上,那里有一只蜘蛛正在结网,上上下下地忙碌。胡之彦从桌子上拿过纸烟,点起一支,对她说:“真他亮的难得,你会到我家来,我结巴太开心了。”
  她不想和他啰唆,直接问他:“我想问你,到底要我么样办,你才肯放过我?”
  胡之彦重重地吸了一口烟,摆出一副足够虚伪的模样,夸张地说:“你这是结巴啥话?这样说,说明你他亮的一点都不了解我也不了解我们他亮的这些结巴革命者。”
  “别和我说这些大道理。我只想听你一句实话。”她说。
  “这算啥结巴话?”胡之彦显得有点激动,站起来,在房里走了几步,然后开始给她讲大道理。所有的马列主义理论,全都夹杂在与生殖器有关的词语之中,给人的感觉,这原本就是胡之彦这些人的语言艺术,是一种相辅相成的结合。他说,他这颗心,别人不清楚,难道你方子衿也不清楚?他会害她吗?当然不会。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帮助她改造她,让她成为一位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成为一个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一个毛泽东思想的旗手。第一代和第二代革命者抛头颅洒热血,打下的江山,就要传到第三代第四代革命者的手中,因此,培养革命的接班人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作为党员干部以及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者,他有这样的责任和义务帮助自己的同志。
  方子衿见他满口革命的大道理,又半点不肯涉及实质,十分失望,站起来表示,既然如此,只当她没来。说过之后,抬腿向外走。胡之彦叫她别走,见她并没有停止,他有些急了,跨上几步,一伸手,抓住了她的手。夹杂着一大堆污言秽语说,你结巴急啥?难得他亮的来一次,就不能多结巴坐一会儿,我们他亮的再好好聊一聊?方子衿缩手要将自己的手抽出来,不料他用力往自己怀里一拉,方子衿猝不及防,一下子倒进了他的怀里。胡之彦一把将她抱住,将一张满是烟味的嘴往她的嘴上凑。方子衿连忙抗拒着,一边质问他,你是结了婚的人,你这样做是严重的错误。
  胡之彦已经失去了理智。他求她依了他,说只要她同意,他立即就和李淑芬离婚。因为他根本不爱李淑芬,那一切是个悲剧,是组织的命令,他没有办法改变组织的决定。他说,他们结婚几个月,他都没有碰李淑芬一下。后来有一次,她把他灌醉了,在他完全失去理智的时候,才和他那样了。他说,在他的心里,方子衿就是天上的仙女。他不会冒犯她,只是想让她听他说话,让她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方子衿想挣脱他,可他的力量实在太大,无论她用多大的力,也无法脱离他的怀抱。她知道,如果不能尽快摆脱,自己今天就麻烦了。情急之中,她只好以退为进,态度一变,对他说:好,我信你。不过,你不能这样。现在是早晨,学院的老师都要起床了,如果被看到就麻烦了。
  胡之彦也担心会引出麻烦,想松开她。可手松了松,又进一步加大了力度。他说,你该不会骗我吧,我一松手,你是不是立即就逃走?
  她冲他灿烂一笑,说哪能呢?我保证好好坐着,安安静静地听你把话说完。
  他虽然并不完全相信她,还是松开了她。
  脱离他的怀抱,方子衿迅速跑到门前,一手抓住了门。胡之彦想上前抓她,她指着他叫道,你如果再往前走一步,我就大声喊人。胡之彦也知道,方子衿一旦喊叫,他就是十足的流氓犯,免不了会落下个党内记大过的处分,更严重一点,说不准还会开除党籍留党察看。甚至受到法律制裁都有可能。他只得对她说好话,表示自己不再向前一步,保证原地待命,一切听她的。方子衿不甘心就这样离开。她倚着门框,问他:“我只想问你一句话,如果我不答应你,你就不肯放过我,是不是?”
  “你他亮的这是啥结巴话?我他亮咋不肯放过你了?我结巴这不是喜欢……”
  方子衿根本就不想和他继续说下去,打断了他,严肃地对他说:“我晓得喽,既然这样那我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去找周校长说清楚这件事。”
  “找周校长?你他亮的找周校长说结巴啥?”方子衿看到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慌乱。
  “我找周校长做么事你不知道?你刚才干了么事,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她想,对待这种无赖,就得来点硬的,震一震他吓一吓他。
  “我他亮的干了啥?”胡之彦顿时现出一副无赖嘴脸,向后退了几步,在椅子上坐下来,对她说你想说就去说好了,你以为你说了人家就会相信了?你也不想想,我是啥人你是啥人?你是地主的女儿,是我党改造争取的对象。我是啥?三代贫农,二十一岁入党,战斗英雄。你说说,组织上是相信你还是相信我?你去找周校长是不?好,你去呀。你咋对周校长说?不会?好,我做好人做到底,我教你。你对他说,你在同学中公开宣扬资产阶级的孤独论,妄图腐蚀我们的革命同学,颠覆我们的无产阶级政权。我一眼看穿了你的阴谋。你吓坏了,担心资产阶级的狼子野心暴露,就跑来找我,想使美人计,拉我下水,做你的资产阶级帮凶。可不幸的是,我是一个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者,没有上你资产阶级小姐的当。咋样?这样说很好吧?
  “你,你卑鄙无耻。”气愤至极的方子衿全身都在发抖。
  胡之彦冷笑几声,指着她说你不要以为是陆鸣泉未来的儿媳就万事大吉了。我告诉你,如果陆鸣泉知道你在学校里贩卖资产阶级孤独论,谁都救不了你。他陆鸣泉也是共产党员,是坚定的革命者,你回去好好地想想吧。
  方子衿的眼泪夺眶而出。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流泪,一转身,拉开门逃开了。
  当天晚上政治学习推迟了。推迟的原因是因为余珊瑶等几个系领导以及学院部分领导对每天晚上搞政治学习持不同看法。他们认为,政治学习虽然必要,但师资班和别的班情况不同,他们的学制比正常情况短了二分之一,如果再不能利用一些其他时间加强专业知识的学习,将来这些人很难担当师资重任。有人因此搬出了马列理论同强调政治学习重要性的部分领导理论。马列理论中,有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一说。师资班的学制只有短短的两年半,就是具体情况,学时达不到,原定的课程根本无法完成。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利用晚上时间上课。在这场争论中,周昕若关键时刻支持了余珊瑶等人。于是,政治学习由每晚一次改为一星期一次,其他时间,每晚安排两节基础课。
  政治学习推迟了,方子衿的危机并没有解除。相反,因为有了充分的准备时间,部分人就有了更加充分的准备。吴丽敏是班上的消息灵通人士,班上的消息、系里的消息、学院的消息甚至是社会上的消息,总是能够通过她的口中传播,而且准确率非常之高。她对方子衿说,胡之彦竞争人保科长已经胜利了,现在只等着学院的任命下来。人保科掌握着很多人的命运,所以,班上同学知道这件事后,都争着巴结他。他的周围,已经有了一群死党。有一次,他和这群死党一起喝酒,喝得醉醺醺的时候,变得口无遮拦。他说无论用什么方法,他都要将方子衿搞到手。你们不是想让我照顾你们吗?那好,现在就是你们表现的时候了。吴丽敏说,子衿,你快点想想办法吧。让他这样搞下去,他会整死你的。
  人之所以会恐惧,是因为明知某种厄运正向自己扑来却又无法预知这种厄运对自己的损害到底有多大。方子衿被这种不可知的未来折磨着,坐卧不宁。吴丽敏的话是对的,应该想想办法。可是,有什么办法可想?她知道自己可以将这些事告诉陆秋生,他是一定有办法对付的。他在信中多次对她说,宁昌是他的老家,他在宁昌有各种各样的朋友,无论有什么难处,他的朋友都可以帮忙解决的。可是,她欠陆秋生已经够多,不想再多欠他一丝一毫。她担心债务太重,自己无力偿付。是否可以找余老师谈谈?余老师是她的偶像,是她的精神支柱,自觉不自觉间,她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模仿余珊瑶学习余珊瑶,余珊瑶像影子一样,对她起着潜移默化的作用。
  晚上的课程结束之后,她离开教室,直接向余珊瑶的家走去。夏天的夜晚,星星满天。蓝天像一位刚刚洗过澡的少女,星星是点缀在凝脂的肌肤上的水珠,晶莹透亮,美不胜收。清凉的风轻轻地吹着,如嫦娥摆动着衫袖,轻盈中透着梦幻般的迷离。白天张狂地展示着欲望的树木们,在夜幕下半卷起羞怯,半裸着娇态。方子衿想到了远方的白长山,此刻,他正驾驶着汽车,奔驰在火线上吧。如果哪一天,自己和他一起走在这媚人的夏夜里,静静地坐在草坪上,观赏着这浓得令人心醉的温馨,那可真是如诗如画。
  余珊瑶的家快到了,她强迫自己收回思绪。前面,有一个人猫一样走在夜幕中。在如此炎热的夏夜,他竟然戴着一顶帽子,帽檐拉下,遮着半张脸。方子衿的心头一振,什么人会这样走路?鬼鬼祟祟的,不像是好人。无数次政治学习积累的敌特观念起了作用,方子衿突然意识到,前面那个影子,或许是一个试图搞破坏的美蒋特务吧?她迅速闪动身子,尽可能地隐蔽了自己,同时又小心地跟着那个人,步步紧随其后。她真的好希望能遇到一个熟人什么的,可是,这片区域是全校最僻静的地方,住的都是名教授,就算是白天,也很难见到人走动,除了在野地里奔来跑去的老鼠和聒噪不止的纺织娘,真不知还有什么活物。
  前面那个人影竟然到了余珊瑶老师的门前,他熟练地打开木栅门,蹑手蹑脚走进去。小偷?这个词突然冒出了脑际,方子衿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加快了脚步,迅速赶过去,闪身躲在围墙边,探头向前望去。围墙并不高,她稍稍踮起脚,正好可以让自己的头探出围墙。那个人影到了余老师门前,伸手敲门。他敲门很有规律,带着某种音乐的节奏,是贝多芬的《致爱丽丝》。那一瞬间,方子衿突然意识到这个人既不是美蒋特务也不是小偷。
  门应声而开,一束昏暗的光射出来,余老师的半边侧影出现在门边,那个男人闪身而入。他背对着方子衿,她无法看清他的正面,却也已经认出了他的背影。她在心中默默地期望周校长只是因为某种工作上的事来找余老师,同时理智又告诉她,事情绝非如此简单。她一次又一次对自己说,方子衿,这里没你么事,还不快回去?可是,情感又紧紧地扯着她,令她挪不动脚步,固执地要等待一个结果。
  结果不用等就早已经显现,二楼的灯光熄灭了。那一丝昏暗的光像一只极其明亮的眼睛突然之间闭上了。方子衿的心在那一瞬间陷入了空前的黑暗。黑暗的背后是深深的绝望和一座丰碑倒塌时持续不断的轰响。
  回到宿舍,非常意外,电灯竟然还亮着。有洁癖的她破天荒没有洗澡,爬到床上拿出纸笔开始给白长山写信。
  哥:
  最近一段时间遇到了很多心烦的事,心情真是糟糕透了。偏偏这些事没法对别人说,只能在这个静静的夏天的夜晚给你写信。
  妹子知道你在前方需要集中全部的精力对付敌人的轰炸,不应该让这些烦心的事惊扰你。所以,妹子一直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对你提起这些事。可今天,妹子实在忍不住了。
  哥,你听了也就算了,千万别往心里去。妹子只是想找个人说说,没有别的意思。千万不要因为妹子的烦心事影响你的情绪,更不能分心。哥,你一定要答应妹子,否则,妹子就不向你说这件事了。
  电灯闪了一下熄灭了。方子衿躺下来,从枕头下摸出手电,又用床单蒙住自己的头,尽可能不让光线透出去影响别人。她打开手电,继续写信。房间里够热,她又用床单蒙着自己,热量无法释放,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滚,她竟浑然不觉。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过要将今晚的事告诉白长山,念头一冒出就被她强行按下了。这件事,无论对任何人都不能说,这是她心中永远的秘密,是她心中一片绝对不能示人的废墟。
  她向他谈起的是胡之彦,谈到她和他在中山公园的两次约会,谈到他对她的报复以及他所散布的恋爱谣言。自然也谈到了正在酝酿中的对她的报复。
  一个星期时间在忐忑不安中度过,政治学习的日子终于到了。
  教室里,马灯昏黄的光线照着胡之彦那张得意而阴鸷的脸。他似乎故意不看方子衿,也不急于宣布开会,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口接着一口地抽烟,不时吐出一串又大又圆的烟圈。铃声响过十几分钟后,胡之彦仍然没有宣布开会,有同学开始问他为什么还不开始。他说,急啥?今天的政治学习非常重要,学校重视得很,辅导员也要来参加。再等一下吧。
  他的话音刚落,辅导员走了进来。他看了看胡之彦,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辅导员直接走到讲台上,对大家说,政治学习开始之前,我宣布一件事。由于学校对胡之彦同志的工作进行了调整,即将任命他为组织部人保科副科长,考虑到胡之彦同志身上的担子加重了,系里研究后决定,胡之彦同志不再担任班长职务,由李淑芬同学接任。听到这一任命,方子衿突然明白辅导员何以会如此支持胡之彦而打击自己,原来胡之彦的身份太特殊了。在这个班上,他是学生,地位在辅导员之下,但在学校,他是校级领导,而且手握人事大权,辅导员自然就是他的手下。
  宣布这项任命之后,辅导员接着说,今天的政治学习非常好,非常必要。我和胡之彦同学一起去向学院政治部汇报过,学院政治部的古主任对这次大讨论,给予了高度评价。本来,古主任要亲自来参加今晚的大讨论的,但是,因为临时有急事不能来了。他委托我代表他预祝我们的大讨论成功。他还特别交代,以我们班的这次大讨论为试点,先搞出成绩和经验,等下学期一开学,就在全院掀起一次孤独的阶级性的大讨论大批判热潮,一定要把这个问题谈深谈透,要对同学们之中存在的糊涂认识以及资产阶级思想进行一次彻底肃清。我就说这么多,下面由哪位同学先发言?
  辅导员的话说得方子衿心惊肉跳。不仅仅只是大讨论,还要大批判?上升到大批判的高度,性质是不是就变了?是不是就是敌我矛盾了?胡之彦在这时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这一眼意味深长,带着某种深不可测的狡黠,带着某种胜利者的兴奋,也带着某种不可捉摸的怨恨。这个眼神令方子衿做了整整一个晚上的噩梦。
  噩梦中最清晰的画面是母亲被方二拐子等人批斗。梦境中谈不得淫邪地奸笑着,指挥一帮人脱尽了母亲的衣服,让母亲美丽的胴体袒露在刺眼的阳光下。谈不得手中紧紧地握着一条花斑蛇,那蛇的头高高地昂起,一对圆圆的黑眼睛之中,射出的是蓝幽幽的光。梦境很快就变了,被剥光衣服裸露在千万人面前的不再是母亲而是方子衿自己,抓着毒蛇的人也不再是谈不得而是胡之彦。胡之彦咬牙切齿地对她说,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跟我日屄不?方子衿猛地向他啐了一口,说道,呸,我就算是死,也不能让你这个混蛋恶棍得逞。胡之彦一阵淫笑,举起手中的花斑蛇,往她的大腿根部塞。她猛地一阵挣扎,挣脱了那些肮脏的控制着自己的手。她拼尽全力向前一跃,身体飞速腾空而起,在蓝天下飞腾起来。天湛蓝湛蓝的,白云在她的身边荡漾起舞。她的躯体在起舞的白云簇拥之下坠落……
  方子衿惊醒了,她身下的凉席上,是一摊冷冷的汗水。
  正好是学期结束那天,方子衿收到了白长山的回信。
  白长山在信中说,他看过信后,气得全身发抖,恨不得提起枪,立即赶到宁昌去,一枪将那个恶棍给毙了。他们这些军人在前线浴血奋战,置生死于度外,为的是什么?就是为了像她这样的阶级姐妹不再受任何人的欺负,为了让祖国的所有人民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可是,作为哥哥,作为一名有骨气有血性的军人,他竟然连自己的妹子都保护不了,还算什么革命军人?他有什么脸穿这一身军装,有什么资格拿着党和人民交给他的神圣的枪把子?他在信中对她说,希望她将那个家伙的名字告诉他,他要给那家伙写一封信,正告这个党和人民的败类,如果继续执迷不悟,为非作歹,与人民为敌与阶级姐妹为敌,他将采取正义的行动,对他实行阶级审判。
  读着白长山的信,方子衿被一股巨大的幸福感激荡着,热泪夺眶而出。在她的眼里,这几张白纸上的每一个黑色的字,都被浓得化解不开的特殊情感占满。她已经分辨不出这到底是爱情还是亲情。自从父母离开她之后,她再也没有享受过情感的温馨,那种久违的记忆,就像是春天的桃江,奔流着一江的姹紫嫣红。同时,她的心又被那些文字一次又一次揪紧。她非常担心白长山会拖着枪跑回来。她害怕他所说的“实行阶级审判”成为现实。一个学期的政治学习,至少让她明白了一些东西,他如果私自逃跑就是逃兵,那是死罪。他如果不经审判而枪毙胡之彦,那就是凶杀,同样是死罪。
  她饱含着泪水给他回信。她在信中对他撒谎说,不要为她的事操心,更不要为此而分心。这件事已经顺利地解决了。她说,系主任就是和她一起被掳去的那个老师,她知道此事后,严厉批评了那个男同学,并且表示,他如果再继续下去,将对他进行党纪国法的处分。她说,是她自己不冷静,将这件事告诉他让他受了影响。她在信中说,从明天开始,暑假来临了,她将和主任一起去医院实习。
  最后,她说,哥,祝福我吧,我很快就会成为一名最棒最棒的医生。
  余珊瑶仔细地洗着自己的双手。她的双手非常美,牛奶一样洁白细腻,青葱一样纤巧,冰凌一样晶莹修长。洗手是医生最常做的一件事,以前跟着余珊瑶学医的时候,方子衿最喜欢看她洗手,或者说最喜欢看她这双手,那简直就是看一场美的舞蹈。可现在,她的看法全都变了,再看她的时候,就是在看一片巨大的废墟,有着触目惊心的苍凉。
  “子衿,我们一起走吧。”余珊瑶对她说。
  “我和丽敏约好了。她最近几天情绪不好,可能有什么事,我想找她谈谈。”她说的是真话。吴丽敏和她在一起实习,可最近一段时间来,整个人像是霜打了一般,蔫蔫的,提不起精神。她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方子衿一直都期望她主动告诉自己,她正是那种心里藏不住事的女孩。可几天过去了,她的神情沮丧与日俱增,却并没有在她面前流露出半句话。当然,她的话也有假,在余珊瑶没有约她之前,她并没有打算和吴丽敏谈话,她并不觉得现在是最好时机。
  余珊瑶认真地看了她一眼,犹豫了片刻,说道,你虽然是我的学生,可我的心里,一直把你当成我的妹妹。
  方子衿突然觉得,余老师这句话里,有着太复杂的内容,既有着浓郁的情感,也有着深深的哀怨。她不能不为其所动,她甚至感到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完全是身不由己,她跟着余珊瑶,到了她家里。余珊瑶给了她一只苹果,她接过来,双手握着,却没有吃。余珊瑶又给她倒了一杯牛奶,说最近你的脸色一直不大好,一定是学生生活太艰苦了。来,把这个喝了。她将苹果放在左手,用右手接了牛奶,同样没喝。余珊瑶站在她面前,说,喝下去,我命令你喝下去。她懒得争辩,一口喝了下去。
  余珊瑶在她身边坐下来,对她说,我觉得你对我的态度完全变了。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她不语,将手中的苹果当着球玩。余珊瑶说,叫你来没别的意思,就是聊聊天,解解闷儿。你看我现在一个人住这样高级的别墅里,当着系主任,一定觉得很风光吧。其实,你哪里知道我心里有多苦?方子衿暗想,你心里苦?你和校长都不知多痛快呢,还苦?如果你觉得苦,就不应该做那样的事。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嘴角闪过一丝嘲弄。余珊瑶看出了她的心事,进一步说,我知道你心中是孤独的,其实,我也好孤独好孤独。
  孤独这个词令方子衿吓了一大跳。这个词给自己惹下了够大的麻烦,而且麻烦还远没有结束呀。她也孤独?可能吗?她现在可是医学专家、系主任,还是校长的情妇,一身兼数职呀,孤独?岂不是笑话?
  余珊瑶不理会她的沉默,自顾自地说,她的父母很早就随孙中山先生加入了同盟会。可是,国民革命并不顺利,她的父母也一直都在国外漂泊。她出生在国外,生长在国外,对国内的情况,并不十分了解。直到抗战开始前不久,她才跟着父母回到了宁昌。可在宁昌住了一年多,鬼子眼看就要打过来了。她的父母知道宁昌保不住,急急忙忙又把她送到了美国。时隔不久,她的父母到达重庆后又被派到川西北少数民族地区工作,结果却被当地土司杀害了。她的两个哥哥,一个死在抗日的战场上,一个死在平津战役的天津之战。两个姐姐则跟着她们的丈夫去了香港。按照余珊瑶的条件,她是可以跟着国民党去台湾或者去美国的。可她对国民党彻底失望了,对美国支持国民党打内战也非常反感,因此留了下来。当然,她留下来,还有感情的原因。在美国读书的时候,她爱上了一个中国留学生,此人是国民党的一位高官之子。她从美国回国,就是回来找自己的情人的。谁曾料想,此人在国内不仅早已经有了妻子,还有一房姨太太。他如果将她安置在身边,既无法向自己的夫人交代,也无法向国民政府交代,因此悄悄地将她安排在恒兴。后来,国民党从重庆退走的时候,他悄悄地走了,连话都没有给她留下一句。
  方子衿抬眼看了看她,对她大不以为然。如果说她在美国的恋爱经历是受骗的话,可眼下算什么?她明明知道周昕若是有老婆的,还要一头扎进去。
  余珊瑶似乎看穿了她的心事,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了我和昕若的事?她点了点头。余珊瑶沉默了好一段时间,然后说,因为这件事,你才看不起我,是吗?方子衿不语。她不是看不起,而是心中一片废墟。她无法将这种感觉告诉她,这种感觉让她有了一种彻底的毁灭感。余珊瑶说,唉,这件事,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们是真心相爱的。我们都不知道这场恋爱的结果是什么,可我们控制不了自己。我说这些你可能无法理解,其实,我自己也理解不了。
  方子衿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甚至不想继续在这里坐下去。一种特别的苦味,从她身体的某些角落汩汩地流出来,渐渐集中在胃里,苦味越来越重。她知道,如果自己仍然留在这里,会当着她的面哭出声来的。她将那只苹果放在桌子上,站起来说道:我走了。不等余珊瑶反应,她是逃一般地急急跨出门去。
  离开余珊瑶家,时间还早。方子衿不想回到宿舍去。放假了,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甚至整幢女生宿舍,都难以见到一两个人。平常回到那里只是睡觉,不会胡思乱想。今天心情极度糟糕,如果回去,她想她会疯掉。离宿舍不远有一片竹林,学院一些男女恋爱,喜欢往那里去。平常的日子,方子衿几乎没有机会去那里,今天想着那里不会有别人,就踱了过去。
  令她没有料到的是,刚刚接近竹林,就听到林子里传来一阵痛心的哭声。哭声像长着一只黄色绒毛拖着长长尾巴的猫,在青竹间飘绕着。又像是中国古代神怪小说中的狐狸,在黑暗中展露着红色绿色绯色花色的毛皮,眨动着三角的闪着幽幽蓝光的眼睛,神出鬼没在被夜幕掩盖的竹叶之中。方子衿猛地惊了一下,本能地觉得这是一个如泣如诉的阴魂,她的脑中甚至冒出披头散发为情而死的屈死女鬼的形象。在这个放了假的校园里,在这片密密匝匝的竹林里,除了女鬼,还会有谁?方子衿转身就逃,可她走出竹林后,突然产生了一种极其奇特的想法,她想,如果对方真是女鬼的话,那么,她或许可以见到自己的父亲母亲吧。在这个世界,她已经没有朋友,交个女鬼朋友也很不错呀,至少可以让这个女鬼当她和父母之间的邮递员,传递她的孤独她的思念她的苦闷和烦恼。
  方子衿突然升起一股豪气。她无所顾忌地向哭声走过去。越走越近,那哭声也越来越确定,不再飘忽。她终于看到了那个影子,准确地说是一个人,一个年轻的女人。她抱着一棵竹子,像是抱着某个人,那么紧,那么忘情。幽幽的月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投在她的身上,斑斑驳驳地将她的身影涂写成梦幻。年轻女人蓄着一条半长马尾辫,穿着一袭白色衣裙。这个背影让方子衿心中一动。
  她走上前去,轻轻叫了一声,年轻女人转过脸来。她圆圆的脸上,晶莹的泪珠在月色下闪着幽蓝的光。方子衿吃惊地叫唤了一声,像是被人使了定身法似的站在那里,好一刻再没有任何表示。吴丽敏最初似乎没有完全看清来人的面目,愣了好几秒钟,终于知道竹影后是方子衿时,她不由自主向前走了两步。方子衿同时跨步向前,伸出双手,将她搂在怀里。
  吴丽敏在方子衿的怀里大哭。方子衿的鼻子酸酸的,很想和她一起痛哭一场。在她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高叫着:不,你不能哭,你应该挺直腰杆顶住一切。那一瞬间,她突然理解了在土匪窝里余珊瑶所表现出的坚强。因为她的身边有一个人需要支撑,她除了坚强地站稳自己,别无选择。此时的方子衿同样如此,她不仅要支撑自己,更要支撑吴丽敏。
  在她的怀里,吴丽敏哭诉着一切。原来,她已经快两个月没有收到喻爱军的信了,她认定他一定是出了大事,否则,他绝对不会拖这么长时间不给她写信的。在此之前,他和她一样,几乎是刚刚发出一封信,又迫不及待地写第二封信,所以,他的两封信之间,从来都不曾超过一个星期。
  方子衿安慰她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了。他毕竟在朝鲜前线作战,比如深入敌方搞侦察,行动之前,往往需要封闭一段时间,执行任务又要一段时间,再加上信在路上所走的时间。我算过了,一封信从发出到收到,需要二十多天呢。吴丽敏说,她有一种预感,喻爱军肯定出事了。她感到好彷徨,好无助。她紧紧地抱着方子衿,一遍又一遍地说,子衿,你知道吗?我的心好疼。就像有好多刀子割着一样,我的心都碎了。方子衿说,你想么事呢?自己吓自己,你也知道,他在前线,由一条生命运输线相连。那条生命运输线,二十四小时有敌机轰炸,每天都有汽车被炸毁,会不会恰好是他的信被毁了?
  她用尽方法,好不容易将吴丽敏带回了宿舍。可回到宿舍后,吴丽敏仍然是痛哭不止。她不好撇开吴丽敏自己去睡觉,只好陪她坐在床上,紧紧地搂着她。吴丽敏哭累了,在她的怀里睡了过去。方子衿想,如果叫醒她,说不准又会大哭一场,不如就这样让她睡吧。她更紧地抱紧了吴丽敏,将自己的头搁在她的肩上,眼睛刚刚闭上,就进入了梦乡。
  一个晚上没有睡好,恰好遇到第二天的工作任务异常繁重。刚刚进入医院,她就参与做了一例剖宫产手术,然后又分别为三个产妇助产。三个产妇中有一个难产,医生几次提出做剖宫产手术,家属无论如何不同意。令方子衿诧异的是,他们并非普通的市民或者农民,而是知识分子,具有很高的学历和非同一般的文化素养。高学历和高素养给了他们与众不同的生命哲学和生育理念。他们认为人是一个浑然天成的大气场,一旦做了剖腹手术,就漏气了。人一旦伤了元气,就一定会减少寿命。他们还认为,人类的出生是一个自然的过程,每一道程序都有着极其特别的生理学意义和生命密码。婴儿出生时,宫缩的作用,不仅仅只是将婴儿推出体外,同时还是对婴儿所进行的最后生命完善。比如婴儿的躯体通过母亲狭小的阴道口产出,同样是生命必不可少的程序,是生命制造环节中最后一道极其重要的程序。如果剖宫产,则是用人为的方法免除了这些很可能影响人一生的程序,从而使得人的大脑或者其他机能发育不完善。
  因为家属的坚持,方子衿以及她的实习老师多付出了数倍的时间、精力和心力。这个孩子终于被她们接出母体时,已经全身乌紫,没有气息了。她和实习老师又不得不投入更大的精力对孩子进行抢救。
  这一天是她实习以来最累的一天,回到宿舍,她连晚饭都不想吃,倒在床上就睡了。她实在太累太困,脑子像是布满了蛛网,思维变得异常迟钝。何况治安情况良好,她也不曾考虑过要防范什么,以至于进门时,只是将门关好,并没有从里面闩上。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感到自己突然被什么人压住。她感觉到自己的衣服已经被人给脱了,那个压住自己的人,同样没有穿衣服,他的身体,紧紧地压着她的胸部,几乎要将她的乳房挤爆了,还有一块肉插在她的两腿之间。他的身上有一股死老鼠皮的味道掺杂着汗臭味,嘴里吐出的是一股烟臭味和酒臭味,这些味道混合在一起,使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恶臭味,熏得她头发昏。最初一瞬间,方子衿以为自己是在土匪窝里,她甚至有某种期待,余珊瑶老师会在关键时刻帮她的。这只是一闪念,她很快意识到自己是在学生宿舍里,整幢宿舍很可能只有她和面前这个恶棍。在这无边的黑暗之中,即使她再用力挣扎,即使她使尽全身力气呼喊,也不可能有人来救自己。唯一的办法,她只能自救,在那罪恶的家伙还没有摧毁她宝贵的贞洁之前,她应该保护好自己,将洁白之身留给白长山。
  想到白长山,她突然有了一股巨大的力量。这股力量驱使着她张大了口,用尽全身力气一口咬了下去。黑暗中,她的目标不十分明确。等她咬中目标时,才知道被咬中的是对方的耳朵,耳朵的一部分被她咬了下来,一股很浓的带着咸味和铁锈味的液体充满了她的嘴。那人惨叫了一声,连忙伸手去捂着耳朵。方子衿见他还在床上,似乎不想离开,便使出全身力气,手脚并用,双手推向他,双脚踹向他。他猝不及防,从床上翻了下去。房间里传来一阵碰撞声,惨叫声。那一瞬间,方子衿吓坏了,担心这一下将他给摔死了。她翻身坐起,伸手进枕头下面摸电筒。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刚才用力过度,她的手抖得厉害,电筒虽然摸到了,却拿不稳。待终于拿稳了,又没力量推上开关。好一段时间之后,她终于打开电筒,一束白光向下照去。
  地上,一个光着身子的男人刚刚爬起来,黝黑的皮肤上有些血迹。他似乎意识到可能被对方认出,猛一把抓过床上的衣服,捂住自己的脸,逃出门去。听到脚步声远了,方子衿知道自己应该爬下床去将门闩上,可是,她努力地支撑了几次,全身抖得厉害,所有的力量不足以撑起她的身体。
  过了很长时间,她缓过劲来,从上铺下来,将门闩好,又检查了一下。地下,遗落着点点的血渍。到了床前,见地上散落着一只袜子,袜子的大指头破了一个洞,脚跟部位也曾经破过,却被粗针大线给缝上了。她用电筒在床上扫了扫,看到床上还有一条军用内裤,同样已经破旧,屁股位置补着两个补丁。这两个补丁似乎是从别的军用服装上剪下来的,比原布还要白,而且更显得陈旧。这条内裤方子衿见过,那天早晨去胡之彦家里的时候,他穿的正是这条。
  方子衿本能地觉得,这东西对自己可能有用。到底会有什么用,她不清楚。她完全凭着一种特殊的直觉,认为应该保存好这两件东西。将这两件东西收藏在哪里?她没有想好。暂时放在床底,等天亮以后再说吧。她找了张报纸,将两件东西包了,往床底一塞,爬上床去准备继续睡觉。可到了床上,她才意识到,还有更重要的物证留在床上。床单上血迹斑斑,还有被她咬下的一块耳朵上的肉。看到这些,她突然觉得一阵反胃,差点就吐了出来。她迅速将床单和那块肉包在一起,扔在床下。
  第二天,方子衿想办法从医院弄了点福尔马林,用玻璃瓶子装着带回宿舍,又从国营商店买回来一大堆蜡烛和一只罐子。回到宿舍后,她立即关上门,从里面闩了。她先拿出玻璃瓶,将那块肉放进去泡在福尔马林液体中,用蜡小心地将瓶口封好。再用床单包了瓶子、袜子和内裤,置于罐子中,再一次用蜡封住口。
  半夜时分,她从宿舍里出来,抱着那只罐子来到那片竹林里,刨了一个很深的坑,将罐子埋进去。
  第三天去医院,直接走进急诊值班室,抓过值班表翻起来。前晚急诊值班名单中,恰好有一个她的同学。上了半天班,她离开诊室到了急诊科,见这位同学果然在。她和他闲聊了几句,然后装着没事儿一般问他,听说前天晚上出了事,是真的吗?那位同学说,前天晚上有几件事,你指哪一件事?方子衿说,当然是与我们班有关的。男同学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这么快就传到你们那里了?方子衿找他,就是想证实一件事:胡之彦是否来看过急诊。她的同学证实胡之彦当晚确实急急忙忙跑来看急诊,他的耳垂不知怎么闹的,缺了一大块,只剩大半边耳朵了。他自己说在街上遇到人家打架,他去劝架,被不知什么东西打的。可医生看后说,那伤绝对不是打出来的,而是牙齿咬的。男同学小声地对方子衿说,你说吧,真看不出来李淑芬这么厉害。
  离开值班室返回妇科时,恰好遇到吴丽敏。吴丽敏的脸色很不好,大病过一场似的。显然,她还没有收到喻爱军的信,方子衿又不知该怎样劝她。她拉着方子衿说,子衿,我已经打听到了他的家,今天下班后,你能不能陪我去他家看看?方子衿看了她一眼,不忍拒绝她,点了点头。
  喻爱军的家在南面郊外的喻家山,医学院在宁昌的北郊,两地一南一北,隔着长江和东江。她们从武成路坐公共汽车到张家巷,再从张家巷坐轮渡跨过长江到东阳门,从东阳门改乘公共汽车到小玉山。在小玉山下了车,便到了郊区,再没有车可坐了。找人问了问,人家说,一直往南走,走到恒湖边上就是。吴丽敏看了看天,见天上已经缀上了稀稀落落的星星,带点焦急地问还有多远。被问到的每一个人回答都不一样,有说四五里地的,有说五六里地的,有说七八里地的,也有说十一二里地的。越问吴丽敏是心里越没有底,如果真是十一二里地,这么走下去,赶到时,人家恐怕也该睡觉了。到了喻家山,还能找到人打听吗?方子衿说,既然来了,就别管那么多了,大不了找处山地睡一晚上,明天早晨再打听。
  找到喻家山,已经接近十一点了。这个村子很大,围着一座小山包错落地建着一些房子,破破败败的,几乎难以见到一幢像样点的。村里人似乎早已经睡下了,黑灯瞎火,她们每向前走一步,便招来一阵狗叫。这叫声让两个姑娘心惊肉跳,商量了半天,还是决定找个人问问。终于见到一个人从黑洞洞的门口出来,她们正要迎过去,发现那个男人站在门口,双腿叉开,双手摆在面前,不一会儿传来哗哗的流水声。两人只好收住脚步,待那人方便结束,才远远地叫一声:同志,向你打听个人。请问喻爱军的家是不是这里?那人说,喻爱军?我们这里有三个喻爱军。方子衿连忙说,就是当志愿军的那个。男人说,哦,你们找军伢。他向前指了指,说你们向前走,看到有灯亮的房子,就是了。
  喻家的经济状况显然非常一般,三间土砖房子,房顶上没有瓦,盖的是草。门前挂着光荣军属的牌子。青石的门墩子上,贴着一副白色的对联。吴丽敏一见,猛地愣住了。方子衿也傻了眼,这副白色对联是挽联,而挽联的颜色还没有被雨水漂去,贴上的时间并不是太长,说明这家不久前办过或者正在办着白喜事。从这家深夜还点着灯来看,这白喜事似乎正在进行当中。她转头看吴丽敏,月光下,看不清她的脸,只见到她的身子摇摇欲坠。方子衿一把伸出手,抓住吴丽敏的手臂搀住她,小声地劝她。吴丽敏不言不语,傻了一般倚在她的身上。方子衿想,既然来了,无论如何,得进去一趟。她伸手敲门,开门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屋内几支大白蜡烛光照在方子衿和吴丽敏的脸上,月光照在汉子的脸上。汉子的脸很黑,很模糊,泥塑出来的一般。他没料到门口站着的是两个年轻女人,嘴一下子张大了,半天不知该说点什么。
  吴丽敏的目光穿过汉子那泥一样黑的肩头,向前望去,里面是一间堂屋,香几上摆着香炉,炉中插着香,特殊的线香味向外飘来,熏得人头晕目眩。香炉的两边,各有一支大大的白蜡烛,烛光飘荡着。香几上方挂着黑色幛幔,围在幛幔中间的是一个相框,里面嵌着一张相。烛光昏暗闪烁,相框中只有模糊的一个影子,看不清形象。两边的墙上,挂满了大张大张的白纸以及密密麻麻的挽幛,由于烛光的关系,看不清上面的字。可以肯定的是,她们走进了一个灵堂。吴丽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挣脱了方子衿搀着的手臂,从汉子的身边挤过,几步跨进了堂屋。堂屋的正中有两只拜垫,她步履蹒跚着到了拜垫前面,双膝一曲,跪了下去,整个人像虾米一样躬着,头碰到了地上。
  方子衿木木地站在她的身边,呆呆地抬眼看了看正面的相框,想看清相框中的人,可光线太暗了,只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她又低眼看了看吴丽敏,心里想着:她有可能伤心过度而昏过去,自己得小心点,在关键时刻扶她一把。
  汉子走到方子衿面前,凑在她耳边小声地问:“她是我爸的么事人?”
  方子衿一时没明白过来,看着汉子。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巨大的打击造成了大脑塞车,平常很容易转的弯子,此时就是转不过来。也由于她们到达时是晚上,月光昏暗,烛光更昏暗,既没有看清门前挽联的内容,也没有看到堂屋中黑相框的人貌。待这个弯子终于转过来,方子衿才算是明白了,原来死去的不是喻爱军而是他的父亲。喻爱军和家里通信,远没有和吴丽敏通信频密。他心情好的时候,会隔一个月左右给家里写一封信,寥寥数字报个平安,如果心情不好或者忙起来,两三个月一封信也是完全可能的。因此,家里根本不清楚喻爱军的现状,甚至不知道有吴丽敏这个人。反而是她们的到来,将这个令人极度不安的消息带进了这个家庭。刚刚经历了丧夫之痛的喻母,得知儿子生死未卜的消息,眼睛一闭,晕倒在地。
  吴丽敏见状,向前跨过去,似乎是想帮忙,方子衿意识到她们即使留在这里,也起不了任何作用,只可能添乱,一把拉了吴丽敏,迅速退了出来。
  夏夜的郊外,宁静燥热。聒噪了一天的蝉此时是最老实的时候,只有纺织娘不知疲倦地发出嘶鸣。来时,她们顶着的是满天繁星,此刻却是黑云压城。一场暴风雨在她们刚刚离开喻家山时突然而至。这是一场典型的偷袭,事前既没有闪电也没有雷鸣。雨脚急促奔跑的声音在她们身边形成轰响时,她们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一瞬间,她们的身影被笼罩在密集的雨幕之中。
  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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