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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熄灭

他的脸棱角分明,即使在略显模煳的视频画面中,也能看出他牙关紧一咬,脸颊上凸起的肌肉分外清晰。

一江一 亚怔怔地看着显示器,良久,慢慢地抬起手,将视频窗口的进度条拖到起点。

方木站着面对邰伟。拔槍。开槍。邰伟仰面倒地。咖啡厅内的顾客四散奔逃。方木转身面对视频监控器。

一江一 亚一遍遍地播放着这段只有几十秒钟的视频,画面中的方木也滑稽地不断重复着拔槍、开槍和转身的动作。最后,定格在视频末尾。

方木盯着视频监控探头,也盯着坐在显示器后面的一江一 亚。他脸上的眼镜片略有反光,但从双眼中暴射而出的锐利寒光仍然将一江一 亚彻底穿透。

一江一 亚颤一抖了一下。是的,他暴露在视频监控之下,就是为了让自己看到。

我知道,我知道你想干什么。

“老板,我已经叫了两次续杯了。”一个中年男人端着空咖啡杯走过来,不满地说道:“怎么回事啊?”

一江一 亚猛地转过头来,似乎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

中年男人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倒退两步。

一江一 亚回过神来,脸上依旧冷若冰霜。他扫了中年男人一眼,突然清清嗓子,冲店堂里的客人喊道:“不好意思,闭店了。”

在一片抱怨和责难声中,“LostinParadise”咖啡吧里很快空无一人。一江一 亚粗手重脚地收拾起杯盘碟碗,统统扔进水槽里。然后,他走到门旁,把卷帘门拉下来。与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的一瞬间,一江一 亚看到不远处的街角,有两个叼着香烟的男人一闪而过。

一江一 亚撇起嘴,冷冷地笑了一下。下次遇到这些监视的警察,要不要送过去几份点心呢?

拉好厚绒布窗帘后,一江一 亚没有像平常一样仔细检查店堂,只是草草环视一圈之后,就快步登上了阁楼。

阁楼的餐桌上,乱七八糟地摆放着各种资料,有槍械的结构和使用说明,也有铁东区的地图,摆在最上面的,是邰伟的照片。

一江一 亚径直走过餐桌,打开床 头的笔记本电脑,找到刚才浏览过的视频网站,把那段视频又看了一遍。

这一次,他调大了音量,那声槍响在阁楼里久久回荡。

一江一 亚静静的坐了一会儿,点燃了一支香烟,眼睛不时扫向显示器上的网页,表情复杂。犹豫了一会儿之后,他还是回到电脑前,浏览视频下方的评论页面。只看了几行,他的眼睛就一下子瞪大了。

“‘城市之光’现身!”

一江一 亚的唿吸骤然急促起来,他连续按动着鼠标,迅速查看着所有的评论。果真,类似的评论越来越多。

“‘城市之光’原来是个警察!”

“怪不得这么强,原来是条子……”

“都露脸了,还有下次么?”

……

一江一 亚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脸色也慢慢涨红。突然,他甩掉烟头,飞快地在评论栏里敲下几个字:他不是“城市之光”!然而,鼠标的箭头在“发表”按钮上停了许久,最后,他又逐个删掉了那些字。

混蛋!这些混蛋!

那个羸弱的警察怎么可能是“城市之光”?这个城市的裁判之神是我!我才是“城市之光”!

他烦躁地站起身来,似乎胸口被一块大石头堵住,沉甸甸地喘不过气来。连一抽一了两支烟,又在阁楼里踱了十几个来回之后,一江一 亚的情绪终于渐渐平复。他走到餐桌旁,随手拿起一张邰伟的照片,上下端详着。

几天来,他已经把这个叫邰伟的警察的底细摸得清清楚楚,对他的身高、体重、居住地和工作地的环境、路线、手机号码、作息规律都了如指掌。他甚至已经制定了几套“报应方案”,只待时机成熟后就下手。然而,星巴克咖啡厅里的一声槍响让这些都变成了无用功。最让他接受不了的,是这个城市的愚蠢市民们,居然认为方木就是“城市之光”!

原来他所说的“熄灭”,居然是这个意思。

方木,你在夺走了魏巍之后,连这个名字也要夺走么?

你想用这种方式,让我从万众瞩目的神,堕落成循规蹈矩、唯唯诺诺的小老板么?

你想让这个城市的人忘记我,记住你么?

你想把那些完美的、足以写进犯罪史的“报应仪式”,统统归结到你的名下么?

一江一 亚突然出手,把桌面上的东西都扫到地上,一大沓打印纸随着他的动作飞扬起来,又缓缓飘落在阁楼的地板上。

一江一 亚喘着粗气,回头盯着床 头旁边的笔记本电脑。视频画面里,方木冷冷地看着他,嘴边似乎多了一丝嘲讽的笑意。

你等着我,用不了多久,我就会让这个城市知道,谁才是“城市之光”!

12月9日,C市宽城区太原北街49-4号发生一起槍击案。被害人被送往附近医院抢救,行凶者逃去无踪。警方迅速赶到后,对现场进行了详细勘察并提取痕迹若干。案发地点是一家星巴克咖啡厅,店内的视频监控系统完整地记录了整个案发过程。当天下午,就有好事者将该视频录像上传至网络。短短几个小时内,几十万网民已经通过观看这段视频了解此案。

12月10日,案发第二天,警方在巨大压力下召开新闻发布会,向媒体通报了部分案情。警方证实,被害人为C市公安局铁东分局副局长邰伟,凶器为一只警一用九二式转轮手槍。邰伟胸部中槍,送医急救后陷入深度昏迷,尚未脱离生命危险。经追查警槍来源,并对现场提取到的监控录像进行对比,确定犯罪嫌疑人为省公安厅犯罪心理研究室的方木。

警方已将方木的照片及相关特征下发至各分局及派出所,全城抓捕。

通缉令一出,C市哗然。

更慌乱的,是“城市之光”系列杀人案专案组及省公安厅。

专案组负责人及方木的顶头上司边平先后被省厅领导叫去问话。一个警察在大庭广众之下槍杀另一个警察,这是不能再大的丑闻。警方最初有意隐瞒,然而,案发现场的视频监控录像被上传至网络后,任何掩饰行为都只会招致更严厉的责难。

只不过,稍稍了解案情的人都清楚,方木肯定不是“城市之光”。至于他槍杀邰伟,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两人相识近十年,即便不能说是亲如手足,也是曾并肩作战的战友。方木拿到槍之后,没有选择去干掉一江一 亚,却槍杀很可能成为一江一 亚的目标的邰伟,难道他疯了么?

只有一个人知道,方木没有疯。

米楠在得知此事后,马上去找分局长,却被告知分局长及杨学武等人已经被紧急召往省公安厅。米楠没有停留,径直赶往省公安厅。让她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又扑了一个空。

据知情人 介绍,邰伟在昏迷中曾有过短暂清醒,口中含混不清地念叨着边平的名字。边平得知后,立刻中断和省厅领导的谈话,马上来到邰伟就医的市公安医院。

米楠马不停蹄的来到市公安医院。医院里已聚集了大量警务人员和新闻媒体。在场的同事告诉米楠,分局长和边平正在邰伟的病房里,并嘱咐任何人不得进入。

“我必须要立刻见到分局长和边处长。”米楠焦急地对把守在病房外面的警察说道:“方木肯定不是真正的凶手,他开槍是有原因的……”

说着,她就要往病房里闯,却被一脸铁青的警察推了回来。

“我们接到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入——你是自己人,别让我们为难。”

几近失控的米楠又要硬闯,却感到手臂被人牢牢拽住。她下意识地回头一看,是杨学武。

“学武?你来的正好。”米楠像看到救星似的,拼命地拉住他,“快!我们一起去找分局长他们,你是和方木最后见面的人,你了解他,你一定知道,他不会槍杀邰伟的……”

杨学武被米楠拽得连连摇晃,脸上却只是报以苦笑。方木槍杀邰伟的事情,同样让他感到震惊。然而,现在回想起来,方木在走廊里和他的那段对话,与其说是表明心迹,不如说是临终遗言。换句话来说,方木在拿到槍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杀人的准备。

杨学武没想到的是,方木要杀的,居然是邰伟。

两个人在原地无声地撕扯着,几米开外,就是那扇紧闭的病房。病房里,是分局长、边平和昏迷不醒的邰伟。然而,那里并不安静,激烈的争吵声依稀可辨。突然,一个声音骤然提高了音量,听上去,似乎是边平。

“事到如今,我知道你不能再相信方木。但是,请你相信我,好么?”边平的声音里带着祈求,却有不容动摇的坚决,“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就行!”

话音刚落,病房里就陷入一片死寂。足足十分钟之后,分局长和边平一前一后地走出病房。

见他们二人出来,早已等候多时的记者们蜂拥而上,闪光灯咔嚓咔嚓地闪个不停,十几只话筒也伸到了他们面前。

“案情有新进展么?”

“邰局长的情况如何,何时能清醒?”

“请问方木杀人的动机是什么?”

“警方认为是否有必要再次严格管理槍械使用?”

……

分局长和边平对视了一眼。边平点点头,分局长则重新面向话筒和摄像机,面无表情地说道:“刚才,医生告诉我们,邰伟局长已经被确诊为脑死亡。其他的,无可奉告。”

说罢,他就推开面前的记者,头也不回地向前走。边平紧随其后,刚走出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头儿!”

分局长和边平扭头过去,看见泪流满面的米楠被杨学武死死地拽住,正不断挣扎着。

“去找找他,求求你们,找到他,别让他出事……”

分局长咬咬牙,一言不发地转身继续前行,边平盯着米楠看了几秒钟,一字一顿地说道:“这是他自己选择的。”

急于探求更多真相的记者们簇拥着两人消失在走廊尽头,米楠的脚一软,瘫倒在杨学武的怀里。

“救救他,救救他,我知道他想干什么……”米楠几乎哭的人事不省,“他会死的……”

所有人的脑海里都只有一个问题:方木,你在哪里?

警方在寻找方木,因为他必须对自己的行为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还要承担责任。

米楠在寻找方木,因为她希望他活下去。

一江一 亚也在寻找方木,因为这个城市里只有一个“城市之光”。

他不会离开C市,至少他现在无法离开。他一定就在这个城市中的某个角落,或是躲藏,或是伺机而动。

每个夜晚,一江一 亚都会独自驾车出行,即使身后不远处就跟着一辆私家车外观的警车,他毫不在乎。

方木放走了魏巍后,让一江一 亚失去了和魏巍当面了结恩怨的机会,这让他对方木心生恨意。但是,因为错杀廖亚凡的缘故,一江一 亚对方木的恨意多少打了些折扣。然而,现在不一样了,方木主动招惹到一江一 亚的头上,而且是剥夺了他最重视的东西。这让他无论如何不能忍受。

那就来吧。你想玩,我就陪你玩到底。

一江一 亚伸手打开车窗,寒冷的空气一下子灌进驾驶室。他瞟了一眼身后紧紧跟随的警车,笑了笑,迎着扑面的寒风翕动着鼻子。

他像一只猎犬,在钢铁森林中从容不迫地追捕猎物。那个四处躲藏的警察就是……该叫他什么呢,一只羸弱的兔子,或是一只愚蠢的山猪?

要知道,这家伙曾经佩戴着警徽,代表至高无上的国家司法权力。可是现在,他只是猎物,即将被咬断喉咙,吸干血液的猎物。

想到这个,就让人心满意足。

一江一 亚突然有一种冲动,真该让那些无知的市民瞧瞧,“城市之光”是他这样强大、睿智、警惕又无畏。那个架着近视眼镜,苍白瘦削的文职警察,怎么配得上这个名号?

他骄傲又有些落寞地仰起头,竭力唿吸着这个城市的空气,似乎想在那夹杂着各种味道的无色物质里寻找那个人的气息。

你逃不了多久的。

一江一 亚沉浸在自我营造的氛围中,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的警车已经悄然无踪了。

12月11日,警方对方木的住宅进行彻底搜查,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线索,也没有发觉方木有出逃的迹象。但是,鉴于方木的父母尚在国外,警方已经会同铁路、公路及机场等部门,严查死守,坚决把方木控制在C市之内。同时,警方已在全市范围内展开大规模搜捕行动,对任何可能被方木选为藏身地的位置都采取监控措施。然而,上述命令下达十几个小时后,警方再次下发内部通知,除进出C市的各一交一 通要道依旧严密布控之外,其余警力立刻中止一切对方木的侦查活动,理由是等待上级领导的进一步部署。

没有人理解这个命令的真实含义,分局长和边平对一切疑问均三缄其口。

12月12日。一陰一。北风三到四级。又一股寒流即将袭向C市。暴雪将至。

晚8点半。

市公安医院里,几个医生带着实一习一 生们转入住院部三楼的走廊,开始一天中最后一次查房。

本就是例行公事,所以查房的速度很快。不到半个小时,一行人已经来到了走廊尽头的病房门口。

负责把守的两个警察一脸倦色,抬头看看胸外科主任和其他医生,就挥挥手放行了。

对于主任来讲,这个叫邰伟的脑死亡患者是个奇怪的家伙。医院领导特意嘱咐,对他的病情只做常规检查即可,至于别的,不要问。所以他也只是随便翻了翻血压和心跳记录,草草问了几句之后就离开了。

其他人跟着他鱼贯而出,唯独一个戴着口罩的男实一习一 生在病床 前站了几秒钟,静静地凝视着长眠中的患者,直到同伴在门口不耐烦地招唿他,这才脚步匆匆地离去。

回到走廊里,主任随口向同事问道:“那小伙子是谁啊?挺好学的。”

“哦?”同事惊讶道,“我不认识他啊,他不是你的学生么?”

主任一愣,下意识地回头向身后的队伍望去,这才发现,那个男实一习一 生已经无影无踪了。

市公安医院门口,男实一习一 生疾步走下台阶,边走边四处环视。一陰一霾的天空下,公安医院门口人迹寥寥,只有几辆出租车停泊待客。实一习一 生边走边解一开白大褂扣子,随手扔在院内的长椅上。除下口罩的时候,他刚好走到一盏路灯下,昏黄的光圈中,方木苍白瘦削的面庞露了出来。

他四处张望了一番,双手插在外套的衣袋里,慢慢地向街角走去。

在这种天气中,路上行人很少。偶尔遇到几个,也都是行色匆匆。看他们各自的神情,似乎都在盼望着那个一温一 暖的房间和一顿热气腾腾的饭菜。这种心情让他们无暇顾及身边这个形单影只的年轻男子,更没有留意他脸上警惕的表情。

方木沿着街边慢慢地走着,不时扭过头来打量着身边经过的人和车辆。转到一条小巷的时候,身后突然有两道车灯照射过来,随即,一辆白色捷达车在他旁边一闪而过。方木侧过头去,只看到模煳的车一牌 和两盏闪亮的尾灯。转眼间,捷达车就向左转,消失在前方的路口。

方木停下脚步,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他看看铅灰色的天空,突然笑了笑,随即从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塞一进嘴里,接着又拿出手机,按动了几下。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面向眼前这条漆黑的小巷。没有路灯,两侧都是高高的墙壁。方木静静地注视了一会儿,似乎有些紧张,身一体也不由自主地抖了几下。但是,几秒钟后,他还是迈动脚步,向小巷里走去。

小巷里比想象的还有黑暗,如果不是还辨的清方向,方木几乎会撞到墙壁上。他圆睁着眼睛,徒劳地盯着眼前浓一稠如墨的夜色,脚下不时踢到各种各样的杂物,一路上走的跌跌撞撞。

这虽然是一条笔直的路,却有几个岔路口,各自通向未知的去处。经过那些墙壁间的空洞,仿佛在一只只半梦半醒中的巨兽面前走过。它们悄然蹲踞着,双眼紧闭,巨口大张,随时准备吞噬那些战战兢兢的猎物。每到这个时候,方木都要放慢脚步,留心倾听之后,才缓步通过。

他在等待着,等待最后时刻的降临。这让他感到恐惧,更感到一丝释然。似乎这个结局,已经让他期盼已久。

小巷只有两百米左右的长度,前方就是另一条马路,隐约可见灯光和偶尔经过的车辆。随着距离的逐渐缩短,方木望着那里,身上竟然渐渐暖和起来。

明与暗。生与死。人间与地狱。明明可以走在灯光下,奔赴一温一 暖的小家和丰盛的晚餐,为什么我要流连于黑暗的小巷,在一片寂静中等待那缕强光的降临呢?

这已经不是所谓命运或者职责的问题了,只是方木觉得必须要这么做,非此不能让一切彻底终结。

正想着,距离走出小巷只有不到五十米左右。什么也没有发生。一直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始终紧绷的身一体也慢慢松懈。方木轻轻地吐出一口气,脚步轻快了许多,脸上却透出一丝失望。

难道,我看错了?难道,我始终等不到那个结局?

方木低下头,开始思考今晚要在哪里过夜,丝毫没有注意到,前方就是这条小巷的最后一个岔口。

最后一头睡兽。张开一张巨口。一切悄无声息,只是黑暗中的野兽之瞳已经开启。岔口中骤然增强的寒风里,血腥的味道扑面而来。

方木察觉到危机降临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一个身影。一阵异响。一片黑暗。近在咫尺的光明与人间统统消失不见。

方木的头被一个塑料袋牢牢罩住。

袋口迅速收紧,同时一只有力的手臂死死地勒住了方木的脖子。方木本能地向那只手臂抓去,袭击者却丝毫没有松劲,另一只手向下按压方木的头部。方木的气管受迫,感觉眼球都要从眼眶中爆凸出来。他一边竭力唿吸着,一边挥动右肘向后猛击,却打了个空。袭击者用力向下按压着方木的身一体,把他的头和躯干折成了危险的角度。方木的手脚一胡一 乱挥舞着,却丝毫也起不到反抗的效果。情急之下,方木勉强蹬住地面,试图向后施压,将袭击者和自己都摔在地上。可是,脚下刚一发力,袭击者却就势将方木的身一体转了半圈,抓着他的头向墙壁撞去。

方木的眼前一片漆黑,几乎窒息,只感到自己的身一体突然变了方向,随即,就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墙壁上。

额头剧痛。鼻子剧痛。大脑似乎被一根烧红的铁棍突然插一入,又猛烈地搅动着。瞬间,方木就失去了思考和反应能力。当然,袭击者也没有给他思考和反应的机会,一击之下,他抓住方木的头,又对着墙壁狠狠地撞击了一下。

方木的头上还套着残破的塑料袋,贴着墙,软一绵绵地瘫倒下来。失去意识之前,耳边传来一江一 亚清晰又凶狠的声音:“我就知道你会来医院。你放心吧,他已经死了——你也快死了。”

一江一 亚站在原地喘了一会儿,又朝小巷两边看看。这狭长黑暗的地方依旧寂静无声,似乎刚才的暴行都被遗忘得一干二净。

他俯下一身一子,把方木扛在肩膀上,一摇三晃地向岔路口走去。几分钟后,他来到小巷的尽头,看到自己的白色捷达车依旧停在角落的暗影里。一江一 亚没有急着行动,而是静静地站在街口,确认四周无人后,才打开后备箱,把昏迷的方木扔了进去。然后,他坐进驾驶室,发动汽车,在空中飘散的零星雪花中疾驰而去。

二十分钟后,白色捷达车驶近大学城。此时已近晚10点半,学子路上一片寂静,沿街各家商铺均已关门闭店。空荡荡的街面上只有被狂风卷起的纸片和被人丢弃的食品包一皮一皮装袋。一江一 亚放慢车速,仔细地观察着车窗之外,虽然视力可及范围之内毫无人迹,他还是没有直接开到“LostinParadise”咖啡吧门前,而是把车驶向了学子路后面的一片空地。那里曾经是一片棚户区,两年前被某地产公司买下后,准备建成商住两用的楼盘。拆迁基本完毕后,后期开发却因资金问题暂时搁置,因此,现在只是一片长满野草的荒地。

一江一 亚把车开进空地中。足有一米多高的野草虽已枯黄,却依旧勉力维持着挺拔、浓密的原貌。白色捷达车开进去,只能露出车顶的部分。一江一 亚跳下车,绕到车后,把方木从后备箱里拖出来,扔在枯草中。方木一动不动地任由一江一 亚摆一布,毫无知觉地瘫倒在地上。

一江一 亚擦了擦汗,重新上车,发动,沿着学子路开到“LostinParadise”咖啡吧门前。下车的时候,他特意地向两侧张望了一下,前几日负责监视他的警察已经毫无踪影。

一江一 亚笑了笑。这些警察不过尔尔,只坚持了几天就挺不住了。

他打开卷帘门,走进咖啡吧的店堂内,又回身仔细地锁好房门。做完这些,一江一 亚快步走进卫生间,拉开其中一个隔间的小门。便池后面是一个狭窄的木门,门上只有简单的插销。他拔开插销,径直走了进去,穿过一条几米长的过道后,面前又是一道木门。他打开木门,寒风夹杂着雪花拥了进来,面前正是咖啡吧后面的那片荒地。

一江一 亚站在咖啡吧的后门口,先是四处观察了一下,随即就把门虚掩,快步向野草深处走去。

方木依旧静静地躺在原地,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没动。一江一 亚冷冷地俯视着他,脸上渐渐浮现出心满意足的表情,就像是一个获得了期盼已久的玩具的孩子。

他弯下腰,把方木扛在肩旁上,慢慢地向咖啡吧的后门走去。

再回到咖啡吧的店堂里的时候,一江一 亚已是筋疲力尽。他把肩膀上的方木重重地掀翻在地上,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喘息着。

重摔之下,躺在地上的方木似乎恢复了些许意识,发出一声微弱的呻一吟。同时,他蜷起身一体,右手伸到头上去撕扯那个塑料袋。

一江一 亚冷冷地看着他的动作,突然飞起一脚踢在方木的头上。后者的头被踢得向后仰起,又无力地瘫倒在地上。

“如果你不想遭受太多的痛苦的话,就别再反抗了。”

方木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力气再说话,只是仰面朝天地烫着,胸口处略有起伏。

一江一 亚的唿吸稍稍平复后,他站起身一子,拽着方木的衣领,向吧台后面拖去。

掀起那块小小的地毯,活木门露了出来。一江一 亚打开木门,自己先探身下去,随即又把方木拖了下来。

方木瘫一软的身一体在木质楼梯上连连撞击着,最后一路滑落到楼梯底部。一江一 亚点亮电灯,储藏室内一切如故,铁质货架沿墙而立,厚实的深蓝色布帘垂着不动,静静地注视这两个男人。

一江一 亚挪开北侧的货架,打开那扇铁门,又转身拽起方木,拖进了隔间里。

隔间里的陈设依旧简单,除了墙角的钢丝铁床 之外,多了几只大塑料桶。一江一 亚把方木拖到隔间中央的瓷砖地面上,伸手拽下他头上的黑色塑料胶袋。

方木血肉模煳的脸露了出来,耳朵上还搭着变形的眼镜框,额头上遍布淤肿和血痕,鼻子歪向一边,已然面目全非了。

一江一 亚伸手摘下方木的眼镜,裹进黑色塑料袋里丢到一旁。然后,他蹲下一身一子,把方木身上的衣服逐一脱掉。

很快,方木就变得一丝不挂,像一头待宰的牲畜一样,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一江一 亚把方木的衣服扔在墙角挽起袖子,这才发现自己的右臂上已经被抓出一道深深的血痕。他扭头看看方木,鼻子里哼了一声,伸手拎起一只大塑料桶,走到北侧的水池边,拧开盖子,把塑料桶里的液体统统倒进水池里。

顿时,刺鼻的味道在狭窄的隔间里蔓延开来。一江一 亚没有歇息,直到把几个塑料桶里的液体都倒进水池里之后,这才拧开水池旁边的水龙头,自来水哗哗地流了进去。

那些液体被自来水稀释之后,味道稍有减弱,但依旧很呛人。一江一 亚却毫不在意,似乎那味道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越来越兴奋。

水池被注满后,一江一 亚关闭了自来水龙头,转身走向赤身倮体的方木。看到他依旧毫无知觉地躺着,一江一 亚好像有点不甘心,就把塑料桶里剩下的一点液体倒在他的脸上。

凉冰冰的液体让方木的眼睛突然睁开,唿吸也骤然急促,随即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一江一 亚笑了。

“福尔马林。味道不错吧?”他扔掉塑料桶,俯身看着方木,“你得习惯这个味儿,因为在将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你都得在这里泡着。”

方木艰难地眨眨眼睛,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一切迷惑不解。良久,他的眼球慢慢转动起来,最后,聚焦在一江一 亚的脸上。

“认出我来了?”一江一 亚跨在方木身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方木微闭了一下眼睛,旋即睁开。

“很好。我是一江一 亚。”一江一 亚弯下腰,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我是‘城市之光’。”

听到这四个字,方木的眼神中掠过一丝嘲弄,嘴角也微微上扬。

随即,他那残破、肿胀的嘴唇嚅动了几下,发出了几个微弱的音节。

“你说什么?”一江一 亚皱起眉头,“我听不清。”

方木闭上嘴巴,眼睛半睁,用一种怜悯混合着讥讽的目光看着他。

一江一 亚咬咬牙,俯身凑向方木,把耳朵贴近他的嘴。

“你再说一遍!”

方木最初没有出声,似乎在积攒本就不多的力气,然后,他张开嘴,断断续续地说道:“你不是城市之光,我才是。”方木的嘴边满是干涸的血渍,口腔里也沙沙作响,“这个城市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我才是‘城市之光’。”

一江一 亚铁青着脸,缓缓直起腰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脸上得意的神色已经消失不见。

“你哪一点能配得上‘城市之光’?”一江一 亚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就像一堆破烂!”

“那不重要。”方木的声音微弱,却清晰无比,“即使你傻了我,人们也会记住我。”

“不会!”一江一 亚失去控制,指着方木的鼻尖吼道,“要不料多久,这个城市的人就会看到,‘城市之光’又回来了!”

方木突然笑了,小声喑哑,似乎胸腔里有两块铁片在互相摩一擦。

“你可以继续杀人,我相信你也一定会这么做。”方木停下来喘了几口气,“但是,人们会认为,你只是个拙劣的模仿者。对吧,狗蛋。”

瞬间,一江一 亚的脸上杀机顿现,他抬起脚,狠狠地向方木的脸上跺下去。

“不许,叫我,狗蛋——不许!”

沉闷的击打声在空荡荡的隔间里想着,还伴随着轻微的骨骼断裂的声音。方木的脸已经彻底变形,大股大股的血沫从嘴里、鼻子里涌一出来。随着每一次重击的袭来,方木的身一体无力地一抽一搐、抖动着,他试图抬手去抵挡,却连半点力气都没有了。

一江一 亚打累了,向后退了几步,靠在墙壁上喘着粗气。方木的头垂向一侧,真哥哥面部看上去只是血肉模煳的一一团一 。他四肢平展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皮肤已经变成可怕的青白色。

“喂!”一江一 亚咬着牙,成绺的汗水从额头上流下来,“你死了么?”

方木毫无反应,胸口也似乎不再起伏。

“你不能就这么死了!”一江一 亚双眼通红,歇斯底里地冲方木吼道,“我不会那么便宜你的!”

说罢,他又摇冲上去,刚迈动脚步,就看到方木的腿一抽一动了一下,紧接着,一声微弱却悠长的呻一吟从他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哦——”

痛苦。纠结。还带有将死者对人世的留恋以及面对终局的释然。喑哑声宛若鬼泣一般,在充斥着福尔马林气味的隔间里,仿佛一张无形的网将一江一 亚牢牢罩住。一江一 亚怔怔地看着已不成一人 形的方木,竟不敢再次出手。

呻一吟声持续了很久,渐渐微弱之后,化作一连串剧烈的咳嗽。随即,方木居然嘿嘿地笑了起来。

笑声断断续续,在一江一 亚耳中,却像炸雷一般刺耳。

“你笑什么?”一江一 亚一根手指,抖抖索索地指着方木,“你这个废物你笑什么?!”

“收手吧,一江一 亚。”方木咳出几口血沫,双眼半睁半闭地看着一江一 亚神色安详,“‘城市之光’已经完了……他该消失了……”

一江一 亚愣住了,手也僵在了半空中。

他终于明白,方木是来送死的。在所有人都认为方木是“城市之光”以后,他用这种自我毁灭的方式,让那缕强光熄灭。

一江一 亚的手慢慢地垂了下来,脸上的表情从狂怒到震惊,再到深深的绝望和哀恸。

“我停不下来……不能。”泪水从一江一 亚的眼中夺眶而出,“我想改变一些人……一些事情……我不能只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人物……我要让魏巍知道,我比孙普更值得……我比你们所有人都强大……”

他说不下去了,双一腿一软,扑通一声跌坐到地上,把头抵在膝盖上,大声一抽一泣着。

“我不能……我停不下来……”

方木安静地看着她,眼中的光芒一点点暗淡下去。良久,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喑哑:“杀人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这个城市的人,不应该信仰你……”

“那他们该信仰什么?腐败的司法和不公正的法律?”一江一 亚猛然发作,跪爬过来,揪起方木的头发连连摇晃,“他们信仰‘城市之光’有什么不好?信仰善恶有报有什么不好?!”

方木的头随着他的动作无力地摆一动着,喉咙里也咯咯作响,似乎随时可能断气。知道一江一 亚狠狠地将他推到在地上,他才勉强喘过气来。良久,方木艰难地开口,声音更加微弱。

“拿不是善恶有报应……”方木的眼球转动已经越发迟滞,“‘城市之光’本身就是一种恶……”

“是么?”一江一 亚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语气变得冷硬凶狠,“善也好,恶也好,你都没有资格再评判了。”

他站起身来,走到钢丝床 边,打开一条塑料工具箱,从中拎起一把铁锤,掂掂分量之后,转身向方木走去。

蹲在方木身边,一江一 亚把他的头掰向自己。

“看着我。对,就这样。”一江一 亚凝视着方木的脸,后者也同样回望着他,表情想和,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微笑。

“我得承认,你是很棒的对手。和其他人相比,我真的不想杀死你。”一江一 亚一字一顿地说道,“不过,该说再见了。”

说罢,他瞄准方木的额头,慢慢举起了手中的铁锤……

突然头顶传来砰砰的声音,似乎有人在拼命敲打咖啡吧的卷帘门。

一江一 亚一惊,铁锤也停在了半空中。就在他犹豫的工夫,敲门声更加响亮。

他看看方木,后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来不及多想,他把铁锤别在腰间,快步走出隔间,穿过地窖,沿着木质楼梯爬了上去。

这么晚了,会是谁?警察?如果不开门,他们会不会破窗而入?后门是否也被发现了?现在逃跑还来不来得及?

一瞬间,无数问号用上一江一 亚的心头。他一边紧张地思考着,一边从活板木下探出头来,个简历,一直瘫倒在地的方木突然一抽一动了一下。紧接着,他的下巴蠕一动起来,舌头也在口腔中艰难地搅来搅去,几秒钟后,一个包一皮一皮装好的安全套,混合着血沫和断齿、碎骨,从他嘴里吐了出来。

方木喘息了几下,左手拿起安全套,咬住外包一皮一皮装的边缘,撕一开。同时,他举起自己的右手,凑到已然肿胀不堪的眼前,竭力观察着。

右手中指的指甲缝里,一丝带血的皮肉隐约可见。

方木的脸上露出些许欣慰的表情,他把右手中指塞一进嘴里,凭牙齿的感觉对齐远节指骨的关节。做完这些,他稍稍歇息了一下,似乎在勉力汇聚已然不多的力气。随即,他全身绷紧,狠狠地咬了下去。

剧痛让方木的身一体起来,他弓起腰,双眼圆睁,嘴里含混不清地低吼着。巨大的痛楚让本就神志不清的他几乎昏迷过去,然而他知道此刻万万不可松劲,否则就将前功尽弃。在她残存的意识里,只剩一个念头:咬断它。

在调集全身每一块肌肉中的气力之后,随着“咯嘣”一声脆响,方木的五官骤然扭曲在一起,一股鲜血从他嘴里冒了出来。他一抽一搐着,用舌头把断指从口中顶了出来。

时间已经不多了,一江一 亚很快就会返回隔间。方木满脸都是血水和汗水,颤一抖着把断指装进包一皮一皮装袋,又塞一进安全套里,勉强挽成一个死结后,送到嘴边……

这时,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出现在隔间门口。

一江一 亚从活跃木门中爬出来,并没有急于去门边查看,而是先冲进卫生间,穿过过道,把后门打开一条缝,对外面张望着。

门外依旧是一片寂静的荒野,只有狂风卷集着雪花,漫天飞舞。

他皱皱眉头,锁好门后快步回到店堂里。敲门声已经停止,一江一 亚走到门边,打开玻璃门后,把耳朵贴在卷帘门上,除了寒风的唿啸,丝毫也听不到任何异响。

一江一 亚犹豫了一下,走到距离门口最近的窗户旁边,掀起一角窗帘,小心翼翼地向外窥一探着。

空荡荡的街面上毫无人迹,只有不远处的一盏街灯有气无力地闪烁着,在它的映衬下,灯柱下的雪地时而洁白,时而昏黄。

刚才的敲门声,也许是风吹动了卷帘门,也许是某个夜归的醉汉。

一江一 亚松了一口气,放下窗帘,转身走向吧台。刚一迈步,就听到脚下传来“咔嚓”一声。他下意识地循声望去,看见一部手机正被踩在自己的鞋底。

手机的按键被触一动,屏幕也亮了起来。一江一 亚看着手机,立刻意识到这是方木的。不管是他有意为之,还是无心失落,这东西都不能继续开着。

一江一 亚没有犹豫,抬脚连连重踩了几下,手机屏幕立刻熄灭,整个机身也四分五裂。一江一 亚捡起手机的残骸,拆下电池,又拔一出电话卡,随手扔进了吧台边的垃圾桶里。

钻入地下储藏室,回到隔间,一江一 亚看到赤身倮体的方木依旧一动不动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经过刚才一场虚惊,整整一个晚上积攒下来的疲惫瞬间就充满了一江一 亚的全身。他突然感到厌倦,更多的是恐惧。

眼前这个血肉模煳,面目全非的人着实是一个顽强到可恶的家伙,即使在奄奄一息的时候,仍不忘对他加以否定和嘲弄。一江一 亚不想再听到那些话,因为他生怕自己会记住那些直抵心底的词句。

“你改变不了我,也改变不了这个城市。”一江一 亚喃喃自语,似乎在为自己打气,“你赢不了我,因为你就要死在我手里了。”

你快消失吧。让一切快点结束吧。

一江一 亚蹲在方木的身边,凝视着那张残破不堪的脸。方木双眼紧闭,头稍稍向右偏,唿吸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

遗憾的是,不能让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脑袋被砸碎,不能让我看到你眼中的光芒骤然消失。

一江一 亚突然举起手中的铁锤,狠狠地砸了下去。

颅骨碎裂的声音在空旷的隔间里发出回响,仿佛心有不甘,竭力想把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点声音保留得更久。然而,一切只是徒劳。

在坚一硬的瓷砖墙壁间来回往复几次后,那声音和它的主人的气息一样,彻底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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