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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晓维重新找工作的过程不算顺利。她陆续面试了好几处地方,都不了了之。
  像她这样不上不下的年纪,不上不下的工作经历,好看但与她要找的工作不搭边的学历,以及她没有负担的经济条件,使得她在选择工作时也不上不下尴尴尬尬。何况,有些工作别人做得她却做不得,因为她还要兼顾周然的面子。
  大多数公司是被她筛掉的,环境脏的,工作人员形象差的,老板缺气质涵养的,都是她放弃的理由。
  也有淘汰她的。一家公司的人事经理低头看着她的脚:“林女士,我们付你的月薪,还不够你买这一双鞋。”另一家公司说:“这个岗位目前有两个人在争取。虽然你的条件比另一位更好,但是另一位应聘者家中有生病的丈夫和正在读幼儿园的孩子,我们想她比你更需要这份工作。”
  态度都足够无礼,理由也让人不服,但晓维终究一个字没反驳,说了句“我明白了,谢谢你”便起身离开。
  后面那家公司的人事经理还火上浇油地补充了一句:“我对你俩说了同样的话。但她的表现是向我据理力争,声明她更合适。可见她比你更珍惜这个工作机会。”
  晓维气得不轻。乙乙安慰她:“你该庆幸没进这家公司,否则不知以后还会遇上什么郁闷事。”
  晓维发牢骚:“我是不是很像一枚软柿子,可以被人随便捏?”
  乙乙说:“老人家们常说‘心善被人欺’,这些话都是从生活实践中提炼出的精华。不过呢,善良总归是一种美德,是好事情。你说是吧?”
  晓维牢骚了没几天,她以前的公司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请她回去继续工作,晓维想起那些噩梦连连的夜晚,无论如何也不愿重操旧业;周然也给她推荐了两个去处,但她铁了心要靠自己找工作,周然的推荐她看都没看。
  这天晓维又去参加一个新的面试。她出门前换上一身正装,仔细地描了淡妆。离开工作岗位多年,镜中的白领女子形象,连她自己都陌生。
  她面试的公司名字叫HF,刚开业一年,没什么知名度,但办公环境与周边环境都很好,晓维被他们温暖的广告词所吸引。
  她在会客区填了一张面试卷子,回答了人事经理的几个问题,然后被请进总经理办公室。
  总经理叫李鹤,年轻斯文,架着一副金边眼镜,有干净清爽的书卷气。虽然是初次见面,但他给人的感觉很亲和,像个老朋友。他亲自给晓维倒水,彬彬有礼地问:“茶还是咖啡?”
  他们交流了一刻钟,李鹤问:“你学的是生物,之前的工作也与本行有关。为什么现在要改行呢?”
  “那一行不太适合我。”晓维迟疑地说,将那句已经打好腹稿的冠冕堂皇又虚伪至极的“我希望开拓新的事业领域”吞进肚里。
  “你从上一家公司离职之前,得到过至少三次表彰,你在那儿一共才做了四年。你在不适合的前提下还能做得这么好,这一点让我赞许也很惊奇。”
  “这是最起码的职业道德。”晓维希望他不要再问她以前的工作了。
  可能是晓维不自觉流露出的抗拒神情落入李鹤眼中,他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你已经读完了有关教育学的研究生课程,没想过要继续深造或者找一份相关的工作吗?”
  “我学这个课只是出于好奇……”晓维避开李鹤探究的眼神,预感到这一回的面试又要告吹。都怪她脱离社会太久,以至于找不到与陌生人交流的感觉,即使面对李鹤这样温和的男人也感到吃力。
  李鹤的电话又响了。他说声“抱歉”,将电话接起。这一次他没能像前两次那样说句“我回头给你电话”便挂掉,而是整整讲了十分钟。他边讲电话边朝晓维歉意地笑笑,指指屋角的报架,示意她自己打发一下时间。
  晓维会意地走过去,却被挂在报架上方墙面上的一排画吸引了目光。那些画色彩缤纷,童真童趣,晓维看得专注,直到李鹤讲完电话也没查觉。
  他走到她身旁:“你喜欢?”
  “很喜欢,非常可爱。”
  “我女儿画的,她很喜欢画画儿。”李鹤指指最下面那副线条凌乱色彩单调的话,“但我从来没搞明白这副画是什么意思。她不肯说。”
  “她画这幅图时心情不好,她可能在想念一个人。”
  他们回到办公桌继续刚才的面试。
  “我们要招聘一位办公室助理。做这份工作不需要很高的学历,只需要细心和耐心,工作零碎,头绪很多,可能还需要经常加班,却不像其他的岗位那样有业务提成。更多的时候,配合其他人做了很多工作,成绩却不属于自己。这样你也能接受吗?”
  晓维诚心地说:“每个岗位都有它的职责以及价值所在。”
  李鹤亲自把晓维送回人事经理那边,同时送回去的还有她的面试记录。人事经理对老板亲自送人过来没表示出任何诧异,只是边接着电话边站起来对他表示了一下欢迎以及欢送。他一边接电话一边把面试记录翻到最后一页,挂掉电话后问晓维:“你什么时候能来上班?需要时间考虑吗?”
  晓维很意外。她本以为已经没戏了。
  “李总说,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来上班。”
  “我也随时都可以。”
  “那现在行吗?今天我们要给一个大客户备一批货,每个部门的人都在帮忙。你若是能来,正好多一个人手。”
  “好的。”
  人事经理把晓维带去正在忙碌的现场:“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事,林晓维。另外今晚李总请客,一是犒劳大家加班,二是欢迎新同事。”
  辞职多年以后,林晓维在大家噼噼啪啪的掌声中,又重新走入一个新的工作环境。在那一瞬间,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当年周然作为转学生空降到她的班级的那个画面。
  晓维与周然周末例行晚餐。
  “在新公司里做事比较累,因为制度规范不建全;待遇也不会太好,因为客户不稳效益就不高。”周然对着她的工作证研究了一会儿,“早知道你喜欢做这种跟你专业不搭边的琐碎工作的话……”
  晓维抢回工作证,因为周然看她的二寸近照看得有点过于专心了。“谢谢你先前帮我费心了。”
  “不客气。”周然低头继续吃饭。
  晓维觉得周然今天看起来怪怪的,很久后发现原来他戴了一副粗框眼镜:“你眼睛怎么了?”
  周然视力一直不错。晓维记得他只有在学生时代有一阵子眼睛发炎,才戴了几天的平光眼镜。
  “哦。”周然把眼镜摘下来,“是变色太阳镜。刚才忘记摘了。”
  周一早晨,晓维在公司写字楼门口遇见李鹤。他戴着墨镜,走进写字楼等电梯时也没摘。他戴墨镜的样子与平时不太一样,晓维不免多看了他一眼,然后发现镜片变浅,李鹤又恢复成平时的那副样子。原来他的眼镜也是变色镜,晓维又多看了那副眼镜几眼。
  “我今天有什么不对劲儿吗?”
  “没什么。你的镜架很特别。”晓维很窘。
  “特别吗?很普通啊。”李鹤摘下眼镜递给她,让她看个仔细。
  晓维草草地看过,赧然地把眼镜还给他。
  “真见鬼了。”晓维坐到办公桌前时,低声地念了一句。
  晓维的办公区与其他行政部门同在一个小格子间,最里面是李鹤的办公室,相邻的是业务部门的大格子间,另有单独的会客区,会议室,公用的功能区,中间只以玻璃墙隔开,每个人和每个部门的办公场地都相对独立又公开透明。晓维很喜欢这样的设计,与她之前那个密闭苍白的办公环境完全不同。
  她的工作做得还算得心应手。之前公司里没有办公室助理这个岗位,所有的工作都被李鹤分摊在各部门。当她到来之后,这些工作便渐渐地转到了她这里。
  李鹤是个和善的老板,让她从最简单最基础的做起,并不存心为难她;同事们也都很客气很热心地教会了她不少东西。
  晓维自己也很努力。她是个不爱给别人添麻烦的人,虽然以前没做过类似的工作,但是她认真地观察和学习,在私下里下了不少功夫。起初她复印一份文件都需要研究半天按键,写一份通知要修改几遍措词,等她工作满两周时,她已经翻完了一本公文写作和半本管理学,并且能够处理大多数办公器材的简单故障。
  晓维性格沉静、语气温和,做事细致,又愿意为别人着想。虽然她来得最晚,但是没有人排挤她。
  公司里年轻男子居多,客客气气地称她一声“晓维姐”,有什么力气活会抢着帮她做。公司里原先只有三名女性,她来之后没几天也被她们接纳了,在茶水间里与她聊美容聊明星聊新上映的电影,中午邀她一起逛街或者一起午休。
  在妇女们的八卦时间里,晓维渐渐了解到公司每一名同事可以公开的秘密,她的事情也被问及。
  当她们得知她学生物专业,以前做过这一行时,很诧异地告诉她,这专业在本地很抢手很高薪,放弃太可惜。
  晓维在她们的追问下只能避重就轻地说,因为有一段时间她总是做与实验室有关的噩梦,所以在实验室里她有心理障碍。
  最年轻的姑娘说:“呀,跟老板一样。”
  有人给晓维解释:“李总也是学生物出身的,参与过国家级科研项目,后来改行了。”
  没发话的那人补充:“听说李总夫人去世的时候,李总正在实验室几天几夜没回家等结果。”
  “哦。”晓维表了一下态,就像“三句半”的结束。
  这天下午晓维再见到李鹤时,心中泛起怪异的感觉。她将这定义为“同病相怜”。
  某一天晓维到某机构办理公事时遇上了故人。她排号等候时发现不远处正在那儿办手续的人有些面熟。她不能确定,也不敢乱认,然后便轮到她的号。“错过就错过吧。”晓维如此安慰自己。但是等她办完事情,那人却喊住了她:“林晓维?”
  “罗依?”
  已经快到中午,罗依坚持请晓维在附近吃顿饭。
  “这么多年了,你的样子几乎没变。”罗依说。
  他的样子却变了许多。晓维记得罗依以前因为常常打球的缘故,皮肤黑黝黝,看起来很壮实,短短的头发一根根竖着,笑容很阳光。可他现在坐在那边里,架着一副度数不小的眼镜,头发整齐服贴,看起来正经斯文。无怪她刚才不敢认。
  罗依与她闲聊这几年自己在世界各地漂泊不定的经历以及这座城市的变化。他当年与周然很友好,但却只字没提周然。晓维想这些年他们应该是一直有联络的。
  罗依几次欲言又止,晓维猜他可能想问乙乙,只是问不出口。所以当他们分别时,晓维主动提起乙乙:“你听过乙乙的节目吗?”
  “听过。她跟以前的感觉不太一样了。”
  “她结婚了。”
  “我知道,我听说了……我是说,她自己在节目里说了。听起来她现在应该过得很快乐。”
  “应该吧。”
  “晓维,你是不是也怨恨我?”
  “我不怨恨你,你有选择你自己生活的权利和自由。我只希望你不要再伤害到乙乙。”
  周末,乙乙陪沈沉去了他曾经住过几年的福利院。那家有五十年历史的院子最近要搬迁了。沈沉给这里捐了一笔钱,乙乙则带来了一大箱玩具和书。
  沈沉离开这里已有二十多年。二十几年的时间里,墙外的世界几经变迁,墙内却还是老样子。
  沈沉一一告诉乙乙这里的历史,诸如:女院长二十多年前还是个年轻的美女;那位痴痴傻傻的智障老人从这里创办第一天起生活在这里,已经超过了半个世纪……他还带乙乙去看一棵梧桐树上的划痕,那是他六岁生日时偷偷用刀子刻下的自己的高度,因为破坏树木他被罚站一星期,并且失去收到节日礼物的机会。
  沈沉说这些话时,口气平淡温和,听在乙乙心中却十分心酸。她抱抱沈沉的腰:“都过去了,别难过。”
  “我没难过。很多事情听起来好像很不好,但实际上并不坏,回想起来也挺温暖。比如那位老人,别人都觉得她可怜,可她自己每天都过得很快活,像小孩子一样。”
  这里也并非全无变化。从院长那里得知,沈沉幼时的那些伙伴都离开了,有人开了公司,有人成了劳模,也有人去世了。这里又多了不少小孩子,不乏看起来漂亮又伶俐的。有个姑娘与小伙伴在走廊里嬉闹时一头撞在乙乙身上,乙乙被撞退了一步,那孩子仰面跌倒。乙乙急忙去扶,本以为她会大哭,岂料她朝乙乙裂一笑,爬起来第一件事却是去揉乙乙被她撞到的地方。
  “这孩子真可爱。他的家人怎么舍得不要他?”乙乙一边在心中想着,一边发现这孩子只有一只胳膊。
  “我可以动员我的听众们经常到这里来关心一下这些孩子们。”离开后,乙乙对沈沉说。
  “别那样,去的人虽多,但给予实质帮助的少。有人带着一种明显的施舍的姿态,甚至有人带着孩子们去接受自豪感教育。他们还不如不去。”
  “那只是个案。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力量。”
  “也许有人是真心的,可那些偶尔的关注提升了这些孩子们的希望,又让他们不断地失望,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打破他们安静的生活。”
  乙乙的好意被驳,有些犯堵,不客气地说:“你这位地球卫士环保精英,怎么在谈到人的问题上就变得这么冷血漠然了?”
  “我小的时候,非常不喜欢有人去看我们,”沈沉说,“他们看我时就像看笼子里的猴子;我也非常不喜欢他们送我的礼物,因为那都是别人不要的。”
  “你小时候心灵阴暗。”乙乙说。
  “经常被来参观的人捏脸扯鼻子摸头发,穿着别人捐赠的旧衣服,看着被涂得乱七八糟的旧书,还要往很多卡片上写感谢话,一个劲地鞠躬感谢。换作是你,你会喜欢?在福利院长大的人是我不是你,我是孤儿,你不是。”
  “我也被家里的客人捏过鼻子摸过头发啊,我也不情愿地给很多人鞠躬感谢过啊……我发高烧快要死掉的时候一个人躺在床上,我妈在为她的学生们补习功课,我爸陪着一群烂人在夜总会。如果换作是你,起码还有阿姨照顾你。你讨厌别人施舍的东西?若不是有人帮你离开,你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旮旯里呆着呢。”乙乙气呼呼地说。
  “真愁人,你这算是什么逻辑?”沈沉本欲继续辩论,突然改了主意,作一个休战手势:“OK,我错了,心灵阴暗,忘恩负义,我会努力改正。”
  两人都沉默了。过了几分钟,乙乙把车窗打开一条缝,对着窗外一掠而过的银杏树小声说:“对不起。”
  沈沉还是没作声。
  乙乙扭头朝着沈沉大声喊:“喂!听见没?”
  沈沉一副如梦方醒的样子:“你是跟我说话啊。哦,没关系。”
  乙乙气得磨牙。
  在沈沉的提议下,他俩又去了乙乙当年的小学,与福利院只隔了一条街。但是比起那所二十年无明显变化的院子,这里已经面目全非,教学楼多了几幢,树不见了,操场变成了室内体育馆,已经没有任何乙乙熟悉的东西,最后只好指着空气中的某一点说:“原先那里有一个篮球架,三年级的时候,我在那里收到第一封情书。”
  “后来呢?”
  “后来我大哭着告诉了老师,老师狠狠训了他。”
  “你小时候够坏的。”
  “哪有。我这种行为当时在老师眼中,那可叫品行端正,还受表扬了,哈哈。”
  学校外面没有足够的停车位。很多人顺便停在路边,但沈沉把车停到了三百米之外的收费停车场。他说在别处可以变通但这里不成,决不能教坏小孩子。
  为了照顾乙乙的懒骨头,沈沉独自去取车,让她到马路对面等。乙乙在学校门口的宣传栏前磨叽了一会儿,估摸时间差不多了,才慢吞吞地穿过斑马线,结果却在横穿马路的时候走神了。一辆轿车在离她半米远的地方猛地刹住,轮胎刮蹭着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司机滑下车窗,冲着她大嚷:“X,你活腻歪了!”
  乙乙惊了一身冷汗,连声说抱歉,快步跑到路对面。那司机把车停在路中间,骂骂咧咧地下了车。乙乙用手作喇叭状,朝那司机喊:“老兄,这是学校门口限速40,还有,你停在快车道上了。你超速又乱停车,可要小心交警和摄像头呀。”
  那人愤怒地朝她挥挥拳,一副想揍人的样子。恰好沈沉的车开过来了,乙乙快速跳进他的车。
  沈沉的眼神太好了,乙乙一上车他就问:“你刚才过马路时在看什么?那辆车开得那么快,差点撞到你,也差点吓死我。”
  乙乙回了回神:“没事。起先我以为看见了一个熟人,后来又觉得不是。”
  “所以你在马路中央走神了?”
  “我知道错了。别用这种幼儿园老师的口气教我怎么过马路好不好?”
  “下不为例。”
  “你烦死了。”
  林晓维陪老板李鹤去观摩一家客户公司的新品发布酒会。晓维穿着及膝的软缎旗袍,挽了个古典发髻,戴着珍珠耳坠,令李鹤大大地惊艳了一下:“这下他们总该记住我了。”
  李鹤派给晓维的任务就是吃好喝好,顺便偷师酒会的创意,考察灯光音响饭菜质量和幕后这家礼仪策划工作室的服务水准,他自己则要去“巴结”几位潜在客户。他边说边感慨:“男怕入错行。”
  今晚这任务恰是晓维擅长的。她每个角落都转一转,每道菜都尝半口,对酒会的细节安排已经了然于胸。她还躲开了几个男人的邀舞,倒不是假清高,只是不习惯被陌生男人握着手扶着腰,那种别扭的感觉很久都无法散去。
  晓维回想先前与李鹤的对话:“你怎么会选择这一行?”因为李鹤尚未到会场已经流露出头痛的表情。
  “这是我妻子生前的志向。她尚未实现就去世了,所以我来替她实现。”
  晓维有些艳羡这样的感情。她正发着呆,猛地有人扯她的衣服。她吓一跳,回头一看,一身淑女装扮的丁乙乙正一脸的坏笑。
  “地球真小。”两人同时说。
  “有人请我在专栏里写几句话。作为一个有责任心的公民,我得实地考察一下。”乙乙说,“你这也是为了工作?”
  晓维点头。
  “你这样穿好看,显得气色也好。你早该重新加走进人群,多呼吸一些混浊的空气才有利于健康。”
  “现在也来得及。”晓维边说边望向门口,那里刚刚来了迟到的新客人,酒会主人一脸堆笑地迎了上去,握手,拍肩,好不热情。她们离门口很近,听不清客人解释什么,但主人声音洪亮,非常清楚:“哪里哪里,你能来就已经很赏脸啦。”
  新客人竟是周然。
  “这么一个小地方也会有这么多熟人,邪门。”晓维轻轻嘀咕。
  “不奇怪,周然公司和这家公司一起搞过一个挺大的合作计划。”
  “你知道的真清楚。”
  “报纸上都有写啊。你从来不看本地财经新闻吗?”
  她们这边说着话,周然已经摆脱了主人和几个与他寒暄的客人,朝她俩走来。
  “你俩怎么都在这里?”周然淡淡地笑着问。他的笑容平时不觉得有多特别,但在这放眼望去满场的发福奸商之中,简直显得非同一般的迷人。
  晓维有一丝尴尬。她以前不愿陪周然参加这样的酒会,现在却与别的男人一起出现,虽然是为了工作,她仍然觉得不自在。
  “来这里工作。”乙乙替晓维以及自己回答,“喂,那边有人在等你呢,别管我们,快去忙吧。”
  乙乙驱赶着周然,因为这两人之间诡异的气场已经严重地辅射到她这个无辜的路人。虽然她与周然也不错,但她总归是要先站在晓维这一方的。
  有个浓妆艳抹的漂亮女子自周然出现后就开始打探林晓维,目光里带着肆无忌惮的敌意。不只晓维自己有感觉,连乙乙都发现了:“你是不是欠她钱了?
  “谁知道是谁欠的。”晓维下意识地朝周然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女子发现自己正被乙乙无礼地注视,狠狠地剜了她一眼,扭头走了。
  乙乙噗地笑出来,小声对晓维说:“哎哟,我认出她来了。电视台记者兼新晋女主持人陈可娇,她的出现把市台的整体水平拉低了一个档次。”
  晓维似笑非笑,乙乙有些了悟:“不会吧?周然什么时候沦落成这种格调了?”
  “周然有‘包容异己观点,兼收各方文化’的优点,这是我们高三班主任给他的评价。”晓维用力地对付冰淇淋桶。冰淇淋冻得太结实,她很久也没挖出一碗。
  “她瞪你,你就该把她瞪回去。跟冰淇淋较什么劲儿。”乙乙上前帮她。
  不一会儿乙乙走开了,晓维又落了单,她移步到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没多久,那位半红不紫的媒体人陈可娇也过来了,站在晓维身后,又不讲话。
  “请问有事吗?”晓维很反感陌生人距离她这么近。
  “周太太?百闻不如一见。”
  “不敢当。”晓维移开半米,谨慎地与她保持着安全距离。
  “这件旗袍真好看,显得您年轻又苗条。”
  晓维等她继续说下去。
  “我真想向你讨教如何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轻的办法,您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已经过了三十岁的样子。每次我一想到自己再过几年就三十了,都觉得好可怕呀。”
  晓维笑了,就算傻子也听得出她的重音一直落在“三十岁”上:“别做太多无聊的事就能少生皱纹,皱纹少了就显得年轻了。”
  陈姑娘不知是否真的没听懂晓维的挪揄,天真地说:“受教受教。”又指指晓维的胸针,“哎呀,这深紫色胸针跟这浅紫色裙子特别搭配,显得您又高贵又优雅。看来紫色真的适合年纪大一些的女人,像我,再喜欢这颜色也总是不像。”
  这姑娘的那点司马昭之心如此明显,连一点点含蓄都不会,晓维顿生退意,懒得跟她再纠缠下去了。她放下杯子,抚了抚旗袍上的褶子,朝她微微一笑:“是啊,你说得对。我先告辞了。”她走开时经过陈可娇身边,微微侧向她,低声又说,“那男人不喜欢香水的味道,尤其讨厌你现在用的五号。难道你从来都不知道吗?”
  虽然陈可娇没从晓维这里占到什么便宜,可晓维被她一搅局,心里也疙疙瘩瘩地不舒服。她四下里张望着找李鹤,想问他能否提前离开。李鹤没找到,倒见着陈可娇正仰着头与周然说话。阿娇姑娘一脸的迷恋与幽怨,周然则一脸的漫不经心,是他惯常的礼貌客套的敷衍姿态。
  “有人惹你不高兴了吗?表情这么奇怪。”有人突然出声。
  晓维回头一看是李鹤。“没有,没有。”她极力否认。
  “我刚知道你丈夫也在这现场。你怎么不去陪他?”
  “因为我在工作啊。”
  他们正说着话,这边就来了不速之客。周然从大厅另一侧走过来,客客气气地说:“我想借这位女士几分钟,可以吗?”
  李鹤含笑作了一个“请”的手势,表情耐人寻味。
  晓维心下有些难堪。她出于礼貌,向周然介绍说:“这是我的老板,李鹤先生。”又向李鹤介绍周然:“这是周然。”她希望李鹤不要太细心地发现她介绍周然时没加称谓。
  李鹤笑着说:“刚才在那边我跟周先生就经人介绍认识了。”
  周然向李鹤伸手:“刚才还没谢谢你照顾晓维。”
  李鹤也伸出手:“哪里,这么优秀的员工,应该感谢的人是我。”
  晓维几乎要被他俩的对白酸倒,李鹤走远了她都没发觉。
  “能请女士跳支舞吗?”周然很有绅士风度地邀请。
  “对不起,我脚疼。”
  “那我送你回家?”周然低头看她的脚,“好像有点肿,你站太久了吧。”他弯下腰状似想替她检查一下。
  “好,我们去跳舞。”晓维赶紧把他拖进舞池。
  他俩这些年一共也没跳过几支舞,但配合得一直很默契。
  “工作很辛苦?你好像瘦了,气色也不好。”周然搂着她的腰问。
  “乙乙刚才还说我的气色比前阵子好多了。”晓维说话时,越过周然的肩膀恰好能看到陈可娇,那位小姐一边与别人共舞一边又在瞪她。舞池灯光很亮,他们挨得很近,晓维看得清她眼中的凄怨与嫉妒。周然带着晓维转身,晓维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你在看什么?”周然问。
  “看戏。”晓维不冷不热地说。
  周然毫无预兆地带着晓维跳了一个复杂的舞步,把她转晕的同时,也恰好转到她刚才看的方向。他也看到了陈可娇。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给我们公司做采访,只是工作而已。”
  晓维没料到周然愿意解释,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那位陈姑娘又用了恼恨的眼神瞪她,晓维心里憋气,不顾舞步的规矩,拖着周然转了大半个圈,结果周然步子太稳又不配合,晓维的重心顿时不稳,险险地一歪,被周然一扯,正扑进他怀里。这下子她的脚真的有点扭到了。
  一对舞者恰好滑过他们身边。男子朝周然揶揄地笑:“老夫老妻的,要亲热赶紧回家去。”他的女舞伴比他笑得更大声。
  晓维大窘。好在音乐也及时地停了,晓维挣脱了他就要走:“我一会儿就要回家了,再见。”
  周然突然说:“爸妈下周要过来住几天。”
  晓维微微蹙眉回头看着他,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音乐又响起。周然走近她,低声说:“你可能需要回家住几天。你也不愿意他们在这时候知道些什么吧?”
  “谁要来?”晓维大脑一时停摆,问了一句十分多余的话。
  “爸和妈。”周然见晓维仍没反应,又补充,“我爸和我妈。”
  晓维终于回神,愤愤地说:“我当然知道是你的爸妈。”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晓维在乙乙的陪同下为即将到来的公婆挑礼物。
  “不是吧你?都打算离婚了,还讨好公婆干吗?”
  “一码归一码。老人家待我一向都很好。”
  “咳咳。你不要人家儿子了,再挖空心思当好儿媳也没用。”
  她们买好了给老人的礼物又去为自己买衣服。晓维试穿一件青灰色的风衣,乙乙递给她一件同款的藕荷色:“再试试这件。”
  青灰色显气质,藕荷色显女人味,晓维一时难以定度。
  “两件都买。”乙乙建议。
  “后来这件。”晓维一秒钟内作了决定。
  “这款风衣还有别的颜色吗?”晓维还没换下衣服,店里就来了新客人。她们抬眼看去,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来人竟是打扮得光鲜粉嫩的主持人陈可娇小姐,看向晓维的神色依然阴晴不定。
  “一共只两件。藕色的那位女士已经订了,还有件青色的。”店员说。
  店员要把放在乙乙身边的那件青灰色风衣拿给陈可娇试穿,乙乙伸手一压:“这件我要了。”她朝陈可娇歉意一笑:“对不起啊。可是总要有个先来后到。我来得比你早。”
  陈可娇气白了脸,一定要让说过“还有一件青色的”那个店员给她交待。她咄咄逼人,乙乙也绝不让步,倒霉的店员当了一回夹心饼干,欲哭无泪,最后连老板都被惊动了。
  “老板,哪有顾客买东西被欺负的道理?你就不怕给你们店曝光吗?”阿娇小姐大发娇嗔,“你们难道不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
  老板一脸为难,哀求地看着丁乙乙。
  乙乙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张某网站的记者证,朝陈可娇一晃,“我当然知道你是做什么的,最近很有名气的陈大主持嘛。‘美女主持服装店撒野耍泼’,我想大家对这个曝料肯定比对你的节目更感兴趣吧。”
  晓维看不下去,把风衣脱下往架子上一挂,从乙乙手中接过自己的衣服套上:“我们走吧。对不起老板,我们两件都不要了,请这位小姐随意选吧。”
  她本来可以买下选好的这件再走,但她不想与那位小姐穿同一款风衣。
  出了店门,乙乙甩膏药一样甩着晓维的手:“我替你出气,你却扯我后腿。干吗呀你。”
  “跟她一般见识,你掉份不?”
  “你走这么快,她还以为你示弱了呢。那女人气焰这么嚣张,难道真的有周然在撑腰?我呸。”
  “周然说没有。”
  “他说你就信?”
  “周然那种人,要么不解释,如果解释了就不会说谎。而且他讨厌麻烦,更讨厌爱找麻烦的人,不会与这样的人牵扯过多的。”
  “你对周然还真的不是一般的了解。”乙乙惊叹。
  “换话题换话题。”
  她们逛完一圈原路返回,经过那家店时看到那两件风衣还挂在那儿,原来陈可娇闹了一场后也没买。她们向老板和店员再次道了歉,顺理成章地买走了那两件衣服。
  周然爸妈来的那一天,周然有公事要晚归,他打电话拜托晓维多费心。
  晓维早把自己现用的衣物用品搬回去一些,提前一天检查了每一处可能露马脚的地方,甚至为了怕钟点工说漏嘴,连钟点工也暂时不用了。
  周然爸妈为了不影响他们的工作特意在傍晚到达。刚下班的晓维拨通他们的电话时,周爸在电话那头笑得洪亮:“再五分钟就到你们家门口了。”晓维匆匆赶过去与公婆会合。
  周爸周妈居住的小城距他们有两三小时的车程。每回二老都亲自开车过来,大包小包地带来一堆东西,这回也没有例外。
  周爸推开晓维,抢着搬最大最重的盒子。周妈则一进屋就帮忙整理带来的东西,同时向晓维一一交待:这一包干海参是当年的新货,托熟人买的,质量可靠;这两瓶阿胶膏是周妈花了几十道工序熬制的,比超市里现成的又干净纯度又高;保温瓶里是晓维爱吃的那种特色馅饼,他们出发前才去排队买来的,还热着呢;晓维上回送周爸的葫芦种子结出果实了,周爸知道晓维喜欢,把能摘下来的统统给她带来了;还有周爸周妈前阵子外出旅游给晓维买的纪念品……
  这些东西与周然无关,全是给晓维的。其实晓维什么也不缺,但周爸周妈每回都把她当作一个在外地读书物资极度匮乏的孩子,无论贵贱无论稀奇还是常见的东西统统给晓维打包带来,把她像小姑娘一样哄着。
  晓维面对这些难用金钱衡量的东西和老人的微笑,有着深深的歉意。不知道这样的缘分她还能维持多久,老人们的心意她终究要辜负。
  多年来晓维的公婆一直呵护她如亲生女儿。晓维儿时受父母冷落,成年后一个人自生自灭,何曾被老人这样宠爱过。她常常想,当时在满心不确定的情况下毅然有勇气嫁给周然,除去孩子的原因,正是因为这两位老人的慈爱,让她对未来不那么迷茫。
  晓维前几日对乙乙说:“倘若我对婚姻还有留恋,一定因为我舍不得将这样好的公婆拱手让给别的女人。”
  “这可不是买了椟可以还珠的买卖。珠在椟才在,你要想清楚呢。”乙乙答。
  二老退休后双双留在小城养老,拒绝了周然在本地特意为他们购置的房子。老人说:“年轻人嘛,好好享受二人世界,我们不打扰。”
  周然与他的父母不亲近,晓维一直没弄明白原因。他对老人的吃穿用度慷慨到极点,老人有病有伤时他也担心焦急,但他很少回家,除了春节这样的大节日外,他甚至根本不在那边过夜。
  老人倒是经常过来看看他们。但他们来的时候,周然要么出差,要么有应酬,反而是晓维与老人相处的时间更长,时常与二老看电影、观画展、逛古玩市场,或者喝茶聊天整整一下午。
  “爸、妈,周然今天不回家吃晚饭。你们想吃点什么,我来做饭。”
  周妈诧异:“你们原来不是都用钟点工吗?怎么现在你上班了反倒要又工作又做饭?”
  晓维心虚地解释:“钟点工老家有事请假了,过些日子就回来了。”
  “出去吃吧。晓维工作一天很累了,我们赶了半天路也累了。都别做饭了。”不会做饭只管吃饭的周爸说。
  饭店里,晓维给周爸剥虾壳,周妈给晓维挟菜,周爸把影响周妈健康的东西全从她碗中拨到自己碗里。服务员结账时,将他们三人当作父亲母亲与女儿。
  可是晓维自己心中有鬼,这顿饭她其实有些食不下咽。她觉得愧疚甚至是罪恶,也觉得惋惜和不舍。
  周然回家时已经十一点了。晓维正陪着周爸周妈在客厅里看电视剧,边看边讨论。
  其实平时周然若是有应酬,下半夜回家才是常态。这个时间已经够早了。
  “对不起,本该更早一点,但今天的客户很重要,也很难缠。”周然回来后的第一句话就道歉。
  “钱永远也赚不到头,但人这辈子是有尽头的;在外面你再厉害也只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个小小符号,但是在家里你再不起眼都能撑起一整片天。”周爸引申着刚看过的电视剧内容。
  “爸,我记得您以前教数学,不是教思想政治的。可能我记错了……”
  “老头子,不早了,让晓维他们早点休息吧。”周妈赶紧打断周然的话,生怕他俩较真抬杠。
  晓维只能在二老的目送下,微笑着与周然一起进了卧室。
  周然给他父母购置的房子与他们的住处只了隔一条街。但是两位老人在这里通常只住一两天就走,晓维不忍让老人来回折腾,自己家中房间又多,所以每回都挽留老人们与他们住在一起。现在晓维知道,她促成的这种习惯砸了她自己的脚。
  周然外表依然整洁光鲜,神情却疲惫困倦,身上有很重的烟酒气味。他一进房间就去洗澡。当他披着裕袍擦着头发出来,早在他回家前就洗漱完毕的晓维坐在卧房内的沙发上看杂志。
  周然问:“你怎么还不睡?”
  晓维抬头:“你睡沙发?或者我们抽签?”
  周然有点不耐烦地揉着太阳穴:“林晓维,你一把年纪了,就别玩这套女高中生把戏了吧。”
  “你对女高中生的把戏倒了解得很,你高中时代就跟女生夜里共处一室了,还是……”
  “我是指你这种幼稚的思维方式。”周然边说边在他常睡的那一侧躺下,把被子摊开,只盖了一边。
  晓维气得不想说话,坐在那儿继续看小说,等到把那章看完,抬眼一看,周然已经睡了。
  晓维在心里骂了他数句“浑蛋”,从柜子里找出另一床被子,把另一个枕头放到沙发上。沙发长度还好,周然睡或许有些局促,但她来睡是绰绰有余了。
  晓维以前没睡过沙发,花了不少时间来适应。沙发太软,而且空间有限,几乎不能翻身。晓维边听着周然沉稳的呼吸声边在心里骂他,很久才睡过去。
  第二天早晨晓维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半米之外是仍然沉睡着的周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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