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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红禧饼 3

他却好像没听到似的一动不动,眼皮都不眨一下。

我站在那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不由更加气结,索一性一出去了。

那少年一直看书到夜里丑正,我只能坐在外屋桌子边干打瞌睡,他走来,我才一下惊醒,赶紧问他要什么,他却摇摇头,自己走到外面舀水洗手,我拿起干净的布出去给他,他擦了手、脸就回屋睡觉了,我并不知道要去伺候他更衣,看着他自己脱了外衣,正要脱中衣的时候,见我站在旁边不动,他疑惑地觑了我一眼,我顿时从未有过地尴尬起来,吓得转头就跑出屋外去,在屋外站了一会,听见没什么声音,才又进去,他已经睡下了,我便替他熄了灯,关好门,拿了外面那盏蜡烛,也一胡一 乱洗漱一遍后,回到我自己睡觉的小屋去。

蜡烛只剩一小截了,我躺下来,觉得这榻怎地这般硬,而且小屋里这般狭窄……乌龟在我枕边伏着,倒是很乖的样子,但眼皮半阖,想也是瞌睡着,门外的院子黑乎乎的,我忽然有点怕,不敢熄蜡,明明已经很困,但头挨在枕头上,脑子里却反而清醒了,想起爹、一娘一和弟弟,这个时候弟弟往往会闹着吃一奶一或者不肯睡觉,一娘一就会哼曲儿哄着他……我喉咙里发瑟,不知不觉眼泪就下来了,流到枕头上,乌龟似乎也感觉到,一对小绿豆眼儿睁开看着我,我用手按在它凉凉的龟壳上:“睡吧,我也睡了。”

接下来几日,多得唐一妈一时时过来提点,玉灵有时也来传话或送点什么,从她们那里我大致便晓得了该如何伺候二少爷、如何打理这院子里的生活;每天清早约卯时二刻,只要听到两个婆子过来打扫庭院,我就马上起床 ,收拾好后就去打水,伺候二少爷起床 ,原本我并不会替男子梳头,但有一早玉灵专程过来教了我,我按她说的用自己的头发试了几遍,才学会了。

只是每日厨下送来的几餐饭食总让我心里惴惴不安的,好一阵歹一阵,有时是白菜汤配豆腐饭,偶尔会有熏鹅肉或一碗清炖狮子头,想来就是知道自家这位二少爷的脾气,不会为了这类事去告状吧?他们就随意捉弄起来,可那少年对这些事是真的毫不上心,除了晨昏定省,他话不多说,只在屋里看书写字。

可一到了晚上,我呆在这院子里就会无端地害怕。不论下不下雨,这里总是湿一漉一漉的,即使打扫得很干净,地上却都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气,树下冷不丁常有一只癞蛤蟆或四脚蛇跑来跳去,也没有雀鸟,天一擦黑,就听见屋顶或树荫里有“扑啦扑啦”大翅膀扇动的声音,也不知是什么大一鸟,我拿灯去照也看不见什么。

因为院子里潮气太重,洗的衣服难干,我惟有在晚上没人看见的时候,把内外衣服都拿到炭炉旁边烘一下,这天晚上却出了更古怪的事——

天黑以后,我收拾好什物,暂且没什么事,就又把未干的衣服拿到小灶边烘着,灶上住着红豆粥,我也得守着看火,忽然院门那边响起“沙沙”的脚步声,我以为是玉灵来了,就起身去迎接,可当我走到月亮门前也不见有人,想是我听错了吧,风吹得树响?我回到小灶边,衣服差不多就能干了,我低头一看,却似乎少了点什么,板凳上原放着的一件外衣不见了!

我以为被风吹跑了,便四处找了一圈,可还是没有,我又蹑手蹑脚走到屋里去,二少爷正在写字,看他专心致志的样子,应该他不会使这样坏……我不死心,又四处找了一遍,连树上都仔细看了,根本没有衣服的踪影,我急了,明天穿什么?我只有这一件好一点的外衣,白天穿着见人的,严府前日虽找人来给我量身给我做了新衣服,但起码也得再过几日才拿得到,这里规矩也严厉,下人必须穿得干净整齐……而且这件衣服是一娘一省了很久才省下一块好花布,亲手给我缝制的,我最好的一件衣服。我不知该怎么办,这时一声“咕呱”的癞蛤蟆叫一声从我身边的草丛里响了一下,我没在意,但那癞蛤蟆又跳起半尺多高,蹿出好远。

我不经意瞥了它一眼,看见它几下就跳到檐下的尽头,然后一转,就往屋后的方向去了,我来了几日,好像还没注意那里有路,我鬼使神差地就跟过去看,原来围墙和屋子之间有一小段距离,刚好够一个人通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算了,我的衣服不可能自己长出脚来跑远,肯定就在炉子附近,我转头仍回原地找,却听见头顶一阵‘哗啦啦’大一鸟的翅膀挥动的声音,我抬起头,只见墙头站着一只仿佛有半人多高的黑鸟,正睁着一双冒着黄光的大眼看着我,我吓了一大跳,没来得及反应那鸟就朝我身上扑来,我连忙就跑,想转头躲进屋里去,但大一鸟迎面就来了,我慌不择路只好挤进那刚好一人宽的窄巷。

墙壁湿一漉一漉的,我觉得我的衣袖、裤子肯定都蹭脏了,那大一鸟究竟是从哪飞来的呢?我的衣服恐怕也是被它叼走了?看它张开翅膀的架势,比人伸出双臂还要宽!我回头看时,那大一鸟仍盘桓在墙头的半空中,就是不肯飞走,我又急又气,急的是找不到衣服,气的是这时候竟还有一只凶悍的大一鸟来捣乱。

“咕噜咕噜”——我听到像是水井里翻滚起来的水声,我只知道月亮门的旁边有一口井,平时洗衣烧茶都是从那打水,难道这屋后也有井不成?我摸黑什么也看不清,就往那边挪了几步,一滴水落在我的额头,凉凉的,顺着额角流进我的眼睛里,我闭了闭眼,与此同时身后感觉被一双手一推,我向前踉跄了几步,站稳定睛一看,自己已经出了那窄巷,站在一片院子前。

虽然夜色笼罩,但院子里像是罩了一层微弱的光,能看见树影和花草的轮廓,院子一侧就有一口井,井沿的轮轴架子上搭着一个随风摆一动的东西,像是我的衣服,但我没敢动,而是回头看看,身后的确是那幢房子,那条缝隙一样的窄巷,原来这屋子后面还有院子?玉灵和唐一妈一怎没跟我说过?而且从不见打扫的婆子往这后边来?这院子有点蹊跷……我忽然全身一激灵,不会是鬼怪的幻术吧?

“咕噜噜”又一串水声,就是那口井里发出来的,我心惊肉跳,是什么鬼怪故意偷了我的衣服来这儿的吧?

就在我正发懵之际,天空猛地落下一阵急雨来,打得我顿时手足无措,我转身想往前屋跑,但不死心又看了一眼井上搭着的衣服,还是舍不得,便飞奔过去一把拽下衣服,也不多看,就钻进窄巷,终于回到屋前檐下。

意外地顺利!我回头看看,没什么东西跟来,看来是我多虑了,我不禁暗自庆幸。

这时那少年从屋里走出来,看见我就诧异地从头看到脚:“你跑哪去了?我刚才喊你也没听见?”

我知道自己肯定样子挺狼狈难看,赶紧抹一把脸上的雨水不好意思道:“少爷您叫我?什么事?”

“风太大,把帘子挂起来……”少年的目光带着审视,我不自觉就把手里的衣服藏在背后,不敢让他看见。

白绢阻隔了窗门外夜雨的溽气,屋里弥漫着香,有种沉闷的昏热。

已经亥时一刻了。

我为少年送上热茶,他端起杯子,忽然叹了一口气:“他们家……不知道怎样了?”

“他们家?”我不明白他说的是谁。

少年犹豫了一下:“你刚才……去哪儿了?”

“我……到后面去了。”我有点怯,似乎觉得这么说会触犯到什么禁忌,还好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侧目看着我:“屋后面什么也没有,你去干什么?”

“没、没什么,我找样东西……”我有点慌,还好他不多问了,只是有点担忧的神色,,想是惦记韩一奶一奶一。

伺候他睡下后,我把燃着的炭炉移到睡觉的小屋里,将重新洗好的衣服摊在旁边的凳子上继续烘干,因为炭气燠热,我把门开着一扇,黑暗中乌龟也不知跑哪去了,一时也找不到,我头挨在枕上,不知不觉睡去——

从檐廊走过去,夜空明净通透,一弯冰棱似的月挂在木兰树梢,现在不是木兰花开的季节,为何大朵洁白的木兰在风中轻轻左顾右盼……我低头才发现手里拿着一盏灯笼,发出青白的光芒,唉,这幢上了年纪的老房子,墙壁上的画都看不太清楚,就像被风吹乱的水面泛起涟漪。

檐廊的尽头站着同样看不清面目的少年,他朝我招手,我困惑道:“要到哪去?”

“鱼送来荼夼的笺,就放在那边井沿上……”少年告诉我这话时,语气既高兴又哀伤:“我们快去看……”

“荼夼的笺?”我一时有些迷惘,但脚下却不由自主加快几步跟上去,那檐廊尽头的门里,仿佛有一幢化现于水光中的湛蓝庭院,越是接近便越有一种深澈而沁凉的触感。怎会有沉寂在这样深处的庭院?我脑海里浮现出疑问,少年这时却又嫌我走得慢:“快走、快走,别让鸟把笺叼走了!”

少年不等我就跑起来,他的腰上系着的狭长飘带随之扬起,我追着喊道:“等等我!”

少年侧面回过头来望着我笑:“快……”

我看见他的身一体进入那门里,就像融化了一般,整个恍惚起来,我更着急了,灯笼也扔到一边,大喊道:“等我……”

然而落地的灯笼骤然烧起来,火苗“呼”地窜起一人多高,我身后忽然出现一个黑衣的女人,她一把拽住我的双臂厉声呵斥:“不许去!”

“啊?”我想要挣扎,但根本不及身后女人的力大,她死死抱住我道:“别去!”

“别去!”我猛地坐起身,一额一背都是汗,好半晌才弄清自己坐在小屋里的床 上,地下烘衣的炭炉已经灭掉,但房门开着,外面下着大雨,时而一道闪电划破黑寂,庭院里草木瞬间都一清二楚。我害怕得一把“嘭”地关上门,身一子挨在门板上,睁着眼用力看屋里,可是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用力吸着气,强压下狂跳的心,方才梦中的情景,是从未见过的,那个死死抱着我的黑衣女人,是谁?

刚吃过早饭,屋外就有小厮来禀告说京城王尚书府里的小少爷和管事因护送白檀像去往杭州府,前日已送到即返程,现路经一江一 都,午间可到,届时必定要来严府上登门拜访。

“噢?远椹要来?”——

我第一次在这位严家二少爷的脸上看到高兴的神采:“就他一个人和管家?”

小厮点点头:“是,大少爷说晚间会设家宴为王尚书的公子洗尘……对了,大少爷还吩咐说,小月姑娘的厨艺极好,已经跟厨房说了,请小月姑娘到厨房去准备几样拿手的小菜点心,要什么尽管说,午间暂且让二少爷和王小爷小聚。”

“让小月姑娘做菜?”那少年一怔,似乎很有点意外,他转过来看着我:“既然大哥这么说,想必是了,你来了这几日我竟还不知道。”

我只得讪讪笑了笑:“在家时略学过罢了。”

当今兵部王尚书家与严家有旧一交一 ,原是因为那位已经去世的大夫人,大夫人一娘一家姓王,正和王尚书家沾亲,因此往年严家老爷身一子康健时,还经常去往京城拜会一些故一交一 好友,王尚书的幺子与严家二少爷正好同岁,幼时曾一处玩过,按二少爷的话,初受启蒙时,二人也在同一位先生那里读的第一本《孝经》,两人情谊甚笃。

我从厨一娘一李嫂那里接过菜刀,对她狐疑又带些轻蔑的目光假装没有知觉,系上围裙,旁边的杂役抓来两只鹅问:“小月姑娘,宰哪只?”

我看这两只鹅一只通体一毛一色全白,另一只则通体苍灰,想起桃三一娘一跟我说过,鹅是食草者白,食虫者苍,白鹅肉虽不及苍鹅脂肥,但一性一味更为清平、滋补,我便指着白鹅道:“劳烦小哥,这一只吧!”

旁边的李嫂这时搭腔道:“那锅里烧了热水,你宰了就拿来烫过好拔一毛一再破腹。”

那杂役答应了一句,我连忙止住他:“不、不,宰完先破腹去脏,不然脏气全陷入肉里,减了鲜味。”

只见李嫂的眉头一竖,像是想要发作,我顿时心悔不该过于直接违改她的话,那杂役先嚷起来:“宰它时一毛一都紧立起来了,怎好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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