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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她在病房里见到了张谷雨的家属玉枝。玉枝的脸竟和张谷雨有几分相像。和他们三岁的儿子花生并列,这一家像是大大小小几个兄妹。玉枝告诉万红,花生的学名叫滇雄,是父亲给取的。
  万红把三岁的男孩拉到张连长床边,说:“你爸爸想听你跟他讲话。”
  她感觉男孩拼命向后挣扎。
  万红说:“那你叫他一声吧。来,叫声爸爸。”
  玉枝上去推男孩,说:“他是你爸,你怕哪样嘛?”
  男孩顽固地沉默着。
  玉枝问:“他听得见他儿子叫他?”
  万红说:“他什么都听得见。”她纳闷透顶,难道他眼神中的温柔,他睫毛的颤抖,他嘴唇上浮起的亲吻欲念—这么明显的表示,这位妻子怎么会看不出来呢?难道也看不出他右手掌心上的变化?那掌心充满抚摸的渴望。她奇怪极了。这一切有那么难看懂吗?只要玉枝此刻把手搁上去,她马上就会感到他的抓握的欲念,那欲念的迫切……
  “护士你不要哄我,”玉枝这时开口了,话是被深而长的叹息推出胸腔的,“首长们都告诉我实话了。我晓得你是怕我难过,才不说真话。”
  万红向她转过脸:“我说的是真话。”
  玉枝笑了一笑,心碎的人十分领情的那种笑。
  “几个首长都跟我讲了,他以后就这个样子了,叫‘植物人’。跟牺牲了,差不多是一回事情。”
  万红很想说,你和他夫妻一场,竟然看不出他好端端活着?活得跟你我不一样罢了。你和他那么私密亲近,都看不出这一点,他此刻一定很痛苦。也一定懊恼着急。他所有的表达都被困在身体里,不过只要有心,就一点也不难看出来。你看他手指尖上的那股力量,那是他心里在使劲啊!他多想把手伸到花生的脸蛋上去,摸摸他从来没见过的骨血。
  但万红没说这些话。当你道破一个人的困境或残障,他的无能为力之处时,那个人只会更难受。她不要他难受。
  万红忍着心里的难受,蹲下对花生笑眯眯地说:“你爸爸还给你买了玩具呢!”
  神采一下子从那片浑顽下浮上来。男孩盯着万红椭圆鹅卵石般的面孔。
  “什么是玩具?”男孩冥冥中知道它一定是桩好事情或好东西,比方说,像今天上午开天辟地第一次吃的冰糕那样的好东西。
  这下万红倒给难住了。怎么对一个从来没有过玩具的山里孩子解释玩具?她求援一般掉头去看张谷雨。他眼里的笑意再明显不过了。他在笑万红这下给自己惹下了麻烦:哪儿来的玩具?他白当了三年父亲。
  还有一点证明他在笑,那就是他眼角出现了浅极了细极了的鱼尾纹。她坚信那不是她的错觉。
  万红指着张谷雨对玉枝说:“快看,张连长在笑呢!花生,快看啊!你爸爸笑了!玉枝你看见了吧?”
  玉枝站起身,向她丈夫迅速扫一眼,又把目光转向万红。她又是那样很领情地笑一下,说:“嗯,看见了。”同时她坐回椅子上,上了一个当似的失落。
  万红马上明白玉枝什么也没看见。玉枝她不想败万红的兴,拂她的好意,因而敷衍地说“看见了。”万红想,问题越来越严重,连他妻子都读不懂他的表情。她心事重重地替他的左手换药。截去了肢的创口还没有完全停止流血。缝针缝得粗针大线。万红尽量用自己的背挡住玉枝和花生的视线,怕他们看见张谷雨因为疼痛而有些鼓突的眼珠。她在手术的当天偷偷为他注射了吗啡。但脑科储藏的吗啡很少,她决定只在夜里给他使用。
  她推着治疗车走出门时,听花生问他母亲:“妈,什么是玩具?”
  “玩具就是玩具。”
  她回头看一眼,见母子俩相依而坐,姿态和表情都是守灵的样子。
  万红在百货公司买了一辆玩具卡车和一把塑料冲锋枪,枪膛里可以装二十粒五颜六色的子弹。这一来花生就相信父亲不仅是“活着的烈士”,也是“活着的父亲”。她高兴起来,在泥巴街面上三步一蹦地走着,雪白的帆布凉鞋不久就成了黑的。万红非常喜欢这种胶底布面的白凉鞋,它们又轻便又简洁,两根横杠打在赤裸的脚趾上,绷带似的。她不知道男人们都觉得她赤裸的小腿和脚丫被那双白帆布凉鞋载着,特别让他们心痒。
  她也不知道,在十多年后,男人们明白一切让他们心痒的东西在西方早就有了说法,叫“性感”。
  万红这时一蹦一蹦走得飞快,想尽快去让张谷雨在三岁儿子的心目中活起来。一些正打烊的店主见这个女兵走过,都停下手里的动作,心想,万一这女兵想在我店里买点卫生纸或蚊香呢。哪怕她什么都不买,进来逛一逛也好啊。这个小县城里的最优越的阶层是军人,而军人里最优越的又是女兵。
  三个背着竹筐的女彝胞的百褶裙在街上厚厚的灰土上扫过。她们是下山来卖梨的,卖梨的钱买了一瓶点灯的煤油一包盐,一袋酿酒的曲子回去把半烂的梨酿成酒。她们站下来,看这样一个好看的女兵走过去。
  万红和三个彝族女子都万万没想到,二十年后这条街会成条大街,流行音乐从每个店铺、发廊、餐厅传出来。一个从美国来的华裔小伙子进入了街口的餐馆,打听此地可有好玩儿的去处。他是代表美国一个基金会来将一百多台电脑赠给县里中学的,为止住正在迅速上升的失学率。餐馆老板说,最好玩儿的就是“画廊”了,这条大街上有八个“画廊”。小伙子一听兴奋了,这小城竟然会如此民风高雅,兴办起艺术画廊来!等他被领入一个厅堂,里面除了镜子便是椅子。几个穿超短裙或紧身裤的少女迎上来,问他要局部服务还是全套服务。他说一定弄错了,他要去的是画廊。小姐之一说,这里正是“蒙娜丽莎画廊”。他才知道本地人的发音该对这场误会负责。他回到美国对他父亲说:“那些小姐们都是失学的中学生。我看不出一百多台电脑能阻止她们的堕落。”
  那个小伙子是吴医生的儿子。
  当然,那是多年后的事。现在离那事的发生还早着呢。
  现在万红胳膊下夹着两个装玩具的纸盒,在三个年轻女彝胞视线尽头拐了个弯,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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