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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欧米茄(3)

风刮得人人步子打飘,脸上的五官也长不稳了。谭中队长不像一邓一 指,会命令犯人们卧下。他命令犯人们背过身,拿脚后跟当脚尖,两三百人就只长一双眼睛,就是谭中队长的那双带血丝的大眼睛。离大门五六十米了。龇牙咧嘴的猿人笑容把犯人们两百多张脸弄的像多胞胎,完全一样,他们相互告慰:到了到了,可到了。谭中队长开始跟大门上方岗楼里的哨兵盘点人数。

传来哨兵的叫喊:“报数!”

于是报数。被风刮得嘴歪眼斜的人们大声叫嚷出自己的数字。饿空了的腹内吞进一半音量,放出来的音量又被风撕扯,没到达岗哨的高度就失散了。因此哨兵什么也没听见。看管监狱的部队和劳改农场的干部各是各,部队三天一顿罐头肉、一星期一顿冻羊肉,都没有干部们的份,吃不完拿去喂养有军籍的猪,也还是没有劳改干部们的份。谭中队长嚷着回敬他,说听不见呀?再吃罐头肉喂一点儿给耳朵,耳朵就听见了!把皮帽子的护耳给老子解一开!好好听着。犯人们于是又来了一轮报数。这回不管哨兵听清听不清,谭中队长让犯人们听他的,“进!”

哨兵是个入伍一年的兵,一面大叫“不准进!”一面把冲锋槍对准门楼下的人群。他说他没听清楚,最多只听到十多个嗓门。犯人们必须老老实实,好好地再报一次数。谭中队长说,风这么大,冻死人你偿命不?!反革命坏分子地主富农就不是一性一命了?!谭中队长十个套在手套里的手指拢在嘴边喊着,风把他刮得在原地走秧歌步。

解放军说二百八十六个犯人,早上出去多少,晚上也得进来多少,不能稀里糊涂就放人进去。

犯人们此刻得使很大的力气,才能把自己戳稳。三四斤重的再生棉棉袄顿时一点厚度、分量都没了,单褂一样轻飘菲薄。

谭中队长对他们喊一声:“进!”

犯人们开始顶风往大门方向走,个个弓背埋头,如同在拉一张无形的犁。

“敢进我就开槍了!”哨兵喊出最后通牒。

岗楼里发出咔哒一声。真是奇怪极了,按说打开槍保险的金属声很容易被如此大的风声吞没消化,但那声响太脆,太扣人心弦了,因此每个人都听见了。

“进!看小兔崽子敢开槍!”谭中队长喊。

犯人污浊的人群又往前移动一下,人人都一模一样地曲背蹬腿,背着无形的犁耕进大风。

“再动就开槍了!……”哨兵喊道。

犯人们迟疑了。此刻他们已经在大门楼子下方。

“进啊!……”

还是没人动作。黑一洞一洞的冲锋槍就在他们侧上方。

“报数!”当兵的喊道。

“你一妈一偷人——七八九十!我给你报数了吧?”谭中队长用四川话叫道,一面转向犯人们:“你们龟儿子反一党一 反革命、杀人放火有胆子,进自己营房啥子?!我一吹哨,你们就跟着我冲锋,听见没有?”他把胸前的哨子衔起来,吹了一下。

犯人们里有的是这种人,一到此类情形就聚成一群泼皮,又吼又叫,一面跺脚挥臂,把阵势弄得远比实际上大,给哨兵的错觉是他槍口罩着的不再是二百多人的队伍,而是上千人的敢死队。

“哒哒哒!”冲锋槍响了。

这三槍打进风里去了,是警告,表示槍是好使的,子弹货真价实。犯人们给那三槍镇住,“敢死队”立刻瓦解。

“冲啊!”谭中队长叫喊。这回没人动。“蛋给芽糖粘住了?!动不得了?!……”

老几站在第三排,旁边的狱友已经退到离他两三步远的地方了。老几并不想紧跟谭中队长,他主要是心不在焉,在犯人队伍自行洗牌的时候给洗到前面来了。现在只有五六个人紧跟在谭中队长身后,成了尖刀班。老几莫名其妙做了尖刀班的刀尖。

“……冲进去!……”谭中队长拔一出了腰间的五四式,险些要对犯人们喊“同志们”。“安了啥子心?!要冻死我们?!冲进去!……”

谭中队长带头往大墙里冲。又是“哒哒哒”一梭子。这回出现了弹着点:大门的干打垒柱子被打出一片巨大的麻子,强劲的风都热了,硝烟气味从犯人队伍的首端一下子到了队伍末尾。

“啪”的一声,谭中队长的五四式开了火。抗美援朝的战斗英雄谭中队长巴不得天天有仗给他打,一打仗他就显得比本人英俊高大。他举手槍举得多英气啊!他就是这么举着槍平趟了淮海战役的战场,又趟过鸭绿一江一 ,从三八线回师,却突然间被装入火车皮,和其他车皮连成不见首尾的一串,再被倒挂到向西的火车头上,开进了大荒草漠。从车皮里出来,看见一截截平行的车皮里被卸下乌泱泱的囚徒们,才知道被装到大荒草漠上干吗来了,也才知道,一个一团一 对一个一团一 、一个连对一个连的仗打完了,从此他们是一个对一百个、寡不敌众地和乌泱泱的反派们打下去。眼下谭中队长忘了,他正在领着反派们造反,似乎长期的共存局面模糊了他的敌我概念:大荒草漠对外来者一视同仁的排异和肆虐,让谭中队长这样的人在敌我分野中一时转了向。

“老几,跟着我冲!”谭中队长喊道,一面朝岗楼上开槍掩护。

老几冒着冲锋槍子弹紧跟在谭中队长身后。大墙里早下工的犯人们挤在号子里观战,一张张草门帘给掀出缝来,缝里挤满头脸,比衣服缝里的虱子挤得还密。大胆的趁着前线打得热闹,低下一身顺着墙根溜,溜到伙房后面的仓库抓上几个生冻疮的土豆,或者几把干甜菜叶子。

梁葫芦撒野地尖一叫,穿越一操一场,跑到老几身边。他上下查看老几,发现老犯人四肢齐全,脸上的血是别人溅上来的,野一性一褪一下去不少。老几的脸上溅的是两三个人的血,他身边一个人头开花了,另一个人给打穿了脖子上的动脉,顿时发生了红色井喷。老几的两根手指根本按不住伤员那穿孔的粗一大血管,黏一稠的血浆喷在他脸上,马上冻成袖珍红色钟一乳一石,一粒粒挂在他鼻尖上、下巴上。这还是饿着,要不红色井喷会更壮观。

一小时后哨兵和谭中队长都被拘起来了,下了槍,押上了场部保卫科的马车,并且是同一辆马车。中弹死去的犯人被留在一操一场上,等待一张芨芨草席子给卷走。伤了的人都躺进了监狱门诊部,两间做病房的土窑洞睡满浮肿、黄疸病人,伤员只能占用医生诊室。

当晚一邓一 指跟着场部保卫科长来到号子里,做当事人和目击者的笔录。录到老几时,老几结巴得苦极了,笔录一再停下,等他寒噤一串串地打,冷气一口口地一抽一,把下句话接起来。三句话没讲完,一邓一 指就上来解围了。

“一操一,老几耗子胆,还老被槍声吓着。第一回给吓成了结巴,这一回就差吓哑巴了。让他讲完话,你尿都能急出来。”

一邓一 指却在临出门时跟老几使了个眼色。老几最会读人眼色,知道他盼焦了心的事有眉目了。眉目好或坏,他反正盼到头了。老几跟着一邓一 指的眼色走到门外,风冷到这程度就不再是冷了,是辣。老几问一邓一 指他明天能不能上他家去送一样东西。一邓一 指沉默半分钟,从兜里掏出个小本子,写了几个字,撕下来一交一 给老几。

“把这张条子给值班的哨兵看,他就会放你出来了。”一邓一 指说。

“明天几点钟呢?”

一邓一 指看了他一眼,对他这样的思想管理者来说,不结巴的老几是个陌生人。连嗓音都是新音色。老几自己也大吃一惊,怎么会脱口而出地提问呢?就跟他初到美国,生怕人家认为中国人的英文病语连篇,因而课上课下地显摆他的流利口舌似的。

“几、几……几点?”老几的口讷又复原了。

“下了工就来吧。”一邓一 指说。下面他又没头没脑地跟一句:“你说怎么整的?这时候打死了犯人,还嫌领导们不忙!”

老几点点头。明天。他明白一邓一 指的暗示了:打死了人好啊,有空子可钻了。看守部队的解放军和监狱系统的管教干部对打,犯人死两个伤一片,正是这个大事件给了一邓一 指和老几空子钻。事件会让场部领导和看守部队领导吵几场架,开一阵会,再花几天时间和解,相互请一两次客。大事件可以用来遮掩小事件,就像老几从监狱消失几小时的小事件。

老几抬起头,看着大荒漠上方的夜空。但愿天气持续恶劣,公路持续失修,西宁的劳改总局放映队送新片子的人持续不敢进山。这样他还有希望看到银幕上的小女儿丹珏。一旦他饿死,就可以安心些,因为他总算见证了成一人 后的丹珏。

我祖父陆焉识仰脸站在冷得发辣的风里,监狱一操一场上唯一一盏煤气灯铺泻着他漫长的影子。然后,他踩着自己的影子慢慢往回走。他已经做了一个重大决定,要贿赂一邓一 指。贿赂是一件危险的事,不好办,心用得不巧就会办拙。一邓一 指大体明白老犯人暗藏的花样。一邓一 指之所以沉默了半分钟,就是在犹豫,他要不要陪老犯人把花样玩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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