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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节 重庆女子

读我祖父的回忆录时,我把重庆女子韩念痕想象成这样:艳丽、一性一感、厉害,假如她上了名牌大学,就可以是个被达官贵人娶走的校花,但她没有那样的家境容她和名牌大学结缘。因此我祖父在她很年轻的时候就有一个直觉,觉得她长着长着会长成一个不甚高贵的美一妇人。

我祖父跟韩念痕是在1940年认识的。他和她不知是谁先看上谁的,在社一交一 场合里很快就敏一感到对方的在场了。焉识的大学第二次搬迁,终于在重庆北边的煤矿区落了脚。矿区到重庆的一交一 通不太方便,因此他参加的第一次社一交一 活动和第二次之间相隔了三个多月。然而他一入场就感觉到这位密斯韩的在场。第一次他从签到名册上留心到她的名字,心里猜想,它该属于男人还是女人。他看到它属于一个女人――一个年轻女人时,心居然乱蹦了几下。第二次再见到韩念痕,她对他笑了一下。一个很好看的重庆女人――重庆女人在一个天生一浪一子的眼里都是好看的。年轻的重庆女人明明知道自己的笑是惹事的。焉识也笑了笑:想看看能和她惹出什么事来。后来他知道,搬迁到内地的政一府部门一律不雇佣当地人,或许是教育部需要一个跟当地人打一交一 道的漂亮女使节,才为韩念痕开了个先例。

上一年日本人的两栖部队在广东的北海登陆后,重庆的所有供一应都断了。因为从撤退后,运输供给是靠新铺的广西-河内的铁路,日本人把这条铁路一毁,重庆的嗓子眼就给扎上了。先穷下来的是大学的教授和学生。因此焉识学校的人轮流到重庆去跟政一府申请低价粮食,教学经费。两次都是为系里追讨经费时碰上教育部的周末联欢会,在办公室很难见到的几个官员都会在联欢会上出现,因此焉识只得去联欢。

联欢会总是有舞会的,焉识却不怎么会跳舞。他看见念痕给别人邀请了一次又一次。她跳得也不太好,上下一身脱节,上身跟舞伴是一伙,旗袍包一皮着屁一股是一个独立体,腿和脚又是一伙儿。他终于吃不消她的舞艺,走到外面去了。他到重庆都会在教育部的客房住一夜 ,这时他犹豫是不是就回客房去读书,但又觉得有件事悬而未决。这时他听见高跟鞋的跟从舞厅一路响出来。

“陆先生,我以为你走了呢!”念痕对着他的背影说。

“是想走了。”

“我也想回家了。”

“不跳了?”

“不跳了。跳都把你跳跑了!”她笑着说。“你又不来邀请人家,我只有跟他们跳啊。”

焉识的心蹦跶蹦跶的,有点无一耻地快乐着。她说重庆北方话非常好听。声音也好。他想,世上就有让男人变成色鬼的女人,不幸的是韩念痕就是一个。更不幸的是,她被他陆焉识碰到了。他说他不会跳舞,要是大家打球可没人玩得过他。都会打什么球呢?那可就多了:板球、网球、马球、弹子,篮球也会两下。运动员啊?在美国的时候差不多是吧。

焉识见念痕的头发跟第一次不同了,跟上海、南京来的女人学来的发式,倒是不如先前的直短发好看,但眉眼和嘴唇化了妆,出来了另一路子的美。她二十二岁左右,最多二十三岁。后来他发现自己的猜测很准,第二次见到的念痕只差一个月到二十二岁。念痕就是在那天晚上委身于焉识的,所以焉识过后没有太感到罪过。那天晚上念痕本来不会让焉识那么快变成色鬼,都是防空警报的过错。上一年的五月,日本飞机在重庆上空下冰雹子似的下炸弹,把山城炸得少了些陡峭崎岖,丢下四五千炸烂的一尸一首。因此是防空警报把念痕留了下来。在防空工事里,焉识就拉住了她的手,肉一体的厮一磨趁乱就开始了。她的肉一体最开始是震惊的,吓得只有顺从似的。焉识在婚姻里对男一女事物的觉悟,正好拿念痕来实践。

因为他们本来就在舞场外面,所以防空警报响起时他们是头一批扎进防空洞。然后就被随后进来的人群一直往洞的底部推。防空洞里的昏暗灯光到达不了他们的角落,他就在死角的昏暗中把手伸进了念痕的旗袍襟怀。不怪他,是战争把这个女人推给他的。等防空警报消除,他们走出防空洞,念痕的脑筋和肉一体都还处在震惊中,似乎刚刚挨了轰炸。他带着她往客房方向走,她没了魂一样,居然一点异议也没有就跟着走。

夜里念痕醒来,搂着自己坐在他旁边,看着他睡。他很困,但是被她那样看着,有点懊恼了。他甚至觉得接着睡下去挺无一耻的。于是他也靠在床 头,用手臂把她揽到怀里。他想,大概女人在委身以后都需要这样理会理会。他觉得自己是喜一爱一这个女人的。他先说了自己是谁。刚说两句念痕就说,她早就知道他是谁了。在他的学校迁来之前,每个教授的履历档案已经到了教育部。

“我不是你们这种人接触的女人。”她说。

念痕的声音有一点敌意和挑衅。她的自卑变成了攻击一性一。那天夜里,他知道了她的背景:母亲是个唱川剧的,跟川军的一个师长生下了她。师长没有娶她母亲做妾,她母亲就像没发生那么一回事似的接着混戏班子。她是由外婆带大的。外婆一直供她念了高中,对她说什么人都能做,就是不能做她母亲那样的人。念痕说一个女儿不做自己一妈一那样的人恐怕很难。女儿的一部分就是她一妈一。今晚跟陆教授来客房的那个不是她自己,是她一妈一。她在政一府里找事做也是本着不做她一妈一那样的女人的意愿:落到一个正派正直的男人手里,就是从她一妈一的命里逃出来了。焉识把念痕抱一紧了,他对不起那个没见过面也永远不会去见面的老外婆。

第三次见念痕是两个礼拜之后。两个礼拜是焉识的肉一体所能熬的最大极限。他找了个差事再次搭车到重庆,把念痕带到一个旅馆里。念痕这次像个老手,让他和她自己都长久沉迷。过后他问她晚上住在外面,外婆会不会放心。她说她不跟外婆住在一起,是跟一个年轻的官员同一居 。焉识松开了搂她的手,侧转身去。过一会,她从席梦思床 上坐起来,脚尖踩着高跟鞋到窗前,想把窗子关严,但怎么也关不严。山城的楼总是有些意想不到的角度让偷一窥者占便宜,必须在点灯时关严窗子。他回过头,看着她苗条有力的背和腰,然后顺着腰下来的一臀一和腿。怪不得这么圆熟柔韧,原来是被人捏塑出来的。不止一个男人,也许好些男人捏塑了这个不肥不瘦,柔软但不失力度的女人。

念痕和焉识分手之后,他不得安宁了。警告在他脑子里闹学潮似的一呼百应:离开她,不值得,她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仇恨自己的“照相机记忆”,它把念痕身上每份美好都放大着色,总是在他不防备的时候,突然呈现在他正读的书页上,正写的纸张上。在他之前,哪一些男人捏塑了这个年轻的女人?他给她每隔三天写一封信,文字刁钻,感怀几句又是挖苦。她的信一个礼拜来一次,看见她的字他就想笑,就释然,假如说冯婉喻只有一笔字可以拿出手,念痕没有任何可以称得上内秀的东西。还有什么不舍呢?

冬天过去,接下去是春天、夏天。饥饿、缺乏纸张,都挡不住他三天给念痕一封信。日本人对重庆的封锁使临时首都满街是衣衫褴褛的人,好恩一娘一好婉喻给他带足了各种衣服,在布料断货的重庆卖出不错的价钱,那钱正够他两个礼拜跟念痕消磨一晚上。念痕每次都更好看一点,夏天的一乳一白泡泡纱旗袍裹在身上,让他的眼睛都能吃了她。他把她的纯洁外壳剥去,放在竹席子上,要他把她当个器皿,只用来盛装他的欲一望。但他对她异常一温一 柔,从见面到分手,用尽他所知道的一切肉麻甜蜜称谓。他大概是有病了,一面把她当垃圾,一面用尽手段在和她的同一居 人竞争。妒忌的男人原来是这么低级,一切争斗痛苦只为一份肉能独属于自己。

他问她,为什么不跟她的男友结婚。不想结。她回答时白了他一眼,嫌他问这样的呆话;结了婚还有他俩玩的吗?她的岁数还够她玩一阵子。他哼哼两声说,内地人这么开通。她躺在席子上,把一条一裸一露的腿架在另一条上,在空中来了个二郎腿,一面说,内地人是从愚昧直接开通的,少些假斯文。他们总是在肉一体欢一爱一之后要抬抬杠,以打情骂俏或者半开玩笑的形式。焉识会突然想到,自己堕落得成了什么?跟一个年轻女人这样一胡一 扯,糟蹋光陰。

八月他收到念痕一封信,说她有急事想马上见他。他得意洋洋:终于有希望把这份肉夺过来,变成自己的独一份了。离上次见面一个星期还不到,他就成了她的“急事”,非马上办不可。于是他赶到重庆,在她信上指定的一个餐馆见到了她。这是热死狗的重庆暮夏,每个人都湿一漉一漉的。餐馆里开放冷气,挤了许多花大价钱享受昂贵冷气的人。念痕虽然已经先到了一会儿,但额前的头发还是湿一漉一漉的,脸蛋和脖子也被手绢擦得又湿又红,勾过的眉毛大部分已经在手绢上了。她穿了一件旧裙子,蓝白碎花,下摆宽大,在这个一温一 度里她看起来是穿着最适宜的一个人。

他刚坐下就发现她已经点了威士忌和开胃菜。重庆很多餐馆都卖冒牌苏格兰威士忌,不是冒牌就大量兑水。钱已经开始不值钱了,教授凭特殊供一应票券买低价米,还不够果腹。在这里吃饭吹冷气的人都不是焉识这样的教书匠,这些人是非得有战火和流血才阔得起来的。因此焉识一面喝酒一面暗暗担心,今天晚上自己会不会在这个餐馆破产。念痕却不想那么多,拿起酒杯,跟他叮当一碰,一仰脖子灌了自己半杯冒牌威士忌。一餐馆又阔又土的人,只有钱,没有辨别真假威士忌的舌头。他调一情地轻声问她,是不是想他想得紧了。她不说话,老气横秋地叹一口气。

两杯假威士忌奏效了,她眼睛活络起来。他又说了一句不甚高雅的情话,她大着舌头对他说:“收起你那一套吧。好听话多便宜啊?”

他在桌子底下捏一捏她的大一腿,问她这个便宜不便宜。

念痕把他的手握住,拉到桌子上面,搁在自己滚一烫的嘴唇上。她的样子像个小狗,对主人不知该怎么好才是对的,并且也不分场合,不避讳周围那么多人的眼睛。他可不想在桌面上狎昵,使劲往回一抽一手,但假威士忌让念痕人不要做了,要做小狗,憨态十足,拿着他的手横不好竖不好地亲一热。邻桌的人都回过头来看戏,看一对热恋者或偷一情 者的戏。

这时候念痕突然凑到他耳边,她的呼吸里冒牌威士忌气味像重庆的大雾一样把他包一皮住。

“我有了。”

其实焉识是听清楚了,但他的主观愿望不要他听懂,所以他“嗯?!”了一声,眼睛瞪着她。

她拿着酒杯,看着色泽金黄的液体动荡。他觉得她在模仿什么电一影 或者戏剧里的女主人公。她说外婆叮嘱了她多少年:什么人都可以做就是不可以做她一妈一那样的人,现在她做的就是跟她一妈一一模一样的人。她做不了自己的主,是她身上附着的母亲替她作主,干下这么荒唐的事来。

“这下子遭了,怀娃娃了。”念痕又用重庆话跟他耳语一遍。

焉识是个书本知识很丰厚的人,所以知道女人有一段时间很安全,可以让他和她享受无后果的快乐。知识加上好记一性一,他每两个礼拜见她的日子算准是无后果的。现在他坐在她旁边,手里拿着他的手,亲不够一爱一不够,而肚子里是别人造成的后果。

他把手一抽一回来。一抽一得尽量不失风度。为另一个男人在她身上惹出的后果,马上翻脸是很没教养的。但是他真想马上翻脸。换了一个抬滑竿的男人,这时已经一痛快淋一漓地翻脸了。为了那样的痛快,他恨不得改行抬滑竿去。他定了定神,问她,她的男友是否已经知道?嗯,还不晓得。那为什么不告诉他呢?先告诉你不好吗?她反问的时候,想做出坏女人的神色,又俏一丽又厚颜。为什么不马上跟他结婚?废话!她突然变了脸。他奇怪自己怎么还坐在她身边。等着给她付假威士忌的账吗?过了一会,她又开口了。

“娃娃是你的。”

焉识真的恨自己不是抬滑竿的,否则有多一精一彩丰富的粗口可以在这个当口上运用!他被所有人当成随和、文雅的人,他有义务替他们维系这分随和文雅。所以他只是苦笑一下。假如说被念痕和她的男友玩仙人跳玩进去了,他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她一个月在他的床 上待几小时,在那个隐藏的情敌床 上待三十天,现在却要他来承担后果。

“真是你的。”念痕抬起醉红的脸,两只巨大的眼睛波光粼粼。“你不信?生下来你就信了。”

他把自己的分析讲给她听。他是多么有知识懂科学的一个人,难道会弄出这么不好收拾的后果?当然是她那个男友的孩子。念痕说他心好硬,还没生出来已经不认了。他还是风度十足地笑笑,把别人的孩子认来,别人是不会答应的。不是别人的!就不是!念痕酒疯发作,邻桌的人开始愤怒了。大家花大价钱来这里吃喝,吹冷气,日本人的轰炸间歇里的好气氛也是花钱买的,女醉鬼不是在糟蹋他们的钱吗?焉识赶紧对所有人无声地道歉。

接下去念痕沉默了。一直沉默到饭局结束。他付了账之后几乎破产。他提出要送她回家;不送进家门,只看着她走进去,否则他不放心。她恶意地笑笑说:有什么不放心的?认都不认我们,死活关你什么事!她甩开手快步朝下坡走去。那天她穿的是一双平跟布凉鞋,布底布面,一看就是出于一个老太太的巧手。她一直地走去,有时微微张开一下胳膊,制止自己摇晃,但没有向他回头。

焉识给念痕写了几封信,没有收到一封回信。他发现自己非常想念她,想念的程度罪过地超过了想念他的孩子和家。他不只是心在想念;那想念在身一体上,在手上,在臂膀上,在胸怀里。他把记忆里所有韩念痕形象重复放映:她在办公室里打字的侧面,那么认真地嘟着嘴唇;她在卖鸟的摊子上朝他回过头,问他要不要那只八哥,她买了送给他;她偷偷地拧他的手表,把时间往后倒拧,想多留他一小时,被他抓住时求饶的脸。奇怪的是他跟过去想念痕想的不一样了,现在他想的多半都不是光身一子的念痕,想的就是说话的念痕,走路的念痕,一仰头一俯首的念痕。一个平常的、一举一动都可人的念痕。这就是他真正的病了。知道她那么不洁,只配他占有一下她的光身一子,现在却在记忆中的一个个甜美情境里熬煎自己。许多日子过去,他的病还是不见轻。冬天和越来越糟的食品供一应一块来了。他和其他教授们从一天两顿饭改成一天一顿半。许多次去重庆出差跟教育部讨要物资的机会都让他推出去。他要给自己一段时间,等他不再害怕看到一个大腹便便的韩念痕时,再去重庆。那个便便大腹里装着他从未见过的情敌的种,一想到念痕险些诬赖到他头上,他就牙关发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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