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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辟邪录 第十一章 人心有邪

鹿希龄眼前一黑,几乎要昏过去,耳中还在“嗡嗡”作响。他强撑着抬头看去,只见水面上探出一个巨大的头颅,也说不清像些什么,巨口钢牙,金睛长鬣,竟是个黑色的龙头。他心胆俱裂,吓得魂不附体,叫道:“大师兄,教主……”

毒龙终于出现了!

龙口中还衔着半截僵一尸一的身体。这僵一尸一下半身已不见了,两只手仍在抠着龙唇,鹿希龄知道这僵一尸一的力量极大,但是在毒龙口中,直如柴草扎的一般。眼角却扫到那少女,她一手正在挥动,口中正喃喃念着什么,虽然潭水将她的衣服都打湿了,这少女浑若不觉。

毒龙又探出了小半个身子,此时已可看到那毒龙身上到处都攀着僵一尸一,像是一大群蚂蚁咬着条大青虫,在毒龙身上又撕又咬,那毒龙负痛之下,在水皮上不住翻滚,震得潭水像是煮开了一般,水不住打上岸来,又如山洪般流回去汇于潭中,一时风雷大作,金鼓齐鸣,便如天河倒泻,山崩地裂。

松仁寿看着那少女的身影,心中又是佩服,惧意也更甚,还夹杂着几分嫉妒。这少女不过十六七岁,实在不知她是如何练成这些竹山派奇术的,功力竟比数十年苦修的自己还要高。

在这个纤细的身躯里,该是隐藏着何等的一个妖魔啊!

松仁寿只觉身上一阵彻骨奇寒,依稀有些后悔不该放这妖魔出来,忽听那少女叱道:“还不动手!”

这毒龙已是数百年的妖物,鳞甲间的粘液都有奇毒,也只有僵一尸一才可以到那洞中去。只是僵一尸一已少了四个,本来他们可布成大四陰一尸一罗阵,此时却只有三组,威力大减,毒龙翻滚之下,不时有几具僵一尸一被甩出去,有些一撞上石壁便被打成如同齑粉。鹿希龄答应一声,左手两指一扣,右手中指已搭上一根筷子,对准了毒龙,喝道:“破!”

他是以筷子附上玄冥无形箭之力射出,虽不如玄冥无形箭一般无形无臭,无色无相,威力却大了好几倍,哪知那筷子一弹上毒龙的身体,便被坚逾金铁的鳞片弹开,哪里射得进去。他正在吃惊,忽然听得松仁寿叫道:“教主!”他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心道:“教主有难么?我泼出命也要救她出险!”哪知后颈处突然一阵钻心巨痛,身体也是一轻,竟如腾云架雾般飞了起来。

那个少女见僵一尸一已制不住毒龙了,身形一晃,到了鹿希龄身后,一根针扎入了他后颈,随之一掌便将鹿希龄推了出去。她出手快得形同鬼魅,松仁寿虽然看到了,但待要叫出声来,鹿希龄已被掷了出去。

这是竹山术中的生一尸一术。行一尸一术虽然奇诡异常,但一尸一身终是一尸一身,受铃声控制,远不如活人如意。不过这生一尸一术实在太过陰毒,竹山教虽是邪派,上代祖师也严令不得动用此术,免遭天谴,松仁寿虽知此术,却从不敢试,没想到这少女长得清丽一温一 婉,使出生一尸一术来,竟连脸都不变一变。

鹿希龄在空中还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只觉毒龙越来越近,心道:“这可是做梦不成?”眼前也真如做梦,他竟然凌波而行,只一眨眼间便到了毒龙跟前,可恶臭却像已淡不可闻了。他更在诧异,突然觉得后颈像被什么一扯,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人已不由自主地钻天而上,只这一错,那毒龙猛地已张口咬下,正掠过他的脚底,将水面激得腾起数丈之高。

少女的手中也拿着一根细线,细线另一头便是接在鹿希龄后颈。她见松仁寿呆呆地看着自己,喝道:“快施术,不要延误了!”伸手一拉,鹿希龄应手又是飞了起来,便如在放个纸鸢一般,此时毒龙又张口向他咬去,堪堪只差了一线没能咬上。

松仁寿咬了咬牙,不说什么,一手又开始振铃。此时毒龙身上有僵一尸一攀着,鹿希龄被那少女提着线控在手中,只在毒龙口边翻舞,有时一手触到龙身,那些鳞片如快刀之利,将他的手臂割得都是伤口,鲜血淋漓,但是他毫无知觉,只觉身上力量倒是远超曩日,两臂似有无穷无尽的力量,身形轻盈如风,便是后颈的疼痛也似有说不出的舒适。

毒龙屡咬不中,反而鳞甲缝里被鹿希龄插了几根筷子,负痛之下,怒火勃然而发,将潭水翻得冲天而起。那少女面色陰冷,肌肤如玉之白,也如石头一般毫无血色。

***

言绍圻见到潭中有毒龙冲起时,差点惊叫起来,无心手快,一把捂住他的嘴。言绍圻挣脱了,小声道:“她……她是什么人?”

无心也小声道:“她就是竹山教的教主。”

言绍圻像被当头一个霹雳,他怎么也无法将那个一温一 柔美丽的少女与竹山教教主联系到一处,可是眼前却由不得人怀疑。他期期艾艾地道:“可是……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无心没有理他,一手握在长剑剑柄,却是一动不动,茫然地看着四周,眼中已略略有点惧色。

***

鹿希龄在毒龙头边飞上飞下,毒龙甲缝里已被他刺入了十来根筷子,一个龙头也满是鲜血,渐渐没了当初的威势,突然有人在后面喝道:“无一耻小人,你们在哪儿!”

那正是雁高翔的声音,想必是他解开了穴道冲了过来。那少女手忽地一抖,手中丝线缓了缓,空中鹿希龄身形一滞,毒龙猛扑而上,一口咬住了他的下半身。这一口已将他的两腿齐根咬断,鹿希龄却全无知觉,见那龙头就在眼前,一根筷子猛地扎入那毒龙的左眼。

雁高翔刚过来,还只道是无心与教主和师兄动上了手,哪知看到的竟是这副惨像,失声道:“这……这是……”

松仁寿反应却快,猛地冲过来,骈指点中雁高翔要穴,叫道:“教主,快用他!”他知道鹿希龄被毒龙咬中后,那少女定会再找一个人,若不快点下手,说不定找的便是自己。雁高翔此时过来,那真是雪中送炭,天赐的奇珍。

雁高翔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大师兄居然会朝自己出手,还莫名其妙,却听得龙口中鹿希龄一声惨叫,却是少女将他后颈的针收了,他直到此时才感到一阵难忍的疼痛,登时昏死过去。毒龙的一目被他刺瞎了,也疼得拼命一摆,鹿希龄纵是铁人也经受不住,登时被咬得粉碎。

少女的脸转了过来,看着她如同鬼魅的脸,松仁寿心中一凛,有种说不出的惧意,心道:“幸好有三师弟顶缸。”哪知他还未及庆幸,却觉后颈一疼,竟是自己凌空飞了出去。他吓得魂飞魄散,叫道:“为什么是我?”猛然想起竹山术这门禁术用的乃是生人,雁高翔被封住穴位后,就算用了生一尸一术,也与行一尸一术无二。自己只想逃脱性命,没料到作法自毙,反倒是惹祸上身。此时距毒龙已近,他明知进是死退也是死,绝望之下,还是一掌击去。

***

雁高翔一被封住穴道,言绍圻再忍不住,从一边的树丛里跳了起来,正要大叫,突然眼前一黑,便全无知觉了。

无心见言绍圻跳起来,心知不妙,跟着站起身,哪知眼前一道黑影横来,他出手却快,一剑已然出鞘,横剑架去,哪知一架之下,直如泰山压顶,两腿也是一酸,单腿登时跪在了地上。

到底出来了!无心此时倒长吁一口气。他隐约觉得有人一直跟在身侧,但又总是发现不了,这时此人终于出现,他的心头倒像放落了一块巨石。

这人站在他身后,手中的剑只有二尺四寸,竟是桃木制成,上面刻着细细的云篆纹,正是正一教的斩邪威神剑。

这人轻轻道:“无心,别来无恙。”

木剑自然远非钢剑之敌,原本一触即断,但这把桃木剑压在剑身上,不触锋刃,无心的一精一钢长剑上像是压着千钧重物,被压得弯了下去。他的喘息也渐渐粗重。这把小小的桃木剑毫不起眼,却似有神灵守护,从剑身上发散出一股不可一世的力量。他吐出一口气,勉强地道:“伯……伯父。”

这人的声音仍是一温一 和平易:“你倒还认我是伯父。”

无心已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额上的汗涔涔而下。这人叹了口气道:“自从你破教出门,倒也没误入魔道,我念着香火之情,一直不曾找你。你现在来这儿做什么?也是为了那一函《神霄天坛玉书》么?”

原来神霄派另一个开派祖师林灵素游西洛时曾遇一赵姓道人,与之一交一 游数载。一日道人去世,遗囊中有书三册,名曰《神霄天坛玉书》,写明“付与林某”。林灵素得此书后,道术一精一进,政和六年,林灵素因徐知常引荐,被徽宗召见,深受一宠一 信。据说后来林灵素复见赵道人,告之曰:“予乃汉天师弟子赵升也。向者所受《五雷玉书》,谨而行之,不可轻泄,即日为神霄教主雷霆大判官。”金兵入寇后,林灵素也不知所踪,五雷法虽由神霄派传承下来,此时已归正一教,但此书世人却未曾见。此书是正一教雷法至宝,五雷天心大法只有天师与法官方能修一习一 ,旁人皆不能染指,正一教也以此雷法震慑外道,原本竟是收藏在此处。竹山教与九柳门相争,为了扭转弱势,便要拿到这一函《神霄天坛玉书》。

无心只觉浑身力量都已被汗水一滴滴逼出去,若是汗水滴完,只怕人也要油枯灯烬而死。他挣扎着道:“侄儿……小人不敢,小人想要的只是林灵素留下的那堆金珠。”

这人沉默了片刻,突然“嗤”一声笑了起来:“你真想面一团一 一团一 地做富家翁么?”

无心被剑上传来的力量压得上气不接下气,另一条腿也慢慢弯了下来。他倔强地道:“如今各处烽火连年,又屡受天灾,有个朋友起意放赈,小人想到这些前朝遗宝取不伤廉,才找到这儿来的。”

“你那些狐朋狗友一个个跟你一样只在钱眼里打转的,还要骗我!”

无心手上长剑已被压得成了弯弓一般,但他还是勉力支撑,道:“是宗真大师!”

剑上力道突然轻了一些,那人“咦”了一声,道:“真是龙莲寺宗真大师?他怎会是你朋友?”

“小人贪财好色,本不是正人君子,但伯父你也知道,我从不说谎。”

这人又沉默了一会,似是在寻思这话的真伪,半晌才道:“我会向宗真大师询问,若你有半句虚言,定要将你击得灰飞烟灭。”

无心听得这人话中已有松动之意,忙道:“伯父,小人知道自己学了外道邪术,无脸回山了,但从未有一日敢忘自己本是正一出身,还望伯父成全。”

又是半晌,这人叹了口气道:“你秉性聪明绝顶,原是我教中难得的良材美质,可惜心中却多邪念,更兼拜错师门,以至误入歧途,唉。”

这一声叹息中有惋惜,有期盼,无心也不由得一阵感动,心道:“我以为伯父向来嫌我是外支出身,原来……原来他对我有如此期望。”只是那柄木剑却全无收回之意,他也实在不知这剑上的力道会不会仍然不断加大。

“这女子是田元瀚的次女,自幼就身负异禀。”这人的声音很轻,一如耳语,无心浑身一震,也看向那个女子。此时那女子正牵着松仁寿与毒龙相斗,松仁寿的法术武功都远过鹿希龄,那条毒龙本已受了重伤,已被打得威势全无。只是毒龙就算死在松仁寿手上,松仁寿遭此重创,也是活不了的。而这个女子居然会是田元瀚的次女,这更让人想不到。

“她生来便有两副面目,有时端坐静室,修一习一 女红,一如寻常女子,有时却倏隐忽现,直如鬼魅。”

在她和身体里,有着两个人吧,一个一温一 婉可人,一个凶狠陰毒。无心垂下了头,也说不出话来,他听得言绍圻说那女子尾指指甲涂成蓝色后,便已知道多半便是竹山教中人物,后来她被僵一尸一追赶昏倒时自己也只道那都是做作,其实,那些都是真的吧,在竹山教教主变成田元瀚家的二小姐时,见到自己身边居然都是僵一尸一,那自然会害怕得昏倒。

头顶的剑气突然一卸,无心身体陡然一轻,人也向前跌去。他撑在地上,喘了两口气,却听得这人轻声道:“无心,助我一臂之力吧。此事办成,我准你重入门墙。”

***

松仁寿在空中如蝴蝶般上下翻飞,此时浑身上下所借之力仅仅是后颈的一根丝线,但他的身体却如同一张最轻盈的风筝,轻巧自如,虽然身上已被毒龙割破了无数伤口,但伤口无一疼痛,反倒极是受用。他知道只消生一尸一术一解自己便难以活命,此时手上却仍不敢慢下来,心中暗暗怒骂:“这妖女……便是做鬼也不饶你……”

这女子是他偶尔在田平章宅中看到的。看到第一眼时便大吃一惊,那时她虽然尚是个双鬟稚女,松仁寿却已发现了隐藏在这女子体内的另一股力量。那时只想将这股力量引发出来,但他也万万没想到这竟是引火烧身。

也许在这女子身上,真的有上古的恶鬼附着吧,将那恶鬼放出来,也该付出代价了。他手上还在与毒龙一交一 锋,不知不觉地想着,他发现直到此时才明白了“作法自毙”这四字之意。

少女突然呼喝一声,手一抖,松仁寿只觉后颈又是一紧,身体竟是飞向那毒龙嘴里。这少女与毒龙斗了一阵,此时竟是要自己与那毒龙同归于尽,虽然知道自己定已难逃大限,但这般死法,松仁寿纵然浑身都无知觉也是不愿的。但他在空中毫无落脚之地,只能随着这一阵丝线摆布,看着毒龙口那口白生生的利牙,他吓得魂不附体,一只手却似不长在自己身上一般猛地拍落下去。

那条毒龙身上受伤极重,实也已奄奄一息,也已无法像刚开始一般翻一江一 倒海地扑起来,但只是张了张嘴,这潭水仍是一层晃动。松仁寿一掌已变作拳,正想一拳击在毒龙的下颌之上,哪知拳头还没碰到,后颈又是一阵紧,拳锋已没了准头,倒成了打向毒龙喉头。这毒龙腹上的皮肤也是坚硬异常,打上一拳便如隔靴搔痒,松仁寿拳法虽高,终不能摧金破玉,他不由一怔,心道:“教主要我打这做什么?”

这一拳正中毒龙喉头,毒龙被打得一翻,松仁寿第二拳早到。这两拳倒不是道术,乃是少林派推山拳,松仁寿别的兵刃所学不多,这路推山拳却已浸一婬一数十年,拳力也可圈可点,毒龙连吃两拳,登时翻了起来,奋起余力便要来咬松仁寿。松仁寿吃了一惊,心道:“这回该如何是好?”还没想好,突然眼前一黑,竟是一下浸入潭中。一到潭里,冰冷彻骨的潭水便往他口鼻中灌去,松仁寿方才明白那少女竟是要将他当行一尸一用,让自己深入洞中。此时毒龙受伤极重,已难追踪而至,可人入水中又哪里活得了?临死之前,松仁寿百感一交一 集,也不知想些什么,口鼻里却因潭水激荡,血不断涌出。

那条毒龙似也知道有东西进了自己洞府,顾不得再在水面纠缠,一头游了下去。这头妖兽大得异乎寻常,受伤之下动作也慢了许多,那少女在潭边看着丝线忽松忽紧,脸上却一如平时。

突然,从水中翻了几个泡,线也一下拉紧了。直到此时这少女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伸指一勾,“哗”地一声,松仁寿破水而出。

只是出来的,也已不是松仁寿了,他的胸口以下尽已消失,想必是被毒龙一口咬去,两条手臂倒是完整,死死抱着一个玉匣。一张脸也已破损不堪,看上去似忧似喜,却也不知真是忧还是喜。

少女手一提,松仁寿的半截残一尸一登时飞了起来,她看着那玉匣,脸上已露出喜色。经过千辛万苦,这一函《神霄天坛玉书》终于到手,竹山派得到五雷大法,那更是如虎添翼,纵是正一教亦可勿论,更罔论其他了。

她伸出手便要去接那一盒玉匣,松仁寿的半截残一尸一虽然可怖,她却如熟视无睹,一只手洁白如玉,尾指指甲上的一点鲜红更是如三秋红叶,雪里寒梅,娇艳欲滴。

手指眼看要碰到那玉匣了,突然身边一阵厉风掠过,有个人已抢在了她的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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