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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创世纪 第十二章 冰海龙眠(2)

我还没说完,陆经渔打断了我的话,道:我自幼由君侯大人收养,大人甚至有心纳我为婿,他的如山之恩,我今生已是粉身难报,因此自幼便想,君侯如我父母一般,纵然他要我的性命,我也万死不辞。如今君侯大人已经过世,我却苟活于世,回去后,我也无颜再见郡主。

唐郡主年纪和陆经渔相差得大了点,不然现在蒲安礼的身份就该是陆经渔的了吧。想到要陆经渔去娶凶顽蛮横的唐郡主,不知为什么,我有点想笑。虽然不敢说,我隐隐觉得陆经渔不想再见到唐郡主,可能也是他不回帝都的一个原因。我顿了顿,又道:陆将军,难道你真的甘愿老死此间,再不回去了?

陆经渔道:当年我象你那么大时,满脑子想的都是为国为民,出汗出力,老来封侯拜相,庶几无愧于心。可是从高鹫城逃出来,我想了许多,觉得却不是那么回事。杀人的,被杀的,其实也只是一面旗帜的不同,说发兵为解民倒悬,可将万民倒悬的,还不就是那么几个人?话说得好听,总是高高在上,可是害苦苍生的,本身就是这样的英雄。世间万物,鸢飞在天,鱼跃在渊,本来各安其位,百姓亦是如此,男耕女织,不知有国,只知有家,却要让他们为一个信念与另一些人一决生死,这样子的人,能称得上为万民谋福利的英雄么?而所谓一心为民的英雄,这样的人存在么?有过的,都只是一些野心家而已,只是让百姓充当自己上升的基石。

他站住了。最后几句话说得很轻,声音也有些哽咽,我看见他眼里闪烁着一些泪光。他的话更让我震惊,这种想法我也有过,只是他的想法比我更进一步,他干脆把所有的英雄都否定掉了。我嚅嚅地道:可是,可是说了半天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的确,我也实在想不出曾经有过哪个人真的是为万民着想的,那些帝王将相,哪一个不是为了自己向上爬?便是苍月公,他不惜牺牲性命,想的其实也是把共和军当成自己的私产,好传给那个南武公子,所以才会瞒住手下。这世界上,也因为有野心家,才会有战争吧,陆经渔的想法虽然有点偏激,我却没办法反驳。只是,他的话让我越发茫然,照他这么说,难道我这般自强不息都是错了?

我道:陆将军,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如果有朝一日五羊城与帝国也有了战争,您该怎么办?

陆经渔淡然一笑,道:大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天下如此之大,总有一块地方让我种种米,养养花,钓钓鱼吧。

现在陆经渔却在为何从景训练将领,却不是在种米养花钓鱼那么简单了。可是我没办法这么对陆经渔说,陆经渔其实也已经生活在他自己的幻梦中,在自欺欺人而已。可既然还有这样一个梦,觉得自己超然物外,我实在不忍去叫醒他。

这个不世出的名将,其实也已经死了。看着他的背影,我突然感到说不出的心酸。

陆经渔领着我拐进了一个小巷子。这小巷子昏暗无比,陆经渔走得却是轻车熟路。到了巷子当中,他摸出钥匙,开了一扇小门,道:来,进来吧。

门一开,里面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随安,你回来了?

我吃了一惊,看了看陆经渔,陆经渔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声道:那是贱内。我现在叫陆随安。

那是随遇而安的意思吧。也许,陆经渔真的已经心如死灰,不愿重上战场了。我心头隐隐作痛,道:好吧,陆将军,请您安歇吧。

陆经渔道:不进来坐坐么?

我微微一笑,道:人各有志。陆将军,小将只知天道非人力所能抗,但人生在世,却也不能随波逐流。或许我一生都不会有什么成就,但我一定要一步步向前走,绝不后退。

陆经渔眯起眼睛,淡淡地道:这条路太长了,也太艰险了,你真的决心走下去?

死而后已。

陆经渔也微微一笑,拍拍我的肩头,道:是,楚将军,也许你说得对。可是我已经累了,只想停下来看看风景,就算前面有极好的目标,我也不想再往前走了。

我有些黯然地看着他。这个帝国数一数二的名将,今年也不过四十多岁,现在却象个老人了。陆经渔长叹了一声,道:佳兵不祥,楚将军,请你记住这句话吧。

也许是吧。我也知道,不论战争有什么冠冕堂皇的借口,战争总是战争,会让无数无辜的人死去,可是,我不愿象陆经渔那样消沉。我要向前走去,即使我会倒毙于这条长路之上。

郡主,我会为了你说的那个新时代而努力的。我抬头望着夜空,夜空中星光闪烁,这也是长夜里最黑暗的一段时间,但已经到了这个时候,黎明终究会来的。

离开了陆经渔的那个小宅子,我只觉心头有些空落落的。在我心底,陆经渔到底还是一个曾经仰慕的偶像,我总觉得象这样的名将,可以在战场上失败,可象现在这样子却是不可想象的。

现在,这个偶像也已经崩塌了。

走出巷子,我才想起自己仍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去。身边又没有马匹,走回慕渔馆又得好半天吧?这儿又到了方才与陆经渔和闵维丘相遇的那条街了,我苦笑了一下,正准备再想个办法,酒馆里有个人一大声哼哼地走出来,正是闵维丘,店家扶着他道:闵先生,您这样行么?

闵维丘很有几分醉意了。我暗自好笑,象闵维丘这样子,连走路都快走不动了,哪儿还能驾车?他却是大大咧咧地道:老老计,你觉得某家醉了么?告诉你,某家醒着呢,你看,这是树,这是路,那个他突然向我一指,喝道:喂,那小子,你怎的还不走?说着,却打了个饱嗝,隔着老久我也闻到一股酒气。

我也不想理他,正要走开,那店家看来正叫苦不迭,见闵维丘指着我,向我道:那位将军,过来帮我扶一下闵先生吧,他喝醉了。

闵维丘挣开了他,叫道:什么醉?天底下人人皆醉,我若不醉,岂不是疯子了?老计,你在骂我!他说着一把揪住那店家,那店家将他扶到车边,道:将军,请你帮个忙吧,要不送他去陆先生家也好,闵先生这样回不了家。

我想说我不认识闵维丘,可那店家眼神倒也锐利,我方才去了酒馆一次,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我叹了口气,不管如何,看在陆经渔面上,也把这个醉得一塌糊涂和大诗人送到陆经渔家吧。我走过去道:闵先生家住哪儿?

那店家一怔,道:我哪儿知道,你得问他。

可闵维丘这时醉得不省人事,哪儿问得出来。我叹了口气,道:我去请陆先生送他回家吧。说着,抓住闵维丘的肩膀,一提气,将他扶上了车,自己牵着马,向陆经渔那宅子走去。

敲了敲门,只听得陆经渔在里面道:谁啊?我道:陆先生,是我。闵先生喝醉了,回不了家。

门呀一声开了,陆经渔走了出来。他大概要睡下了,衣服已经解开,敞着怀。看见我身后的马车,皱了皱眉道:闵先生怎么又喝这么多?唉。他转头向里道:阿美,我送闵先生回去,你先睡吧。

那个阿美就是陆经渔的妻子吧,现在他的样子也和一个寻常百姓没什么不同。我道:陆先生,还有,您知道去慕渔馆怎么走么?

陆经渔怔了怔,道:闵先生住的地方离那儿有三条街呢,去那儿做什么?

慕渔馆原先是何从景给陆经渔建的,陆经渔死灰意冷,也不想如此招摇,才不愿住那儿,宁可住在这样一个小巷子里,我一问慕渔馆,他大概有点多心了。我小声道:我是住在那儿的,现在不知该如何回去。

陆经渔又怔了怔,道:你们来了多少人?刚说出口,马上道:算了,不要说了,不然只会心烦。来,我顺路送你回去吧。

闵维丘的车子很小,他躺在后座呼呼大睡,我和陆经渔挤在前面。一坐上,陆经渔抖了抖缰绳,赶着车向前而去。他没有说话,若有所思,也不知想些什么。我也不敢和他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坐在他身边。

走了一程,陆经渔忽然道:现在朝中是文侯主事?

我心中一阵激动。文侯看邵风观的甲胄擦得很干净,知道邵风观没有死心,因此一语便将邵风观叫了出来。陆经渔问这话,可见他的心也还没有死!我道:是。今年在文侯大人率领下,我军破解了蛇人的围困,斩杀了近十万蛇人。其实斩杀的蛇人根本没那么多,不过战果向来是虚报的,文侯宣称的也是杀敌十万,我不算吹得太过。

陆经渔冷笑了一下,道:十万!文侯大人心中,大概也只是个数字而已。

他这话似乎对文侯有所不满。我暗吃一惊,道:大人,请问有什么不对么?

陆经渔忽道:楚将军,你是受文侯之命来与何城主谈判的是吧?

他一猜一个准,果然名下无虚士。我点了点头道:是。不过我不是谈判的正使,只是副使,主要是保护正使丁大人安危。

丁大人?陆经渔想了想,道:丁西铭么?

是。

陆经渔皱了皱眉,道:他可不是文侯的亲信。他看了看我,忽道:楚将军,实话告诉我,你是文侯的亲信吧?

我吓了一跳,道:文侯大人对小将青眼有加,亲信么,我也不知是不是。

陆经渔淡淡一笑,看了看四周,忽然压低了声音道:文侯是不是给你秘令,要你一旦在谈判即将破裂时便杀了丁西铭,嫁祸给何城主?

陆经渔也有读心术!我吓得魂不附体,一下站了起来,手不自觉地按在了刀上,喝道:什么?没没这回事。

陆经渔笑了笑,道:楚将军,为将之道,不论什么意外,便是山崩海啸于前亦不可变色,你要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可不能如此沉不住气。

我只觉背后冷汗直冒。陆经渔是不世出的名将,武勇智谋,皆是当世数一数二的,我的确与他相比还差得远,方才我的表现已经是证明他的猜测没错了。我颓然道:是啊。

陆经渔道:那么说来,你的处境可很危险了。我约略听得,何城主不仅仅想和帝国联手,他另外还在与人联系。你晚上跑到望海馆附近,只怕你们的谈判已经破裂。

这一点他却猜错了。但我也马上知道,陆经渔并没有读心术。的确,如果他有读心术,在高鹫城时他也不会中了苍月公的苦肉计。我想了想,道:没有。我已知道何城主在与倭岛联系,不过他已经决定断绝倭岛那边了,我们的谈判已然成功。

虽然陆经渔说什么山崩海啸于前亦不可变色,此时却也长舒一口气,道:是么?那就好。

他的口气里大见欣慰。如果帝国与五羊城翻脸,即使陆经渔想要超然物外,何从景只怕也容不下他了吧,看来陆经渔即使处于现在这样的地方,仍然不平静。

我默默地想着,陆经渔忽然道:楚将军,有件事你听听便算了,如果不愿听,就当我胡说。文侯这人心思极其深沉,不论他对你有多好,你都不能太信他,否则就是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我道:怎么了?

陆经渔道:在高鹫城时,我就在想,我们派出那么多回去报信的,即使一个都到不了帝都,以文侯之能,他不会一点消息都得不到的。

陆经渔的话象一个晴天霹雳,我被惊得呆住了。的确,我从来没想过这一点!文侯在何从景身边也派了一个明士贞,我们在高鹫城被蛇人围住这般大一件事,他岂会连半点消息都得不到?我道:难道道道文侯大人他

陆经渔道:是啊,我一直在怀疑,文侯大人其实不希望君侯全胜班师。如果不是后来蛇人围了帝都,我简直要怀疑蛇人也是文侯派出来的。

蛇人当然不会是文侯派的,否则文侯的神通也太大了。只是陆经渔说文侯其实有可能早就知道我们在高鹫城的处境,我却从来不曾想过。我道:可是,文侯大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南征军全军覆没,他有什么好处?

陆经渔道:楚将军,你以前官职太小,很多内幕并不知情。朝中文武二侯主事,君侯主军,文侯主政,向称栋梁。但与君侯不同,文侯这人甚有野心,我当初就曾向君侯说过,君侯只说我忘议大臣,只是这几年来我越来越觉得,南征军得了个全军覆没的结局,与文侯不会没关系的。当初他即使派不出援军,能给城中运些粮草,我们也不会败得如此之惨。十万人,一共逃出的大概还不到三四千吧。

我的心头如惊涛骇浪,一时也理不清头绪。如果陆经渔说的是真的,那可真的是一个最大的陰谋了。我们被蛇人围住的时候,文侯说不定满心希望我们能与蛇人两败俱伤吧,只是蛇人的战斗力强得超过他的预计,后来的事态才脱离了他的预算。

陆经渔又道:楚将军,也许只是我的小人之心,只是我虽然找不到证据,却觉得想得多半不会有错。君侯败亡,帝国陷入危难,但文侯却成为大权独揽的人物,其中得利最多的,便是他吧。

我道:陆将军,那你为什么不回帝都?若此事是真,我愿追随陆将军左右。

说出这话时,我已下定了决心。如果文侯真的是这样的用心,那么不论文侯对我有多好,我也一定要代南征军十万袍泽向他讨个公道。陆经渔却叹了口气,低低道:我不敢回去。我怕他。

我一怔,道:怕?

陆经渔道:是。甄侯实在太强了,我不敢去面对他,更可怕的是,居然还没有人发现他的可怕。如果回到帝都,安知我不会是第二个君侯。

陆经渔会坦言他畏惧文侯,我也不曾想到。但想想文侯的心思手段,的确让人不寒而栗,如果文侯要对付我,我有九条命也不够丢的。此时我又想起了甄以宁。如果不是甄以宁,文侯大概连正眼都不会看我的吧。

这时陆经渔带住马,道:楚将军,你要从后门进去吧?

我道:是啊。

他指了指前面道:走过这条街,就是慕渔馆的后门了。

我跳下车,又向陆经渔行了一礼,道:陆将军,谢谢你。

陆经渔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顿了顿,忽道:楚将军,这条路荆棘重重,你要走下去,以后千万不要太轻信人。

这是陆经渔的肺腑之言吧。我有些黯然,道:多谢陆将军,请你也好好保重。

陆经渔叹了口气,脸上却又浮上一丝笑意,道:都保重吧。如果有缘,也许我们还会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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