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4
她从唱片架抽出亨德尔的木箫奏鸣曲,置于唱盘,移下唱针。唱片是好几年前一个情人节女友送给的。炒肉片的声音如通奏低音一般加进木箫声和中提琴声和羽管键琴声之间。我和我的女友有好几次在放这张唱片的时间里做愛。唱片放完只有唱针唧唧吱吱转动之后,我们仍不声不响地久久抱在一起。
窃外,雨悄无声息地洒落在黑暗中的高尔夫球场。当我喝完啤酒,汉斯马尔廷吹完F长调奏鸣曲最后一个音节的时候,饭做好了。晚饭桌上我们三人一反常态地寡言 少语。唱片已经转完,除了雨打房檐声和三人嚼肉声以外,房间别无其他声响。吃罢饭,双胞胎收拾餐具,在厨房烧咖啡。三人又喝起热咖啡。咖啡像被赋予生命一 般芳香扑鼻。一人起身放唱片。“甲壳虫”的《胶底鞋》。
“没买过这种唱片呀?”我惊叫。
“我们买的。”
“你给的钱一点点攒了起来。”
我摇头。
“讨厌‘甲壳虫’?”
我默然。
“遗憾呐。以为你喜欢呢。”
“对不起。”
一个站起撤下唱片,小心拂去灰尘塞进唱片套。三人陷入沉默。我叹息一声。
“不是那个意思。”我解释说;“只是有点累,心烦意乱的。再听一次。”
两人对视一笑。
“用不着客气,你的家嘛。”
“别介意我们。”
“再听一次好了1”
归终,我们边听《胶底鞋》——两面都听了——边喝咖啡。我的心情多少得以舒缓下来。双胞胎也喜滋滋的样子。
喝完咖啡,双胞胎量我的体温;两人左一次右一次瞧体温计。三十七度五,比早上高半度。脑袋昏昏沉沉。“刚淋浴的关系。”
“躺下好了。”
言之有理。我脱去衣服,拿起《纯粹理性批判》和一盒烟钻进被窝。毛内被有一点太陽味儿。康德依然那么出类拔萃。香烟却有一股用煤气炉点燃报纸卷的味道。我合上书,漠然听着双胞胎的语声。听着听着,像被拖人黑暗似的闭起眼睛。
灵园建在靠近山顶的一块宽宽大大的台地上,很有些面积。敷着细沙的甫道在墓问纵横交错,整齐修剪过的杜鹃花以吃草羊样的姿势点缀各处。俯视这方宽阔灵园用地的如弹簧一般弯曲的许多根高个子水银灯列成一排,将白得有欠自然的白光投向任何一处。
鼠在灵园东南角树林里刹住车,搂着女子肩头俯视眼下横亘的城区夜景。城区看上去仿佛注入平板铸模的稠糊物的光。又像是巨大的飞蛾洒下的金粉。
女子睡过去似的闭目靠着鼠。鼠的肩和侧腹承受着女子体重,觉得沉甸甸的。不可思议的重量。这是一个存在——一个爱男人、生小孩并将年老死去的存在的重量。 鼠单手拿过香烟,点燃。来自海面的风不时吹上眼下的斜坡,摇响松林的针叶。女子可能真睡着了。鼠把手贴在女子脸颊,用一支手指碰了碰女子的唇。可以感觉出 她潮润润热乎乎的呼吸。
较之墓地,这灵园更像是废弃的街区。地一多半空着。因为预定在那里安息的人还活着。他们时不时在周日午后领家人前来确认自己将来长眠之所,从高台观望一 番。唔,风景不错,4时花草一应俱全,空气清新,草坪修剪得整整齐齐,喷水管都不缺,没有等吃供品的野狗。尤其,他们想道,尤其难得的是陽光灿烂、情调健 康。于是,他们心满意足,在长凳上吃罢盒饭,重返忙乱的日常安排中去。
一早一晚,管理人用头上安一块平板的长竿扫平沙道,把来墓地中间逮池塘鲤鱼的儿童们撵回去。此外,一天三次(9时、12时、6时)通过园内扩音器播放八音盒里的《老黑颌》。鼠弄不明白播放音乐有何意义。不过,傍晚6时的无人墓地里流淌《老黑颌》旋律倒也不失为一景。
6点半,管理员乘公交车返回人间。于是墓地笼罩在彻头彻尾的沉默之中。数对男女开车来此拥抱。每到夏天,树林里就排开好几辆展示如此光景的小汽车。
对鼠的青春来说,灵困也可谓深具意义的场所。在还不会开车的高中时代,鼠用250cc的摩托驮着女孩,不知沿河岸坡道往返了多少次。而且总是望着同一街区 的灯火同她们抱在一起。种种清香缓缓飘过鼠的鼻端,消失远去。有多种多样的憧憬,有多种多样的愁苦,有多种多样的誓言,而归终无不烟消云散。
回首望去,广阔的墓地上,死植根于各自的地面。鼠时而拉起女孩的手,漫无目的地在故作庄重的灵园沙道上走动。曾负有各所不一的姓名、年华以及各所不一的过 往生涯的死,恰如植物园的灌木丛,以相等的间距无限铺展开去。它们没有随风摇曳的叶片低吟,没有清香,也没有理应伸向黑暗的触角,看上去仿佛时光不再的树 木。情思也好,作为其载体的语言也好,它们都已失去,而全部交付给继续生存的男女。两人折回树林,紧紧抱在一起。夹带海潮味的风,树叶的芬芳,草丛问的蟋 蟀——唯独生生不息的世界的悲哀充溢四周。
“睡了好久?”女子问。
“不,”鼠说,“没多长时间。”
同一天的周而复始。若不在哪里留下折痕,说不定产生错觉。
那一天也一整天荡漾着秋日气息。我按平日时间下斑,回到宿舍。不料双胞胎不见了。我鞋也没脱就歪在床上,呆呆地吸烟。我试图思考很多很多事,但脑袋里一个 都不成形。我叹口气,在床上坐起,久久盯视对面白色的墙壁,我不知做什么好。我对自己说不能永远盯视墙壁,但还是不成。毕业论文指导教授确实会说:行文不 错,论点明确、,但没有主题。我就是这样。时隔好久剩下自己一人,弄不清该如何把握自身。
莫名其妙。多少年来我都是一个人生活,不是过得蛮好嘛2却又想不起如何好法。二十四年——这并非短得可以转眼忘掉的岁月。感觉上就好像正找东西时忘了找什么一样。到底在找什么呢?螺丝锥、旧信、收据、掏耳勺?
我作罢拿起枕边的康德著作时,书里掉出一个纸条,双胞胎的,写道去高尔夫球场玩耍。我担心起来。我对她们说过不跟我一块儿不要进球场。对不了解情况的人来说,傍晚的球场危险,不知什么时候会有球飞来。
我穿上网球鞋,把运动衫缠在脖子上,走出宿舍,翻过高尔夫球场铁丝网。我向前走去。走过徐缓的斜坡,走过十二号球区,走过休想用的凉亭,走过树林。夕恽透 过西边一大片树林的空隙,洒在草坪上。在靠近十号球区的呈哑铃形状的沙坑里,我发现了料想是双胞胎扔下的咖啡奶油饼干的空盒。我拾起团了团揣进衣袋,倒退 着把三人留在沙地上的脚印抹乎。然后走上小河上的小木桥,在山冈上坡那里瞧见了双胞胎。两人并排坐在山冈另一佣斜坡上的露天自动扶梯的中间,玩西式双六 棋。
“我不是说过光两人来危险的吗?”
“晚霞太漂亮了么!”一个辩解道。
我们走下扶梯,在长满芒草的草地上弓身坐下,眺望鲜明亮丽的火烧云。的确漂亮得很。
“不要往沙坑里扔垃圾哟!”我说。
“对不起。”两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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