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绿茵藏艳(2)
"父母也对我小心翼翼,就像生怕触到脓肿似的。其实我也明白,他们一定很失望。直到前不久还为自家女儿自豪来着,可如今却成了精神病院的归来者,婚 事都很难谈拢。一同生活起来,他们的这种心情我感受得是那样真真切切,难受得不知怎样才好。而一出门,似乎附近的人都在议论我,吓得我门都不敢出。于是就 又砰的一声,螺丝飞了,链条乱了,一时天昏地暗,这是在我24岁的时候。当时我在疗养院住了七个月。不是这里,是围着很高的院墙,大门紧闭的地方。又脏又 没有钢琴……那时我不知如何是好。但我还是一心想离开那里,拼死拼活地配合治疗。七个月--长啊!就这样皱纹一条条爬了上来。"
玲子咧下嘴角笑了笑:
" 出院后不久和丈夫相识结婚了。他比我年纪小,在一家制造飞机的公司当工程师,是跟我学钢琴的学生。好人呐!话语虽然不多,但为人厚道,心地善良。差不多练 习了半年钢琴后,突然问我能不能同他结婚。是一天练完琴喝茶时突如其来地提出的。嗯,你能相信?那以前我们既没约会过,甚至连手都没握过。我吃了一惊,就 说不能跟他结婚。我说我认为他是个好人,也怀有好感,但由于多种缘由不能同他结婚。他说他想听那缘由,我便毫不隐瞒地全都告诉了他。说自己曾因脑袋不正常 住过两次院,连细节也-一讲了。我对他说导致那种情况的出现是什么原因,以后也有可能反复。他说让他再想一下,我说尽可以慢慢考虑,万万仓促不得。但下一 星期他来的时候,还是说想结婚。于是我说:"等我三个月。这段时间里我们交往一下。之后若你还是有想结婚的心情,那时两人再商谈一次。"
" 三个月时间里,我们每周幽会一次,去了很多地方,说了很多话。这一来。我不折不扣地喜欢上了他。同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重新返来。只要两人在一 起,我心里就豁然开朗,各种恼人事一扫而光。虽说当不成钢琴家,住过精神病院,但人生并未因此告终,人生中还有很多很多我所不知道的美好事物--是他使我 产生了这种心情,仅这一点我就衷心地感谢他。三个月过后,他说还是想同我结婚。如果想和我睡觉是可以睡的。我对他说,我,还没同任何人睡过觉。但因为我顶 喜欢你,要是你想抱我,那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但同我结婚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你同我结婚,势必就要连同我的麻烦事包揽过去,而这要比你想的严重得多。这也 不要紧吗?
"他说不要紧。说他不是单单想同我睡觉,而是想同我结婚,同我共同承担我身上的一切。而且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不真这样想他是不会说出口的,而一旦说 出口就信守诺言,他就是这样的人。于是我说好吧,那就结婚吧。实际上也只能这样说。结婚怕是在那四个月以后。他因此和他父母吵翻了,断绝了关系。他家是四 国乡下有些来历的家族,父母对我进行了彻底调查,知道我住过两次院,就反对这门婚事,吵了起来。反对也是情有可原的。这样。我们连婚礼也没有举行。只去区 zheng府办了结婚登记,到箱根住了两个晚上。但是真叫幸福啊,一切的一切!这么着,我直到结婚还是处女,到25岁。像是在说谎吧?"
玲子喟叹一声,重新捧起篮球。
" 只要在这个人身边,就问题不大,我当时想,"玲子说,"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就不至于旧病复发。知道吗,对我们这种病来说,最重要的是信赖感。一切交给我 个人好了!每当我的情况稍有不妙,也就是螺丝刚一开始松动,他就会当即察觉、精心地不厌其烦地予以纠正--拧紧螺丝,理清链条一一只要有这种信赖感,我的 病一般是不会反复的。只要存在这种信赖感,那砰的一声就不会发生。我是那么高兴,心想人生是多么美好啊!那感觉,就像被人从狂暴而冰冷的海水中打捞出来、 用毛巾被裹着放到温暖的床上一样。婚后两年有了孩子。从那以后一心扑在侍弄孩子上。自身的病什么的,也因此几乎忘得一干二净。早上起来,做家务,照料孩 子,他回来时就让他吃饭……每天都是这样。但我感到幸福。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持续几年来着?持续到31岁。而后便又砰的一声,破裂了广
玲子给烟点上火。风已经停了,烟直线上升,消失在夜色*中。不觉之间,空中已闪出无数的银星。
"遇上什么了?"我问。
"呃--"玲子说,"一件非常奇妙的事。简直就像一个圈套或一眼陷阱似的在那里静等着我。现在想起来都不寒而栗。"她抬起没夹烟的那只手,揉了下太陽穴。"对不起呀,光听我说了。本来你是来看直子的。"
"真的想听。"我说,"可以的话,讲给我听听好么?"
" 孩子上幼儿园后,我又开始多少弹几下琴。"玲子接下去说。"不是为别人,是为我自己弹的。弹巴赫。莫扎特、斯卡拉蒂。当然,因有好长时间的空白,乐感很难 恢复。手指同以前相比也不能乖乖地听从使唤。但我仍很高兴,毕竟又能弹钢琴了。每次一弹起来。我就深深地由衷地感到自己是保等地热爱音乐,何等地渴求音 乐。真是太美妙了,能为自己演奏。
"前边我已说过,我从4岁就开始弹钢琴,但想起来,却连一次都没为自己弹过。或者为通过考试,或者因为是课题曲,或者为使别人感动,弹来弹去为的就 是这些。当然这也是很重要的,它可以使人掌握一种乐器。、但在过了一定的年纪之后,人就不能不为自己演奏,所谓音乐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在我从音乐尖子沦为 落伍者,而到了三十一二岁之后,才总算悟出这个道理。我把孩子送去幼儿园,抓紧干完家务,便动手弹自己心爱的曲子一弹一两个钟头。这期间什么问题也没有, 没有吧?"
我点头。
"不料有一天。一位太太,一位只是在路上碰见时打声招呼那种关系的太太登门找我,说她有个女儿想跟我学钢琴,问我能否指教一下。按那太太的说法,那 孩子从我家门前路过时经常听到我弹钢琴,感动得不得了。而且认得我,还很崇拜。孩子正在读初中二年级,这以前从师学过好几次,由于不止一个的原因总是进展 不顺利,眼下没跟任何人学。
"我拒绝了。我说一来我有好些年空白,二来着完全是初学者还另当别论,而从中途教一名已练过几年的人是十分困难的。况且要照料小孩,忙得抽不出时 间。再说--当然这点我没向对方说出--动不动就换老师的孩子、谁接手都伤脑筋。可是那太太非让我见见她女儿,说哪怕只见一面也好。我见这人有点死求活磨 的味道,心想不大容易一口回绝,加上对只求见面也不好拒之门外,便说如果仅仅见一面倒也无妨。隔了三天,那孩子一个人来了。漂亮得活像个小天使,而且是近 乎透明般的漂亮。那么漂亮的孩子,那以前和以后都没见过。头发像刚刚研出的墨一样油黑油黑,找找披落下来。手指纤纤,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小的嘴唇,看上去 十分柔软,简直像刚刚做出来似的。刚见到她时,我半晌都忘了开口--太漂亮了!往我家客厅沙发上一坐,顿时满室生辉,判若别境。细细看去,直觉得炫目耀 眼,甚至要把眼睛眯缝起来才行。就是这么个女孩儿,直到今天还历历在目。"
玲子好半天眯起眼睛,仿佛眼前真出现了女孩那张脸:
"我们边喝咖啡边谈,这个那个,谈了一个多小时,包括音乐方面的、学校里边的。一眼就知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说话有条有理,意见也一针见血,具有 吸引对方的天赋才能。甚至有些。怕人。至于怕人的到底是什么,当时的我却捉摸不透,只是蓦然间觉得她机灵得令人生畏。不过,当面同那孩子谈起来,便会不知 不觉地失去正常的判断力。就是说,对方太年少、太妩媚了,以致被其气势压倒,自觉大为相形见细,因而即使一晃闪出否定念头,也会转而怀疑那定然出自一种不 可告人的-阴-暗心理。"
她摇了几下头:
"假如我像那孩子那样聪明漂亮的话,我会成为一个更地道的更有作为的人。既然那般聪明漂亮,还别有何求呢?既然受到大家如此的宠爱,还何苦要欺侮、躁躏不如自己的弱者呢?不是根本就是不存在非做此手脚不可的客观原因吗!"
"她做什么让你难堪的事了?"
" 啊,让我按顺序说吧。那孩子是个病态的扯谎鬼,完全是一种病症。无论什么,开口就编造谎话。在编造时间里,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并且为了使编造的某个谎言不 露出破绽,甚至把周围相关的事物统统改头换面。若是一般情况,肯定会使人生疑。而那孩子由于头脑转得飞快,早抢在别人生疑之前弥合得天衣无缝,因此对方根 本察觉不出来。这就是所谓扯谎。而且一般说来,谁也不会以为那么漂亮的孩子居然会为鸡毛蒜皮的琐事大扯其谎,包括我在内。那孩子扯的谎话,半年时间我听得 真可谓数不胜数。但一次也没有怀疑过,尽管从根到梢全是谎话。傻瓜呀,纯粹是傻瓜广
"都说什么谎呢?"
"无所不包。"玲子不无嘲讽意味地笑着说,"刚才说了吧,人若要在某件事上扯谎,就势必为此编造出一大堆相关的谎言。这就是说谎症。问题是,说谎症 患者的谎言在一般情况下属于无罪一类,因为周围人大多心中有数。而那孩子则不同:为了保护自己,她可以满不在乎地任意造谣中伤,利用一切凡可利用的东西。 在母亲或亲朋好友等容易识别其谎言的对手面前,她不大扯谎,非扯谎不可的时候也认真考虑再三,绝对不至于让对方发觉。而万一被发觉了,她便从那美丽的眼睛 里一滴接一滴地挤出眼泪,或解释或道歉,用那小乌依人般的声音。这一来,谁都不好再发火了。
"至于那孩子为什么选择了我,至今我也不大明白。是把我作为她的牺牲者选择的,还是为寻求某种解脱选择我的,今天我也不得而知,全然不知。当然喽,事到如今知不知都无所谓了。因为一切都已付诸东流了,我又落到了这步田地。"
短暂的沉默。
" 她又把她母亲的话重复说了一遍。说在我家门前路过时听到我的钢琴,大为感动。在外面遇到过我几次,很是崇拜。说的可是崇拜哟。结果我脸都红了。怎么好让一 位布娃娃一般漂亮的女孩儿崇拜呢!不过,我想她这也并非完全说谎。当然,我已年过三十,又没她那么漂亮那么聪明,又没什么特殊才能。但我身上肯定有一种吸 引那孩子的什么东西--或许是她所缺乏的一种什么。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对我发生兴趣。暧,这可不是自吹自擂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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