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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9)

第四章(9)

我面颊上的伤从来没洗过也没包扎过,肿得火辣辣地痛,脸上干裂的皮肤像鼓起了一条条胖胖的毛虫。左腿仅仅是一道裂口,鼻子肿胀得不成样子还带着抽搐的阵痛,我只能用嘴巴来呼吸。

我躺在臭哄哄的呕吐物中渴念着水。已经两天没喝水了。

在痛苦中我毫无尊严可言。我明白这痛苦不仅仅是痛,还要我屈服于人体最基本的需求:要喝水,要撒尿,躺下去时还须找个能够减轻痛感的卧姿。当警官迈 德尔和他的手下第一次把我带回到这里,点上灯关上门时,我还拿不准一个胖胖的一向养尊处优的老家伙能够忍受多少痛楚(帝国为了他的古怪念头而对他使出的种 种手段)。但我的行刑者对疼痛的程度并不在意,他们要向我证明的是活着的身体意味着什么,一个活着的身体,只有当它完好无损时才有可能产生正义的思维,当 这身体的脑袋被掐住,喉咙里被插进管子灌入一品脱盐水弄得咳嗽不止,呕不出东西,又连遭鞭笞时,它很快就会忘记一切思维而变得一片空白。关于我说过的野蛮 人的事儿或是野蛮人说过什么话,他们没有再来逼问。所以我没有机会把自己早已准备好的激烈言辞朝他们脸上扔去。他们曾到囚室里向我表明人性的意义,在那一 个小时里他们表现得够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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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是在比谁能撑到最后。我曾这么想:“他们坐在另一个房间里议论着我。他们说,‘他做硬汉还能做多久呢?一小时后再去看看吧。’”

然而事情好像不是这样。他们并没有费心设计折磨我的程序,琢磨着怎么使我屈服。比如说我两天没吃喝了,而第三天却送来了饭食。“对不起,”送饭的人 说,“我们忘了。”他们也没有什么恨意要忘记,折磨我的人过着自己的日子,我才不是他们关注的中心。迈德尔的手下大概正忙着在军需商店里清点货品或是在工 地上巡逻,不住抱怨着天气太热;迈德尔呢,我相信他宁愿花时间擦亮自己的皮带扣也不愿来关注我。心血来潮时他会过来以人性的方式给我一点教训。我在他们随 心所欲的攻击下能抵挡多久?倘若我在持续的折磨下屈服、哭泣、趴下,情况又会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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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把我叫进院子里。我在他们面前遮掩着裸体,小心护着自己受伤的那只手,一头疲倦的老熊,已经被太多的折磨驯服了。“跑。”迈德尔命令。我在明晃 晃的大太阳底下绕着院子跑。一旦松懈下来,他们就会用棍子打我屁股催我快跑。士兵们不睡午觉了,站在阴凉底下,厨房女仆撑着门框,孩子们透过门上的栅栏, 一起看着我。“我不行了!”我大喘着气。“我的心脏!”我停下来,捧着脑袋,弯下身子。大家都耐心地等着我恢复过来。棍子又戳了过来,我蹒跚举步,没法跑 得比常人走路更快。

他们还叫我玩把戏给他们看。他们拉起一条绳子,离地面一膝高的样子,叫我跳过来再跳过去。他们唤来厨子的孙子,把绳子的一头交给他:“拽稳了,我们 不想叫他绊一跤。”这孩子用两只手拉住绳子,全神贯注对付这项重大使命,在等着我跳。我巡逡不前。长棍子接连戳到我的臀部。“跳。”迈德尔低声说。我蹦蹦 跳跳地跑过去,撞在绳子上,傻站在那里。我闻到了屎臭。他们不准我去洗。苍蝇总是围着我,很有兴趣地叮着我脸上的伤处,我稍一停下就会叮上来。我两手不停 挥赶着好像牛甩着尾巴。“跟他说下次一定得表现好点。”迈德尔对男孩说。男孩微微笑着把脸转开去。我一屁股坐在尘土里等着下一步的把戏。“你知道怎么蹦 跳?”他问那男孩,“把绳子给这人,叫他跳个给你看。”我就跳了。

第一次被带到外边赤条条地站在那些闲汉面前,扭着身体蹦跳供他们取乐那种羞耻的痛苦实在难忘。但现在我已经不感到羞耻了。每当我跪下喝水,或是心脏 像螃蟹似的紧攥住我,让我只能一动不动地僵在那儿,我全部意识就只能对付这类致命的威胁了。我还惊讶地发现,每次只要稍稍休息一下,或是伤处涂上药膏稍稍 止住疼痛,我又能走动,也能跳,或是连爬带跑地耍弄下去。是不是会有这样一刻,干脆躺倒说:“杀了我吧——死了也比这样好?”有时我觉得已经抵达这个极 点。但总是没有这样做。

在这些事情里丝毫没有什么崇高可以作为安慰。如果我半夜从睡梦中醒来,那是因为在梦里陷入了更加卑琐的堕落。我甚至没法死去,除非像只狗似的死在墙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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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他们打开门,我走出去时没看见原来那两个看守,而是一班人马站在那里。“接着。”迈德尔递给我一件女人的白棉布罩衣。“穿上。”

“为什么?”

“好,你要是喜欢光着身子那就光着好了。”

我从头上把那件罩衣套上去,长短只及大腿根。我一眼瞥见两个最年轻的女仆一头钻进厨房里,叽叽咯咯地笑着。

我两手被反绑在身后。“时候到了,行政长官。”迈德尔对着我的耳朵轻声说,“尽最大努力像一个人的样子吧。”我肯定在他的呼吸里闻到了酒精气味。

他们推着我走出院子。桑椹树下,酱紫色的桑果落了一地,一拨人等在那里。孩子们在树枝上攀来攀去。我这边一伙人走近时,那儿立刻鸦雀无声。

一个士兵拿出一条簇新的大麻绳,把绳子一端抛上树去,树上的孩子接住绳子,在枝杈上绕了几圈再挂下来。

我知道这不过又是一个新把戏罢了,旧的花样玩腻了,再给一个无聊的下午找个解闷的乐子。可是我这会儿尿急了。“上校在哪里?”我轻声问。没人理会我。

“你要说什么?”迈德尔问,“想说什么就说吧,我们给你这个机会。”

我凝视着他那双湛蓝的眼睛,蓝得好像眼球外面有一层水晶玻璃。他也看着我。我不知道他看出了什么。脑子里想到他就想到一个词:“行刑……对我用刑的 人。”但这些词好像很陌生,我越重复默念,就愈觉陌生,弄到后来像石块似的压在我的舌尖上。也许是这个人,他带来帮助他和上校的人都是行刑者;也许他们都 是首都哪个地方来的安全官员。但我看着他,却只看见那双湛蓝的眼睛、虽说僵硬但相当英俊的相貌,牙齿稍长,腭部微凹。他料理着我的心灵:每天把一个活生生 的肉体关进栏圈,又对人的心灵百般蹂躏。然而说实在的,人的心灵在他职业生涯中留下的印象,还不如人的心脏在手术台上给外科医生留下的印象来得深刻。

“我实在难以理解你对我的看法。”我说。我忍不住嗫嚅地说出这句话,声音有点战战兢兢,我很害怕,汗水不禁淌了下来。“与其给我机会对那些我无话可 说的人倾述,我更想跟你说几句,好让我知道为什么你在这事情上那么起劲;好让我知道你对我这个人——你伤害得这么厉害,这会儿还打算要弄死的人——是怎么 想的。”

这话拐弯抹角地从自己嘴里冒出来,我一时惊诧不已。我难道发疯了想要找茬?

“你瞧见这只手了?”他说。他举起一只手,离我的脸只有一英寸。“当我还是个半大孩子时”——他弯了弯手指——“我就能用这只指头,”他伸出食指——“捅穿南瓜壳。”他把那只手指对着我的前额,猛地戳过来,我朝后退了几步。

他们倒是给我准备了一顶帽子,一个装盐的袋子,往我脑袋上套下去,在喉咙口用一根细绳扎住。透过袋子的网眼,我看见他们搬来一把梯子架在树杈上。我被带到梯子边,让我脚踩在梯子最下边的横档上,把作为绞索的麻绳拴在我耳朵下面的脖子上。“现在开始爬。”迈德尔发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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