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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雪夜里的爱情故事(2)

被激情冲昏头的年轻人于是哀求她准许自己离开,并连忙赶到原本预定举行婚礼的厅堂。那儿,访客早已四散离去,只剩女孩仍躲在角落里哭泣。他先安抚了她一会 儿,接着坦承说他因为某种“国家目标”而被征召。他俩把婚礼暂延,传话给所有的欢场女子、肚皮舞女、老鸨和素鲁库列的吉普赛女郎,要她们从全伊斯坦布尔每 一位落入温柔乡陷阱的警察身上,挤出可能的情报。最后,等他们终于拿到地图的两半并把它拼凑起来时,女孩也拼凑出一个事实,原来她的表哥从头到尾都在欺骗 她,欺骗伊斯坦布尔所有辛苦出卖劳力的女孩:原来他是爱上了英格兰女王和伊朗沙皇的女儿。她把地图藏在左边的胸罩里,流浪到库勒迪毕一家只有最廉价的妓女和最下流的变态会光顾的妓院,把自己锁进一间小房间里,终日沉浸于悲伤。

泼悍的公主命令男孩以地毯式的搜索翻遍整个伊斯坦布尔,把地图找出来。搜寻的过程中,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所爱的并不是那个教唆追捕的人,而是追捕的对象;不是随便哪一个女人,而是他的挚爱;不是公主,而是他的初恋情人。好不容易,他循线跟着她来到了库勒迪毕的妓院。透过镜子上的一个窥孔,他看到自己的初恋情人正在对一个戴领结的有钱家伙耍“清纯少女”的把戏,他当场破门而入,救出女孩。一颗巨大的痣出现在他的眼睛上——也就是对准窥孔使他心碎的那只眼(看见他的爱人半裸着身子开心地吹箫玩耍,他伤透了心)——怎么样也去不掉。女孩的左乳下方,也出现了一模一样的爱情印记。后来他们找了警察去逮捕那位泼妇,等警察闯入她在佩拉宫的房间后,大家在她的梳妆台抽屉里发现了几千张一丝不挂的裸照,全都是一些纯情的年轻男子,被这个吃人的公主怂恿而拍下了各种姿势的照片,作为她“政治”勒索的收藏。抽屉 里还有许多恐怖分子的大头照、印有槌子与镰刀的宣传手册、各式各样的政治书籍和传单、有断袖之癖的末代苏丹的遗嘱,以及瓜分土耳其领土的计划概要,上面有 拜占庭十字的签印。秘密警察清楚得很,就是这个贱货把恐怖主义的瘟疫引进了土耳其,让它像是来自法国的梅毒一样到处流传。然而,由于她的相片收藏里包皮含了数不清的警方人员,全身光溜溜的只带着根“警棍”,为了避免这些照片不小心落入哪个记者手里,他们隐瞒了她的涉案。看起来惟一适合上报的新闻是这对表兄妹的婚礼公告,附上一张他们的结婚照。说故事的吧女从她的皮包皮里抽出她私自从报纸上剪下的公告,照片中可以看见她身穿一件时髦耀眼的狐毛领大衣,戴着一副此刻吊在她耳垂上的珍珠耳环。她要桌上的人传阅这张剪报。

然而,女人注意到众人对她的故事持怀疑态度,甚至有些人根本嗤之以鼻,她不禁怒了起来,辩称她讲的都是真的,并呼唤某人出来:现场刚好有一位曾替公主和她的受害者拍下无数张婬秽照片的摄影师。满头灰发的摄影师来到桌前,听见女人说,如果他给大家讲一个好听的爱情故事,那么“我们的访客”将会很乐意让他拍照,并且付给他慷慨的报酬。于是,年老的摄影师开始说故事。

大约三十多年前,一名男仆来到他狭小的工作室,召唤他前往西西里高级住宅区一栋位于电车大道上的宅邸。由于这位摄影师以拍摄夜总会照片闻名,因此在前往宅 邸的路上,他不禁疑惑自己为什么被选来做这份工作,因为依他的看法,他有另一位同事更适合拍摄上流阶层的社交舞会。到了那里,一位年轻漂亮的寡妇邀请我们 的摄影师进屋,然后提出一项交易:她提出大笔现金的酬劳,要他每天早晨送来千百张他每晚在贝尤鲁各家夜总会拍摄的相片。

摄影师多少出于好奇而接受了这项交易,但他怀疑背后牵扯了某种感情纠葛,于是他决定尽可能地留心这名有点斜眼的棕发女人。就这样过了几年后,他发现女人并 不是想在照片中寻找某个她认识的人,或是某个她在哪里看过照片的人。那些她从千百张之中筛选出来的照片——要他放大或是要他从更清楚的角度拍摄的——上面 的男人每个人的脸和年纪也从来都不一样。后来,由于合作久了,彼此也渐渐熟了,加上共享秘密的缘故,也加深了彼此的信赖,女人开始向摄影师吐露真相。

“你给我这些满脸空白、表情空洞、目光无神的照片一点用也没有,”她说,“我什么都认不出来,在他们脸上我看不见任何文字!”有时看着同一张脸的各式照 片,她却只能隐约读出(她坚持使用“读”这个字)极模糊的意义,这总会让她沮丧不已,忍不住说:“如果就连在充满失意落魄人的酒店里,我们都只能得到这 些,我的老天,那么,当人们在工作场所、商店柜台后面、坐在办公桌前的时候,他们的脸孔又会是多么的空洞乏味呀!”

不过,也不是说他们没有遇到一两张带给他们俩些许希望的样本。有一次,女人在审视一个老人皱纹满布的脸孔良久之后,读出了一个意义,只不过这个意义既古老 又陈腐。这个老人,他们后来发现是位珠宝商,他额头上的皱纹以及眼睛下方丰富的字母,只不过是一个模糊意义的最终回响,一再地重复,没有揭示任何新意。三 年后,他们遇见一张鲜活的脸孔,上面写着苍劲有力的字母,而且他们发现它所指涉的意义正存在于今日。这张激烈的脸让他们兴奋不已,他们放大了照片,并且很 快地得知脸孔的主人是名会计师。一个陰暗的早晨,女人给摄影师看一张这个男人出现在各大报的巨幅照片,旁边的标题写着:“此人侵吞银行二千万元。”如今这位会计师为非作歹的日子已经告终,他放松的面容安详地凝视着读者,空洞得像是一头待宰羔羊深红色的脸孔。

下面的听众窃窃私语挤眉弄眼,达成了共识,认为真正的爱情故事,当然,是发生在女人和摄影师之间。没想到最后的主角竟完全是另一个人:一个清凉的夏日早 晨,女人看到一张酒馆里一群人围桌而坐的照片,她的眼睛滑过众多毫无意义的脸孔,定在其中一张慑人而夺目的脸上,然后她才明了自己十年来的辛苦搜寻终于没 有白费。一个极为坦白、简单、清楚的意义,出现在那张年轻而美妙的脸上,在他接下来的照片中——当晚在那家酒馆里一并拍下并且放大——也都能读到同样的意 义:就是“LOVE”,爱。这个三十三岁的男人,之后他们得知他在卡拉古拉克一家小店里替人修表,在他坦白而清晰的脸上,女人轻而易举地读出了那四个拉丁文字母。然而摄影师却说他什么字母也看不出来,女人劈头便说他一定是瞎了眼。接下来的几天,她心头小鹿乱撞,像是一个被带到媒人跟前的待嫁新娘,她受尽相思折磨,如同一个早已预见自己将来势必心碎的热恋中人。而每当她察觉到一丝希望的火花时,她便开始拉扯着头发,幻想终成眷属的可能。短短一星期内,女人的客厅里已经贴满了成百上千张修表匠的照片。这个男人在各式各样的借口下被设计偷拍了无数张的照片。

一天晚上,为了更仔细呈现修表匠那张不可思议的脸,摄影师设法拍到了他的特写,然而隔天他却没有出现在酒馆,从此失去踪影。女人简直要发狂了。她派摄影师 到卡拉古拉克找寻修表匠,但他既不在他的店铺里,也不在邻居指的房子里。一个星期后摄影师再回去,只见商店因为“有要事处理”而出售,房子也已经搬空。从 那时候起,女人对摄影师为了“寻找爱”而带来的照片不再感兴趣;除了修表匠的脸之外,任何其他迷人的脸孔她连看都不看一眼。一个刮风的早秋清晨,摄影师来 到女人家门口,带着一件他认为能激起她兴趣的“作品”,没想到迎接他的却是一个好管闲事的门房,他愉快地告诉他,女主人已经搬到一个隐秘的地址。摄影师很 遗憾故事必须到此结束,他必须向他的听众承认,自己的确爱上了这个女人。然而,与此同时他也告诉自己,如今他或许终能展开他自己的故事,一个由回忆过去所编织的故事。

不过这个故事真正的结局发生在多年以后,有一天他心不在焉地读到一张照片的说明文字:“她往他脸上泼硫酸!”持有硫酸的吃醋女人的名字、容貌和年龄都不符 合那位住在西西里的女士,脸上被泼硫酸的丈夫也不是位修表匠,而是事件发生地点安纳托利亚中部的一位检察官。尽管所有的细节都跟摄影师的梦中情人和英俊的 修表匠有所出入,但看到“硫酸”这两个字的剎那,我们的摄影师立刻直觉到这对夫妻必定是“他们”。他推断出这两个人这些年来一直在一起,他只是他们私奔计 划这个游戏的一部分,而他们的计谋便是除去所有像他一样阻挡在他们中间的倒霉家伙。他找来当天另一份八卦小报,证实了自己的想法。他看见修表匠被彻底溶蚀 的脸,上头所有的字母与意义已全部抹去。

摄影师一边叙述一边直视着外国记者,看到自己的故事得到众人的支持及注意,他又补充了最后一件插曲,似乎想通过透露一项军事机密来赢得满堂彩:又过了几年 后,同一份八卦小报再度刊登同一张溶蚀的脸,宣称这张照片是一场延宕多年的中东战争的最后一个牺牲者,图下并附有说明文:“大家都说,毕竟,一切全为了爱。”

桌边的群众开心地摆姿势让摄影师拍照。这当中包皮括几名与卡利普有点头之交的记者和一名广告商,一个长得面熟的秃头男人,还有几个局促不安地坐在桌子一侧 的外国人。围桌而坐的一群人,像是因为一件小意外或是恰巧投宿同一家旅舍而结识的陌生人,彼此之间莫名地产生了友谊与好奇。这时店里大部分客人都走了,酒 吧里安静下来,舞台上的灯光早已熄灭。

卡利普有种感觉,这家酒吧很可能就是电影《我的狂野宝贝》里,朵儿肯·瑟芮扮演应召女郎的真实场景,于是他把年老的服务生唤到桌边问他。或许是因为每个人 都转头看他,或许是因为无意间听到别人的故事而激起了兴致,总之,这位服务生也说了一个简短的故事。不,他的故事跟刚才提到的那部电影无关,而是关于另一 部在这家酒吧里拍摄的老电影。电影在如梦戏院上映的那个星期,他总共去看了十四次自己的演出。由于制作人和饰演女主角的美丽女人都请求他能参与其中几场 戏,因此我们的服务生便高兴地听从了。几个月后,当他看到电影时,他认出自己的脸和手,但在另一个镜头中,他的背、肩膀和脖子却是别人的。服务生每次看这 部片都会觉得毛骨悚然,但又夹杂着诡异的喜悦。不仅如此,他始终不习惯听见自己的嘴里冒出别人的声音,一个他在其他许多片子里还会再听见的声音。他的亲朋 好友在看了电影之后,对于这令他头发直竖、心神不宁、恍惚梦境般的配音替身,并不特别感兴趣,他们也没有注意到任何摄影骗术。最重要的是,他们从没想过一 个小小的花招可以骗人去相信某人是另一个人,或者另一个人是某人。

服务生痴痴等了好几年,盼望哪个暑假期间贝尤鲁的戏院播放两轮片时,会上映这部他曾经短暂出现过的电影。假使他能够再看一次影片,他相信自己将能展开一段 新生命,不是因为他将能再次遇见年轻的自己,而是由于另一个“显而易见”的原因,他的朋友猜不出是什么原因,但在场的尊贵友人们必定早已知晓。

背着服务生,众人热烈讨论起这个“显而易见的原因”。大多数的人都认为原因当然就是爱:这个服务生爱上了他自己,或者爱上了影片中他身处的世界,或者是爱上了“电影之美”。刚才的吧女插嘴打断这个话题,她说这个服务生根本只是个老同性恋,就跟所有那些退休的摔跤选手一样,因为有人曾经逮到他一个人赤条条地对着镜子打手槍,还看过他在厨房里偷捏打杂小弟的屁股。

让卡利普觉得眼熟的秃头男人反驳吧女对摔跤选手的“不实指控”,说这些选手继承了我们祖先的运动。他接着开始讲述他的观察,当年他在色雷斯的那段时间,有 一次曾经近距离地采访了这群优秀人士的模范家庭生活。趁着老头说话的同时,易斯肯德告诉卡利普这人的来历:他在佩拉宫饭店大厅里巧遇这个秃头男人,当时的 场面极度混乱,易斯肯德正手忙脚乱地一边替这群英国记者安排行程,一边试图找出耶拉的所在——是的,很有可能那天晚上他也拨了电话给卡利普。这老头加入搜 寻的行列,说他认识耶拉,为了某个私人的理由也需要找到他。接下来的几天里,走到哪里都碰到这个人,他不单只是为了寻找耶拉,还通过他广大的人脉(这人是 个退休上校)帮了易斯肯德和英国记者许多小忙。这老头把他一口破英文发挥得淋漓尽致。很显然,他是那种时间很多的退休老人,想做一些对国家有用的事情,喜欢交朋友,而且非常熟悉伊斯坦布尔。结束了关于色雷斯摔跤手的话题后,老头开始叙述自己的故事。

实际上,这故事比较像是机智问答题:一个牧羊人有一天中午赶羊群回家,由于那天正好日食,所以羊群全都自行提早返回。锁好了畜栏之后,他走进屋里,却发现他亲爱的 老婆跟情夫躺在床上。他迟疑了一会儿,抓起刀子把两个人双双砍死。之后他向警方自首,并在法官面前为自己辩护,举出一个看似单纯的逻辑推论。他说他没有杀 死他的老婆和她的情夫,而是某个躺在他床上的陌生女人和她的情人。因为那个他认识、信赖并且甜蜜同居多年的“女人”,不可能会对“他”做出这种事,所以床 上的女人和他“自己”都是另外两个人。牧羊人对于这件令人震惊的替换感到坚信不疑,因为日食的超自然预兆支持着他的想法。当然,牧羊人愿意扛下他短暂记得 的另一个自己的刑责,但他要法官知道,被他杀死在自己床上的一对男女是两个贼,不仅闯入他的屋子,更无耻地玷污了他的床。不管要在牢里蹲几年,等他刑期满后,他打算出发找寻他老婆,因为打从日食那天起他就没再见过她。找到她之后,也许在她的帮助下,他准备开始寻找遗失的另一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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