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他们排练了两个星期,罗杰才从奥地利回来。他在卡林西亚①一个湖畔待了几个星期,在伦敦逗留一两天之后,要去苏格兰和一些朋友一起待一阵。因为迈克尔要早些吃了晚饭到剧院去,所以朱莉娅亲自去接他。
①卡林西亚(Carinthia)为中南欧一地区,在今奥地利南部和南斯拉夫西北部。
她在打扮的时候,伊维照例又用力擤着鼻涕,说她拼命梳妆打扮得这样买力,仿佛要去会晤什么年轻男朋友似的。她要罗杰为她骄傲,因为她穿着夏季的连衫裙,在月台上走来走去,确实显得非常年轻美丽。你会认为她完全没有觉察她所引起的注意,但这是个错误的印象。
罗杰经过了一个月的风吹日晒,皮肤弄得成为深棕色,但是脸上仍旧有不少粉刺,看来比他新年里离开伦敦时瘦了些。她满怀热情地紧紧拥抱他。他微微地笑着。
他们准备就自己家里那几个人一起吃饭。朱莉娅问他饭后可高兴去看话剧或者电一影,但他说宁愿待在家里。
“这样会更好,”她咎道,“我们就谈谈吧。”
有一个问题,迈克尔确乎曾经要她等到有机会时和罗杰商量。既然罗杰即将去剑桥,他自应决定今后想做什么。迈克尔怕他会在大学里混过几年之后,去进个经纪人的字号或者甚至去登台演戏。他想朱莉娅比他乖一巧,而且对这孩子更有影响力,因此曾力劝她在他面前宣扬外一交一部的好处和当律师的光辉前途。朱莉娅想,如果她在两、三小时的谈话过程中不能设法把话头引到这个重要题目上来,那才怪哩。在吃晚饭的时候,她设法使他谈维也纳的情况。但是他沉默寡言。
“哦,我只干了些一般的活动,你知道。我游览观光,用功学我的德语。我到一些喝啤酒的地方去逛逛。我去看了不少歌剧。”
她想,不知道他是否有过什么风一流韵事。
“反正你没有跟哪个维也纳姑一娘一订了婚回来,”她说,希望引出他的话来。
他对她若有所思而又有些感到好笑地瞅了一下。你几乎会觉得他看出了她说这话的目的所在。很奇怪,虽然他是她的亲生儿子,可她总觉得跟他在一起不很自在。
“不,”他答道,“我太忙了,没工夫去为这种事情一操一心。”
“我想所有的剧院你都去了吧。”
“我去过两、三次。”
“你看到有什么对我有用处的吗?”
“你知道,这方面我从没想到过。”
他的回答似乎有点没有礼貌,不过他说时脸上伴着笑容,而他的微笑又很甜美。朱莉娅又不禁诧异,怎么迈克尔的俊美和她的魅力他继承得那么少。他的红头发不错,但是他的灰白的睫一毛一却使他脸上显得毫无表情。只有天晓得,为什么有着这样一个父亲和这样一个母亲,他的身材竟长得如此粗笨。他现在十八岁,应该是瘦一点下来的时候了。他似乎有点冷漠,他一点也没有她母亲的光辉灿烂的活力;假如她刚在维也纳待了六个月,她可以想象自己将怎样活龙活现地描述她的经历。可不是吗,她曾经讲过一段她在圣马罗同嘉莉姨一妈一和她母亲在一起生活的故事,引起人们哄堂大笑。大家都说她讲得好比让人觉得在看戏,而她自己的印象是比大多数的喜剧要一精一彩得多。
她现在把这故事讲给罗杰听。他含一着没有生气的微笑悄悄听着;但是她不安地觉得他并不像她那样认为有趣得不得了。她心里暗暗叹息。可怜的小痹乖,他不可能有幽默感。接着他说了些话,引她谈起《当今时代》来。她把剧情讲给他听,解释她将如何演她的角色;她告诉他演员阵容并描述了布景。
饭吃到末了,她忽然发觉她尽是谈着自己和有关自己的事。她弄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灵机一动,怀疑是罗杰把谈话朝这方面引去的,这样就不致谈到他和有关他的事情了。可是她把这问题暂且搁在一边。他在这方面还不够聪明呢。等到后来,他们坐在客厅里听无线电和吸烟的时候,朱莉娅才觉得时机到了,便表面上装得非常随便地把她准备好的问题巧妙地提出来。
“你已经决定将来想做什么吗?”
“没有。需要匆促决定吗?”
“你晓得我是什么都不懂的。你爸爸说,假如你想当律师,你进剑桥就应该学法律。另一方面,假如你喜欢外一交一部的工作,你应该学几门现代外语。”
他带着他诡异的、沉思的神情朝她盯视了那么长久,弄得朱莉娅有些难以保持她的轻松、嬉戏而又亲一热的表情。
“假如我相信上帝的话,我要去当教士,”他临了说。
“教士?”
朱莉娅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感到极不舒服。然而他的回答深深地印进了她的脑海,她一瞬间看见他成了位红衣主教,住在罗马一所富丽堂皇的府邸里,里面挂满了一精一美绝伦的油画,四周围着一批阿谀奉承的高级教士;接着看见他成了一位圣徒,头戴主教冠,身穿绣满金丝图案的法衣,做着仁慈的手势,向穷人布施面包。她看见自己穿着织锦缎的华服,颈项上挂着一串珍珠。俨然博尔吉亚家族①的主母一娘一娘一。
①博尔吉亚家族(theBorgias)为定居于意大利的西班牙世袭贵族,在十五一十六世纪出过两位教皇和许多政治及宗教领袖。
“这在十六世纪是满不错的,”她说。“现在可为时太晚了。”
“确实太晚了。”
“我不懂你怎么会想出这样个念头来。”他没有回答,所以她只得再说下去。“你不快活吗?”
“很不快活,”他笑眯眯地说。
“你到底要什么?”
他再次用使她困惑的目光朝她看着。很难知道他是否认真,因为他眼睛里微微闪烁着嬉笑的神情。
“真实。”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一生都生活在弄虚作假的环境之中。我要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和爸爸呼吸着这种空气,毫不介意,因为你们只晓得这种室气,你们认为这是天堂乐园的空气。它可使我透不过气来。”
朱莉娅仔细听着他,力求理解他的意思。
“我们是演员,而且是成功的演员。因此我们才能从你一生下来就一直让你过着穷奢极侈的生活。你可以扳着一只手的指头计数,有几个演员能把他们的儿子送到伊顿公学去念书?”
“我很感激你们为我所做的一切。”
“那么你责怪我们什么呢?”
“我不是责怪你们。你们为我做了所能做的一切。不幸的是,你们剥夺了我对一切的信仰。”
“我们从来没有干预过你的信仰。我知道我们不是宗教信徒,我们是演员,一星期八场戏演下来,希望把星期天留给自己了。我很自然地认为学校里会管这些事情的。”
他迟疑了一下才再说话。你会觉得他需要稍微整理一下自己的思想,再说下去。
“当我还是个小孩子、在十四岁的时候,有一天晚上站在舞台的侧面看你演戏。那准是场很一精一彩的戏,你把该念的台词念得那么真挚,说得那么动人,我不禁哭了。我被彻底感动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那时候我的一精一神境界被提高了;我为你感到无比伤心,我觉得自己成了个天杀的小英雄;我觉得我要从此再也不干卑鄙无一耻或见不得人的事。后来,你退到后台,就在靠近我站立的地方,眼泪还在面颊上淌下来;你背向观众站着,用你平时的声音对舞台监督说:混帐的电工怎么打灯光的?我叫他不要打蓝色灯光的。接下来,你气也没换一口,就转身面向观众,发出一声悲痛的号叫,又继续演下去了。”
“不过,宝贝儿,那是演戏啊。如果一个女演员感受到她所表演的感情,她会心胆俱裂的。这一场戏我还记得很清楚。它总是博得满堂采。我一生从没听到过那样热烈的掌声。”
“我想我真是个傻瓜,会上了当。我当时把你在台上所说的当是真的呢。等我发现了这全是假装的,我心里的有些想法被摧毁了。我从此没有相信过你。我曾经上当做了傻瓜;我抱定宗旨,往后不再上当了。”
她向他投以令人喜悦、使人解疑的一笑。
“宝贝儿,我看你是在一胡一说八道。”
“你当然会这样想的。你不知道真实和作假之间的区别。你永不停息地演着戏。演戏成了你的第二天一性一。这里有客人来聚会的时候,你演戏。对仆人们,你演戏,你对爸爸演戏,你对我演戏。在我面前,你扮演一个喜欢我、溺一爱一我的著名的母亲。你并不存在,你只是你所扮演的无数的角色,我常常怀疑是否真有一个你,或者是否你无非是所有你假装的其他这些人的一个媒介。有时候我看见你走进一间空屋子,就想突然把门打开,却又怕这样做,因为万一发现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呢。”
她霎地朝他一瞥。她打起寒颤来,因为他说的话给了她一种惊骇的感觉。她聚一精一会神地听着他,带着一种焦虑的心情,因为他那么认真,她觉得他是在倾吐多年来压在他心上的什么重负。她在他一生中从没听他讲过这么许多话。
“你以为我只是假的吗?”
“并不尽然。因为假是你的一切。假就是你的真。就好比对于有些不晓得黄油是什么的人,麦淇淋①就是黄油。”
①麦淇淋又名人造黄油,也是黄色的。
她隐隐有一种有罪的感觉。像《汉姆雷特,中的王后。“让我来绞你的心肝;我要那么做,假使那不是穿刺不透的石心肝。①”她尽避想开去。
①引自《汉姆雷特》第3幕第4场第35—36行,是汉姆雷特对他母亲王后说的;译文采用孙大雨的(《罕秣莱德》,上海译文出版社,第134页)。
(“不知我演汉姆雷特①是否太老了。西登斯和萨拉·伯恩哈特都演过他。我的腿比我所看到过的那些演这个角色的男演员的腿都优美。我要问问查尔斯,听他怎么讲。当然有该死的无韵诗的难题。他②不用散文写一真是愚蠢。当然啦,我可以在法兰西喜剧院用法语演出的。上帝呀,那该是多棒的一招啊。”)
①在莎剧中,女演员往往反串。
②指莎士比亚。
她想象自己穿着黑色的紧身衣和长长的丝绸紧身裤。“唉哟,可怜的约立克。”①她继续思考着。
①引自《汉姆雷特》第5幕第1场第201行,是汉姆雷特对着先王的宫廷小丑约立克的髑髅而发的慨叹。
“你总不能说你爸爸也不存在吧。可不是吗,他这二十年来一直演着他自己嘛。”(“迈克尔能演那国王①,当然不是用法语演,而是如果我们决定在伦敦试它一下的话。”)
①指《汉姆雷特》中的国王。
“可怜的爸爸,我看他干这一行干得很出色,不过他头脑不太灵,是不是?他尽是忙于做英国最漂亮的美男子。”
“我认为你这样说你爸爸不大好。”
“难道我说了什么原来你不知道的话吗?”他冷冷地问道。
朱莉娅想微笑,可是不愿把那带有几分痛苦的尊严相从她脸上卸下来。
“那些一爱一我们的人之所以喜欢我们,是由于我们的弱点,而不是我们的优点,”她应遵。
“你这是在哪出戏里念的?”
她遏止了一个生气的手势。这句话是很自然地来到她嘴唇边的,说了出来才记得是来自某个剧本的。小畜生!可是这句话用在这里十分恰当。
“你很刻薄,”她伤心地说。她越来越感觉到自己像是汉姆雷特的母亲了。“难道你不一爱一我吗?”
“我倘能找到你,我会一爱一你的。可是你在哪里呢?要是剥夺了你的表现癖,拿走了你的表演技巧,把你的装腔作势、虚情假意和演过的一个个角色的片断台词和他们的褪了色的感情的残余都像剥洋葱那样一层层地剥光,最后我们能找到一个灵魂吗?”他用严肃、凄怆的目光瞧着她,然后微微一笑。“我喜欢你,那是没有问题的。”
“你相信我一爱一你吗?”
“用你的一爱一法。”
朱莉娅脸上顿时显出不安的神情。
“你知道你当年生病的时候,我承受了多大的痛苦的煎熬啊!我不知道你要是当时死去了,我会怎么办!”
“你会凄婉动人地演出一个在独生子的一尸一架旁的母亲的情景。”
“尽避排练了几次,也不可能演得那么凄婉动人,”朱莉娅尖刻地回答。“你要知道,你不懂得演戏不是自然;它是艺术,而艺术是你创造的东西。真正的悲哀是丑陋的;演员的职责是把它表现得既真又美。假如我真像在五六部戏里那样死去,你想我会关心姿势是否优美、快断气的声音是否一个个词都清晰得能传送到楼座的最后一排吗?若说这是虚假,那么贝多芬的奏鸣曲也是虚假的,而我也并不比演奏那曲于的钢琴家更虚假。你说我不喜欢你,真没良心。我一心疼一爱一你。你一向是我生活中唯一的宝贝。”
“不。我小时候你喜欢我,因为你可以拿我和你一起拍照。拍出来的照片很好看,可以大做广告。然而在这以后,你就不大关心我了。我只使你厌烦。你总是高兴看到我,但你感到庆幸,因为我会自己管自己,并不要求占用你的时间。我不怪你;你没有时间用在别人身上,只用在你自己身上。”
朱莉娅开始有点不耐烦起来。他说的话越来越接近事实,使她坐立不安。
“你忘了少年人是很讨厌的。”
“依我看讨厌透顶,”他笑嘻嘻地说。“然而你为什么要装得舍不得我离开你的身边呢?这又只是在演戏。”
“你使我非常不开心。你使我觉得好像我没有对你尽到做母亲的责任。”
“可你是尽到了责任的。你一向是个非常好的母亲。你对我做了些我将永远感激不尽的事情:你放任我不管。”
“我不知你到底要什么?”
“我告诉你了。真实。”
“可是你准备上哪儿去找呢?”
“我不晓得。也许它并不存在。我还年轻;我愚昧无知。我曾经想也许到了剑桥,遇到了一些人,读了一些书,我会发现上哪儿去寻求。如果他们说它只存在在上帝身上,那就完蛋了。”
朱莉娅被搞糊涂了。他所说的话没有真正为她所理解,他说的话不过是一句句话罢了,重要的不是它们意味着什么,而是它们是否“被人领会”,但是她灵敏地觉察到他的感情。当然他才十八岁,对他过分认真是不近情理的,她不得不想到他这一套想法全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而且其中的大部分是故弄玄虚。难道竞有人有过属于自己的思想,难道不是人人都就那么有一点儿、一点儿装腔作势吗?然而当然可能他在说话的当时确实感觉到他所说的一切,把它不当一回事在她是不大好的。
“我自然明白你的意思,”她说。“我最大的愿望是你能幸福。我会说服你爸爸,你就可以照你的意愿做去。你必须寻求自己的解放,这我理解。不过我想你应该肯定你这一套想法不仅仅是病态的。或许你在维也纳一个人待得太久了,我看你准是书看得太多了。当然,你爸爸和我都属于不同的一代,我想我们帮不了你。干吗你不找个和你年龄相仿的人去谈谈呢?比如说汤姆。”
“汤姆?一个可怜的小势利鬼。他一生的唯一愿望就是做个绅士,可他没有头脑,不知道他越是拼命想做绅士,就越是一无希望。”
“我一直以为你是非常喜欢他的。可不是吗,去年夏天在塔普洛的时候,你跟着他一团一团一转。”
“我当时就不喜欢他。我是利用他。他能告诉我许多我想知道的事情。可我只当他是个一钱不值的小混蛋。”
朱莉娅想起自己曾经对他们的友谊如何疯狂地嫉妒。她想到自己白白地身受创痛,怨恨非凡。
“你把他甩了,是不是?”他突然问。
她大吃一惊。
“我想多少是如此吧。”
“我认为你这样做很聪明。他够不上你的等级。”
他用镇静的沉思默想的目光瞧着她,朱莉娅忽然感觉一阵难受的恐惧,怕他知道汤姆是她的情一夫。这不可能,她心里想,只是由于她良心上自知有罪才会这样想的;在塔普洛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不可能有任何可怕的流言会传到他的耳朵里;然而从他的表情中看得出他肯定是知道的。她感到羞愧。
“我请他到塔普洛去,只是因为我想有个和你一般年龄的男孩子一起玩对你有好处。”
“的确很好。”
他眼睛里依稀闪着喜悦的光。她感到百般无奈。她巴不得问他在笑什么,却又不敢;因为她明明知道他在笑什么;他并不对她恼火,这她倒还受得了,但他只是觉得好笑。这可沉重地伤了她的心。她真想放声哭一场,可是这一来只会惹他哈哈大笑。那么她能对他说些什么呢?她说的话他一句也不相信。演戏!这一回,她可对着面前的情况茫然不知所措了。她所面对的是她不懂的东西,神秘而又很可怕的东西。可能就是“真实”吗?正在这时刻,他们听到一辆汽车开来的声音。
“你爸爸来了,”她大声说。
真是救星到了!这个场面多难受,她谢天谢地,他的到来准能结束这个僵局。不一会儿,迈克尔直冲进屋子,撅出着下巴,缩进了肚子,尽避已五十出头,还是出奇地英俊,他以男子汉的气概伸手欢迎离开了六个月的亲生的独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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