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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雪葬

厄秀拉和伯金一走,戈珍就觉得自己可以自由自在地跟杰拉德斗争了。他们愈来愈看透了对方,于是杰拉德开始得寸进尺起来。起初她还能对付他,心里还感到畅快。可很快他就开始不理会她那套女人的手段,不再屈从于她的魅力,不再让她安宁,开始对她霸道起来。

他们之间的搏斗早就开始了,这场斗争是那么生命攸关,以至他们俩都感到害怕起来。他孤身作战,而她则开始向周围寻求援助了。

厄秀拉一走,戈珍就感到自己的生命僵死了。她蜷缩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窗外硕大、亮闪闪的星星。窗外是大山投下的淡淡影。那儿是世界的中心,她感到很奇怪,似乎她将被钉在这一切生命的中心处,这是不可避免的,没有进一步的真实了。

就在这时杰拉德推开了门。她知道他不会出去多久的。他让她没有单独相处的时机,总象寒霜一样追随着她,真要命。

“你怎么一个人黑着灯呆着?”他问。听他的口气他不喜欢她这样,不喜欢她制造的这种孤独气氛。既然她感到安宁,感到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她也就对他很和霭起来。

“点亮蜡烛好吗?”她问。

他没回答,只是走过来在黑暗中站在她身后。

“看看那颗可的星吧。”她说,“你知道它的名字吗?”

他蹲在她身边,向矮矮的窗外看去。

“不知道,”他说,“很美。”

“不是太美了吗?!你注意过没有,它放射出的火焰与众不同,真是太美妙了——”

他们沉默着。她无声地把手沉重地放在他的膝盖上,握住了他的手。

“你为厄秀拉怜惜吗?”他问。

“不,一点也不,”她说。然后她情绪低落地问:

“你我有几分?”

他对她更生硬了,问:

“你以为我你有几分呢?”

“我不知道。”她说。

“可你怎么看这问题?”

她不说话了。最终,黑暗中传来她冷漠、生硬的声音:

“想得很少,真的。”她的声音不仅生硬,而且几乎有点轻狂。

一听这声音他的心就凉了。

“我为什么不你呢?”他似乎承认了她的指责,但很恨她这样说话。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我一直对你很好。当你刚接触我时,你是那么可怕的一个人。”

她的心疾速跳动着,几乎要令她窒息。可她仍然很坚强,在他面前毫不屈服。

“我什么时候可怕过?”他问。

“你第一次来找我时。我不得不可怜你,可那决不是。”

这句“那决不是”让他听来发疯。

“你为什么总重复说我们没有过?”他气愤地说。

“可是你并不认为你我,对吗?”她问。

他忍着怒火,一言不发。

“你不认为你能我,对吗?”她几乎嘲弄地重复道。

“是的。”他说。

“你知道你从没过我,对吗?”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指什么。”他说。

“你知道的,你知道。你很明白你没过我。你以为你过吗?”

“没有,”他脱口说。他坦率而固执,神上很空虚。

“你永远也不会我,”她摊牌道,“对吗?”

她太冷酷了,冷得可怕,让他难以忍受。

“不会。”他说。

“那,”她说,“你怎么会跟我作对呢?”

他沉默了,冷漠而绝望。“如果我能杀了她,”他心里反复说,“如果我杀了她,我就自由了。”

对他来说,似乎只有死才能解决他棘手的问题。

“你干吗要折磨我?”他问。

她双臂搂住他的脖子。

“哦,我才不想折磨你呢,”她充满怜悯地对他说,似乎是在安慰一个孩子。这一举动令他血管发凉,他对此反倒没有一点点感知。她搂住他的脖子,怜悯他,感到自己得胜了。可她对他的怜悯却象石头一样冰冷,其最沉层的动机还是出自对他的恨和对他力量的害怕,她时时都要对他进行反击。

“告诉我,说你我,”她肯求道,“说你将永远我,说呀,说呀。”

她口头上在哄骗他,可她心里却是另一回事,冷漠而有毁灭。这全是她那骄横的意志在起作用。

“你不能说你永远我吗?”她又在哄他,“说吧,就算不是真话,说吧,杰拉德,说。”

“我永远你,”他痛苦地、强迫自己重复这句话。

她飞快地吻了他。

“就算你真地说了吧。”她嘲弄道。

他站立着,象被人打了一顿。

“尽量多我,少需要我。”她半是蔑视、半是哄骗地说。

黑暗象涛一样卷过他的头脑,一高过一,他似乎觉得自己的人格全无,一分钱不值了。

“你是说你并不需要我?”他说。

“你太没完没了,没一点廉耻,没一点优雅。你太粗鲁。

你毁了我,毁了我,太可怕了。”

“太可怕了?”他重复道。

“对。你是否以为,厄秀拉走了,我可以自己住一间屋了?

你可以对他们说咱们需要一间梳妆室。”

“随你的便吧,你也可以走嘛,只要你愿意的话。”他很不情愿地把这句话吐出了口。

“我知道,”她说,“你也可以这么做。你什么时候想离开我就走好了,连招呼都不用打。”

又一股股黑漫过他的头脑,他几乎站不稳了。他感到十分疲惫,似乎必须躺在地板上不可。他脱掉衣服上了,就象一个醉汉那样怦然倒下,黑暗的海水起伏不停,他似乎就躺在海上。他就这样毫无知觉地躺在可怕的海上漂着。

最终她溜下自己的来到他身边。他笔挺地躺着,背对着她。他似乎毫无知觉。

她张开双臂抱住他那可怕、毫无知觉的躯体,把脸贴到他坚实的肩上。

“杰拉德,”她喃言道,“杰拉德。”

他一动也不动。她拥着他,用自己的稣胸贴着他的肩膀。她透过他的睡衣吻着他的肩。她在揣度着,他这僵硬、死一般的躯体到底怎么了。她感到惊讶,她的意志无论如何要让他说话。

“杰拉德,我亲的!”她喃言着,低头去吻他的耳朵。

她的热气有节奏地拂弄着他的耳朵,似乎缓和了他全身的紧张。她可以感到他的躯体渐渐有些放松,失去了刚才那种可怕的僵死状。她的手抓着他四肢上的肌肉一个劲着。

热血又开始在他的血管中奔腾,他的四肢放松了。

“转过身来冲着我,”她呢喃着,执著而又悲凉、绝望,但她仍以胜利者自居。

他终于屈服了,暖、灵活的身子转过来。他一下搂住了她。他感到她是那么柔软、软得出奇,于是他的双臂把她箍得更紧了。她似乎被他粉碎了,一点力气也没了,瘫在他的怀中。他的意志象宝石一样坚硬,不可战胜,什么也别想阻挡他。

她觉得他的激情实在可怕,紧张,象一股魔力一样要彻底摧毁她。她觉得这激情会杀死她的。她正在被他屠杀着。

“天啊,我的天啊,”她在他怀中呼喊着,感到生命正在消失。他在吻她,安抚她,弄得她奄奄一息,感到真的完了、死了。

“我要死了吗?我是要死了吗?”她一直在问自己。

黑夜和他都不会回答她的问题。

第二天,她身上那未被摧毁的部分仍旧与他无关,与他敌对。她没有走,而是留下来度完这个假期。可他很少让她一个人独自相处,老是象个影子一样尾随着她。他象是对她宣判的死刑,没完没了地让她“应该这样”或“不应该那样。”有时他显得很强大,而她则象一阵扫地风;有时恰恰相反。他们总是这样打着拉锯战,互为生死。

“最终,”她自己对自己说,“我会离他而去的。”

“我可以离开她的。”他在极度痛苦中对自己说。

他要自由。他甚至准备走了,把她扔在这儿。可是他的意志竟第一次在这个问题上出了病。

“我去哪儿呢?”他问自己。

“你不能自立吗?”他自以为是地问自己。

“自立!”他重复着。

他似乎觉得戈珍是可以自立的,就象盒子里的一件东西一样自我封闭、自我完善。他平静的理智认清了这一点,承认她这样是对的。可他也意识到,如果让他自己也做到这样毫无欲望地自成一体、自我完善,这需要尽最大的努力才行。他知道,他只需要再拚一把力气就可以象一块石头一样独善其身,自得其乐,自我完善。

意识到这一点,他的头脑里可怕地混乱起来。因为,不管他的意志如何努力要与世无争、自我完善,他的心里却缺少这种欲望,他无法创造这样的欲望。他看得清楚,要想生存,就得彻底脱离戈珍,只要她想离去就离开她吧,什么要求也不提,什么也不求她,让她去吧。

可如果不要求她什么,他就得落个孤家寡人的下场,落得人去屋空。一想到这,他又没了主意。另外,他也可以让步,向她乞怜。还不如杀了她算了。要不然,他干脆淡然以对,不抱什么目的地去一时放纵自己。可他天生来是个正经严肃的人,不够欢快,做不来玩世不恭的事。

他被奇怪地撕裂了。就象一个罪犯被分,献给苍天当了祭礼。他就是这样被分,献给戈珍。他怎么能把这撕裂的肉体再重合上呢?这伤口是他灵魂上一个奇妙、无比敏感的窗口,就象一朵鲜花向世间的一切开放,他通过这开放着的花朵把自己给了另一个人,一个未知的世界。这伤口暴露着,把他自己的掩饰都暴露了,让他不完整、受到局限,永远也无法成为一个完结了的生命。这伤口就象天空下开放的花朵,让他感到残酷的欢乐。他为什么要放弃它?为什么他要象刀藏进刀鞘中去那样与世隔绝呢?他本来已经象种子一样破土而出,发出新芽,喷放出生命去拥抱那未知的天空。

不管她怎么折磨他,他都要守住自己那未曾泯灭的欲望中的欢愉。他变得极为固执。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会离开她而去。一种奇特、死亡一样的渴望驱使他去追随她。她对他的生命起着决定的作用,尽避她蔑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他,可他就是赖住不走。哪怕挨她近一点也好,那样他就会对一切都有感觉:象生命的种子一样喷薄欲出、松快,感到自己的局限和希望的魔力,感到自我毁灭的神秘。

尽避他巴结她,可她仍要折磨他那颗毫无设防的心。她这同样是自己折磨自己。或许她的意志更为坚强吧。她可怕地感到,他正在撕扯她心灵上的花朵,毫无尊敬她的意思。他就象一个小男孩儿扯下苍蝇的翅膀,或扯开一朵蓓蕾去观察里面的究竟,他撕扯着她的隐私和她的生命,他会毁了她这朵不成熟的蓓蕾,把她扯得粉碎。

她在很久以后的梦中会象个纯粹的灵那样向他开放自己的蓓蕾。可现在她决不受伤害,让他把自己毁灭。于是她狠狠地向他关闭了自己的心扉。

黄昏时分,他们一起爬上高坡去看日落。他们站在和煦的微风中看着太由鹅黄变成猩红,最后消失了。东方的峰峰岭岭笼罩在玫瑰红中,在紫色的天际下象永恒的花朵在熠熠闪光,真是一大奇观。山下的世界,此时已是青光一片,而空中却是跳动着的玫瑰色。

她觉得这幅景色太美了,令她欣喜若狂。她想张开双臂拥抱这闪光、永恒的山峦,然后抱着它们死去。他也觉得这景色太美了。可他的心中没有产生任何共鸣,他只是感到一阵虚枉的苦痛。他希望这峰峦是暗淡的,不要这么美丽,从而她也就无法从这美丽的山峰中获得支柱。为什么她背叛了他,反而去拥抱那夜光?为什么她把他一个人甩在冰冷的寒风中,让死亡般的风吹着他的心,而她却独自观赏那玫瑰色的雪峰?

“那黄昏的光芒有什么好?”他问,“你为什么要对它顶礼膜拜?它对你来说难道就那么重要?”

她生气地不予理睬。

“走开,”她叫道,“让我一个人呆会儿。这太美了,太美了,”她声调奇妙,谵狂般地吟咏着。“这是我一生中见到的最美的东西。别打扰我。你自己走吧,你跟这没关系。”

他向后退了几步,让她独自一人象一尊塑像般地站在那儿,面对着闪着神秘光芒的东方发痴。那玫瑰色已经褪去,巨大的白亮亮的星星已经出现在天际。他仍在等。他决不放弃自己的渴求。

“那是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最美好的东西,”她最终转过身冲着他冷漠而无礼地说。“你竟想毁灭它,这真让我吃惊。你无法欣赏它,可你为什么要阻拦我呢?”事实上他已经毁灭了这景致,她不过是在画饼充饥。

“总有一天,”他抬头看看她轻声道,“我会在你站着看日落时毁了你,因为你是个大骗子。”

他这是在下流地吹牛皮。她心冷了,但仍旧傲慢以对。

“哈!”她说,“我不怕你的威胁!”

她跟他断绝了关系,独自死守着自己的房间。可他仍然在等待,那种耐心很出奇,他仍然对她充满渴望。

“总有一天,”他荡地对自己说,“时机一到,我就干掉她。”想到此,他不禁四肢微微发颤,就象他每次怀着激情和过多的欲望接近她时那样颤抖。

与此同时她同洛克奇怪地好上了,这真是一种可恶的背叛行径。杰拉德知道这事。可他却极有耐心地忍着,不愿意跟她闹,于是他干脆装不知道一般。可是眼看着她对那个他恨之入骨的毒虫子样的家伙亲热,他就气得浑身发抖。

只有他去滑雪时才让她独自呆一会儿。他这项运动,可她不会。他一滑上雪,他似乎就冲出了生活,冲向了彼岸。经常是他一走她就同那矮个子德国雕塑家聊上了,他们在艺术上总有谈不完的话题。

他们的观点是一致的。他们讨厌麦斯特洛维克①,对未来主义不满。他喜欢西非的木头雕塑,阿兹台克艺术及墨西哥和中美洲的艺术。他觉得荒诞不经的机械运动,违背常理的东西让他着迷。戈珍和洛克在玩着一种奇特的游戏,眉来眼去,极为猥亵,似乎他们对生活有某种奇特的理解,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才钻到了世界的中心了解了别人不敢涉足的秘密。他们之间通过奇妙的色情理解达到了共鸣,埃及和墨西哥艺术中微妙的情欲点燃了他们心中的火花。他们之间的整个游戏都是一种相互间情欲的流,只不过他们力图把这种流保持在暗示的水平上。从双方语言和动作的细微变化中,他们神上获得了极大的满足。他们之间通过暗示、表情和手势进行流。杰拉德尽避看不懂这一套,可他对此无法忍受。他是个粗人,无法理解他们流的方式——

①麦斯特洛维克(!”883—!”962),美籍南斯拉夫雕塑家。

他们依赖的是原始艺术的暗示,崇拜的是感觉的内在神秘。对他们来说艺术是真实,而生活是虚无。

“当然了,”戈珍说,“生活的确无所谓。只有人的艺术才是中心。一个人在生活中的所作所为是无所谓的事,不值什么。”

“对,太对了,”雕塑家说,“一个人在艺术上的所作所为,那才是他生命的呼吸。一个人在生活中的所作所为是微不足道的,只有俗人们才会为之小题大作。”

真奇怪,戈珍在这种流中获得了莫大的快乐与自由。她觉得自己从此永远站稳了脚根。相比之下,杰拉德是那种俗人。在她的生活中只是倏忽即逝的东西,除了她搞艺术时,她不会感到。她想起了克利奥帕特拉①,她一定是一位艺术家,她吸取了男人的华,获得了最高级的享受,然后把糟粕抛掉。她还想起玛丽·斯图亚特②和了不起的伊丽欧诺拉·塔斯③,她每演完戏后就去和她的情人们做,气喘吁吁之景可想而知。她们是庸俗的恋者先躯。归根结底,情人不过是这种微妙感受、这种女艺术——感官理解的完美知识——的燃料,燃起人们的狂热之情——

①埃及女王。

②苏格兰女王。

③塔斯(!”859—!”924),意大利女伶,20年代在欧美出名。

一天晚上,杰拉德同洛克争论意大利和特利波利问题。杰拉德正处在奇怪的一触即燃状态中,洛克很激动。表面上这是在斗嘴,其实是两个男人之间的神战。戈珍看得出,整个过程中杰拉德都对洛克表现出英国式的傲慢。尽避杰拉德浑身颤抖着,眼睛冒火,满面通红,可在争论中他却显出一副粗野的傲慢相,这副样子让戈珍怒火中烧,洛克忍无可忍。杰拉德的话句句崭钉截铁,不容置疑,德国人不管说句什么都让他看不起,被认为是说八道。

最后洛克无可奈何地举手投降,耸耸肩表示休战,那表情很有讽刺意味,象个孩子一样向戈珍求援。

“太太,您看——”他说。

“别叫我太太好吧?”戈珍叫道,她面红耳赤,眼里冒火。她看上去活象一个美杜萨①。她大喊大叫,让别人都惊讶不已——

①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怪,被其目光触及者即化为石头。

“请别称我克里奇太太。”她大叫。

这种称呼特别一出自洛克之口就让她感到难以忍受,象是一种污辱,让她感到难堪。

两个男人惊讶地看着她。杰拉德的脸都白了。

“那让我怎么称呼呢?”洛克不怀好意地轻声问。

“反正别叫这个,”她嗫嚅着,脸都红了。“至少不能叫这个。”

她从洛克的表情上看出他明白了。她不是克里奇太太,这说明大问题了。

“叫您小姐好吗?”他恶作剧般地问。

“我还没结婚呢。”她颇为傲慢地说。

她的心象一只受惊的鸟儿在狂跳。她知道她这下害了杰拉德,有点不忍心。

杰拉德笔直地坐着,脸色苍白但表情平静,象一尊雕塑。他没注意她,也没注意洛克,谁他都没注意。他只是纹丝不动地坐着。洛克此时躲在一边,垂着头向上翻着眼皮看他们。

戈珍不知说什么好,为此心里着实难过,她无法缓和一下这里的空气。她挤挤眼笑着心照不宣地看看杰拉德,几乎是在讽刺他。

“尊重事实吧,”她说着做个鬼脸。

可现在她又一次受着他的控制,因为她给了他这样的打击,因为她毁了他,她不知道他怎么能承受这个打击。她看着他,发现他很有意思。一时间她对洛克都不感兴趣了。

杰拉德最后站起身,款款地走到教授跟前同他谈论起哥德来。

杰拉德今晚这么好对付引起了她的好奇心。他似乎没生气、也不反感,看上去纯洁得出奇,真帅。他有时一显出这副若即若离的样子她就着迷。

这一晚,她一直懊恼地等待着。她想他会躲着她或做出点什么迹象来。可他却跟她毫无感情地说几句话,就象跟屋里任何一个别人说话一样。他的心里很宁静,很超脱。

她向他的房间走去,心里得发疯。他是那么美,让她无法接近。他吻了她,他是她的,这令她十分惬意。可他没有清醒过来,仍然显得那么遥远、毫无感知。她想对他说什么,可他那副纯真、毫无感知的样子让她无法开口。这上她感到痛苦,她又闷闷不乐起来。

到了第二天早晨,他开始用有点厌恶的眼神看她,目光中透出某种恐怖与仇恨的神情。她又恢复了原先的面目。可他仍然没有勇气跟她斗。

现在洛克正在等她。这位自我与世隔绝的人终于感到有这样一个女人,他可以从她那儿得到点什么。他一直不安地等着跟她说话,想方设法接近她。她的身影令他激动不已,他狡猾地接近她,似乎她身上有什么看不见的吸引力。

他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比杰拉德差。杰拉德是个局外人。洛克嫉恨的是他的富有,傲慢和漂亮的外表。这些东西——财富、社会地位的高贵和俊美的外表都是外在的东西。要想接近戈珍这样的女人,洛克可是有着杰拉德做梦也想不到的招术。

杰拉德怎么能满足戈珍这样的能人呢?他以为骄傲、主人般的意志和强健的体魄能起作用吗?洛克有办法,他懂得满足女人的秘密武器。最大的力量是要细腻、会随机应变而不是盲目地攻击。他洛克深谙此道,而杰拉德却一窍不通。他洛克可以探入到女人的心中,杰拉德却压根儿不摸门。在女人这座神秘庙宇中,杰拉德不是洛克的对手,洛克能够深入到女人黑暗的内心深处,在那里寻到她的神并与之进行较量。他是蜷缩在生命中心的蛇。

女人到底需要什么呢?只是求得在人类社会中满足自己的野心吗?或者说是在与善中求得伴侣?她需要“善”吗?只有傻瓜才相信戈珍会需要“善”。她这样只是一种表面现象。跨过门槛,你会发现她对社会抱着全然一种愤世嫉俗的态度。一进入她灵魂深处,你就会闻到刺鼻的腐蚀气,看到一股黑暗的欲火和一种活生生的微妙的社会批判意识,她认为社会扭曲了,社会是可怕的。

那么,她还需要什么?难道只有纯粹盲目的激情才能满足她?不,不是这个,而是在变形的极端感受中难言的快感。这是黑暗中进行的变形过程中一种顽强的意志同她的顽强意志相撞后获得的快感,这是最终的,难以言表的分解与裂变。可在这整个过程中,她表面上却毫不动声色,不流露出一丝情感来。

可是在两个特定的世人之间,感觉体验的范围是有限的。情欲反应的高xdx潮一旦冲向某个方向就终结了,它不会再有进展。只有重复是可能的,或者是对立双方分手,或者是一方屈服于另一方,或者以死而告终。

杰拉德已经穿透了戈珍灵魂的全部外层。对戈珍来说,杰拉德是现存世界的最关键人物,是她那个男人世界的终点。她通过他了解了世界并与世界断绝了关系。一旦彻底认识了他;她就又象亚历山大大帝一样去寻找新的世界。可是没有新世界,没有别的男人,只有生物,只有洛克这样最后的小生物。对她来说这个世界完了,只剩下了个人内心的黑暗,自我中的感知,最终变形中猥亵的宗教神秘。这神秘的磨擦运动将生命强大的有机体可怕地变形了。

戈珍懂得这一切,凭的是她的下意识而不是她的头脑。她知道她下一步怎么走——她知道离开杰拉德以后走向何方。她怕杰拉德,怕他杀了她。可她不愿意让人杀死。仍有一缕细丝将她跟他连在一起。她用不着以自己的一死来斩断这根线。她还有更远的路可走,有更美的东西要她去体验,在她死之前她还有很多不可名状的微妙感觉需要体验。

杰拉德不配体验最终的微妙感觉。他无法触及她的敏感点。可是他那粗野的打击无法刺中的地方却让洛克那昆虫一样的理解力象小刀一样一点点触到了。至少现在是她摆脱一个人投入另一个人的怀抱的时候了——投向那个生物,那个最终的艺术家。她知道,在洛克的心灵深处他与一切都无关,对他来说没有天、没有地、也没有地狱。他没有忠诚朋友,也不追随别人。他只是独善其身,离群索居,我行我素。

可杰拉德的心却依然留恋着外界,留恋着别人。他的局限就在于此。他有他的局限,受着必然的限制,他需要善,需要正义,需要与自己的最高目标成为一体。这最高目标也许就是对死亡过程的完美细腻的体验同时保持自己的意志不受损害,可是他做不到。这就是他的局限

自从戈珍否认了她同杰拉德的夫妻关系,洛克隐约感到些儿胜利。这位艺术家似乎象个飞旋着的鸟随时准备扑向戈珍。但他并没有鲁莽地扑向戈珍,他从来都不会在错误的时机出击。不过,他那黑暗中的本能很自信,神秘地与她产生感应,两人心照不宣。

他们两天以来一直讨论着艺术和生活,两个人谈得十分投机。他们赞美往惜的东西,对过去的成就表现出多愁善感、孩子气的欣喜。他们特别喜欢十八世纪末叶,那是哥德、雪莱和莫扎特的时代。

他们品味着过去,欣赏着过去的伟人,就象把玩着象棋和活动木偶,从中获得快乐。他们把所有的伟人都排在木偶戏中,由他们掌握剧情。至于未来,他们谁也没提一个字,偶尔戏谑地说梦道,人会发明一场可笑的灾难来毁灭世界:某个人会发明一种炸药把世界炸成两半,每一半都朝着相反的方向飞去,弄得地球上的人惊慌不已。或着地球上的人分成了两派,每一派都认为自己是完美正确的,而对方是错的,应该被毁掉,于是世界的又一种末日来临了。洛克则做了这样一个可怕的梦:地球变凉了,冰天雪地,只有北极熊、白狐这样的白色生物能够生存,人则象可怕的白色雪鸟在残酷的冰雪世界中抗挣着。

除了编排这样的故事以外,他们从不谈论未来。他们最喜欢嘲弄般地想象世界的毁灭,或着很伤感地把玩过去。他们要伤感而快活地重建起那个世界:魏玛的哥德,穷困而忠于人的席勒,或再见到颤抖的让·雅克·卢梭,芬尼的伏尔泰或朗读自己诗歌的腓烈特大帝。

他们一聊就是几个小时,谈文学、雕塑和绘画,深情地谈论米莱克斯曼①、布莱克②、弗赛利③、费尔巴哈④和伯克林⑤。他们觉得这些伟大艺术家的生涯可以谈上一辈子。不过他们更喜欢谈论十八和十九世纪的伟人——

①弗莱克斯曼(!”755~!”826),英国雕刻家。

②布莱克(!”757~!”827),英国诗人、画家。

③弗赛利(!”74!”~!”825),瑞典画家。

④费尔巴哈(!”804~!”872),德国哲学家。

⑤伯克林(!”827~!”90!”),瑞士画家。

他们用几种语言混合着谈,主要讲法语。可他总是在每句话的最后结结巴巴地讲一点英语,并用德语下结论。而她则灵活地随便用什么语言结束自己的句子。她特别喜欢这样的谈话。尽是奇妙的语句、双关语,朦朦胧胧的。用三种不同色彩的语言丝线织成的对话真让她感到快活。

整个谈过程中,这两个人围绕着一看不见的火焰徘徊不前。他想要这火,可又迟疑不前。她也想,可她又想扑灭这火,永远扑灭它,因为她还有点怜悯杰拉德,还跟杰拉德藕断丝连。最重要的是,一想起跟杰拉德的关系,她就感伤起来,可怜自己。就因为过去发生的一切,她感到被一种永恒,看不见的线拴在他身上——就因为过去的一切,就因为那个夜晚他第一次来找她,疯狂地闯进她的卧室,因为——

杰拉德渐渐地厌恶起洛克来,恨透了他。他并没有拿他当一回事,只是看不起他罢了。可是他感觉得出戈珍受了这个小矮子的影响。只有这一点把他气疯了。洛克的身影、洛克的生命竟统治了戈珍,这还得了!

“那小歹徒怎么会迷住你的呢?”他有一天非常迷惑不解地问。他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压根儿看不出洛克何以迷人、何以值得人看一眼。杰拉德试图在洛克身上找到一些足以使女人迷恋的英俊或高贵处。可没有,他只让杰拉德感到恶心,象个虫子一样让人恶心。

戈珍的脸红了。这种攻击她永远也不会原谅。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反问,“天啊,没跟你结婚真是一大幸事!”

她那蔑视的腔调镇住了他,噎得他一下子说不上话来。但他马上又缓过气来。

“告诉我,只要告诉我就行,”他压低嗓音险地说:“告诉我,他哪一点迷上了你。”

“我并没有让他迷住。”她冷漠、单纯地反驳他。

“是的,你是让他给迷住了。你让那条小吧巴蛇给迷住了,就象一只小鸟随时准备跳进它的口中。”

她气愤地看着他。

“我不跟你说话。”她说。

“你跟我说话这没关系。”他说,“这并未改变你要跪在那只小虫子跟前吻他的脚这个事实。我不想阻拦你这样做,去吧,跪下去吻他的脚。可我想知道是什么迷住了你,是什么?”

她沉默着,气坏了。

“你怎么敢对我吹子瞪眼?”她大叫道,“你竟敢这样,你这个面首,你还想欺负我。你有什么权利欺负我?”

他脸色熬白。从他的目光中她看得出,她得受这条狼的控制。因为她受着他的控制,她恨他,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杀了他。在她的想象中她已经杀了这个站在面前的男人。

“这不是什么权利的问题,”杰拉德说着坐在椅子中。她看着他身体动作的变化,他紧张的身体机械地动着,象被什么魔力驱使着。她对他的恨中带有几分蔑视。

“这不是我对你有什么权利的问题,当然我有,请记住。我只想知道的是,是什么东西让你屈从于楼下的那个下流雕塑家,是什么让你象个可怜的虫子一样崇拜他?我想知道你在追求什么。”

她站到窗边去听他说话。然后转过身来。

“是吗?”她极随便、极果断地说,“你想知道他吗?因为他理解女人,因为他不愚蠢。就这么回事。”

杰拉德脸上露出一丝奇怪、歹毒、牲口一样的笑容。

“是什么样的理解呢?”他说,“那是一个跳蚤的理解,一个长着象鼻蹦蹦跳跳的跳蚤。你为什么屈从于一个跳蚤呢?”

戈珍头脑中想起了布莱克对跳蚤的灵魂的描述。她想用这种描述来刻画洛克。布莱克也是个小丑。可是他应该回答杰拉德的问题。

“你不以为一个跳蚤的理解比一个傻瓜的理解更有意思吗?”她问。

“一个傻瓜!”他重复道。

“一个傻瓜,一个自以为是的傻瓜,一个笨蛋。”她说完又加了一个德文词。

“你是管我叫傻瓜吗?”他问,“好吧,当傻瓜不是比当楼下那样的跳蚤更好吗?”

她看看他。他那种愚蠢相让她讨厌。

“你最后那句话露了真相。”她说。

他坐着,茫然无措。

“我这就走。”他说。

她开始进攻他了。

“请记住,”她说,“我完全不靠你,完全。你做你的安排,我做我的。”

他在思量着。

“你的意思是从现在起我们就谁也不认谁了?”

她犹豫一下,脸红了。他给她设下了圈套,迫使她上当。

她转过身冲他说:

“谁也不认谁,这永远不可能。如果你想自做主张,我希望你明白你是自由的,压根儿用不着考虑我。”

她的话暗示她还需要他,仅这么一点点暗示就足以激起他的激情。他坐在那里,体内产生了变化,血管中不由自主地荡起一股热血。他的心呻吟着,可是他喜欢这样。他明亮的眼睛看着她,他在等她。

她立即就明白了,不由得厌恶地打起冷战。都这种时候了,他凭什么还那么目光热切地期待她?他们刚才说的那些话难道还不够把他们彻底分开、让他们的心冷却吗?可他还在对她满怀着期待呢。

她有点手足无措了,偏着头说:

“只要我有什么变化,我会告诉你的——”

说完她就走了出去。

他茫然地坐在屋里,极端失望,这失望感似乎渐渐地毁灭了他的理解力。可是他的潜意识仍在耐心地等待着。他一动不动,没有思想,没有感知,就这样坐了好半天。然后他站起身到楼下去同一位大学生下棋。他此时神情很爽朗,显出一副天真烂漫相。他这种样子令戈珍很不安,令她害怕,她真恨他这德行。

在这之后,从没问过她个人问题的洛克开始打听她的情况了。

“你没结婚,对吗?”

她凝视着他。

“根本没有,”她很有分寸地回答。洛克笑了,脸上挤出奇特的表情。他的前额上飘着一缕细发。戈珍注意到他的皮肤、手和手腕都是发亮的棕色。他那双手似乎握得很紧。他象一块黄玉闪着透明的棕色光泽。

“很好嘛。”他说。

他得有点勇气才敢往下问。

“伯金太太是你姐姐?”

“对。”

“她结婚了吗?”

“结了。”

“父母还健在吗?”

“在。”戈珍说。

接着她简单地告诉他她现在的处境。他一直凝视着她,目光很好奇。

“是这样!”他吃惊地说,“那克里奇先生很富吗?”

“对,很富,他是个煤矿主。”

“你们朋友多久了?”

“好几个月了。”

一阵沉默。

“真的,我感到吃惊,”他终于说,“英国人,我原来以为很冷漠。你离开这儿以后打算做什么?”

“我打算做什么?”她重复道。

“对。你不能再回去教书了。不能。”他耸耸肩道,“那是不可能的。让那些什么都干不成的恶棍去干那种事吧。你,你知道,你是个非凡的女子,了不起的女。为什么要否认这一点?为什么要有疑问?你是个非凡的女人,为什么要走别人的老路,过普通人的生活?”

戈珍看着他的手,绯红了脸。她很高兴他那么坦率地说她是个非凡的女。他说这话不是要讨好她,要知道他是个有主见,讲话很客观的人。他这样说,就跟他在说一尊雕塑是非凡的一样,因为他认为怎样就是怎样。

听他这样说她很感动。别人总喜欢用一种尺度和模式去衡量一切。在英国,十足的平凡就是美德。听人说她非凡,她感到如释重负。从此她再也不用为那些俗气的标准发愁了。

“你知道,”他说,“我可是一文不名。”

“哦,钱!”他耸起肩道,“人长大了以后,钱是为你效劳的。只是年轻时难以有钱。别为钱犯愁,弄钱很容易。”

“是吗?”她笑道。

“总是这样。只要你要,杰拉德家会给你一笔钱的——”

她的脸红透了。

“我会向任何一个人要,”她很艰难地说,“但就是不向他要。”

洛克凝视着她。

“好,”他说。“就算向别人要吧。只是不要回那个英国去,别再回那所学校。别去,别那么傻。”

又一阵沉默。他不敢要她跟他走,他甚至不敢肯定她会需要他。再说她也怕他提这样的要求。他珍惜自己的孤独,很怕别人分享他的生活,甚至一天也不行。

“我唯一了解的别处就是巴黎,”她说,“可我无法忍受巴黎。”

她睁大眼睛死死地盯住洛克。洛克垂下头把脸扭向一旁。

“巴黎,不行!”他说,“陷入的信仰、最新式的主义和新的崇拜基督热中,还不如整天骑旋转木马的好。不过,你可以去德累斯顿。我在那儿有一间画室,我可以给你一份工作,哦,很容易干的工作。尽避我还没看过你的作品,可我相信你行。到德累斯顿来吧,那可是个好地方,你想过的城市生活可以在那儿找到。你在那儿可以得到一切,不会有巴黎的愚昧和慕尼黑的啤酒。”

他坐着,冷静地看着她。她就喜欢他跟她说话时那种坦率劲儿,就象在自言自语。他是她的艺术伙伴,但首先是她的同伴。

“不行,巴黎,”他又说,“巴黎让我恶心。呸,情,我讨厌它。情,情,情,用哪种语言讲出这个词来都招人厌恶。女人和,再没有比这个更让人腻味的了。”他大叫着。

“我也是这么想。”她说。

“讨厌”他重复道,“我戴这顶帽子或那顶帽子这有什么关系。也是这样。我不需要戴什么帽子,怎么舒服怎么来。如果情让我不方便,我就不去。对你说吧,太太,”他向她凑过来,迅速打了一个手式,似乎要把什么打到一边去,“小姐,别介意,我告诉你吧,为了得到一个聪明的小伙伴,我会付出一切,包括你全部的。”他目光炯炯、沉沉地看着她。“你明白吗?”他微微一笑。“不管她年龄多大,一百岁,一千岁,对我来说都一样,只要她能理解就行。”说着他猛地闭上了眼睛。

戈珍又一次感到被冒犯了。他难道不认为她长得漂亮吗?

她突然笑道:

“我得再等二十年才符合你的条件,”她说。“我十分丑,对吗?”

他突然以一个艺术家的眼光审视着她。

“你很美,”他说,“我很为这个高兴。可不是这么回事,不是,”他叫着强调,这让她有点得意起来。“你美,是因为你有智慧,你悟好。而我,是个提不起来的人。那好!那就别要求我变得强壮、健美。可是,我,”他很奇怪地把手放在嘴上,“我在找情妇,我是找你作情妇,因为你在智慧上跟我匹配。明白吗?”

“是的,”她说,“我明白。”

“至于情,”他打个手式似乎要扔掉什么讨厌的东西,“是无关紧要的,无关紧要。今晚我喝白葡萄酒或不喝酒有什么关系?没关系,没关系嘛。所以,情与偷情,今天与明天甚至永远,这都是一回事,都没关系,跟喝不喝白葡萄酒一样。”

他说完这话绝望地垂下头去。戈珍凝视着他。她的脸变得苍白。

突然她伸出手拉住他的手。

“说得对,”她尖着嗓子激动地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最主要的是理解。”

他抬头胆怯地看着她。然后郁地点点头。她松开了他的手:原来他竟没有一丝反应。他们沉默地坐着。

“你知道吗,”他黑色的目光盯着她象在预言什么似地说:

“你和我的命运,会织在一起,直到——”他做个鬼脸打住了。

“直到什么时候?”她的脸和嘴唇都变得苍白起来。她对这类恶劣的预言总是很敏感,可他只是一个劲儿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

杰拉德去滑雪,直到黄昏才回来,没有吃上她下午四点准备的茶点。雪质很好,他一直滑了好长时间。他独自一人在雪坡背上滑着,他爬得很高,直到能看到五英里外的山口,看到山顶上半陷在雪中的玛丽安乎特旅馆,还可以看到远处的深谷和暮霭中的松林。那条路通向她的家,可一想起家他就感到恶心。你尽可以滑下去,滑到山口下古老的大路上去。可为什么要到路上去呢?一想到重返人世间他就恶心。他应该在雪山上呆上一辈子。他一个人曾经很幸福,独自在山上,飞快地滑雪,架着雪橇飞越过覆盖着晶莹白雪的黑色岩石。

可是他感到心头愈来愈发凉。他已经开始不那么耐心、不那么单纯,他又要被可怕的激情所折磨。

于是他很不情愿地浑身沾着白雪来到空谷间的房子前,象个怪雪人。他看到屋里亮着桔黄色的灯光,他踌躇了,他很不愿意进去碰上那帮人、听他们吵吵闹闹、看他们那杂乱的身影。他感到他的心头一片空虚,忽而又感到一阵冰凉。

一看到戈珍,他的心不禁发颤。戈珍在德国人面前显得极为高雅,很大度地冲他们微笑着。他心中立时涌上一个念头:杀死她。整个晚上他都心不在焉,头脑里恍恍惚惚想着雪和他的激情。他一直在想要掐死她,把她体内的每一点生命火花都挤出来,直至她一动不动地躺倒,浑身柔软,永远象一堆软躺在他的手掌中,那将会满足他极大的情欲。那样的话他就从此永远占有了她,那将是情欲的高峰和终点。

戈珍并没意识到他现在做何感想,只觉得他仍象平素一样文静、和。他这种和的样子甚至让她觉得自己对他太野蛮了一些。

她来到他屋里时正赶上他宽衣。她根本没注意到他眼中那仇恨的奇怪光芒。她倒剪着手站在门后。

“我在想,杰拉德,”她那种漠然的样子简直是对他的辱没,“我不回英国了。”

“哦?”他说,“那你去哪儿呢?”

她对这个问题置之不理。她仍按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我看不出回去有什么好,”她继续说,‘我和你之间就算了结了”

她停住话头等他说话。可他什么也没说。他只顾喃喃自语:“了结了,是吗?我相信了结了。可还没完。记住这还没完。我们得让它完蛋才行。得有个结论,有个尾。”

他自言自语着,但没大声说什么。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她接着说,“我从不后悔什么——”。我希望你也别后悔什么——”

她在等他开口。

“哦,我什么都不后悔。”他随和地说。

“那好,”她回答,“那好。那就是说,咱们谁也不后悔什么,算我们活该。”

“活该。”他漫无目的地说。

她停了停,理清了思绪。

“咱们的努力是一个失败,”她说,“不过我们还可以在别的方面再试试。”

他生气了。似乎她是在挑逗他,激他。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什么努力?”他问。

“努力成为情人啊,”她说,她有点不好意思,但又装作不屑一顾的样子。

“我们做情人的努力是个失败吗?”他大声重复道。他心里在说:“我要杀了她,就在这儿。非杀了她不可。”

他已经变得杀气腾腾了。可她却没看出来。

“难道不是吗?”她问,“你以为成功吗?”

这种污辱象一火烧着他的血管,这种问题提得是那么轻浮。

“总有点成功之处吧,我说的是我们的友谊,”他回答,“可能,有成功之处。”

他说最后一句话时顿了顿。甚至刚开始这句话时他都不知道将要说什么。他知道他们从未成功过。

“不对,”她说,“你无法。”

“你呢?”他问。

她的两只黑眼睛象两盘黑色的月亮在盯着他。

“我无法你,”她一语道出了冷酷的真实。

他的头脑忽地一黑,身体不禁晃动了一下,他的心燃烧起来了。他的意识流向他的手腕,流向他的手心。他一个心眼儿要杀死她。他的手腕在燃烧,直到掐死她他才会感到满足。

就在他冲向她之前,她明白了,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随后她闪电般地夺门而出。她冲进她的房间,把门反锁起来。她怕,但心里又很自信。她知道她的生命正在深渊的边缘上颤抖。可奇怪的是,她自以为很保险。她知道她的机智可以战胜他。

她站在自己屋里激动不已。她知道她会战胜他的。她可以依赖自己的理智和智慧。可现在她明白,这是一场殊死的搏斗。稍稍跌个跤她就会失足。她只觉得一阵奇特、紧张、愈来愈烈的恶心,就象一个人从高处往下跌一样,可她不往下看,不承认自己的恐惧。

“我后天就得离开这里。”她心里说。

她要让杰拉德知道她不怕他,如果她这就跑说明她怕他了。其实她并不怕他。她知道这就是避免他在肉体上伤害她的武器。就是比力气她也不怕他。她想向他证明这一点。她要证明,不管他怎么样她都不怕他;她要证明,她可以永远离开他。但是她也知道,他们之间的这场可怕斗争是没完没了的。她自己得自信才行。不顾她心里有多少恐惧,她不能怕他,不能让他吓倒。他永远也别想吓倒她,别想控制她,别想对她有什么权利。她要坚持这几点,要向他证明这些。一旦证明了这些,她就永远自由了。

可现在她既没问他,也没向她自己证明这些。她现在仍然无法跟他分开。她坐在上用被子裹住自己,一坐就是好几小时,没完没了地沉思着,可似乎她永远也理不清自己的思绪。

“他似乎并不是真我,”她自言自语道。他不我。他遇上哪个女人都要让人家上他。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这样做了。可他在每个女人面前都施展他的男魅力,表现他强烈的欲望,他想让每个女人都觉得有他这个大情人是多么美好。他故意不注意女人,这是他的一个把戏。其实他没有不注意她们的时候。他就象一只公鸡,在五十个女人面前高视阔步,全把她们的心俘虏。可他这种唐·璜式的样子并不让我感兴趣。我要当个女唐·璜会比他当唐·璜强百倍。他让我讨厌。他的男子气让我讨厌。没有人比他更讨厌、更蠢、更娇傲得发傻了。真的,这些男人们不知天高地厚,真可笑,这群骄傲的小东西。

“他们都一个德行,看看伯金吧。他们都是些自以为是其实很不怎么样的人。的确是这样,正因为他们能力有限,生卑下他们才变得如此自傲。

“洛克比杰拉德要强上千倍。杰拉德没什么出息,没什么出路了。他只能在旧磨房里推一辈子碾子。可碾子下面并没有粮食。碾呀一个劲儿地碾,却什么都没碾出来——就是说同样的话,相信同样的事,干同样的事,没有变化。我的天,连石头都不会有这种耐的。

“我并不崇拜洛克,但不管怎么说他是个自由的人。他并不摆大男子主义架子。他并不那么忠诚地推那架旧碾子。天啊,一想起杰拉德和他的工作——贝多弗的公务和煤矿,我就感到恶心。我跟这有什么关系,跟他有什么关系,他还以为他可以做女人的情人呢!你还不如把一根自鸣得意的电线杆当情人。这些男人,他们永恒的工作,还有上帝赐给他们的磨盘,他们在没完没了地拉着磨,却什么也没有出来!这可太讨厌、太讨厌了。我怎么能看重他呢?!

“至少在德累斯顿你就可以摆脱这些了。会有些有趣的事让你做。去看看音乐舞蹈和演出,听德国歌剧,看德国戏剧,那会多么有趣!加入德国放荡的生活行列会十分有意思。洛克是个艺术家,是个自由的人。人可以摆脱许多东西,这很重要,摆脱许多重复进行的可恶的庸俗行为、庸俗语言和庸俗的姿态。我并不自欺欺人地以为可以在德累斯顿找到长生不老的仙药。我知道这不可能。可是我可以摆脱那些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子女、自己的熟人、自己的这个、自己的那个的人们。我将与那些没有财产、没有家、没有家仆的人为伍,我们不要身份、地位和阶层,不要朋友圈子。哦,天啊,一圈又一圈的人,让人的头脑象闹钟一样转,疯狂地象机器一样毫无意义地空转。我真恨生活,恨这一切。我真恨这些杰拉德们,他们什么也不能给予。

“肖特兰兹!天啊!想想生活在那儿是种什么滋味!一周,又一周,又一周,周而复始——

“不,不能去想它,太让人无法承受——”

她想不下去了,真吓怕了,实在不忍再想下去了。

一想起日复一日的机械运动,这样一天天无穷地继续下去,她就要发疯。时间嘀嘀嗒嗒地过去了,表针在转动,转走了时光。啊,天啊,想想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吧。可谁也躲不了,逃不了。

她几乎希望杰拉德和她在一起,把她从这些思乱想中拯救出来。哦,她独自一人躺在那儿,听着表针在嗒嗒响着,这有多么可怕呀。全部的生活,全部的生活都化作了这嘀嘀嗒嗒,嘀嘀嗒嗒声,然后敲响了,一个小时,随后又是绵绵不断的嘀嘀嗒嗒声,指针在滑动。

杰拉德无法拯救她。因为他的身体、他的动作、他的生命也是这种嘀嘀嗒嗒声,同样象指针在表面上机械、可怕地滑过。他的吻,他的拥抱也是如此。她可以听得出他身上发出的嘀嘀嗒嗒声。

哈——哈,她自嘲地笑了,她感到太可怕,她要用笑来把恐惧驱赶走。哈——哈,这象疯了一样,真的,真的呀。

她突然这样想:某天早晨,当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头发全白了,她会不会大吃一惊?她常常感到自己的头发正在变白,因为她想得太多,情感太凝重了。可她的头发依旧是棕色的,她仍然是她自己,看上去很健康。

可能她是健康的。可能就是因为她健康她才能直面现实。如果她病病恹恹,她就会陷入梦幻中不能自拔。她没法逃避现实。她必须总要睁大眼睛、明明白白,永远也无法逃避,现在她就面临着钟面一样的生活。如果她象在车站上那样转过身去看看书亭,可她的心还是能够看到那面白色的大钟。她翻弄书页或做小泥人也白搭。她知道她并不是真地在读书,不是真地在工作。她是在看看自己的手指头拨弄着时钟,那指针在机械、单调、永无止境地转着。她从来没有真正生活过,她只是在观察生活。的确,她就象一只小钟,面对着永恒这座大钟,她既庄重又放纵,或着说既放纵又庄重。

她给自己勾勒的这幅图很令自己满意。她的脸不是很象一座钟吗?——圆圆的,时常苍白,缺少表情,她应该站起身看看镜子中的自己,可一想到自己的脸象一面钟,她就极为恐惧,赶忙去想点别的什么。

哦,为什么没有人对她友善一点?为什么没有人把她揽入怀中拥着她,让她歇一歇,好好儿、安安静静地歇一歇?啊,为什么没有人把她抱在怀中,牢牢地抱在怀中让她睡上一觉?她总是睡不安生,总是睡不实在,无法松口气,平平安安地睡。啊,她怎么能忍受这个,怎么能忍受这种无边无尽,永恒的紧张?

杰拉德!他能搂住她,用他的臂膀保护她安睡吗?哈!他也需要人安排他安睡,可怜的杰拉德。他需要的就是这个。他的所做所为就是给她增加重负,他在身边,她睡得就难受,他让她的不眠之夜更疲劳,让她睡不好。或许他反倒因此能睡好?也许是。这就是他要从她那里得到的,就象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或许这就是他激情的秘密,就是他对她永不熄灭的欲火——他需要她安顿他入睡。

这算什么!难道她是他的母亲不成?她并没有让一个需要她昼夜伺候的孩子来当她的情人。她看不起他,看不上他,心肠变硬了。这个唐·璜却原来是一个夜间哭闹的孩子。

哦,她真仇恨夜里哭叫的孩子,她真想把这个孩子痛痛快地杀死算了。她要将他窒息,然后把他埋掉,就象海蒂·索莱尔所做的那样①。没错,海蒂·索莱尔的孩子是个夜哭郎,没错,亚瑟·唐尼桑恩的孩子就是这样的。哈,亚瑟·唐尼桑恩们,杰拉德们。白天他们是那么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可到晚上却成了哭叫的婴儿。让他们都变成机器吧,变吧。让他们成为工具,纯粹的机器,让他们纯粹的意志象钟表一样永远重复运动。让他们成为一架巨大机器的完整零件,不停地转动吧。让杰拉德去管他的企业吧,他会感到满意,就象一辆来回往返的独轮车,她一直看着他这样做——

①英国女作家乔治·艾略特的小说《亚当·贝德》中的人物。农家女海蒂为庄园主的孙子亚瑟所诱骗,生一婴儿后弃之林中。

独轮车,可怜的轮子,就是企业的缩影。然后是双轮车,四轮卡车,八个轮子的辅助机车,十六个轮子的卷扬机,一直发展下去,直到一千个轮子的联合采矿机,然后是管三千个轮子的电工,管二万个轮子的井下经理,管十万个轮子的总经理,最后是管着一百万个轮子的齿轮和车轴的杰拉德。

可怜的杰拉德,他要管这么多轮子!他比一座密记时表还要密。可是天啊,这可真让人乏味!真乏味,天啊!一座密记时表,一只甲壳虫,一想这些她就会讨厌得头昏。要数,要考虑,要算计那么多的轮子!被了,够了,人处理复杂事的能力是有限的。不过也不一定。

此时杰拉德正坐在他屋里读书。戈珍一离去,他的欲望就没了,人也痴呆起来。他在边傻呆呆地一坐就是一小时,头脑里忽闪忽闪地冒出些想法。可他没有动,垂着头一动不动地坐了好久。

等他抬起头时,发现到了入寝时间了。他浑身发冷,在黑暗中躺下。

可他不能忍受这黑暗。这周围的黑暗要让他发疯。于是他站起身来点亮了灯。他坐着凝视前方,既没想戈珍也没想别的事。

突然他下楼去了,在找一本书。他害怕黑夜的来临,他无法入睡。他知道,不眠之夜中恐惧地凝视着时光流逝让他太无法忍受了。

他象一尊雕塑一样坐在上读书,一读就是好几小时。他的头脑很敏捷,一门心思读着,身体竟全失去了感知。他就这样毫无感知地读了一个通霄,等到早晨,他已经疲力竭,对自己都感到恶心了,于是倒头睡了两个小时。

等他起以后,他已变得力充沛。戈珍不怎么跟他说话,只是在喝咖啡时说:

“我明儿就走。”

“咱们是否保全一下面子,一起到了因斯布鲁克再分手?”

他问。

“或许吧。”她说。

她一边呷着咖啡一边说“或许”,说话时吸气的声音让他感到恶心。他马上站起身离她而去。

他去安排第二天启程的事。然后他带了一些食物,准备去滑一天雪。他对维特说他可能到玛丽安乎特旅馆去,也可能到山下的村子里去。

对戈珍来说,这一天象春天一样充满希望。她感到一种松快,感到一股新的生命之泉在体内涌将上来。她优哉游哉地打点行李,看看书,试试各式各样的衣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她感到很快活。她感到新的生命注入了她的体内,为此她象个孩子一样高兴。她柔软的体态,仪态万方的身影和幸福的表情招得人人喜。可这种外表下却是死亡。

下午她得跟洛克一起出去。明天对她来说依旧很朦胧。为此她感到颇为欣喜。她或许会跟杰拉德一起去英国,或许会跟洛克去德累斯顿,或许去慕尼黑的一位女朋友那儿。明天可能会发生任何事。而今天则是一切可能的开端——雪白,闪光的开端。所有的前景都吸引着她——美好的、闪光的、难以断定的魅力,这是纯粹的幻想。一切都是可能的——因为死是不可避免的,除了死别的都是不可能的。

她不想让什么东西得到实现,不想让它们有具体的形体。她突然想明天走,进入一个新的轨道,这全然出自某种偶然因素。所以,尽避她想最后一次同洛克到雪野中去逛逛,但她并不拿这当成一回事来对待。

洛克也不是个一本正经的人。他头戴棕色的天鹅绒帽,整个头看上去象栗子一样圆。宽大的帽边松松地盖住耳朵,一缕黑头发在他那顽皮的黑眼睛上飘舞着,小小的脸上透明的脸皮挤到一起象在做鬼脸。他这副样子看上去就象个没长大的人,一只蝙蝠。这副身材,再穿上草绿色防水布衣服,让他看上去显得那么弱小,一看上去就有点怪,跟别人不一样。

他带着一副双人平底雪橇,他们二人在白雪覆盖的山坡上跋涉起来。风雪象火一样燎着他们的脸,他们嘻嘻哈哈不停地用几国语言开着玩笑,幻想着。幻想代替了他们的现实世界,他们非常高兴地扔着用幽默和怪诞故事做成的彩球。他们在谈中使天自然地闪出火花,他们在玩着一种纯粹的把戏。他们想让相互之间的关系只停留在逢场做戏上:这是一场多么奇妙的把戏呀。

洛克没把滑雪看得很认真。他不象杰拉德那样醉心、认真。戈珍对他这种态度反倒感到高兴。她太烦,对杰拉德滑雪时那紧张的动作烦透了。洛克放任自己的雪橇,让它象一片树叶子欢快漫舞,拐弯时他和她双双被甩出雪橇,滚进雪里。等他们从冻得象刀子样刺人的地上爬起来时,发现自己并没伤着,于是又淘气地哈哈大笑起来。她知道他会说俏皮话的,即使在地狱中,他只要心情好,他就会逗趣儿、说俏皮话。对他这一点她十分满意。他这样子就象超脱了尘世的烦恼和单调生活一样。

他们玩着,无忧无虑,兴高采烈地玩着,直玩到日落西山。小雪橇很惊险地打个转,停在山坡下。

“等等!”他突然说道,不知从何处弄来一个大暖瓶,一包饼干和一瓶荷兰杜松子酒。

“啊,洛克,”她叫道。“真是太好了!太令人兴奋了!这是哪种杜松子酒?”

他看着酒笑道:“覆盆子。”

“不对!是用雪下面的越桔造的。这酒看上去就象是用雪提炼出来的呀。你能——”她闻闻瓶子说:“你能闻出越桔味儿来吗?这可真是太妙了。可以透过雪被闻到越桔味儿。”

她轻轻地跺着脚。而他则跪在地上吹着口哨,把耳朵贴近雪地,眼睛眨巴着。

“哈!炳!”她笑了。他用这种奇特的动作来嘲弄她的夸大其词,这让她心里感到暖融融的。他总逗她。嘲弄她。可他的嘲弄比她的夸大其词还荒谬,因此她只能大笑,感到心里舒畅多了。

她觉得她和他的声音就象银铃一样在黄昏时分寒冷的空气中响着。多么美好,多么美好,这银色的孤独世界,他们之间的流。

她吸着咖啡,咖啡的清香在空中弥漫开来,恰似蜜蜂在嗡嗡采蜜。她小口品着越桔酒,吃着冰冷的甜油饼干。一切是多么好啊!一切闻起来、品尝起来、听起来都是那么美好,在这黄昏寂静的雪野中。

“你明天就走吗?”他终于问。

“对。”

一阵沉默。夜似乎默默地上升,越来越高,愈来愈苍白,直升入近在咫尺的苍穹。

“去哪儿呢?”

去哪儿?哪儿,哪儿,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字眼儿呀!她永远不想回答,让这个字永远震响吧。

“我不知道。”她笑道。

他理解这微笑的含义。

“谁也无法知道。”他说。

“谁也无法知道。”她重复着。

都沉默不语。他飞快地咬着饼干,就象兔子吃树叶一样。

“不过,”他笑道,“你买的票是到哪儿的?”

“噢,天啊!”她叫道,“还得有张车票才行。”

这是一个打击。她似乎看到自己站在火车站售票处的窗前。然后她松了口气,呼吸畅通了。

“也可以不走了嘛。”她叫道。

“当然可以。”他说。

“我的意思是说可以不按照车票标明的方向走。”

这句话震动了他。你可以买一张车票,但不按照车票上标明的方向走。你可以中途停下来,从而避开终点站,这是个办法。

“比如去伦敦的票吧,”他说,“那地方万万去不得。”

“对。”她说。

他往一个铁皮罐子中倒了一点咖啡。

“你不告诉我你去哪儿吗?”他问。

“真的,说实在的,”她说,“我不知道。这要看风往哪儿刮。”

他审视着她,然后鼓起嘴唇学着柔的西风神的样子向雪地上吹了一口气。

“风往德国刮。”他说。

突然,他们发现一个影影绰绰的白色人影走近来。那是杰拉德。一看到他,戈珍的心不禁害怕地狂跳起来。她站起身来。

“是别人告诉我你在这儿。”杰拉德的声音象是黄昏的苍白空中响起的宣判。

“圣母啊!你象个魔鬼一样。”洛克大叫起来。

杰拉德没有回话。他的身影对他们来说真象个鬼影。

洛克摇了摇水瓶,口朝下倒了几下,水瓶中只滴出几滴棕色液体。

“全光了!”他说。

在杰拉德眼中,这个奇怪、小小的德国人就象在望远镜中看得那么清晰。他真讨厌这个矮小的身影,想把他赶走。

洛克又晃晃盛饼干的盒子。

“饼干倒是还有。”他说。

他坐在雪橇中把饼干递给戈珍。戈珍局促地接过来一片。他本想递给杰拉德一片,可杰拉德摆出一副绝对不情愿的样子,于是洛克知趣地把盒子放到了一边。然后他拿过小酒瓶,举在光线中照着。

“还有一些杜松子酒,”他自言自语。

突然他殷勤地把酒瓶举在空中,以一种极荒唐的姿式倾向戈珍,说:

“小姐,为了健康——”

一声炸响,瓶子飞了。洛克惊得向后退了一步。三个人都浑身颤抖,激动异常。

洛克转向杰拉德,恶魔般地邪视着他。

“干得好!”他愤怒地嘲弄说,“这真称得上是体育运动。”

话刚说完杰拉德照他脸上就是一拳,一下子把他打倒在雪中。可洛克挣扎着站起身来,浑身颤抖着,眼睛凝视着杰拉德。别看他身体羸弱,可他的眼睛却透着魔鬼一样嘲讽的目光。

“英雄万岁,万岁——”

说话间杰拉德的拳头在暗中又打过来,打在他头上,他躲不过这一拳,象一根折断的草被打到一边去了。

戈珍冲上前来,高举起拳头用力打杰拉德的脸和胸。

杰拉德大吃一惊,似乎天塌了一般。他的心裂了,痛苦万分。然后他的心又笑了,他终于伸出强壮的手去摘取他欲望中的果实了。他终于可以实现自己的欲望了。他双手卡住瓣珍的喉咙,那双手坚硬,力大无比。她的喉咙太美了,太美了,异常柔软,他可以感觉到那脖颈内滑动着的生命之弦。他要折断它,他可以这样做。这是多大的快乐呀!哦,这是多大的快乐!他终于可以满意了!他心中感到十足的快感。他在等待她胀起的脸失去知觉,等着她翻白眼。她怎么这么丑啊!他真满意,真满意!这真好,真好,上帝终于满足了他的愿望!他根本意识不到她的反抗。这是她情欲的回报,愈是强烈、愈有快感,直到达到快感的高xdx潮,待她的力气殆尽,她的抗争动作和缓下来、平息下来。

洛克在雪中清醒过来。他头晕得厉害,受伤太重,无法站起来。只是他的眼睛还看得清。

“先生!”他叫道,声音又细又弱,“等你把她干掉以后——”

听到他的话,杰拉德不禁感到一阵恶心。这恶心直令他想呕吐。哦,他这是在干什么?他还要走多远?!似乎他是因为太她才要杀死她的,似乎因为他太她他才要亲手解决了她!

他感到浑身发软,溶化了似地失去了力量。他不知不觉地松了手,戈珍从他手中滑落下来,跪在地上。他一定要看看她,看她是死是活。

他又怕又虚,关节似乎化成了水。他飘飘然而去,似乎乘着风、飘然离去。

“我并不想这样做,真的,”他心里厌恶地坦白着。他有气无力地滑上山坡,毫无意识地飘乎着,躲着眼前的障碍。

“够了,我想睡了。我受够了。”想着想着他不禁恶心起来。

他很虚弱,可他并不想休息,他只想继续向前,向前,一直滑到底。不到头就不休息,这是他心里残存的唯一欲念。于是他就如此这般地飘然滑着,滑得有气无力,什么也不想,只是一个劲儿向前滑。

黄昏的天光象神光一样,蓝得发紫,寒冷的蓝夜降在雪野上。在身后深谷中的茫茫雪野上有两个小小的人影:戈珍跪在地上,象一个被判了刑的人,洛克直挺地挨着她坐着。

就这么一副景象。

杰拉德踉踉跄跄滑上雪坡,他在墨绿的天光下向上滑着。尽避疲力竭,还是盲目地向上,向上。他的左侧是布满黑色岩石的陡坡,风雪扑打着黑黑的石崖。可是没有一点声响,风雪静悄悄地袭击着黑色的石崖。

他右侧有一轮小小的月亮闪着耀眼的光芒,这亮闪闪的东西真让人痛苦,他怎么躲也躲不开它。他想,就这样滑下去吧,一直滑到头。不过他还没有睡。

他痛苦地向上滑着,有时不得不飞越过一片覆盖着白雪的黑石山坡。他真怕在这儿摔倒,真怕摔在这个地方。这高高的山顶上,一股冰冷刺骨的寒风几乎让他难以顶得住,他几乎要沉睡过去。只是,这儿不是目的地,他必须继续向前滑。他心中那难以名状的恶心让他无法在这儿呆下去。

爬上一道山梁后,他发现有一座更高的山峰影影绰绰出现在前面。总是更高的山峰,更高的山峰。他知道他这是沿着雪道滑向坡顶,玛丽安乎特旅馆就在那儿,然后从那儿顺另一面坡再滑下去。可他并不十分清醒。他只想继续前进,只要能动,就一直滑下去,一直滑,就这样,直到滑到头。他早已失去了方向感。他的脚凭本能踩着雪橇寻着雪道前进。

他滑下雪坡时踉跄了一下。他吓了一跳。他没有带铁头蹬山杖,什么都没带。不过既然安全地停了下来,他就在熠熠闪光的雪地上走了起来。他又冷又困地行走在雪谷中。他转过身来,心想是否爬上另一道白雪覆盖的山梁然后再沿雪谷前进。他的生命线扯得愈来愈细弱了!他或许会爬上另一道山梁。纯静的积雪很坚实了。他往前走着。雪中冒出了什么东西。他好奇地凑过去。

那是一个半埋在雪中的十字架,顶端是一尊戴着头巾的小型耶稣塑像。他忙转开身去,似乎有什么人要杀害他。他十分害怕别人杀害他。这种恐惧就象一个魔鬼站在他的身边。

可是为什么要怕呢?这事必然要发生——被谋杀!他害怕地向四周的雪野张望着,四周的雪坡在影影绰绰地晃动。他明白,他注定要被谋杀。此时死神已经降临,他在劫难逃了。

主啊,难道这是必然的吗?主啊!他可以感觉死亡的打击正向他降下来,他知道他已经被谋杀了。他朦朦胧胧地向前滑去,高举起双手,似乎要去感触将要发生的一切。他在等待他停下来的那一刻,一切还没有完结。

他来到雪谷中的盆地中,四周尽是斜坡和悬崖,只有一条通往山巅的雪道。他迷迷糊糊地向前滑着,一失足,摔倒了。他感到灵魂中什么东西破碎了,随之酣然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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