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26-30)
26
凯蒂发觉修道院内的工作让她的一精一神焕然一新。每天早晨太一陽一刚刚升起,她就风风火火地赶到修道院,直到西沉的夕一陽一将那条小河与河上拥挤的舢板铺洒上一层金色,她才从修道院回到他们的房子。
凯蒂有种奇怪的想法,她感觉自己在不断地成长。没完没了的工作占据了她的心思,在和别人的一交一往中,她接触到了新的生活,新的观念,这启发了她的思维。她的活力又回来了,她感觉比以前更健康,身一体更结实。如今她什么都可以做,就是不会哭了。让她颇为惊奇而又困惑不解的是,她发觉自己时常开怀大笑。她已经一习一惯待在这块瘟疫肆虐的中心地带了,虽然她明知身边有人在随时死去,但是已经能叫自己不去一胡一思乱想。修道院长禁止她到医疗室里去,可是那扇紧闭的门越发激起她的好奇心。她很想跑过去偷偷朝里面看两眼,但是那保准会被人发现。修道院长不知会用什么方法来惩罚她呢。要是她被赶走可就太糟了,她现在专心致志地照顾那群孩子,如果她走了,她们肯定会想念她的。她真不知道要是没有了她,她们可怎么办。
有一天她忽然想到已经一个礼拜既没想起查尔斯·唐生也没梦见过他了。她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她成功了。如今她可以冷静、漠然地思量他,她不再一爱一他了。呃,如释重负的感觉真好啊!想想过去,她是多么荒谬地渴求他的一爱一。当他弃她不管的时候,她几乎快要死了。她悲哀地认为她的生活从此只能与酸苦为伴,而现在她不是笑呵呵的吗?他这个毫无价值的东西。她简直是把自己当成傻瓜了。现在冷静地想一想,她那时到底看上他什么了?很幸运,韦丁顿对此还一无所知,不然她可受不了他那双恶毒的眼睛和那张含沙射影的嘴。她自一由了,终于自一由了,自一由了!她都要忍不住斑声欢叫起来。
然而一两天后让凯蒂预料不到的事发生了。
她与往常一样一早来到了修道院,开始着手一天之中的第一件工作:照料孩子们洗脸穿衣。由于修女们坚持认为夜风对人危害无穷,所以孩子们的宿舍整个晚上都是门窗紧闭,因而空气污浊不堪。凯蒂刚刚享受完早晨的新鲜空气,一走进来就得赶忙捂住口鼻,尽快地把窗户打开通通风。这天她刚走到窗户底下,胸口忽然传来了一阵恶心感,只觉得天旋地转。她靠在窗户上,试图让自己清醒下来,她还从未经历过这么强烈的感觉。不一会儿,又一股恶心感袭来,她忍不住哇地一声呕吐出来。孩子们被她的叫一声吓坏了,给她帮忙的那个年长一点的女孩跑了过来,看到凯蒂脸色煞白,浑身颤一抖,她稍微一顿,便回头朝外面大声地喊人。是霍乱!这个想法在凯蒂的脑子里一闪而过,死亡的一陰一影一下子慑住了她。她恐惧至极,黑夜的可怕感觉顺着血管流遍了全身。她挣扎了一会儿。她感到她的神经快要崩溃了,接着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她睁开了眼睛,一时认不清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她好像是躺在地板上,脖子动了一动感觉头下垫了一个枕头。她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修道院长跪在她的旁边,手中捏着一块嗅盐,在她的鼻孔处摇来摇去。圣约瑟姐妹则站在一旁望着她。她猛地一惊,那个念头又回来了,霍乱!她发现了修女们脸上的惊恐之色,圣约瑟姐妹的身形看起来比平时大,身一体的轮廓模模糊糊地辨不清楚。恐惧感再一次袭来。
她感到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狂乱地跳动。成天跟霍乱打一交一道,她早已一习一惯地认为它永远不会摊到自己身上。唉,她真是个傻瓜啊。她确定她就要死了,心里恐惧到了极点。女孩们搬来了一把藤条长椅,摆到窗户底下。
然而她怀孕了,凯蒂大吃一惊,从头到脚战栗了一下。
凯蒂重新躺回到椅子里去。她的心里有什么东西死一般冰冷。
27
瓦尔特直视着她的脸,这是一直以来他从未有过的。不过从他的神情来看,职业的诊察要多于丈夫的关切。她迟疑了一会儿,然后强迫自己盯住那双眼睛。
“我怀孕了。”她说。
她已经一习一惯于在发表一通言论后,本应听到惊呼而得到的却往往是他的沉默,不过她不会因此受到多大影响。他一句话也没说,身一体动也没动,脸上的肌肉像冻住一样,黑色的眼珠没有闪过任何新的神情表明他听到了什么。她忽然涌起想哭的欲一望。如果一个男人一爱一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也一爱一他,得知这个消息时他们应该欢天喜地拥抱在一起。寂静让人难以忍受,她开口了。
“孩子的父亲是我吗?”
她猛吸了一口气。他的声音里有某种吓人的东西,他太冷漠太镇定了,哪怕一丁点感情也决不轻易外露,他这个人简直就像个怪物。她不知为什么想起了在香港看过的一件仪器,人们告诉她仪器上的针虽然只是微微震动,但是一千英里外就可能已经发生了一场地震,一千个人会在这场地震中死去。她看着他,他面无血色,这种脸色以前她曾见过一两次。他看向了地板,身一子也朝一边侧了过去。
“嗯?”
她攥紧了手。她知道如果她说了是,对他来说就意味着一个新的世界来临了。他会相信她,毫无疑问他会相信她,因为他想信。然后他就会尽弃前嫌原谅她。她知道他虽然害羞,但是他的心里藏着无尽的柔情,随时准备对人倾注出来。他决不是记仇的人,他会原谅她。只要她给他一个借口,一个触一动他心弦的借口,从前的是是非非他都会既往不咎。他决不会兴师问罪,旧事重提,对此她可以一万个放心。或许他是残酷的,冷漠的,甚而是有些病态,但是他既不卑劣也不小气。如果她说了是,便会从此扭转乾坤。
而且她急需赚得同情。她得知那个意想不到的消息时,心中出现了奇怪的想往和无名的欲一望。她感到无比虚弱,胆战心惊,觉得她和所有的朋友都是那么遥远,只剩她一个人孤独无助。尽避她对她的一妈一妈一毫无情意,但是今天早上她却突然渴望一妈一妈一能在身边。她太需要帮助和安慰了。她不一爱一瓦尔特,她知道这辈子也不会一爱一他,但是此时此刻她真心希望他能把她搂在怀里,好让她靠在他的胸膛上,快乐地哭一会儿。她希望他能吻吻她,而她会把胳膊搂在他的脖子上。
她开始哭了。她撒了那么多的谎,现在不怕再撒一个。如果一句谎话将会带来好事,那又何乐而不为呢?谎言,谎言,谎言到底算什么?说“是”将会轻而易举。她几乎已经看到了瓦尔特狂喜的眼神和朝她张开的手臂。但是她不能。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不能。这几个苦难的礼拜以来她所经历过的一切——查理和他的卑劣,霍乱和正在死去的人们,嬷嬷,甚至那位滑稽的小酒鬼韦丁顿,似乎都在她的心里留下了什么,她变了,连自己也认不出自己。尽避她被美好的前景深深地打动了,但她感到在她的灵魂里,一群旁观者似乎正在惊恐地好奇地望着她。除了说真话,她别无选择。她觉得撒谎似乎并不值得。她的思绪一胡一乱地游一动着,突然,她的眼前浮现出那个死乞丐躺在墙根下的情景。她为什么会想起他?她没有一抽一泣,眼泪像决了堤一样从她大大的眼睛里痛痛快快地淌下来。最后,她做出了回答。他曾问她他是不是孩子的父亲。
“我不知道。”她说道。
他吃吃地笑了,笑声像幽灵一样诡异。凯蒂不禁浑身颤一抖。
她惊奇地发现他瘦得出奇,过去的几个礼拜以来她竟然没有注意到。他的太一陽一穴一深深地陷了进去,脸上的骨头明显地凸了出来。身上的衣服空空荡荡的,好像穿的是别人的大号衣服。他的脸晒黑了,但是脸色苍白,甚至有些发绿。整个人看上去疲惫不堪。他工作太过辛苦了,几乎是废寝忘食。她正忙着哀伤悲痛,一胡一思乱想,但是也忍不住同情起他来。她什么也帮不上,这太残忍了。
他用手捂住前额,好像头疼的样子,她感觉他的脑子里也一直回荡着那个声音似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个情绪不定、冷漠害羞的男人,竟然见了小孩子就会变得柔情蜜一意的,真令凯蒂无法理解。男人一大多连亲生的孩子都不会放在心上,可是嬷嬷们不止一次地提过瓦尔特对孩子的喜一爱一,她们甚至被他感动,把这当成了趣谈。对那些逗人的中国婴儿尚且如此,如果是自己的孩子他又会怎么样呢?凯蒂咬住嘴唇,竭力不让自己再哭出来。
28
她被一阵吵闹的敲门声惊醒了。起初她还以为是在梦里,没有意识到敲门声是真的。但是敲门声持续不断,她渐渐清醒过来,断定有人在敲房子的大门。外面一片漆黑,她取出手表来,借着指针上的夜光,看到时间是凌晨两点半。一定是瓦尔特回来了——他回来得太晚了,这个时候童仆睡得很死。敲门声还在继续,而且越来越响,在寂静的夜里听来让人一毛一骨悚然。敲门声终于停了,她听见沉重的门闩被拉开的声音。瓦尔特从来没有这么晚回来过,可怜的人,他一定累垮了。但愿今天他会直接上一床一睡觉,可别像往常一样再跑到实验室去。
凯蒂听见了好几个人的说话声,然后一群人一轰而入。这就奇怪了,以前瓦尔特要是晚回来,都是恐怕打搅了她,尽量轻手轻脚,不弄出一点声响。凯蒂听到两三个人快步地跑上了木头台阶,进到了与她隔壁的屋子里。凯蒂心里害怕起来,她一直对老百姓的排外暴乱心怀忧惧。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她的心脏加速了跳动。但是她还没来得及确认暴乱的可能一性一,有个人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到了她的门外敲了敲门。
“费恩夫人。”
她听出是韦丁顿的声音。
“嗯。什么事?”
“你能马上起来吗?我有些事要跟你说。”
她站起身,穿上了一件晨衣,然后把锁解下,拉开了门。韦丁顿站在门口,他穿了一条中国式的长裤,上身套了一件茧绸的褂子。童仆站在他的后面,手里提着一盏马灯。再后面是三个穿着卡其布军衣的中国兵士。看到韦丁顿脸上惶恐的表情,她吓了一跳。他的头发乱作一一团一,好像是刚从一床一上爬起来似的。
“出了什么事?”她喘着气说。
“你必须保持冷静。现在一会儿也不能耽搁了,马上穿好衣服跟我走。”
“到底怎么了?城里有什么事发生了吗?”
她猛然醒悟,城里一定发生了暴乱,那些士兵是派来保护她的。
“你的丈夫病倒了。我们想让你立即去看看。”
“瓦尔特?”她叫了起来。
“你不要慌乱。我也不知道情形是怎样的。余一团一长派这个军官来找我,让我立即带你去衙门。”
凯蒂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心里猛然感到一阵冰冷,然后转过身去。
“我会在两分钟内准备好。”
“我还没睡醒,我就,”他说道,“我就来了。我只一胡一乱地披上一件外套,找了双鞋登上。”
凯蒂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她借着星光,伸手捡到什么就穿上。她的手忽然变得极其笨拙,用了好半天也扣不上扣子。她捡了条晚上经常披的广东披肩围到肩膀上。
“我没找到帽子。用不着戴了吧?”
“不用。”
童仆提着灯走在前面,几个人匆匆下了台阶,走出了大门。
“提防着别摔倒。”韦丁顿说道,“你最好拉住我的胳膊。”
几个士兵紧紧地跟在他们后面。
“余一团一长派了轿子过来,就在河对岸等着我们。”
他们飞快地下了山。凯蒂的嘴唇颤一抖得厉害,想问话却张不开口。她害怕听到那个可怕的消息。河岸到了,一条小船停在岸边,船头挂了一盏灯。
“是霍乱吗?”她终于问道。
“恐怕是的。”
他们沿着一道光秃秃的墙壁走了一阵,冷不丁已经来到了一扇大门前,门的两侧各有一座哨亭。轿夫将轿子稳稳地放了下来。韦丁顿匆匆地来找凯蒂,她早已经从轿上跳下来了。军官用力地拍打着门,朝里面喊了几声。一道边门开了,他们走了进去。里面是一处四四方方的大宅院,一群士兵裹在毯子里,贴着墙根躺在屋檐底下,相互间紧紧地挨在一起。他们停住了脚步,军官去和一个像在站岗的兵士说了几句话,然后转过头来,对韦丁顿说了句什么。
“他还活着。”韦丁顿低声说,“提防脚下的路。”
还是几个提灯笼的人带路,他们跟在后面穿过了庭院,上了几级台阶,通过另一扇高高的大门,进入了又一个大院儿。院子的一侧是一座长长的厅堂,里面点着灯。昏黄的光线从窗上的米纸透射一出来,使雕镂华丽的窗格更为醒目。提灯笼的人把他们一直带到了这座厅堂之前,然后军官敲了敲厅堂的门。门立即开了,军官回头看了凯蒂一眼,然后让到了一边。
“你进去吧。”韦丁顿说道。
这是一间又长又矮的屋子,昏黄的灯光使屋子里显得昏暗一陰一沉,笼罩着不祥的气氛。三四个士兵散站在屋内。正对门口有一张靠墙的矮一床一,一床一上盖着一条毯子,毯子下面蜷缩着一个人。一位军官纹丝不动地站在矮一床一的边上。
凯蒂慌忙地走了过去,爬到了一床一上。瓦尔特两眼紧闭,他的脸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片死灰色,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声息,样子十分恐怖。
“瓦尔特,瓦尔特。”她压低声音喘一息着说道,声调中充满了惊惧。
瓦尔特的身一体微微地动了一下,或者是在凯蒂的幻觉中动了一下。这一动是如此地微弱,如同是一缕悄无声息的微风,不知不觉间在平静的水面上抚出了纹路。
“瓦尔特,瓦尔特,跟我说话。”
瓦尔特的眼睛慢慢地睁开了,好像是用了很大力气才抬起了那沉重的眼皮。他没有朝凯蒂看,只是盯着离他的脸几寸远的墙壁。他说话了,声音十分微弱,但似乎能听出来他是在微笑。
“这个鱼缸很好看。”他说道。
凯蒂屏住呼吸侧耳倾听,但是他没再发出声音,身一体也没动,淡漠的黑色眼睛盯着白刷刷的墙壁(他看到了什么神秘的东西了吗?)。凯蒂站了起来,形容枯槁地看向站在一床一边的那个人。
“一定还能做点什么。你不能光站在那儿束手无策!”
她把双手握在一起。韦丁顿朝站在一床一边的军官说了几句话。
“恐怕他们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军医负责给你的丈夫治疗。你的丈夫教给了他治疗的方法,你的丈夫能做的,他已经都做了。”
“那个人是军医吗?”
“不,他是余一团一长。他一步也没离开过你的丈夫。”
凯蒂心神纷乱地看了余一团一长一眼。他身材高大,虎背熊腰,穿的卡其布军装显得极不合身,他的眼睛正看着瓦尔特。她发现他的眼里含一着泪水,不禁心里一惊。这个黄脸平额的男人凭什么流泪?她被激怒了。
“什么也不做看着他死,这太残忍了。”
“至少他现在感觉不到痛苦了。”韦丁顿说道。
她再次爬到丈夫的身前。那双吓人的眼睛依然空洞一洞地盯着前方。她不知道他到底还能不能看见东西,也不知道能不能听见她说的话。她把嘴唇凑到他的耳朵边上。
“瓦尔特,我们还有什么可以做的?”
她觉得一定还有什么药可以给他用上,留住他渐渐消失的生命。现在她的眼睛逐渐一习一惯了昏暗的光线,她惊恐地发现他的脸已经全都干瘪下去了,几乎认不出来是他。短短的几个钟头里,他变得就像完全换了一个人,这太不可思议了。他现在根本不像人,他几乎就是死亡本身。
她觉得他好像要说什么,就把耳朵凑到他的嘴边。
“别大惊小敝。我刚走了一段难走的路。现在我已经全好了。”
她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但是他的嘴闭住了,身一体又变得一动不动。痛苦撕扯着她的心,他不能就这么躺着,她觉得他好像已经为入坟墓摆好了姿势。一个人走了上来,好像是军医或者护理员,做了个手势叫她让开一下。他爬到这个奄奄一息的人的旁边,用一条肮脏的湿一毛一巾粘了粘他的嘴唇。凯蒂站起来,绝望地看向了韦丁顿。
“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吗?”她轻轻地说。
他摇了摇头。
“他还能活多久?”
“谁也说不上来。或许一个钟头。”
她环顾了这个空荡荡的屋子,目光从余一团一长硕实的身影上掠过。
“能让我和他单独待一会儿吗?”她问道,“只用一分钟。”
“当然可以,如果你希望这样的话。”
韦丁顿朝余一团一长走去,同他说了几句话。这位一团一长点了点头,然后低声地下了命令。
“我们会在台阶上等候。”大家撤出去时韦丁顿说,“到时你可以叫我们。”
凯蒂的意识依然处于狂乱之中,难以相信眼前的一切,好像这只是毒一品流淌在她的血管里使她出现的幻觉。然后她意识到瓦尔特就要死了,她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消除他心里郁积的怨恨,让他安安静静地死去。如果他原谅了她,那么就是原谅了他自己,也就可以心平气和地瞑目了。她全然没有为她自己考虑。
“瓦尔特,我恳求你的原谅。”她蹲了下来说,她怕他现在承受不住任何的力量而没有用手碰他。“我为我所做过的对不起你的事而感到抱歉。我现在追悔莫及。”
他没有发出声音,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凯蒂的话。她不得不继续向他哭诉。她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此时此刻他的灵魂变成了一只振翅的飞蛾,两只翅膀因为载满怨恨而沉重不堪。
“宝贝儿。”
他暗淡干瘪的脸上微微动了一下,几乎察觉不到,但是仍然叫她惊恐得一阵痉一挛。她以前从来没有这么称呼过他。或许是他行将消亡的错乱的意识,误以为她曾经这么叫过他,误以为那只是她的口头语之一,小狈、小孩儿、小汽车,她都这么叫。然后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她把双手攥在一起,竭尽全力控制住自己的神经,因为这时她看到两滴眼泪从他干枯的脸颊上流了下来。
“呃,我的至一爱一,我亲一爱一的,如果你曾经一爱一过我——我知道你一爱一过我,而我却太招人恨——我乞求你原谅我。我没有机会表示我的悔意了。可怜可怜我。我恳求你的原谅。”
她停住了,屏住呼吸看着他,急切地期待着他的回答。她看到他想要说话,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如果在这最后的时刻能帮他从怨恨中解脱出来,那就将是她给他带来的痛苦的一个补偿。他的嘴唇动了,他没有看她,眼睛依然无神地盯着粉刷过的白墙。她凑到他的身上,想要听清他的话。他说得十分清晰。
“死的却是狗。”
她像石头一样僵住了。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她没有听懂。她惊慌地看着他,脑中一片纷乱。他的话毫无意义,喃喃呓语。看来他根本听不懂她说的话。
他再也不动了,几乎和死了一样。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他的眼睛还睁开着,但是不知道还有没有呼吸。她害怕起来。
“瓦尔特,”她小声说,“瓦尔特。”
最后,她猛地站起了身,恐惧骤然慑住了她。她转过身朝门口走去。
“你们可以来一下吗?他好像已经……”
他们闯了进来。那名中国军医走到了一床一边。他的手里拿着一个手电筒,他将它点亮,照向瓦尔特的眼睛,然后将他睁着的眼抚合上。他说了句中国话。随后韦丁顿用胳膊搂住了凯蒂。
“恐怕他已经死了。”
凯蒂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几滴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掉了下来。她不像是惊呆了,倒像是迷惑不解。几个中国人束手无策地站在一床一边,好像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韦丁顿沉默不语。过了一分钟以后,几个中国人低声地议论了起来。
“你最好允许我送你回到住处。”韦丁顿说道,“他们会把他送到那儿去。”
凯蒂的手无力地抚了一下前额,然后朝矮一床一走去,俯下一身,轻轻地吻了一下瓦尔特的嘴唇。现在她不哭了。
“很抱歉这么麻烦你。”
她走出去的时候,军官们向她行了军礼,她肃穆地朝他们鞠了一躬。大家从来时的院子出去,来到大门外,坐进了轿子。她看见韦丁顿点燃了一根烟。几缕烟雾在空气里盘旋了两圈,然后消失不见了。这就像人的生命。
29
三个钟头以后他们埋葬了他。他被殓进了一具中国棺材,凯蒂对此十分惊诧,她觉得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墓一床一上,他不会舒服地安息,但是她也毫无办法。消息灵通的嬷嬷们得知了瓦尔特的死讯,依照规矩正式地差人送来了一个大丽花的花圈。花圈好像是出自一个熟练的花匠之手,但是干巴巴地放在那具中国棺材上,显得滑稽而别扭。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大家开始等待余一团一长的到来。他已经叫人捎信给韦丁顿,说他务必要参加葬礼。最终他带着一名副官来了。送葬的队伍开始上山。棺材被六个苦役抬着,来到了一块墓地,那里埋葬着瓦尔特的前任传教士医生。韦丁顿从传教士的遗物中找到了一本英文祈祷书,他用低沉的声调念起了书上的墓葬辞,声音里有种对他来说很少见的困窘之情。或许在诵念这些肃穆而又可怕的句子时,他的脑子里一直盘旋着一个念头:如果他是这场瘟疫的下一个牺牲者,就没有人在他的坟墓上念祈祷辞了。棺材缓缓地吊入了墓一穴一里,掘墓人开始往棺材上填土。
余一团一长一直脱帽站在墓一穴一的边上,下葬完毕后他戴上了帽子,向凯蒂庄重地敬了一个军礼,然后对着韦丁顿说了一两句话,在副官的伴随下离去了。几名苦役好奇地参观完一场基督教徒的葬礼后,拖着他们的轭子三三两两逛悠着步子回去了。凯蒂和韦丁顿一直等着坟墓堆好,然后将嬷嬷们送的一精一美的花圈搁到散发着新鲜泥土气息的坟头上。她始终没有哭,但是当第一铲土盖到棺材上时,她的心脏剧烈地痉一挛了一下。
她看到韦丁顿在等着她回去。
“你忙着走吗?”她问道,“我还不想回住处去。”
“我什么事儿也没有。愿意听从你的调遣。”
30
他们沿着堤道漫步到了山顶,那里矗一立着那座为某位贞洁的寡一妇建造的拱门。在凯蒂对这块地方的印象中,这座拱门占去了很大的一部分。它是一座象征,但是到底象征了什么,她却琢磨不出来。她也不知道它在她看来为何具有讽刺意味。
“我们坐下来待一会儿吗?我们很久很久没有来过这儿了。”广阔的平原在她的眼前铺展开去,在晨光中显得静谧而安宁。“仅仅是几个礼拜以前我才到过这儿,却好像是上一辈子的事儿了。”
他没有回答,而她任由自己的思绪一胡一乱地游荡,然后她叹了口气。
“你认为灵魂是不朽的吗?”她问道。
他似乎并未对这个问题感到惊讶。
“我怎么会知道?”
“刚才,他们在入殓之前给瓦尔特做洗礼,我看了他。他看着很年轻。他太年轻就死了。你记得你第一次带我出来散步时看见的那个乞丐吗?我不是因为见到了死人而感到害怕,而是因为我看他时,觉得他一点也不像人,仅仅是一具动物的一尸一体。而现在,我看瓦尔特时,他就像一个停下来的机器。那才是可怕之处。如果他只是一具机器,那么所有这些病痛、心碎、苦难,又都算得了什么呢?”
他没有回答,眼睛四下眺望着脚下的风景。辽阔的原野在欢快、明媚的晨光中蔓延,一眼望去使人心旷神怡。一块块整整齐齐的稻田铺展在原野上,望也望不到边。稻田里错落着一个个身着布衣的农民的身影,他们正手握镰刀辛勤地劳作着,真是一派祥和而一温一馨的场景。凯蒂打破了沉默。
“我说不出在修道院里的所见所闻多么地打动了我。她们太出色了,那些嬷嬷,相形之下我一文不值。她们放弃了一切,她们的家,她们的祖国,她们的一爱一,孩子,自一由,还有许多点点滴滴的、在我现在看来都难以割舍的事儿,鲜花,碧绿的田野,秋日里的漫步,书籍和音乐,还有舒适。所有的东西她们都放弃了,所有的。而她们为之投入的又是什么呢?牺牲,贫穷,听从吩咐,繁重的活计,祈祷。对她们所有人来说,这个世界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流放地。生活是一个她们情愿背负的十字架,在她们的心里始终希望——不,比希望要强烈得多,是向往、期待、渴求最终的死亡将她们引向永恒。”
凯蒂握紧了双手,极度痛苦地看着他。
“呃?”
“如果根本没有永恒的生命呢?如果死亡就是万物的归宿,那将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们白白地放弃了一切。她们被骗了。她们是受到愚弄的傻瓜。”
韦丁顿沉思了一会儿。
“我持以怀疑。我怀疑她们的理想是否镜花水月,并非如此重要。她们的生活本身就已经成为美丽的东西。我有一种想法,觉得唯一能使我们从对这个世界的嫌恶中解脱出来的,就是纵使世事纷乱,人们依然不断创造出来的美的事物。人们描摹的绘画,谱写的乐曲,编撰的书籍,和人们的生活。而其中最为丰饶的美,就是人们美丽的生活。那是完美的艺术杰作。”
凯蒂叹息了一声。他的话似乎深奥难解。她还需要更多的提示。
“你去过一交一响音乐会吗?”他继续说道。
“是的,”她微笑着说,“我对音乐一窍不通,但是很喜欢听。”
“管弦乐一团一里的每一个成员负责一件乐器,你觉得在一支乐曲逐渐展开的同时,乐器的演奏者们会时刻关注乐队的整体效果吗?他们只关心自己演奏的那部分,但是他们深知整支乐曲是优美的,即便没人去注意听它,它依然是优美的。所以他们可以安心地演奏自己的那一部分。”
“那天你提到了‘道’。”凯蒂稍停了一会儿说道,“说说‘道’是什么。”
韦丁顿瞧了她一眼,迟疑了片刻,而后那张滑稽的脸上轻轻地一笑。他说道:
“道也就是路,和行路的人。道是一条世间万物都行走于上的永恒的路。但它不是被万物创造出来的,因为道本身也是万物之一。道中充盈着万物,同时又虚无一物。万物由道而生,循着道成长,而后又回归于道。可以说它是方形但却没有棱角,是声音却不为耳朵能够听见,是张画像却看不见线条和色彩。道是一张巨大的网,网眼大如海洋,却恢恢不漏。它是万物寄居的避难之所。它不在任何地方,可是你一探窗口就能发现它的踪迹。不管它愿意与否,它赐予了万物行一事的法则,然后任由它们自长自成。依照着道,卑下会变成英武,驼背也可以变为挺拔。失败可能带来成功,而成功则附藏着失败。但是谁能辨别两者何时一交一替?追求和一性一的人可能会平顺如孩童。中庸练达会使势强的人旗开得胜,使势弱的人回避安身。征服自己的人是最强的人。”
“这有用吗?”
“有时有用,当我喝了六杯威士忌,眼望天空时,它就有用了。”
两人又都沉默了,而打破沉默的还是凯蒂。
“告诉我,‘死的却是狗’,这是一句有出处的话吗?”
韦丁顿的嘴角微微一挑,他已经准备好了答案。但是此时此刻他的神经似乎出奇地敏一感。凯蒂没有看他,但她的表情中的某种东西使他改变了主意。
“如果有出处我也不知是出自哪里。”他小心翼翼地说,“怎么啦?”
“没什么。我忽然想起来的,听起来有点耳熟。”
又是一阵沉默。
“你单独和你丈夫在一起的时候,”这次换成韦丁顿开口了,“我和军医谈了谈,我想我们应该了解一些内情。”
“呃?”
“那名军医一直一精一神亢一奋,说的话语无伦次,他的意思我可能没有听懂。就我听到的,你的丈夫是在做实验时被感染的。”
“他总是离不开实验。他不是正宗的医生,他是个细菌学家。那也是他急着来这里的原因。”
“从军医的话里我没有听明白的是,他到底是意外感染还是故意拿自己做实验。”
凯蒂的脸色一下子变白了,韦丁顿的设想使她浑身颤一抖。他握住了她的手。
“请原谅我又谈起了这个。”他轻柔地说道,“但是我以为这可以使你感到一些安慰——我知道在这种场合任何劝说都是无济于事的——或许这意味着瓦尔特是为科学牺牲的,是一个以身殉职的烈士。”
凯蒂似乎有些不耐烦地耸了耸肩膀。
“瓦尔特是因为心碎而死的。”她说。
韦丁顿没有回答。她朝他转过脸来,细细地看着他。她的脸色虽然苍白,但神情十分坚定。
“他说‘死的却是狗’是什么意思?那是句什么话?”
“戈德·史密斯的诗——《挽歌》的最后一句。”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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