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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玛莎(2)

“为什么?”玛丽不由自主地问。这幢古怪房子里有一百道上锁的门,现在又来一道。

“克兰文先生的妻子去世后,他让人把花园锁上了。他不准人进去。那花园以前是她的。他锁上门挖了个坑把钥匙埋了。莫得劳克太太在按铃了——我得赶快去。”

她走了以后,玛丽沿着小路下去,走向灌木墙打开的门。她忍不住不停地想着那个十年无人涉足的花园。她想知道那花园会是个什么样子,里面是否还有活着 的花。当她穿过灌木门以后,她便置身于一个大花园里,草坪宽阔,蜿蜒的小径边缘被修剪过。有一些树,花床,常绿植物被修剪成奇怪的形状,一个大池塘中间是 灰色的喷泉。可是光秃秃的花床显得萧瑟,喷泉没有开。这不是那个锁起来的花园。花园怎么能锁起来呢?你总是可以走进一个花园去。

她正这么想着,就看见在脚下的这条小路尽头,似乎有一道长长的墙,长满了常春藤。她对英格兰还不够熟,不知道她遇到了菜园,用来种蔬菜和水果。她向墙走去,常春藤中有一道门,打开着。显然不是那个上锁的花园,她可以进去。

她穿过门,发现一个四周围着墙的花园,而且这只是几个有墙的花园之一,几个花园的门似乎互通着。她看到另一扇打开的绿门,露出灌木和花床间的小径, 花床上种着冬季蔬菜。果树枝条被驯成一片,平坦地贴着墙。一些花床盖着玻璃罩。这地方可真够光秃丑陋的,玛丽想,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环顾着。夏天有绿色, 也许能好看些,但是现在没有任何漂亮处可言。

一会儿,一个肩扛铁锹的老人从第二个花园的门过来。他看到玛丽,一脸惊愕,然后碰了碰鸭舌帽。他的脸色苍老而乖戾,碰到玛丽毫无喜色——不过那时她正对他的花园生气,挂着一副“非常倔强”的脸,肯定也显得不乐意碰到他。

“这是什么地方?”她问。

“一个菜园。”他回答。

“那是什么?”玛丽指着另一道绿门的那边。

“另一个菜园,”他稍微停顿,“墙那边还有一个,那个菜园的墙那边是果园。”

“我能进去吗?”玛丽问。

“要是你愿意。不过没有什么可看的。”

玛丽没有回应。她沿着小径穿过第二道绿门。在那儿她发现更多的墙、冬季蔬菜和玻璃罩子,但是第二堵墙上有个关着的门。也许通往那个十年没人见过的花园。因为玛丽可不是个胆怯的孩子,总是随心所欲,她走到绿门前扭动 把手。她盼望门打不开,这样一来她找到的就是那个神秘的花园了——可是门却轻易就开了,她走进去,是个果园。四周也围着墙,树木驯服地贴着墙,冬天的褐色 草叶间是光秃秃的果树——不过那里都看不到绿门了。玛丽找着,等她来到花园高处的尽头,她注意到墙好像没有终止于果园,而是延伸到果园之外,似乎围住那边 的另一块地。她能看到墙上的树梢,正当她静静地站着,就看到一只胸脯鲜红的小鸟站在一棵树的最高枝上,突然它开始了冬之歌——几乎像是它发现了她,正在呼 喊着她。

她停下来听着,不知怎的,它兴高采烈的友好鸣叫给她欣喜的感觉——坏脾气的小女孩也会觉得孤单,紧闭的大房子、光秃秃的大旷野和光秃秃的大花园让这个坏脾气的小女孩觉得,好像世界上没有别人,只剩下她自己了。假如她是个柔情的孩子,习惯于被爱,她可能已经心碎了。尽管她是“玛丽小姐非常倔强”,尽管她孤寂,这胸脯亮丽的小鸟给她的小苦瓜脸差不多带去了一个微笑。她听着它,直到它飞走。它和印度的鸟不一样,她喜欢它,想着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它。也许它住在那个神秘花园,知道一切。

可能因为她无事可干,所以她念念不忘那个废弃的花园。她对它感到好奇,想知道它是什么样的。为什么阿奇博尔得先生把钥匙埋起来了呢?要是他曾经那么爱他的妻子,为什么会恨她的花园呢?她想她会不会见到他,可她知道如果见到他,她不会喜欢他的,他也不会喜欢她。她只会站在那里瞪着他,不说话,虽然她一定想问他想得要死:为什么他会干这么一件奇怪的事?

“大家从来不喜欢我,我也从来不喜欢大家,”她想着,“我永远也不能像克劳福家的小孩一样说话。他们总是不停地说啊笑啊,制造噪音。”

她想着那只知更鸟对她唱歌的样子,当她记起它栖息的树顶的时候,她在小径上骤然停下来。

“我相信那棵树在那个秘密花园里——我感觉肯定是,”她说,“那块地方周围都是墙,而且没有门。”

她走回刚才去过的第一个菜园,看到那个老人在挖地。她走到他旁边站着,看着他有一阵子,一副冷淡的小模样。他对她毫不搭理,所以最后还是她开口对他讲话。

“我去了其他的花园。”她说。

“没人拦你。”他老气横秋地回答。

“我去果园了。”

“门口没狗咬你。”他回答。

“没有门通往另一个花园。”玛丽说。

“什么花园?”他粗声粗气地说,停了一下没有挖。

“墙那一边的花园,”玛丽回答,“那边有树——我看得见好多树梢。一只红胸脯的小鸟站在树梢上唱歌。”

她吃惊地看到那张乖戾的、饱经风霜的老脸变了表情。一个微笑慢慢舒展开来,花匠显得大不一样。这一幕让她心想,真奇妙,一个人微笑的时候要好看多了。她以前从没有这么想过。

他转到花园靠近果园的那边,开始吹口哨——声音低柔。她弄不明白一个这么乖戾的人怎么能发出如此殷勤耐心的声音。几乎转瞬之间,有趣的事儿发生了。她听到一道小小的、柔软急促的声音破空而来——是红胸脯的小鸟朝他们飞来,它竟然停在花匠脚下不远的一堆土上。

“这不是它吗,”老人轻声笑起来,他对小鸟说话的口气像对一个孩子。

“纳到哪里去啦,你个厚脸皮的小乞丐?”他说,“到今天才看到纳。纳是不是,今年这么早就开始追女生啦?这也太性急了。”

小鸟把丁点儿大的头偏到一旁,抬头看着他,明亮柔顺的眼睛像两颗黑露水。它好像很熟,一点儿不害怕。它跳来跳去,利索地啄着土,寻找种籽和虫子。这在玛丽心里唤起一股奇怪的感觉,因为它这么漂亮、快乐,这么像人。它有个饱满的小身子,一枚精巧的喙,一双纤细精巧的腿。

“你一叫它就来吗?”她低声私语般问。

“当然,它一准儿来。它长毛学飞的时候我就认识它。它从那个花园的巢里来,它第一次飞过围墙的时候,太弱了,飞不回去。那几天我们交上了朋友。等它再飞过围墙,它们那一窝幼鸟都走光了。它觉得孤单就回来找我。”

“它是什么鸟?”玛丽问。

“你不知道?它是只红胸脯知更鸟。这是世上最友好、最好奇的鸟。它们简直和狗一样友好——要是你知道怎么和它们相处的话。瞅它一边四处啄土一边看我们。它知道我们在说它。”

这个老家伙看来真是世上最奇怪的一景。他瞧着那只身穿鲜红背心的鼓鼓的小鸟,仿佛他既为它骄傲,又珍爱它。

“它是个自满的家伙,”他轻声笑,“它喜欢听到别人谈起它。一个好奇的——上帝保佑我,除了好奇和管闲事,它没有别的喜好。它总来看我在种什么。克兰文鲁爷不想劳神的事情,它全知道。它是这儿的园林总管,它是。”

知更鸟忙碌地跳来跳去,啄着土,不时停下来瞅他们一眼。玛丽觉得它凝视自己的黑露水般的眼睛里全是好奇。真好像它想知道她的一切。“其他的雏鸟飞到哪里去了?”她问。

“没人知道。大鸟把它们赶出鸟巢,让它们自己飞。你还没注意它们就四散开了。这个是懂事的,它知道自己孤单了。”

玛丽小姐朝知更鸟走近了一步,使劲地看着它。

“我觉得孤单。”

她以前并不知道,这正是让她觉得厌烦不顺心的原因之一。知更鸟看着她,她看着知更鸟的一刹那,她似乎明白了。

老花匠秃头上的帽子往后推了推,盯了她一阵。

“你是从印度来的小娃子?”他问。

玛丽点点头。

“怪不得你会孤单。你在这里会比你以前更孤单。”他说。

他又开始挖地,把铁锹深深插入花园肥沃的黑土里,知更鸟忙碌地在周围跳来跳去。

“你叫什么名字?”玛丽询问。

他站起来回答她。

“季元本,”他回答,然后附了一声怪笑,“我自己也孤单,除了它陪我的时候。”他大拇指冲知更鸟一甩,“我就这么一个朋友。”

“我一个都没有,”玛丽说,“我从来没有过。我的奶妈不喜欢我,我从来没和谁一起玩过。”

无动于衷地直言想法是约克郡的作派,老季是个约克郡旷野上的人。

“纳和我还挺像,”他说,“我们是一种材料做的。我们两个都不好看,都是样子也古怪,脾气也古怪。我们两个脾气一样凶恶,两个人都是,我敢保证。”

这是大实话,玛丽·伦诺克斯从来没有听到对她自己的真相。土著仆人总是对你行额手礼,顺从你,不管你做了什么。她以前从没怎么想过自己的样貌,但是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和季元本一样不招人爱,她还怀疑自己的样子是不是和他在知更鸟来之前一样乖戾。她竟然开始怀疑自己确实“脾气凶恶”。她觉得不舒服。

突然一阵细小的声音波浪般在她附近响起,她转过身。她离一棵小苹果树有几尺远,知更鸟飞到一根枝条上,歌声突发。季元本放声大笑起来。

“它想干什么?”玛丽问。

“它决定跟你交朋友,”老季回答,“它要不是迷上你了,就咒我好了。”

“我?”玛丽说,轻轻走向小树往上看。

“你愿意和我交朋友吗?”她像对一个人一样对知更鸟说,“你愿意吗?”她说话的态度不是硬邦邦的小样儿,也不是专横跋扈的印度样儿,而是轻柔殷勤,季元本和她初听他吹哨时一般地惊讶。

“怎么,”他喊道,“你说话像一个人一样亲切,好像你真是个小孩,不再是个硬邦邦的老婆子。你说话的声音,都差不多和迪肯对他的那些旷野上的野东西说话时一样了。

“你知道迪肯?”玛丽问,匆匆回过头来。

“谁都认识他。约克郡到处游荡。连每丛黑莓、石楠都认识他。我敢担保狐狸会把他领去看自己的小崽,百灵鸟的窝都不对他藏着。”

玛丽本来想多问些问题。她对迪肯几乎和对那个废弃花园同样好奇。可就在这当口,刚才已经唱完歌的知更鸟稍微抖了抖身子,展开翅膀飞走了。它的访问已经结束,还有别的事儿要办。

“它飞过墙去了!”玛丽喊起来,观察着它,“它飞进果园了——它飞过另一道墙——到没有门的花园里去了!”

“它住那里。”老季说,“它是从那里孵出来的。要是他在求爱的话,它正在讨好一只年轻的知更鸟女士,她住在那里的老玫瑰树丛里。”

“玫瑰树丛”,玛丽说,“那里有玫瑰树丛?”

季元本抽出铁锹,又挖起来。

“十年前有。”他嘟囔着。

“我愿意去看看它们,”玛丽说,“绿门在哪里?什么地方一定有道门。”

老季把铁锹深深下戳,显得和初见时一样不合群。

“十年前有,可是现在没有了。”他说。

“没有门!”玛丽叫起来,“一定有。”

“没有人找到过,也不干谁的事。不要像个多管闲事的娃子,无缘无故东闻西嗅。好了,我要干活了。走开自己玩。我没时间了。”

他竟然停止挖地,把铁锹甩到肩膀上,走了,瞥都没瞥她一眼,更不要提说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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