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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回 巷战 尾声(2)

抬头一看,月亮已然西斜,满地都是一月的霜。关了灯的卡车大队,在没有半个人影、宽敞的马场先门大道上,发出轰轰的声音,蜿蜒地朝有乐町方向接近,仿佛是从天上出动而来一般。不用说,这就是将关东一分为二,意欲争霸的前田组尖兵队。

他们个个都穿了灯芯绒的短裤,配上长袜,身上没有任何短外套之类,足以显示身份的东西;白木棉头巾,被紧紧地绑在头上,写着小队编号的臂章,则绑在手臂 上。大多数人都穿着翮领衬衫及护胸,当中也有人,在这寒冬中赤一裸一着上身,只背了个护身符,不过,当然不可能手持竹矛或长刀,不知情的人看了,可能会以为是 土木工人去野餐。不过,如果是详知内情的人看到了,都会被他们的剽悍吓得发一抖吧。

事实上,这六百个弟兄,各个都手无寸铁。

从 身在警视厅的头目的电话得知,这次打架的主旨,一听说敌人手持有什么可笑至极的机关槍之类,大家好像事先说好一样,把武器通通都丢一了,连短匕首之类都拿出 来,就这么好汉一条、赤手空拳地上了卡车。他们打算用身一体,来抵挡这两把机关槍,跟汤姆森冲锋槍,以显示黑道兄弟的气魄。

而这婉蜒的卡车行 列,在拂晓的白霜上留下车痕,正好来到日比谷的十字路口时,从银运四丁目,有辆旋风般的汽车飞来。危险地超过卡车队之后,紧挨着他们,停在马路的正中央。 有个人慌慌张张地从那车里下来。他站在正要往有乐町方向大转弯的先锋卡车队中间,张开双手:“等一下,等一下,我是野毛山的相模寅造。我有事情,想以一性一命 相求,先把车子停下来。”他大声喊叫着。

先锋车队中央,凝然交叉手臂伫立在那里的,是刚刚出现在警视总监室的前田组大头目。而紧站在一旁,打算掩护他的,是第六回里曾经出现在幸田节三小妾宅邸、前田的养子驹形传次。

两人迅速地用眼神交会传达意见,不知道他心想什么,前田的大头目大喝一声:“喂,停车。野毛山的头目来了。”

刹车声吱吱地响着,卡车停了下来。

前田荣五郎下了卡车,安静地朝野毛山走去。身后是毫不大意,跟随过来的传次。

野毛山的头目六十一、二岁,赭色脸上有着淡淡的疸疤,身材髙大、右眼下方有个月牙形的伤疤。身高五尺六、七寸吧,弯着像业余相扑大关般的健壮身一体,有礼 貌地点了点头:“这位是道灌山啊。从上次之后就老是错过,很久都没有好好地跟您问候,却在这里冒失地跑出来叫住您,如果您当做没听见,把我碾轧过去,我也 无话可说,不过,您却坯是停下来了。在此向您谢过了。”

前田头目也是客气地弯腰行礼:“您这么客气,实在让我太过意不去了。再怎么意气用事,我也不会做那么粗一暴的事情,把张开双手,挡住我们的你碾轧过去。我了解您的意思,不过您这么一说,又好像是我完全不知仁义一样,让我好生为难呢。姑且不论这些,您到底有何要事呢?”

两位头目面对面,中间夹一着反射着微薄月光的电车轨道。两人身上都有着宽宏的威严,一来一往地问答,就像是两位明智的大将,在战场上交锋,有种凜然的景象。野毛山的头目又殷勤地回答:“对于我的无礼,改日再向您致歉。现在,先让我回答您的问题,并表明我的请求。”

说着,他锐利的眼神注视着对方,突然又变成含有笑意的口吻:“如您所知,现在,在那里的那个叫做安井龟太郎的家伙,以前曾经是我交杯结盟的手下,后来因 为一些小事而闹翻了。即使缘分已尽,也算是我手下的一员,现在,他竟然绑架了这么大一号人物,惹出了这场大混乱。您有充分的理由镇压他,当然,我没有任何 异议。不过,如果因此而让您的手下有人死伤的话,今后我可就无脸见人了。我要拜托您的没有别的。我想您或许已经猜到,我想请求您看在你我平日的交情上,把 今晚的事情交给我来处理。光是这样说,您或许很难应允吧,请容我说出心里话,虽然有些絮叨。即使我曾经跟他断绝关系,不过,他毕竞还是我过去的手下,我会 跟他把事情说清楚,并严加申斥。如果他还是听不进去,至少能够由我亲自动手。坦白地说,我跟您从以前,就关系不和。这个,我不希望让他惨死在您的人手里。 事情就是这样,我在此向您低声下气,希望您同情。无论如何,请您答应……我会感激您一辈子。”

在他眼中闪烁的圆形物体,不知道是露珠还是泪水。令人惻然的声音里,流露着男人的真情,令人深深感动。

前田大头领紧紧抱着手臂,把脸朝向月亮,默默地听他说完这长长的一番话,不久,又静静地松开手:“野毛山,手下人确实需要一爱一护,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就让你欠这个情吧。”他回头转向卡车车队,髙高举起一只手,“撤退!”下了这道命令。

前田大头目跟驹形传次坐上卡车,从车上对他轻轻点了点头。大队卡车一百八十度转向,一丝不紊严谨地朝刚刚走过来的常盘桥方向退回去。

结了霜的胡麻竹,像匕首一样闪着光芒。它的一陰一影里,六、七人一队的黑影,分成三阵四阵,匍匐在地,由四方一逼一近废屋。在这个圆阵里,传令兵不时穿插来回。 不过,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时而微微晃动、时而趴低身一子走动的影子,一转眼就被杂草淹没了,静悄悄地动也不动了。一种无法形容的紧迫氛围,弥漫在这片空 地上。

此时,从空地入口处,有个黑影,迈着缓慢的步伐,走向废屋的玄关。他站在离玄关约二十步的地方,抬头看着废弃屋二楼的窗户,用沉着的声音对着窗户:“喂,安龟。出来,是我。”他大叫道。

过了一会儿,正面二楼的窗户被推开,四方形的黑暗中,隐约浮现一个白色的脸。

“是大头目啊,您别来无恙。”

“安龟,好久不见了呢。看你也很健康,那就好。我有话想跟你说,让我进去。”

“请进来啊……我现在就去招呼你。”

窗边的脸退下。过了不久,玄关门从里面开了个小一缝,寅造走了进去。

窗户用旧榻榻米跟沙袋,严密地防堵起来,夹一着玄关的左右两扇窗檐上,架着不知他从哪里弄来的两把哈其开斯机关槍,漆黑的槍身闪闪发亮。

这里原本可能是大厅吧,约一百四十坪的宽敞房间,地上放着三个煤油提灯,有九个人围着它,或蹲或坐。虽然样貌形形色一色,但灯光映照下的黝一黑脸庞,各个都流露出无法形容的悲怆神色。

安龟比头目早一步进到大厅,这九个人同时垂下了头。没有人抬头看向大头目的脸。

相模寅造站在那里,仔细地打量这些人,突然转向安龟,进出声音:“我跟你已经断绝关系,现在算是形同陌路,所以,我不是以老大身份来的。我也不打算摆出 老大的脸孔,跟你说话,不过,安龟,你这么做是错的,就算是陌生人,也是不应当的。且不说我们是曾经结盟的伙伴,就算是我多管闲事,你也应该不会生气 吧……我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而惹出这场混乱。不过,如果要我说的话,这条路怎么走都是错误的。你也知道,过去的每次争斗,不是为了争地盘,就是为了男人 的磨炼,却从来没有与官厅作对……这算什么?地点选在东京中心,还搬出机关槍,这也闹得太过火了吧?……还有,我听说,你把安南那里的大王软禁在这里,那 到底又是打什么主意?……你做出这种事情,弄得官厅天翻地覆。就算是男人的坚持,也要看场合吧。把事情闹得这么大,那可不是什么男人的面子……喂,安龟。 你好歹也是个日本人,知道什么叫做国家的庇荫吧。你做了这种傻事,不知道会对日本帝国不利吗?……混蛋,你这个大混账!……”

安龟一脚跪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无一精一打采地垂下头。不久,他抬起憔悴苍白的脸:“老大,用不着你说,我也是诚惶诚恐,我不会不知道,做了‘捉住外国皇帝’这种无法无天的事情,会对日本国造成怎样的困扰。我明知故犯,也是有难以启齿的缘由,请听我道来。”

他突然把双手撑在地板的灰尘中,像是过于撖动,剧烈地扭一动身一体,不断啜泣,好一会才用手背胡乱擦了擦眼泪,两手就这样掸在地板上,用乞求的跟神看着寅造 的脸:“老大,你也知道,我有个独子叫做长太郎,今年六岁。今年夏天,偶然得了消化不良的疾病,连个汤汤水水都完全吃不下去。从立春前就连一粒米都没吃, 一天比一天消瘦,最后只剩皮包骨头,连医生都束手无策,说已经没救了。如果是什么伤寒、霍乱之类的病也就算了,不过,因为吃不下饭而死,简直就是个笑话。 比我自己生命还重要的独子,得了这种莫名其妙的病就要死了。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却什么都不能做,我该有多么辛酸啊。你也有小孩,应该能了解我当时的不舍与 郁闷吧。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双手合十,不管哪一路的神佛,都发了疯般地祈求,希望能用我的生命,去换这孩子的活命,到头来还是希望渺茫……就在这个时候, 有个叫岩井的没落贵族,开始出入‘茶松’的赌场。我听说他在国外待了很久,心想,虽然不是医生,或许他会有什么好主意,还是硬着头皮去找他商量,啊啊,真 是庆幸啊。那个人有个姓吴的朋友,是个名医,听说从来没有救不活的,也曾救过连医生都撤手不管、营养不良的饿鬼。他说,是从比丝线还细的血管里,把养分送 进去,让身一体恢复元气。有这种神奇技术的,在日本只有这一位医生。他又说:‘不过他不是开业医生,就算拿了千万两去,也不是那么轻易答应的。我现在就陪你 们去,一定会请他答应帮忙动手术。好了,光在这里说话又一浪一费时间了。’又不是自己的儿子,他却大声呵斥惊慌失措的我,一把横抱起已经翻白眼,只剩一口气的 孩子,飞也似的抱进吴医生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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