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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龙笛卷 第7~8章 飞仙

一两人在浅斟慢酌。
  时已过午,阳光仍照射着庭院。
  庭院一角,有一个沼泽似的水池子,好几只蜻蜓在水面上飞翔。
  蜻蜓翅膀的扇动几乎难以察觉,它却能悬停在风中。
  或左或右地俯冲着,捕食小虫。
  梅雨已经结束。
  已是夏日的阳光紫色的菖蒲在水池边开放着。
  叶尖上停着几只蜻蜓。
  如果太阳再偏一点,就会凉快许多了,但此刻依然炎热。
  这里是位于土御门小路的安倍晴明宅邸——晴明坐在外廊内。与源博雅喝着酒。
  晴明一身凉爽的白色狩衣宽松地包裹着身体。
  他额上没有一丝汗水,仿佛对炎热浑然不觉。
  他的红唇不时触碰右手端来的素白陶杯。沾酒的唇边。总像带着一丝微笑。
  “真是不可思议。”博雅杯刚离口,便望着水池的方向说开了。
  “什么事情不可思议?”晴明只是将视线往博雅身上一转,说道。
  “蜻蜓呀,也看不见它的翅膀是怎么动的,却能在风中那样悬停、疾冲。”的确如博雅所说,蜻蜓时而在风中悬停,紧接着突然转弯。冲向水面。
  “也不知怎么能设计得这么好。自然之妙真是无与伦比啊。”博雅感佩地点头赞叹。
  二人之间放着盛有盐烤香鱼的碟子。
  干手忠辅送来了从鸭川河捕获的香鱼。
  因为晴明在黑川主事件中救了忠辅的孙女,所以每年到了时节,忠辅都以香鱼相赠。
  晴明把手伸向烤香鱼,一边对博雅说道:“是时候了吧?”“什么时候?”“博雅呀,你今天到我这里来,不是特地来赞美蜻蜓的吧?”“对,对。”“是有事而来吧?”晴明说完,雪白的牙齿咬了一口手中的香鱼。
  烤香鱼的香气飘散到风中。
  “晴明,是这么一回事……”博雅说。
  “不外是坊间盛传的宫中怪事吧?”“怎么,你已经知道了?”“四天前的晚上,兼家大人也在清凉殿目睹了怪事。
  对吧?““就是这事,晴明。近来宫中净是发生莫名其妙的事呢。”“还有酒,慢慢说吧。等谈完也到傍晚了,多少会凉快些。”“是啊。”博雅点点头,开始讲述那件怪事。
  二最早听见那个声音的,是藤原成亲。
  约十天前——值夜的晚上,如厕的成亲在返回时,听见有奇怪的声音。
  “哟。这可怎么办呀……”是这样一个声音。
  一个沉痛的、虚弱至极的声音。
  在这样的夜晚,究竟是哪里来的什么人,在说什么“怎么办”呢?这是藤原成亲从渡殿走向清凉殿时的事。
  正当他想:咦,这样的深更半夜里,会是谁呢?结果。那声音又传了过来——“实在是太难办了……”究竟是什么要怎么办啊,是谁在这么为难呢?虽然还有其他值夜的人,但不是他们之中任何一人的声音。
  不知不觉间,他就像被那声音吸引过去似的,脚步朝那个方向迈去。
  是紫宸殿的方向。
  走在紫宸殿的外廊木地板上时,那声音自上方传来:“来者何人?”声音并非来自紫宸殿内,而是由外面、且是从上方传来的。大概是从屋顶上传来。
  有人在这样的时刻,爬到紫宸殿顶上,在那里自言自语。
  那高度并不是轻易能攀爬上去的。
  肯定不是人。
  想到可能是鬼的那一瞬间,成亲的身体不由得战栗起来。
  他返回值夜的人那里,匆匆报告了这件事,众人随即决定:“好啊,我们就到紫宸殿看看。”然而,虽然这次人多势众,但来到通向紫宸殿的渡殿时,众人却止步不前了。
  因为众人听说可能是鬼,都害怕起来,脚下不敢挪动了。
  众人停在渡殿,成亲从檐下举目望向紫宸殿方向,只见屋顶最高处有个朦胧的影子。
  “就是它吧。”成亲说。
  “在哪里?”。“啊,真的有啊。”“会是谁呢,在那屋顶上?”正当此时,半边明月闪出云端,那个月光映衬下的影子似是一个人影。
  似乎有人爬到屋顶最高的地方,蹲在那里不动。
  “人怎么会爬到那种地方……”“所以才说那是鬼嘛!”就在众说纷纭之时,有人“啊”地叫了起来。
  原来那个黑影动起来了。
  黑影沿着屋顶的斜面“嗖”地滑下来。
  当影子滑到屋檐处时,又随着惯性“呼”地弹向空中。
  “哇!”见者无不惊呼。
  照理那影子要“啪”地摔落在地面上了,然而那摔倒声却不曾响起。
  那影子就此消失无踪。
  从那天晚上起,在宫中听见怪声的人越来越多。
  “遍寻不获啊……”“所有的地方都找过了吗?”“唉……”“实在没有办法。”据说听到的是这样的声音。
  又传,有一天晚上,有人在月光之下,看到一个红色的东西在宫殿上空悠然飞舞。
  偶然遭遇此事的平直继让人预备了弓箭,弯弓射出一箭。
  利箭正中那红色的东西,它摇摇晃晃地掉了下来。
  “咦!”众人赶过去一看,竟是侍女穿的樱袭红衣。
  又有一天晚上,在大内的北面,巡夜的人发现了一个跳着走的人影。这人影“噗、噗”地跳起足有七尺高。
  “是谁?!”当值夜人喝问时,那人影并不回答,而是跳到附近的松树上,攀着枝干,消失在树上。
  “别让它逃啦!”值夜人唤醒众人,围住那棵松树。
  附近无树无屋,地上又有近十人围住,树上的人下树逃走应无可能。
  虽然弓箭在手,但正巧月亮隐没在浓云里,树上一片漆黑,甚至无法分辨出树枝、树叶与人影。
  就在此时,有石头从上面丢了下来。
  一块、两块、三块……不知何故,松树上的人把带在身上的石头扔了过来。
  “敢来这一手!”众人弯弓搭箭,估摸着往树上射去,尽管有箭插在树枝上的声音,但没有命中目标的感觉。
  “不要着急。”照这样一直包围到早上,等天亮了,树上是什么东西,也就真相大白了吧。
  于是众人通宵等待,到天大亮了一看,树上竟然什么东西都没有。
  有人爬到树上去看,只见到昨夜射出的三支箭插在树干上。
  树是被十来个人团团围住的,根本没有逃跑的机会。
  究竟它是怎么逃走的呢?结果,大家得出结论:那不是人,应该是鬼吧。按理来说,人是不可能蹦起七尺高的。
  而兼家遇到的则是这么回事——有入夜访兼家,来者是藤原友则。
  友则来告:女儿的病情越发沉重了。
  三天前,兼家和友则在宫中碰过头。
  当时谈到了友则女儿的事。友则的女儿名叫赖子,今年十七岁。
  “前不久,赖子就患了疝气。”据说情况不妙。
  “不吃东西,一按肚子周围就很痛苦的样子。”“那是因为疝气的虫子进去了吧。”“我也是那么想,便从典药寮取了药让她服下,但完全不见效。”“噢,我倒是有好药。”说着,兼家把随身带着的药给了友则。
  三天后的晚上,友则来到了兼家的家里。
  “怎么样?赖子姑娘的情况有好转吗?”“唉,她的病情还是完全没有……”“让她服药了吗?”“让她服了,但不见好转。”“没有好转?”“啊,疝气虫子倒是治住了,但这回又得了别的病。”“别的什么病?”“是狂躁之症。”“狂躁之症?!”“服用了您的药之后,她好像被什么不好的东西附了体,变得喜欢往高的地方爬。”“哦?”“本来光喜欢爬高也不要紧,但赖子却还要从高处往下跳。”“跳?”“是的。她从庭院的石头、外廊往下跳时还行,可后来就要从树上往下跳了……““啊!”“我们制止她她还不干。今天嘛,趁我们不注意她就爬上了屋顶,从屋顶上跳了下来。”“竟然会……”“落下来时摔着头,昏过去了。”友则不知所措地搓着两只手说:“得到这个报告,我急忙赶过去。说实话,现在赖子还躺着不能动。”他不满的目光望着兼家。
  “你的意思是:那是我给的药造成的?”“我没有那么说。”“不过,疝气的虫子是治住了……我的药,和赖子姑娘的狂躁之症可是两回事啊……”“一来那是服了您的药之后的事,二来想请您想个法子——我就是为此而来的。”“我是无能为力了。这样吧,去找药师或阴阳师谈谈吧。”二人谈到这里,友则只好回家去了。
  兼家打算去睡,正从外廊木地板往寝室走时,不想遭遇了怪事。
  据说他正走着,眼前突然出现一个黑影,悬吊在屋檐下。
  一个成人大小的东西竟然倒挂在屋檐的内侧。
  “咦……”兼家一喊出声,那个影子便在屋檐内侧走动起来。
  它倒立着,轻盈地走到屋檐前,仍然照旧向空中迈出步子,仿佛摔向夜晚的天空似的,消失无踪了。
  到这个地步,兼家这才意识到,自己恐怕是遇上目前宫中议论纷纷的怪物了。
  “天啊!”他大叫一声。
  “怎么啦?怎么啦?”家人匆匆赶过来。
  “遇上怪事啦,有妖怪!”兼家跌坐在木板地上,手指向屋檐外的天空。
  赶来的众人走出庭院,仰望天空,又望望屋顶上面,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三“哎,博雅,你说是为妖怪的事而来,究竟要我办什么事呢?”晴明问。
  “难道是兼家大人要我过去吗?”“不,有事求你的不是兼家大人。”博雅刚想接着开口,被晴明拦住了话头:“是藤原友则大人吧。”“正是友则大人。晴明,你怎么知道的?”“听你说的时候,我已猜出个大概。再说关于友则大人的女儿,我还要做点事情。”“做什么事?”“这事稍后再说吧。先听你说。”“明白了。”博雅点点头,看着晴明:“其实,晴明啊,藤原友则大人是为赖子姑娘的事。
  请你无论如何也要过去一趟。““除了你刚才所说的事,还有其他事吧?”“对。也都是跟那妖怪有关系的……”“哦。”“据说,他也听见动静了。”“说话声?”“是的。”于是,博雅又开始叙述起来。
  四昨夜,藤原友则守在屏风后,不眠不休地看视着赖子的情况。
  赖子睡眠中的呼吸声传到坐在屏风后的友则耳朵里。
  直到刚才,赖子还一直闹个不休。
  疲乏终于让她坠入深度睡眠之中。
  这几天,赖子的病情出现了变化。
  她不但爱从高处跃下,还不住地诉说身体好痒。
  “有虫子啊。”赖子第一次提及虫子,是三天前的事。
  “有虫子爬过我的身体!”她边说边抓挠着身体。
  “好痒。”她用指甲猛抓自己的皮肤。
  怎么挠都止不了痒,指甲划得沙沙响,都要抠进肉里去了。
  “好痒好痒。”她不是抓某个特定的地方,而是全身——她挠遍了整个身体,而且是像抠皮挖肉似的挠。
  手臂、胸脯、腿、脚、面颊、头部——所有的地方都要挠。
  “虫子好痒!”赖子疯狂地抓挠。
  皮肤上遍布搔出的血道子,抓脱了皮,在脱皮处再挠,结果便是皮开血出。
  “好痛啊。”刚叫疼,紧接着又去挠同一个地方,边挠边喊:“好痒啊!”赖子整个身体红肿起来,好几处还化脓了。但是,即便化脓了,也不能停手不挠。
  终于抓挠得皮破血流,全身污迹斑斑。
  她还要伺机从高处往下跳。
  从高处往下跳和搔痒——跟这两件无关之事,赖子提都不提。
  就这样折腾了一整天之后,疲惫不堪的赖子终于沉沉睡去。
  在她醒着的时候,家里人一直悬着心,只有在她入睡之后,家里人才得以稍事休息。
  但是,因为不知何时她会突然醒来,要去爬高搔痒什么的,所以即便在她睡着的时候,也得有人陪在身边。
  那天晚上,友则一直陪着赖子。
  深夜,正当友则开始打瞌睡时,赖子突然喊一声“好痒”,一骨碌爬了起来。
  友则惊醒,连忙绕过屏风,按住赖子的身体。
  他不想再眼看着赖子虐待自己的身体。
  “干什么?放开我!”赖子暴怒起来。
  她力气大得难以置信,实在按压不住。
  “赖子,你要挺住呀。赖子……”就在友则跟自己拼命挣扎的女儿纠缠不休的时候,不知何处传来了一个声音。
  “友则大人……”那声音唤道。
  “友则大人……”友则好不容易控制住赖子的身体,把头转过去。
  然而,看不见发出声音的任何东西。
  “赖子姑娘的病,靠药师治不好。”那声音又说。
  “那、那谁能治好?”友则情不自禁地问那个声音。
  “这个嘛……”那声音停顿了一下,好像思考了片刻,说道:“这应该是阴阳师的工作吧。”“阴阳师?”“安倍晴明大人能治好吧。”“晴明大人……”“除了晴明大人之外,无人能治好赖子的病。请晴明大人过府来看病,不就行了吗?”那声音就此消失了。
  “喂!”据说友则一再呼唤,但始终没有回音。
  五“这是昨天晚上的事。”博雅对睛明说。
  “今天早上,友则大人来到我家,找我商量,恳求你到他家里去一趟。”“原来是这么回事。”“不可思议的是,那些话究竟是什么人跟他说的呢?”“大家都觉得,那声音,跟引起宫中骚动的怪事可以归结为同一回事吧?”“你真厉害,晴明!就是那么回事。就是因为这一点,我才过来的。”博雅说。
  “这就是说,这事情发生了一些变化。”“变化?”“我是说那妖物。最初在宫中出现时,自言自语‘太难办了’;到了友则大人家里,或在赖子姑娘处出现时,甚至提到我的名字。”“晴明,你和这事有什么关联吗?”“说有也是有的……”“怎么回事?”“其实,那妖物也到我这里来了。”“也到你这里来了?”“对。”“你刚才提到有所关联,就是说的这件事?”“没错。”“发生了什么事?”“我也听到声音啦。”“什么时候?”“昨天晚上。”“可是,妖物到赖子姑娘处,也是昨晚呢。”‘’从谈话的内容来看,似乎那妖物是先到赖子姑娘处,再来我这里的。““谈话?”“没错。”晴明点点头。
  昨晚,晴明坐在外廊内独自饮酒,蜜虫在旁把盏。
  到酒瓶空了一半的时候——“有动静了。”晴明对博雅说。
  “动静?”“很奇特的动静。像人又不是人。一半是人,另一半则非人……”“是什么?”“那就不清楚了。硬要我说的话,似乎是式神的动静。”“式神?”那动静是从庭院那边传过来的,但不是沿着地面,而是从空中传来。
  抬头望去,见庭院松树最高处的树梢上,似乎挂着一个黑影,在风的吹拂下晃悠着。
  “什么人?”晴明沉着地问道。
  这时候,那随风晃动的东西回答道:“我是近来宫中盛传的妖物,您可能也听说了吧。”是人的声音。
  那影子的确也是一个人,他右手抓着树梢,双腿随着风吹的方向伸展,让身体与地面平行,承受着风力。
  “有何贵干?”晴明手拿酒杯问道。
  “此次前来,是有事请求阴阳师安倍晴明大人。,‘影子的衣裾随风吹向脚尖,在那里摆动着。
  “有什么事要我办?”“明天,参议藤原友则大人因为女儿赖子姑娘的病,可能派人前来求助于晴明大人。”“是吗?”“请以晴明大人之力治愈赖子姑娘的病。”“治病?”“她的病有别于普通的疾患。”“有何分别?”“赖子姑娘的病,从根子上说,是因我而得。”“噢。是这样。”“因此。请无论如何治病救人。”“你来治不行吗?”“不行。”影子摇着头。
  “那姑娘服了天足丸。”“什么?!”“我这么一说。晴明大人就明白了吧。”“明白是明白了……”“那么。这事情就拜托了……”晴明还想接着说,那影子点点头,松开了抓住树梢的手影子依然横卧着身体,飘然随风而去。就仿佛眼看着挂在河边竹竿上的衣裳,自然松脱后,顺水漂走了。
  “拜托了……”影子被风吹着渐渐远去。
  “千万千万……”声音飘过,影子已溶入夜色之中,看不见了。
  “就是这样,昨晚有过这么回事。”“原来是这样。”“还以为今天谁要来呢。博雅,原来是你呀。”“他说是天足丸?”“对。”“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仙丹嘛。”“仙丹?”“稍后再告诉你。你看,太阳也快下山了。”晴明说得一点不错。刚才仍照射着庭院的太阳,已隐入空中。
  “噢。”“博雅,我有一事相求。”“什么事?”“请你去兼家大人处,问他送给友则大人的药是从哪里弄到的,可以吗?”“应该没什么问题。这就是说……”“晚上我们在赖子姑娘那里碰头吧。兼家大人的回话,到那时再告诉我就行。”“那么,晴明,你是答应去了?”“去。”“真的吗?”“嗯。”“走吧。”“走。”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六“好痒好痒。”原先边嚷边扭动着身体的赖子,用白开水服下晴明带来的药之后,随即安安静静地入睡了。
  在沉睡的赖子周围,坐着晴明、博雅以及友则。
  在惟一一盏灯火的映照下,友则眉间的皱纹越发显得深刻。
  晴明跟前预备了砚台和毛笔。
  “现在要给她脱衣服了,可以吗?”晴明说。
  “全部脱掉吗?……”友则的声音显得干涩。
  “是的。就像刚才我所说的那样。”友则看看晴明,然后,又看看博雅。
  博雅默不作声。
  友则额头上渗出无数小汗珠。
  晴明没有催促友则回答,也没有再提问题,他双唇紧闭,静候友则发话。
  友则点一点头,说道:“明白了。”与其说是下了决心,倒不如说是无法忍耐压抑的沉默似的。
  “这事情就全仰仗你了……”友则的声音微微颤抖。
  “那好。”晴明垂下视线,略低一低头致意,然后又睁开眼睛。
  即便在这种时刻,晴明紧闭的双唇依然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淡静的笑容。
  晴明把手伸向赖子的衣服,迅捷地将其衣衫脱下。
  “啊!”强抑着声音、由喉间发出惊呼的是友则。
  赖子身上没有一处皮肤完好的地方。到处都有抓挠的伤痕,甚至有皮开肉绽的地方。
  可以想像,若令她的身体翻过来,恐怕从后背到臀部也都是这个样子“开始吧。”晴明低声道,随即取笔在手,饱蘸墨汁。
  他先用毛笔在赖子左脚的小趾上写字。
  与此同时,晴明嘴里喃喃地念起了咒。
  写好小脚趾,接着一个脚趾一个脚趾写下去。然后是脚板、脚弓、脚后跟、趾甲、脚踝……他不断地书写着细小的咒文。
  写完左脚腕,接着写右脚腕……腹部、Rx房、右手、颈部、脸面——连耳朵、嘴唇、眼睑等处都写上了字。
  把赖子的身体翻转过来,后背和臀部也都写了字。
  再将赖子的身体翻回仰躺的姿势时,她的皮肤上几乎毫无遗漏地写满了咒语文字。
  只有左手没有写上字。
  “写的是什么?……”友则颤声问晴明。
  “是孔雀明王之咒。”晴明的声音一如往常。
  “那不是密教的真言吗?”“只要有效,什么都不妨用。没有规定说阴阳师使用密教真言不好。”孔雀明王原是天竺之神。
  啄食毒蛇和毒虫的孔雀变成了佛教的守护神。
  “来吧。”晴明右掌按在赖子腹部,然后左手握拳,食指和中指并拢伸出。
  将这两根指头抵着自己的下唇,开始轻声念动孔雀明王咒。
  于是,仿佛对睛明的咒语作出回应,赖子的肌肤表面沙沙作响着蠕动起来。
  “咕嘟、咕嘟——”腹部和胸部的肌肤到处一鼓一突起来。
  “噗噗——”面部和右手、双腿的表面也都鼓突起来。
  看上去简直就像大大小小的虫子在肌肤下面蠢动着。
  “啊……”博雅发出低吟似的声音。
  蠢动逐渐移聚到赖子没有写任何东西的左臂上。
  左臂眼看着变得粗大起来。所有在赖子体内爬动的东西都集中到左臂。左臂变得比大腿还粗。有虫子似的东西在粗大的左臂里头蠢动不已。
  “好了!”晴明低声说着,用纸捻将赖子左臂连肩处绑扎好。
  然后又取笔在手,在蠢动得厉害的左手小臂上写下“集”字。
  晴明再次以左手食指和中指并拢抵住下唇,右手握住赖子的左手。
  他再次念动孔雀明王之咒。
  于是。那些鼓突着的东西开始集中到小臂,小臂一带变成黑色。
  终于,蠢动的东西都以晴明所写的“集”字为中心集合完毕。这个位置仿佛变成了紫黑色的大水泡,大小足有一个大甜瓜那么大。
  “啊!”友则惊呼出声。
  晴明停止念咒,说道:“应该是这里了。”他从怀中取出短刀,除下刀鞘,在写着“集”字的皮肤上“嚓”地切开。
  从裂开的切口处,呈现出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是不计其数的虫子。
  有黑色蜈蚣似的虫子,也有长着蝴蝶翅膀似的虫子。
  有似蛾而非蛾的虫子。
  有甲虫似的虫子。
  有头部像蛇、身子像麻雀似的虫子。
  有苍蝇似的虫子。
  有蜻蜒似的虫子。
  有蝉似的虫子。
  无数奇形怪状的虫子从切口处蠢动着爬出来了。
  虫子爬出来后,随即腾空飞起来,从开着的板窗飞到外面,消失无踪。
  不久,赖子的小臂回复到原先的大小。
  小臂上仍留着晴明切开的伤口,渗出一点血水,但伤口比原先小得多。
  晴明给赖子遮上刚才脱下的衣服,淡淡地道:“这样就行了。”“解、解决了吗?”友则问道。
  “解决了。”晴明微笑道。
  “最好还是不要把刚才这里发生的事情告诉赖子姑娘。
  如果被问到,请答以晴明施治、已无须担心即可。““这样就好了吗?”“是的。伤口马上会痊愈的……”“是、是吗?”“那么,我和博雅大人就告辞了。”“这就要走了吗?”“我们还有另外一件事情没有做完……”晴明说着,站了起来。
  七牛车等候在门外。
  上车之前,晴明扭头向后,对着大门上方开了腔:“这样可以了吗,妖物大人?”于是,昏暗的大门上方传来一个声音:“非常满意。不愧是晴明大人……”“若有空暇,今晚不妨来寒舍小聚……”晴明对大门上方说道。
  “蒙您邀请,实在荣幸。”“酒已备下,薄酌一杯怎么样?”“那可是求之不得。”“请务必赏光。”“凑巧南风徐徐吹来,我去捡些石子,稍后见吧。”“好,稍后见。”晴明说完,与博雅一起钻进牛车。
  八晴明和博雅对饮。
  蜜夜坐在二人之间,等二人的酒杯一空,随即为之斟酒。
  “这么不可思议的事,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啦!”博雅说。
  “你是说那些虫子?”晴明问。
  “那些究竟是什么东西?”“是天足丸的——唉,说来就是精灵那样的东西吧。”“对了,还没听你说天足丸呢。那究竟是什么?”“应该说是仙丹。”“仙丹?”“就是药啦。”“药?”“就是想成仙的人服用的药。”“成仙?”“据说自古以来,人有种种成仙的方法。”晴明说。
  成仙——即长生不老、游于天界,是来自中国古老文化的人类梦想。
  方法多种多样。多数主张通过修行来达到。
  传说有的是通过呼吸,汲取天地灵气于体内,由此而成仙。
  有些是通过行为,比如辟谷等调整食物的办法,从而成仙。
  还有得道成仙的方法。
  每种方法都不简单。也有的方法要花数年、数十年,有时甚至是一生都不能达到目的。
  最轻松的无须修行即可成仙的方法,就是服药。
  服用一种名为“丹”的药。“丹”即水银。
  水银虽然是金属,却是液态的东西,镀金时是必须使用的。
  人们认为这种“丹”有奇效,可使人长生不老。
  其中最为上品者,是被称为“金丹”的仙药。
  据说任何人服下金丹均即时成仙,只是金丹的制作并不简单。
  金丹也有许多种类。丹华、神丹、神符、还丹、饵丹、炼丹、柔丹、伏丹、寒丹——总计九种。
  其中。制作“丹华”时,据说须先制备玄黄。在玄黄中加入雄黄水、明矾、戎盐、卤盐、砷石、牡蛎、赤石脂、滑石、胡粉等各数十斤合煮,成“六十一泥”,置火中烧三十六日,即炼制成丹。
  然而,究竟是什么材料,尚有许多不明之处。
  首先,玄黄到底为何物,我们不得而知。至今还不明白是什么的材料太多了,也不知道可以到哪里去找。更不知道各种材料的用量。
  总而言之,造出“丹”再加上玄膏捏成丸子,置于猛火之中,即可获得称为“丹华”的金丹。
  如果没有成功,就是某个方面出了差错,只能反复去做。
  其实,花一生时间大概也成不了事。
  据说,将蛇骨、麝香、猿脑、牛黄、珍珠粉等无数种草药混合,加热熬制,也可制成仙丹。
  “所谓天足丸,即是仙丹的一种,与其说是服用后成仙,其实只是能在空中飞行而已。”晴明说。
  “所以称为天足丸嘛。”博雅点了点头。
  “天足丸没有使用所谓的‘丹’。”“是怎么制作的?”“听说首先要预备五芝。”“五芝?”“石芝、木芝、草芝、肉芝、菌芝……”“其他呢?”“鸟、雀、蛾、蝶、蜻蜓、甲虫、羽虫、蚊、蝇——只要是能在空中飞的就行。”“需要多少只?”“每种一两百只的样子吧。”“……,,”将成千上万只飞虫活生生地塞进大瓦缸里熬煮。““煮多长时间?”“这个嘛……”“要多长时间?”“一直煮到所有虫子都黏糊糊的,失去其原先的样子为止。”“也就是说,骨头、翅膀、牙齿——所有一切都分不清?”“就是要煮到什么都分不清的状态。”“究竟需要熬多长时间,我可想像不出来。”“就连我也想像不到。”“总而言之,那样就熬成天足丸啦?”“还不行。”“还不行?”“所成之物百日后喂鸟,再百日后杀死该鸟,取其肝脏。与刚才说的五芝——”“够啦够啦。总之,意思就是说,光是制作天足丸便须历尽千辛万苦吧。”“嘿,这天足丸算是其中容易制的啦。”“对我来说就是干辛万苦啦。不过,现在的事情跟那些天足丸有什么关系呢?”“所谓天足丸,简言之,就是萃取所杀生物之精华的方法。炼制一次所能得到的,最终只是一两丸而已:……”“生物之精华?”“那些‘精华’留在服用了天足丸的赖子姑娘体内,刚刚才走掉。”“噢。”“该你说啦,博雅。你了解的情况怎么样?”“我了解的情况?”“就是让你去向兼家大人询问的事呀。”“这个倒是弄清楚了。”“他是怎么得到的?”“他说是约一个月前在清凉殿前捡到的。”“捡的?”“从渡殿走去清凉殿的途中,偶然看见地上丢着一个布袋。”“布袋?”“据说是这么大小的一个布袋。”博雅放下酒杯,两手比画了一个成年人拳头大小的圆圈。
  “他说他当时很是在意那个布袋,便支开其他人,把它捡起来了。”布袋里约有十颗药丸,不知是谁掉的。他问过好几个人,他们都说不知道是谁的。
  大约过了七天之后,兼家闹肚子,看来是吃坏了肚子,腹痛,老是跑厕所。
  这时,他想起了捡到的布袋和药丸。
  打开布袋取出一两颗丸药来看,丸药发出难以言喻的诱人气味。嗅着这种气味,似乎连自己的腹痛也忘记了,把持不住的拉肚子好像也好了。
  因为担心它可能有毒,为保险起见,便在木桶里放了水,放进一条活的香鱼,再丢下一颗药丸试试看。
  鱼没有死。看上去它在木桶里游得更欢了。
  兼家由此下了决心,将丸药和水吞下。
  “说是把病治好啦。”博雅说。
  不到半刻工夫,腹部不痛了,控制不住的拉肚子也好了。
  “从那以后,每逢有个头疼脑热什么的,他就会吃上一丸。”每次都是药到病除。
  “这时候,他听藤原友则说了赖子姑娘的情况,便给了他一颗药丸。”“就是那颗天足丸了吧。”“可是,晴明,如果说那就是天足丸,为什么兼家大人不能飞到空中呢?为什么赖子姑娘会变得狂躁,而兼家大人不会呢?”“这件事嘛,博雅,你不妨问他本人最好。”“问他本人?”“妖物大人,您已经到了吧?”晴明对着黑夜里的庭院扬声道。
  “来了。”一个声音回答。
  望向庭院,只见水池上立着一个小小的人影。
  “啊!”博雅发出惊叹是可以理解的,因为那小小的人影是赤脚站在水面上的。
  借月光仔细打量,那是一个猿猴般瘦小的秃头老者。
  只有髭须又白又长。身上穿一件褴褛的衣服,只在腰间束了一条带子。
  老者“哗啦哗啦”地踏水而来。每踏一步,水面就荡开一圈美丽的波纹。
  不一会儿,老者的赤脚踏到了草地上。
  他走到晴明和博雅坐的外廊前,站住了。
  “承蒙关照啦。”他一笑,满是皱纹的脸埋入了更深的皱纹中。
  “是你掉了天足丸吧?”晴明这么一问,老者下巴一扬,点了点头。
  “没错。”“你究竟是何方人士?”“我原不打算谈自己的来历,但这回晴明大人帮了大忙,就老实说说吧。”老者望望晴明,又看看博雅,接着说道:“我很久以前出生于大和国,人称‘打竿仙人’……”“噢。”“从年轻时起,我就对仙道深感兴趣,整天不干活儿,专事仙道的修行,例如食松树叶、练导引之术等。”在老者说话之时,蜜夜已预备了另一只酒杯,斟上酒,放在外廊边上。
  “太好啦,太好啦……”老者取杯在手,一饮而尽,满是皱纹的双唇抿得紧紧的,一滴酒也没有浪费。
  “哎呀。甘露啊……”‘老者眯着眼睛说道。
  “可是,也许是天生没有仙骨吧,尽管我修行三十年,结果也并没有得到多少效验。”“然后呢?”“我想,即便不能长生不老,至少得像久米仙人(据日本小说家武者小路实笃所述,传说久米仙人因逃情,入山苦修成道。一日腾云游经某地,见一浣纱女,足胫甚白。不由目眩神驰,凡念顿生,飘忽之间。已自云头跌下云云。)一样,能够在空中飞行。于是我花了十年工夫炼制仙丹。”“那就是天足丸了吧。”“金丹之类是我力所不能及的。说实话,即便是天足丸,也做得并不高明。服食后虽然总算能飘在空中了,但也就是升到七八尺至十五尺的高度。而且,只能飘起来,不能飞行。“老者表情复杂地叹息。
  “我总算可以飘在空中随风而去,但飞不起来。当我悬在空中时,小孩子便会拿着竹竿赶来,从下面打我取乐,所以,‘不知不觉我就被称做’打竿仙人‘了。”老者凄然一笑。
  “大约二十年前,我离开大和国,四处流浪。白天像常人一样在地上走,晚上就避入耳目悬浮在空中。约一个月前,我来到京城,晚上被风吹到大内上空时,把装着药和天足丸的布袋丢了。事后察觉时,再去找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我想,肯定是被人捡走了,便潜入宫中到处寻找……”“结果被许多人看见了吧?”“是的。有一次有人来了,我慌忙避到空中,脚上却勾住了女人的红色衣裳,结果红衣也跟着我一起升到半空。为了这件事,弄得被人从下射箭。”“那么,天足丸的事呢?”“对。我终于知道是被兼家大人捡到了,正要去取回时。已经……”“为赖子姑娘的病,兼家大人已把天足丸给了友则大人,对吗?”“正是。其实,那个布袋里装的天足丸只有一颗,其他的都是治病良药,表面上看区别不出哪颗是天足丸。”“结果,这惟一的一颗恰恰被赖子姑娘吃掉了?”“那颗天足丸只对我有效。因为它全是用雄虫混合我自己的男精制成,所以当女方服用时,就要出大问题。”“所以赖子姑娘便成了那样……”“是的。她要从高处往下跳,也是受雄虫的影响吧。”“但是,为什么你不自己出手,把附在赖子姑娘身上的虫子弄掉呢?”晴明这么一问,老者寂然一笑,说:“我这副模样上门去,说是给人家治病,让姑娘脱去衣服……人家会照办吗?”“应该不会吧。”“这一点我很明白。再说,我除了会漂浮在空中,别无他能。所以只能仰仗晴明大人了。”“原来如此……”“这回三番五次的,实在是太麻烦您了。”老者说着,将酒杯“冬”的一声放在外廊边上。
  他伸手入怀,取出小石子,丢在自己脚下。
  老者的身体摇晃起来。
  老者又再伸手入怀,取出第二块石头,丢在脚下。
  他瘦小的身体离地约有三寸高。
  接二连三地从怀中取出石子丢下之后,老者的身体飘向空中。
  “这是最后一块……”把那块石头丢下时,老者的身体已经飘到屋顶那么高了。
  摇摇晃晃着,他开始被风吹走。
  在月色下,他随风飘向北方。
  晴明和博雅从檐下遥望着老者。
  “真是好酒……”老者的声音隐约传来。
  “尽管这种活法未免寂寞,但也还是很有乐趣的……”最后,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不久,老者的身影融合在月光里,无影无踪了。
  “终于走啦。”博雅手拿着杯子,小声喃喃道。
  “唔……”晴明点点头。
  外廊边上,老者放下的空酒杯在月光下泛着蓝蓝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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