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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在回华盛顿的火车上,帕格和彼得斯同住在一间包房里。火车一开行后,两人全把湿衣服挂起来。帕格谢绝了这个陆军军官邀他喝威士忌。他感到不很乐意跟自己妻子眼下的情人一块儿喝酒。西姆。安德森应陆军上校之召,走进房来。等他们两人开始谈论时,帕格起身要离开。“你不用走,”彼得斯对帕格说。“这件事我要你也参加。”
  帕格很快就推测出,陆军方面对海军处理铀的一种方法迫不及待地突然很感兴趣。他始终没作声。陆军上校的身躯在这间小包房里显得很高大,他喷着雪茄烟,呷着威士忌,一面细问着安德森。火车加快了速度,车轮轰隆轰隆作响,雨点打在漆黑的车窗上,帕格开始觉得有点儿饿了。
  “上校,我是在执行一项特别任务,直接奉派到实验室去,”安德森对于问到这项计划中海军的指挥系统时,这么回答。“你得去跟艾贝尔森博士谈谈。”
  “我是要去找他。在这一大片混乱中,我只看到一条出路,”彼得斯把笔记簿放进胸前的一只口袋去,说。“我们不得不建造二十座跟你们的工厂一模一样的复制品。只是复制一下,把它们排列成一行。设计一座新的两千根支柱的工厂,可能需要好多个月。”
  “你们可以设计一下,以便取得更大的效力,上校。”
  “是呀,为了下一场战争。可这项计划是为这场战争制造一种武器。好吧,少校。很谢谢你。”
  安德森离开以后,彼得斯问帕格:“你认识海军的帕内尔将军吗?我在想,不知该怎样着手,很快就能弄到海军的热扩散蓝图。”
  “你该找的人是欧斯特。金。”
  “金可能甚至还没获得有关铀的情报资料。帕内尔是在军事政策委员会里的海军人员。”
  “我知道,可是这没关系。找金去。”
  “这件事你可以办一办吗?”
  “什么?替陆军去找金上将?我去找?”
  听到这种怀疑不信的腔调,彼得斯上校厚实的嘴张大了,露齿而笑。这是一个没领略过多少伤心事的成熟男子,一个头发灰白、稚气十足的男子的朴实、高兴的笑容;它无疑很叫妇女们着迷。“你瞧,亨利,在铀的这件事上,我不能通过各种渠道着手,我也不能写信。通常,我总带着这件事去参加军事政策委员会的下一届会议,但是我要马上行动起来。困难是——这可不是我造成的——我们对海军已经冷落了好多年。我们把艾贝尔森排斥在外。我们甚至在向他提供一批铀六氟化物的问题上还变得很急躁,结果,基督在上,第一个为我们生产出这种材料的偏偏就是艾贝尔森。这件事我今儿才知道。真是愚蠢的政策。现在我们又需要海军了。你认识金,是吗?”
  “我跟他很熟。”
  “我感到你可以充当这件事的中人。”
  “你瞧,上校,单是想晋见一下欧斯特。金。可能就需要好几天。不过,我来告诉你该怎么办。你们放掉这批连接器——我是说,明儿就从联邦车站打电话给宾夕法尼亚州的那家公司——我马上就坐上一辆出租汽车,想法闯进去见见海军作战部长。”
  “帕格,只有那位陆军将军可以放弃这个优先权。”彼得斯的开朗露齿的笑容是谨慎小心、难以捉摸的。“我那样会把脑袋断送掉。”
  “真的吗?事先没约好就闯进去找欧斯特。金,我也会把脑袋断送掉。尤其是带着陆军方面的一项要求。”
  彼得斯上校竖眉瞪眼地瞅着帕格,死劲儿擦着自己的嘴,接下去放声大笑。“真见鬼,橡树岭的那些家伙不是通过了你的连接器吗?你工作进展顺利。让咱们来为这喝一杯吧。”
  “我倒情愿去吃饭。我肚子饿得要命。你来吗?”
  “你先走。”彼得斯很明显地对这第二次拒绝不很高兴。“我这就来。”
  西姆。安德森站在餐车外面那长长一溜排队的人中,默想着战争时期人们共同遇到的一个难题——是否在出发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为国效劳之前,就向情人求婚。他可以把梅德琳带到新墨西哥州的那个方山那儿去,但是她会同意吗?就算她同意,她在那样一个地方会快活吗?奥本海默曾经暗暗提到跟妻子所发生的麻烦。等梅德琳的父亲来到那一行人中时,西姆抓住机会,在那辆拥挤的餐车上一张双人坐的餐桌旁跟他一块儿坐下。他们吃着微温的西红柿汤和油汪汪的炸猪排,火车摇摇晃晃、嘎拉作响,沥沥的细雨一线线斜打在车窗上,这时候他把自己的问题告诉了帕格。帕格听他把话一直讲完,又隔了一会儿才说话……
  “你们相爱吗?”他最后问。
  “是的,上校。”
  “既然相爱,又有什么问题呢?青年海军军官习惯于生活在陌生的地方。”
  “她上纽约去想打破一个青年海军军官的生活方式。”直到这时,西姆绝口没提过休。克里弗兰。可是他的伤心的音调,他瞥着这位父亲时的痛苦的眼神,使帕格心里明白,梅德琳把一切全都说了,而他对一切也很费了一番力才接受下来。
  “西姆,她已经回家来啦。”
  “是的。到另一个大城市来,干另一个电台的工作。”
  “你是要征求我的意见吗?”
  “是呀,上校。”
  “听说过拿不定主意的人和美貌的娘儿们吗?你试试运气吧。我想她会跟你去,和你呆在一块儿的。”这位父亲伸出手来。“祝你幸运。”
  “谢谢你,上校。”他们彼此紧握了一下手。
  在休息车上,帕格心情欢畅地呷着一大杯白兰地。几年以来,梅德琳似乎一直是一个无法挽回的大灾难,可是如今竟是这样!他仔细回想着这些年来梅德琳的种种形象:迷人的小姑娘;在学校演戏时的仙女公主;使人心烦意乱的卖弄风情少女,胸部刚发育,两眼亮闪闪发光,第一次去参加舞会时梳妆打扮还不够老练;在纽约变成厚颜无耻的怪物。现在,可怜的梅德琳似乎可以有个归宿了;经过一个很糟糕的开端之后,她至少有了一个非常好的机会。
  帕格这时候心情很好,不想去跟哈里森。彼得斯上校睡在一间包房里度过这一夜,而把这种心情破坏了。他在火车和飞机上一向习惯于坐着睡,所以决计就在休息车上打盹儿。彼得斯没来进晚餐。很可能他尽兴地喝了几杯威士忌后,已经在铺上睡了。帕格给了酒柜传者十块钱,买个清静,接着就在辉煌的灯光下,在四周满是喝酒人闹哄哄的声音中,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等他给人推醒时,车厢里光线很暗,除了车轮飞快地隆隆作响外,四周一片寂静。一个身穿睡衣的高大个儿在他眼前晃动。彼得斯说:“有个很舒服的铺位给你铺好啦。”
  帕格浑身发僵,打了个呵欠,想不出一个通情达理的出路。他跟在彼得斯身后趔趔趄趄走回包房;由于有威士忌和陈雪茄的气味,那儿并不比休息车上好,不过铺有清爽床单的上铺看上去倒很舒适。他很快地脱去衣服。
  “要喝一杯再睡吗?”彼得斯正从一只几乎空了的酒瓶里把酒倒出来。
  “不喝,谢谢。”
  “帕格,你不想跟我一块儿喝一杯吗?”
  帕格不加评论,接过了那只酒杯。他们喝完酒,上了卧铺,把灯熄了。说到头,帕格对于盖上被子睡倒也很高兴。他松懈下来,叹息了一声,正要睡着。
  “帕格。”彼得斯的声音兴奋而有几分醉意,从下铺上传来。“那个安德森是个很有前途的家伙。罗达认为他和梅德琳是真要好。你总赞同吧?”
  “晤。”
  沉默了一会儿,只有火车驶行的声音。
  “帕格,我可以问你一个完全属于私人的问题吗?”
  没有回答。
  “打搅你我非常抱歉。可这个问题对我挺重要。”
  “说下去。”
  “你和罗达为什么决裂了?”
  维克多。亨利极力避免跟这个陆军军官一起过上一夜,正是为了想避开这样一次探询的危险。他没回答。
  “这总不是我造成的吧?人家在海外的时候,想法去夺走人家的妻子,这太不象话啦。我知道你们早已感情不太好。”
  “是这样。”
  “要不然,请你相信,尽管她妩媚动人,我也会避开她的。”
  “我相信你。”
  “你和罗达是我认识的最高尚的人中的两位。出了什么事呢?”
  “我爱上了一个英国女人。”
  停了一会儿。
  “罗达是这么说。”
  “就是这么回事。”
  “这似乎不大象你平日的为人。”
  帕格默不作声。
  “你预备跟她结婚吗?”
  “我本来大概会,可她拒绝了我。”这样,彼得斯就迫使维克多。亨利第一次提起帕米拉的那封令人惊愕的信,这是他本来极力想从心上抹掉的。
  “耶稣啊!女人总叫你捉摸不准,帕格,你说是吗?听到这话我很惋惜。”
  “晚安,上校。”这是一种急躁的结束谈话的音调。
  “帕格,再问一个问题。弗莱德。柯比博士跟这一切有什么关系吗?”
  这可来了。由于这种强加上来的亲近,罗达担心的那件事果真发生了。维克多。亨利接下去所说的话,可以使罗达的后半生幸福,也可以使它遭到破坏。他非得迅速回答不可,因为每秒钟的踌躇对她、对自己、对他们的婚姻都有损害。
  “你这话究竟什么意思?”帕格希望从音调里显露出适当的迷惑不解,再加上一点儿愤怒的意味。
  “我收到几封信,帕格,该死的匿名信,讲到罗达和柯比博士。我把这些信当作一回事,自己也觉得很害臊,可是——”
  “你是应该觉得害臊的。弗莱德。柯比是我的一位老朋友。我奉派呆在柏林时,跟他遇见了。战争爆发以后,罗达不得不回国来。那时候,弗莱德在华盛顿,他陪她一块儿打网球,领她去看戏等等,多少就象你最近所做的这样,不过并没什么瓜葛。这我知道,我也很领情。我挺不喜欢这种谈话,我真想睡啦。”
  “很对不住,帕格。”
  “没关系。”
  沉默了片刻。接着又传来了彼得斯的声音,轻微、苦恼、带有醉意。“就因为我非常崇拜罗达,所以我这么心烦意乱。还不止是心烦意乱,我简直感到痛苦。帕格,我结识过许许多多女人,有比罗达长得美的,比她更富有性感的。不过她是洁身自爱的。她的难能可贵正在这一点上。我说这话听起来也许很奇怪,但是我的确感到这样。除了我自己的母亲外,罗达是我认识的第一位有教养的夫人,就这个词的各种意义来讲。她是十全十美的:端庄文雅、诚实正派。她从不撒谎。基督啊,大多数女人全象呼吸那样经常撒谎。这一点你是知道的。你也不能责怪她们。我们老想去奸污她们,她们不择手段地应付,一切全是天公地道的。你同意我的话吗?”
  帕格认为,彼得斯喝了那一瓶酒,就是为了鼓起勇气这样问上一番。这种唠唠叨叨可能会继续上一整夜。他于是不去回答。
  “我意思不是说那些老古板的女人,帕格。我说的是时髦娘儿们。我母亲直到八十二岁都是个引人注目的人物。基督啊,她睡在棺材里,看起来就象一个合唱团的女歌手。但是,我要告诉你,她是个圣女。象罗达一样,不管下雨天晴,她每个星期日都上教堂。罗达时髦得象个电影皇后,然而她也有一种圣女的风度。这就是为什么这件事象地震那样冲击了我,帕格。要是我惹你生气,我很抱歉,因为我十分敬重你。”
  “明儿,咱们两个都很忙,上校。”
  “对,帕格。”
  几分钟后,彼得斯已经在打鼾了。
  帕格从联邦车站直接上金的办公室去,办公室外房有两位海军将领在那里。帕格说动那个副官,递了一张简短的便条进去。金顿时把他召进了办公室。海军作战部长坐在那间阴冷的房里他那张大办公桌后边,正用一个烟嘴在吸香烟。“你气色比在德黑兰时好,”他说,并没叫帕格坐下。“你这说的是什么跟铀有关系的事情?你的便条我已经撕碎了,扔进该焚毁的字纸篓里。”
  帕格简括地讲述了一下橡树岭的情况。金的瘦长的秃头和满是皱纹的脸稍稍红了起来。严肃的嘴异样地抿着;帕格揣测他是极力想忍住,避免笑出来。“你是说,”金声音粗豪地打断他的话问,“陆军方面征集了国内所有的科学家和所有的工厂,花了几十亿美元,结果并没生产出一枚炸弹,而咱们在咱们那个微不足道的阿纳科斯蒂亚实验站倒制造出了一枚吗?”
  “也不完全是这样,将军。陆军的方法在技术上有一个漏洞。海军的工序把这个漏洞补上了。他们想采用咱们的方法,用工业上的巨大规模大干一番。”
  “这样他们就会把这种武器制造出来了?要不然就造不出来?”
  “据我了解,是这样。要不然在这次战争中就来不及使用啦。”
  “真见鬼,那么,他们要什么我就给他们什么。为什么不给呢?这样会使咱们在史书上显得挺有光彩?只不过陆军会去写历史,那么一来咱们大概就会给遗忘掉。你怎么会牵连进这里面去的呢?”
  金听取了争夺连接器的经过,吸着烟,点点头,脸上又显得很严肃。“彼得斯上校已经打了个电话给德雷塞公司。”帕格最后说。“一切都安排停当啦。我这就飞到宾夕法尼亚州去,把这批材料装车和运送出去的事情弄弄定。”
  “这可是个好主意。你怎么飞去呢?”
  “乘海军飞机由安德鲁斯起飞。”
  “有了运输工具吗?”
  “还没有。”
  金拿起电话,吩咐替亨利上校预备一辆汽车和一名司机。“嘿。你要我做点儿什么呢,亨利?”
  “向彼得斯上校保证海军方面的合作,将军。他在把复制咱们工厂的这个主意付诸实行以前,想要确定一下自己的立场。”
  “把他的电话号码告诉我的副官。我来打电话给这个人。”
  “是,将军。”
  “我听说了你迅速处理登陆艇计划的经过。国务卿很高兴。”金站起身,伸出一只瘦长的胳膊,袖子上齐胳膊肘儿那儿都盘着金线。“出发吧。”
  帕格从宾夕法尼亚州回来,刚掏钱付出租汽车车费,梅德琳就把前门打开了。她的神情几乎就象从前第一次参加跳舞会时那样:脸上红扑扑的,眼睛闪亮,脂粉涂抹得过于浓艳了。她没说什么,就拥抱了他一下,领着他走进了起坐室。罗达坐在那儿,在一张咖啡桌旁边;那天不是周末,又呆在家里,可她打扮得很漂亮,咖啡桌上一只银桶里香摈酒还用冰镇着。西姆。安德森站在罗达身旁,一脸尴尬的、傻呵呵而又高兴的神气。
  “你好,上校。”
  “嘿!老战士归来了!”罗达说。“你过去总记得自己有个家!多么好!你下星期六有空吗?”
  “我想没什么事,没有。”
  “哟,没有!那真好。那么上圣约翰教堂去,把梅德琳交给这个年轻的水兵,你说怎样?”
  母女俩和未来的女婿全欢乐地放声大笑。帕格二下子把梅德琳搂到怀里。她偎着他,紧紧抱着,濡湿的面颊贴到了他的脸上。随后,他跟西姆。安德森握手,也和他拥抱了一下。这个年轻人搽了华伦用过的那种修面用的香水;这种香味使帕格微微一怔。罗达跳起身来,亲了亲帕格,喊道,“好!惊奇的事情已经过去,现在来喝香宾槟吧。”接下去,他们谈了实际的工作:婚礼的安排、嫁妆、办喜酒的餐厅、客人的名单、西姆家里人的住宿等等。罗达不停地在一本速记簿上作了些工整的记录。后来,帕格把安德森带进书房去。
  “西姆,你的经济情况怎样?”
  年轻人承认自己有两种很花钱的癖好:从父亲那儿学来的打猎,以及古典音乐。他花了一千多块钱买了一台凯普哈特牌电唱机和一些唱片,又花了几乎同样多的钱收集了一些步枪和猎枪。当然,把生活安排得象他这样乱七八糟境很不明智的,他在自己住的房间里几乎转不过身来,不过那时候,他对姑娘们不怎么注意。现在,他要把这些东西收起来,哪天全部卖掉。眼下,他只积攒了一千二百块钱。
  “晤,这倒是一笔数目。你可以靠你的薪水过活。梅德琳也有点儿积蓄;她在那个该死的广播节目上面还有点儿股份。”
  安德森显得不很自在。“是的。她的经济情况比我好。”
  “量人为出嘛,不要过份奢侈。让她去安排她自己的钱,可你不要随意乱花。”
  “我是打算这样。”
  “你瞧,西姆,我为她专门存放了一万五千块钱。这笔钱是你们的了。”
  “啊,这可好极啦!”年轻人的脸上闪现出一种单纯的贪婪而喜悦的光彩。“这我没料到。”
  “我倒建议你们用这笔钱在华盛顿郊外买一所房子,如果你打算留在海军里的话。”
  “我当然留在海军里。我们把这全都谈了。研究和发展工作战后会很重要的。”
  帕格把两手放在安德森的肩上。“多年以来,她说过上千遍她决不嫁给一个海军军官。你这可办得好。”
  年轻的未婚夫妇快乐而慌张地离开去庆祝了。帕格和罗达坐在起坐室里,把酒喝光。
  “好,”罗达说,“最后一只小鸟也飞起来了。至少在母亲飞走之前把这件事给办啦。”罗达在酒杯的杯口上面朝着帕格调皮地随巴眼睛。
  “要我陪你出去吃晚饭吗?”
  “不用。家里有鱼子,够咱们两个吃的。另外还有一瓶香摈酒。你这次出差怎么样?哈克帮你忙吗?”
  “帮了大忙。”
  “我真高兴。他担任了一个重要的工作,是吗,帕格?”
  “不能再重要啦。”
  从花园里新采下的花儿放在烛光照耀的餐桌上;一盘搅拌好的加有罗克福特奶酪的色拉;烧得十分可口的大鳝鱼子,配上干松、新鲜的熏猪肉;连皮的土豆,浇上酸奶油和细葱;一块新烘好的草萄馅饼。显而易见,罗达是安排好这一切等候他回来的。她亲自烧好,端上来,然后坐下来吃。这天她身穿一件灰绸衣服,头发式样美观,看起来就象是她自己餐桌上的一位漂亮客人。她心情非常欢畅,把她对这场婚礼的意见说给帕格听,再不然她就是在扮演一幕出色的戏剧。香槟酒在她的两眼里闪闪发光。
  虽然罗达有着他所熟悉的种种缺点——急躁易怒、轻浮浅薄——这却是二十五年来一直使他成为一个幸福的人的那个罗达,帕格心里这样想。她妩媚、能干、精力充沛,对男人的殷勤周到,极其温柔,能够激起他们的热情;她迷住了柯比和彼得斯,并且能迷住和她年龄相仿的任何男人。出了什么事啦?他干嘛要把她撵走?是什么事这么无法挽回呢?很早以前,他就面对着这一事实;战争造成了她和柯比的私通,这是一场世界大变动中的个人灾难。就连西姆。安德森也不顾梅德琳的过去,很幸福地开始了一种新生活。
  答复始终是不变的。他不再爱罗达了。他已经不再喜欢她了。这一点他毫无办法。这跟宽恕压根儿没有关系。他早已宽恕她了。但是一股生气蓬勃的活力如今使西姆。安德森和梅德琳结合到了一起,而罗达却割断了他们婚姻的那股活力。他们之间的活力干枯、死亡了。有些人的婚姻经历了一次不贞行为之后还继续下去,但是他们的婚姻却没有。由于回想到故世的儿子,他曾经准备维持下去,不过让罗达去跟一个爱她的人共同生活,那样比较好些。她跟彼得斯发生了纠纷这一点,只使他很怜悯她。
  “好吃极了的馅饼,”帕格说。
  “谢谢你,好心肠的先生,你知道接下来我有什么提议吗?我提议上花园里去喝咖啡和阿马纳克酒,就是这么回事。所有的蝴蝶花全盛开啦;那股香味儿简直妙不可言。”
  “你有点儿醉了。”
  罗达花了两三年时间才在这片荒芜的四分之一英亩的地上把野草除掉,重新种好花木。现在,它是用砖墙围起的一个五色缤纷、芳香扑鼻的幽静角落,中央是她花了相当代价造起的一座淙淙作声、水花飞溅的小喷水池。这时候,她把咖啡壶等拿到外面有坐垫的躺椅之间一张锻铁桌子上;帕格拿着那瓶阿马纳克酒和酒杯。
  “你知道吗,”他们坐定后,她说,“拜伦来了一封信。在刚才那阵兴奋中,我完全忘了。他很好。只写了一页。”
  “有什么重要的消息吗?”帕格极力不让自己的嗓音里流露出宽慰的意味。
  “晤,第一次巡逻很成功。他取得了指挥作战的资格。你知道拜伦的脾气。他的话从来不多。”
  “他获得了青铜勋章吗?”
  “一句也没提。他就为娜塔丽不住地担忧发愁。请我们把得到的随便什么消息都打电报告诉他。”
  帕格坐在那儿瞪眼望着花床。在昏暗下去的光线里,花儿的色彩渐渐失去了光泽。一丝清风从不停地摆动的蝴蝶花那儿吹拂过一阵浓郁的香味来。“咱们该再打个电话给国务院。”
  “我今儿打过啦。丹麦红十字会这就要去参观特莱西恩施塔特,也许会有什么话传递过来、”
  帕格这时感觉到光阴好象出了差错,自己正重新经历着一个过去的场面。他认识到,罗达所讲的“你知道吗,拜伦来了一封信”激起了他的这种感觉。战前,他们也曾在朦胧的暮色中这样坐着喝阿马纳克酒,就是在普瑞柏尔海军上将把驻柏林的海军武官职位派给他的那天。“你知道吗,拜伦来了一封信,”罗达曾经这么说。他当时也同样感到宽慰,因为他们好几个月都没收到他的信了。那是他提到娜塔丽的第一封信。那天,华伦宣称,他递上了参加飞行训练的申请。那天,梅德琳曾经想不去上课,到纽约去,他好不容易才拦住了她。现在回顾起来,那天真是一个转折点。
  “罗达,我不是说过,要把我跟彼得斯的随便什么私人谈话全告诉你。”
  “是呀?”罗达坐起身来。
  “我们谈过一点儿。”
  她喝了一大口白兰地。“说下去。”
  帕格就把在火车上黑暗的包房里的那番谈话叙说了一遍。罗达不断神经质地呷上一口白兰地。等他说到彼得斯安静下去,打起鼾来时,她才吁了一口气。“嗨!你这人真好,”她说。“我也正指望你这样,帕格。谢谢你,愿上帝降福给你。”
  “事情并没就此结束,罗。”
  她睁大眼睛盯着她丈夫,在朦胧的光线中她的脸色显得苍白、紧张。“你不是说他睡着了。”
  “是呀。我很早就醒了,悄悄走出房去吃点儿早餐。侍者给我送上来桔子汁。就在这时,你的陆军上校也来啦,脸刮得很干净,穿着得齐齐整整,他跟我一块儿坐下。餐车上那时候就我们两个人。他要了一杯咖啡,接下去马上就说——态度很严肃、很安详——哦猜昨儿晚上你在何比博士的问题上是不乐意直接回答我。‘”
  “啊呀,上帝。你怎么说呢?”
  “暧成事先一点儿没料到,你知道。我于是说:哦还能怎样更坦率一点儿呢?‘总是一句这样的话。接下去,他这样回答我——我竭力就引用他的原话——’我并不想来盘问你,帕格。我也不想要抛弃罗达。不过我认为我应该知道实际的情况。一场婚姻不应该以撒谎开始。如果你有机会把这话告诉罗达,请你就这样告诉她。这样也许可以有助于打消猜疑的气氛。‘”
  “你对这话怎么回答呢?”她的声音颤抖起来,在她把酒杯重新斟满时,她的手也有点儿哆嗦。
  “我说,‘没什么猜疑的气氛要打消,要不就在你的心上。如果恶意中伤的匿名信就可以叫你受到影响,那你根本不配获得随便哪个女人的爱情,更甭提罗达的了。’”
  “回得好,亲爱的,回得好。”
  “我可没法确定。他直盯着我望望,就说:”好吧,帕格。‘接着,他改变了话题,谈起了公事,此后就没再提起过你。“
  罗达喝了一大口酒。“我完啦。你不是一个会撒谎的人,帕格,虽然上帝知道,你尽了最大的努力。”
  “罗达成会撒谎,而且有时候我撒谎撒得很好。”
  “在职务方面!”她轻蔑地把手朝上一挥。“这可不是我目前所说的。”她把酒喝光,又倒了一杯,说,“我完蛋了,就是这么回事。那个该死的女人!不问她是谁,我真能宰了她——哦!”酒杯里的酒满出来了。
  “你会喝得烂醉的。”
  “干嘛不喝个烂醉呢?”
  “罗达,他说了他并不想要抛弃你。”
  “不。他会跟我结婚的。一个注重名誉的人,这样那样。我大概也只好由着他。我有什么别的法子呢?不过说到头,我还是全给毁掉啦。”
  “你干嘛不照实跟他说呢,罗达?”
  罗达坐在那儿,凝视着他,没回答。
  “我真是这意思。瞧瞧梅德琳和西姆。她告诉了他。他们不能更快活啦。”
  她带着几分从前的柔媚讥讽的神气说:“帕格,你这亲爱的笨蛋,这是个什么样的比较?瞧在上帝份上,我是个老妖怪。西姆还不到三十岁,梅德琳又是个娇艳的姑娘。哈克来缠住我,这本是非常惬意的,不过到我们这岁数,多半还是注重理智。现在,我进退两难。我要是照实讲,那就完啦;要是不讲,也完啦。我是个好妻子,这你知道;我知道我能叫他幸福。可是他一定要对我保持这么一个完美的形象。这就全完啦。”
  “这是一种幻想,罗。”
  “幻想有什么不好呢?”罗达的嗓音变了,显得有些紧张。“对不住,我要睡觉去了。谢谢你,亲爱的。谢谢你为我尽了力。你真是个大好人,我为这个就爱你。”
  他们站起身来。罗达轻盈地朝前走了一两步,用胳膊搂着他,把身子贴紧了他的身体,富有情感,带着白兰地气味吻了他一下。他们一年都没有这样接吻了。就这次亲热而言,它还是起了作用。帕格禁不住把她搂紧了些,作出了反应。
  她沙哑地笑了一声,微微挣脱开点儿。“留着给帕米拉吧,好人儿。”
  “帕米拉拒绝了我。”
  罗达的身体在他怀里僵直起来,眼睛睁得滴溜滚圆。“上星期来的那封信里就说的这话吗?她不愿意!”
  “是的。”
  “上帝在上,你口风多紧。因为什么呢?她怎么能这样?她这就要嫁给勃纳一沃克吗?”
  “也还没有。勃纳一沃克在印度受了伤。他们回到了英国。她在看护他,还——罗达,她回绝了我。就是这么回事。”
  罗达粗声粗气地咯咯一笑。“你就接受了吗?”
  “我怎么好不接受呢?”
  “亲爱的人儿,我可真醉了,来教你该怎么办。追求她!她想要的就是这个。”
  “我认为她并不是这样。这封信是相当坚决的。”
  “我们全是这样。我说,我可喝得烂醉啦。你也许不得不把我搀扶上楼去。”
  “成,咱们走呗。”
  “我只是说着玩的。”她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胳膊。“把你的白兰地喝光,亲爱的,欣赏一下皎洁的月色。我可以走、”
  “真上得去吗?”
  “上得去。晚安,亲爱的。”
  罗达用冰凉的嘴唇在他嘴上轻轻吻了一下,摇摇晃晃地走到屋里去了。
  将近一小时后帕格上楼来时,罗达的房门大开着。卧室里一片漆黑。自从他由德黑兰回来以后,房门从没这样开过。
  “帕格,是你吗?”
  “是我。”
  “晤,再祝你晚安,亲爱的。”
  完全是悦耳动听的音调。罗达是一个发送信号的能手,不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帕格清楚地看出了这一信号。显而易见,由于彼得斯的猜疑、帕姆的拒绝以及梅德琳的幸福给家庭带来的喜悦,她重新衡量了一下自己的机会。这是他的原配婚姻,在召唤他回去。罗达这是最后一次尝试。“她们不择手段地应付,”彼得斯曾经这样说过。这话真对。而且是一种强有力的手段。他所要做的只是跨进房门,走进那个黑暗房间的尚未淡忘的幽香里去。
  他走过了那扇房门,眼睛孺湿起来。“晚安,罗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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