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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多么舒爽而富丽的秋夜。
  天高云淡、星疏月圆。满街的梧桐树叶苍翠如昔,红枫已展露娇颜,盛装出游的人们在华灯霓虹下簇拥、穿梭,直把秋夜从静美点染成绚烂。
  唯有“逸园”,依旧沉睡在与世隔绝的酣梦里,对近在咫尺的火热人间无知无觉。在五彩斑斓的秋夜里,“她”是最黑暗的一处,也是最明亮的一处。
  可是今夜,怎么会有一个影子,悄悄潜入到“她”几乎从无人光顾的寂寞梦境中?而且,怎么还会有另一个影子,静静地等待在那片暗香浮动的草坪上?仿佛为了今夜的相逢,他们都已经等待了好多好多年……
  “今夜,我又回到了你的面前——‘逸园’。
  “我曾经的家园,你比我记忆中的任何时刻都更美丽,就像被真爱滋润的女子般容光焕发,又带着欲拒还迎的娇羞。是谁?究竟是谁,用他的生命之泉浇灌你,又用至爱之火将你点燃。
  “你肯定认不出我了,我早就失去当初的容颜,一起失去的还有青春和爱情,这三样人世间最脆弱的东西,我留不住其中的任何一个,更留不住你。
  “‘逸园’,我和你,我们都曾焚身以火,我们都得到了重生。你今天的绝世光彩令我自惭形秽,也让我倍感欣慰。我是应该放心地向你告别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心会再度在离别之痛中战栗?”
  “是你吗?是你终于回来了吗?我找寻、等待了二十年的人,二十年不算太长,却已是我的半生。在无数次寻寻觅觅、失败失望之后,我相信只有等待,依靠等待我们才能重逢。
  “你看见她了吗?——‘逸园’,你看见她今天的模样了吗?你喜欢她今天的雍容华贵吗?当然她已不再年轻,她今日之美乃是历尽沧桑的。可是正因为她的身上凿刻着哀痛、懊悔和一次次错失的伤痕,我才要倾尽所有夺回她、装扮她、珍爱她,守在她的身边,在她的怀抱里缅怀过去,铭记那永不再来的时光。”
  “啊,我明白了,都是你这聪明绝顶的家伙在捣鬼呢。可是想一想,这世上除了你,除了你还有谁能做到这一切?谁还拥有这样的智慧、决心、魄力……以及疯狂。不过,要说起我记忆中关于你的第一个片断,却只是个傻乎乎地呆立在母亲身边的小男孩。那一刻,我这小姑娘完全被她的光芒照花了眼——我听见婆婆叫她露丝小姐,她却让我喊她玫瑰阿姨。”
  “rose,玫瑰……我的妈妈。”
  “是的,你的妈妈——我这一生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在那时的枫林桥,我家周围全是歪歪扭扭的破房子,从天到地都好像涂了一层厚厚的灰漆,偶尔出现的红色却又是血淋淋的标语,增添的不是喜悦,而是凄凉中的一道杀气。从我这小女孩的眼睛看出去,张张脸孔都愁眉不展,每一个身影都在重荷之下佝偻着。因此那天当我看见玫瑰阿姨时,真像见到灰暗天地间升起的一抹七彩霞光。
  “其实她身上的衣服式样和大家的一样丑陋,褐色的天然鬈发不得不梳成密实的发髻,把诱人的芬芳牢牢封锁。虽然如此,她的眼睛却比闪电还要亮,她的微笑摄人魂魄,她的举止里有我从没见过的神韵。
  “然而在那个年代里,即使女神般的玫瑰阿姨也是忧伤的。婆婆拉着她在桌边坐下,叫我去倒水。我动起脑筋来,从五斗柜的抽屉里找出家里仅有的四只提花玻璃杯,倒了满满的一杯热水捧过去。她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笑着说谢谢,可她的眼圈却是红红的,面颊上还有湿漉漉的光。我大吃了一惊,怎么这样美丽的阿姨也会哭呢?
  “记得吗?那天她是为了你在哭泣呢!”
  “记得,当然记得。其实那不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婆婆说过从出生起,妈妈就常把我送去你们家,直到几年后你多了个‘弟弟’,才去得少了。只不过,婴幼儿期的记忆早就沉没在你我生命海洋的最深处,无从寻觅罢了……哦,还是说回你对我的第一个清晰印象吧。我想,大约是我那天的狼狈样子使你从此记忆犹新:头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右手缠着厚厚的纱布,血迹一直渗到最外层。呵呵,其实是为了争夺一把西瓜刀,我在家里和比我大八岁的哥哥大打出手。妈妈难得带回家一个西瓜,哥哥却不肯分给我吃。当时他抓着刀柄,我的力气比他小太多抢不过来,就扑上去死命握住了刀身。妈妈尖叫着冲过来分开我们,血顺着我的胳膊流下来,淌了一地,哥哥不得不放开手,最后还是我抢到了那把刀。”
  “嗯,婆婆要和玫瑰阿姨讲悄悄话,把我打发到外间,让我领着新来的‘哥哥’和‘弟弟’一起玩儿。可我很为难呀,这个小哥哥怎么老是哭丧着脸呢?华滨还小,只会好奇地绕着你转圈。我问你手上的伤疼不疼,你也不理睬我。我只好坐在你身边,用自己的左手拿起筷子,自说自话地安慰你——右手坏了没关系呀,你可以跟我学着用左手,吃饭、写字都没问题的!”
  “你这温柔的左撇子小姑娘,就是聪慧善良的你,还有最最慈祥可亲的婆婆把我从冰冷的沮丧带回到温暖的阳光下。那天妈妈离开时,把我留给了婆婆,我和哥哥姐姐层出不穷的争端让她筋疲力尽,她求婆婆照管一阵我这个最不听话的小儿子。太阳落山的时候我看着妈妈远去,层层叠叠的灰色破房子间,她那金色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夹道里,好像抽走了我的心——明明是哥哥的错,残酷的惩罚却落在我的头上!我并没有哭闹,心头撕裂般的痛楚让我完全忘记了手上的伤。
  “从那时起,妈妈就开始持续不断地遗弃我……嗯,或许用遗弃这个词太严重,但至少也是逃避吧。她似乎在哥哥姐姐身上耗尽了母爱,再没有多余的可以分给我。幸运的是,我在枫林桥找到了另一个家。
  “可是头一天在‘新家’,你就出了事故!还记得是怎么回事吗?你这骄傲的小男孩,给我上了男人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第一课。就因为家里有我和婆婆,你死活不肯在家里方便,一定要去弄堂口的公共厕所。真正天晓得,那是个多么可怕的地方呀,苍蝇蚊子像乌云一样罩在上头,臭气连隔着三个拐角的我家都闻得清清楚楚。可你固执极了,压根就不肯听我和婆婆的劝,我只好捂着鼻子把你领到厕所附近,就赶紧逃回家去。
  “没多久你回来了,脸色白得像纸。婆婆招呼大家吃晚饭,你坐在小凳子上,连一眼都不朝桌上的饭菜看。我以为你一定是右手疼,握不了筷子,就拿过把勺子往你左手里塞,可你还是什么都不吃。”
  “我是被那个公共厕所里横行的老鼠和蟑螂吓坏了,还有满地的脏水污垢,必须不停地挥手才能赶开冲到脸上的苍蝇。那天晚上我是恶心得吃不下饭,还有种生平头一次体会到的凄凉,充斥了小小的胸膛。夕阳下妈妈的背影越走越远,最后化成一个金色的光圈。她一路走去连头都不回,难道她就这样狠心地把我抛弃了,永远抛弃在散发恶臭的困苦现实中吗?我感到了绝望的滋味……绝望的七岁男孩甚至用一颗幼稚的心想到了死,呵呵,有点夸张是不是?然而哪个孩子生来不是脆弱和感情用事的呢?或许这才是最本初、最真实的我。
  “还好我并没在哈姆雷特式的困惑中辗转多久,一股沁人的馨香就将我唤回天真烂漫的童年——是栀子花!你怎么能猜出我是被厕所的脏臭熏坏了呢?总之你从婆婆种的栀子花上采了小小的一朵,又用双手把娇嫩洁白的花瓣托到我面前,笑吟吟的可爱脸蛋顿时帮我忘却了一切悲苦。就是从那一刻起,我才把枫林桥真正当成了自己的家。”
  “婆婆种栀子花是拿出去卖的,每年夏天就靠这个挣点儿钱。本来我家窝在一大堆破房子中间,一年四季阴湿霉暗,大夏天也晒不到太阳。可是栀子花没有阳光长不好,婆婆只好带着我把栀子花一盆盆搬到弄口去,在那里守着,等太阳快下山时再搬回来。但自从你来了家里,我们就再不需要搬进搬出了。你像只灵巧的小猴子,几下就能爬到屋顶上,还能在连成一片的碎瓦和油布屋顶上跑来跑去,把栀子花盆顺着屋檐摆成一排,让它们在屋顶上好好地享受阳光和清风。你在屋顶上手舞足蹈,我抱着华滨在屋顶下又叫又笑又跳,即使现在想起来,那情景都会让我欢喜得落下泪来。这是最美好的回忆……属于我们三个人的、纯真无邪的童年……”
  “纯真无邪的童年……自从那个人出现以后,就再也没有了。”
  “那个人!……实际上,我对他的记忆倒是比对你的更久远。也许是因为他每次出现都趾高气扬、轻佻浮夸,也许更因为我害怕他终有一天会带走我最亲爱的弟弟,对于这个人,我心底里的憎恶从记事起就从未停止过。我知道婆婆也不喜欢他,但又盼着他来,毕竟只有他才能带些钱来补贴家用,还有那个年代奇缺的奶粉、麦乳精甚至火腿、香肠之类的食品。我总记得隔一阵子就听婆婆念叨:‘我家里这三个小囡,都是生来命苦的,再不想法子弄点好吃的给他们,就太作孽了。’
  “偏偏那一次他来,碰上了来接你回家的玫瑰阿姨!”
  “……不久以后妈妈又把我送到了枫林桥。多么巧合啊,那个人也来看望儿子,而过去的几年里,据说他最多一个季度才会出现一次。他们进门后我们就被赶出来,我只好无聊地玩起滚铁环的游戏,你们俩在旁边跟着看,就这样从弄口滚到弄尾再从弄尾滚到弄口,整整一个下午过去了。一个星期后妈妈来接我,那个人再次出现。同样的情况重演了一遍,晚饭时分,婆婆的煤球炉上飘出少有的肉香,只是我们这三个小孩被婆婆带在屋外,另支起张小木板吃晚饭,炒菜里有一年到头都难得的肉片,可我根本咽不下去。
  “这以后妈妈越来越经常地把我送到枫林桥,有时干脆在婆婆这里把我一扔就是几个星期,而她却改成每隔一周来看看我,我的景况竟然变得和被寄养的张华滨相似起来。不过她每次都来去匆匆,送一点东西给婆婆之后就离开了,往往连话都和我说不上一句。她带来的食品倒是很不错,有鱼有肉,这样一来,我们差不多每周都有机会改善伙食。
  “后来我想过,或许是婆婆提醒了妈妈,她和那个人会面时就特意避开了我。我回家时还发现,连哥哥姐姐都分享到那些难得的美味。当时的我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只是本能地觉得,正是因为那个人的出现才使妈妈更加忽略我,把妈妈对我仅有的一点关爱都夺去了——我从心底里憎恨他!”
  “我知道……渐渐地你就变了,你的变化叫我又心悸又心酸——本来你这个哥哥出现后,华滨比对我还更喜欢赖在你的身边,你也对他很好,稍微走远一点的路,原先都是我抱他,自从你来了以后就都是你背着他。唉,就连这些也都变了,你再不肯带着华滨玩男孩子的游戏,不懂事的他缠着你多闹了几次,你居然动手打了他。”
  “我已经记不清他是怎么惹恼了我,也许只是那双和他父亲一模一样的眼睛让我厌恶之至,我正在帮婆婆生煤炉,手里握着一根烧得滚烫的铁钎,想都没想就朝他的身上挥去——我犯下了让自己后悔一辈子的罪过!是你毫不犹豫地挡在我们中间,通红的铁钎在你的手上冒出白烟。我惊呆了,你疼得立刻就迸出泪来,尽管如此,你还是拼命护着弟弟,字字如锥地冲我喊:‘大的欺负小的,算什么男子汉!’
  “你可知道你这句话的力量?就是这句话从此奠定了我和张华滨的关系,一直到今天!”
  “我知道,我知道你恨的不是华滨,而是那个人。可我不能让你迁怒于无辜的弟弟,这不仅是为了华滨,更是为了你,为了我们三个。你和华滨都是对我最重要的人,我的心愿正像婆婆最后的心愿一样:即使我不在了,也要你们好好的,永远开开心心地在一起。”
  “婆婆!她的白发、她的皱纹、她粗糙宽厚的双手、她微瘪着嘴的笑容……假如没有她,我的童年不知还要惨淡多少。是婆婆用慈爱弥补了我亲情的缺失,是她和你共同给了我一个温暖的家。所以当她离去的时候,我的整个世界好像都垮塌了。”
  “婆婆离开的时候身边只有我们这三个孩子。玫瑰阿姨要离开上海了,那时婆婆已经得了重病,她就请玫瑰阿姨帮忙,辗转联系上了还在劳改农场的爷爷,要把我的将来托付给他。当时允许爷爷返城的正式通知还没下达,他匆匆赶回上海,和婆婆见了最后一面后又被迫返回农场。婆婆很快卧床不起,玫瑰阿姨已经和你的爸爸、哥哥姐姐去了香港,孤身一个留在上海的你干脆搬来我家,和我一起天天看护婆婆,照顾华滨。两个十二岁的孩子,共同担负起了一个家庭的责任。而自从玫瑰阿姨离开后,那个人就再没出现过,他的人情瞬间消失殆尽,对儿子、对婆婆全都死活不管了。
  “婆婆真是心疼我们啊,明白自己已然不治,她生怕拖累了我们这几个孩子,坚持不肯看病不肯吃药,很快便连水米都不能进了。弥留的时刻,她把我们三个叫到床边,用瘦得像薄纸片似的手轮番抓住我们。那是个滴水成冰的寒冬,我家那终日不见阳光的破房子像个冰窟,从婆婆身上散发出浓烈的濒死气息更把这冰窟变成了阴森的墓穴。
  “最后的时刻很快就到了,婆婆抬起了许久以来都无力举起的手臂,枯树枝般的手指从我们幼嫩的脸上划过,细碎的咝咝声破开冻结成块的空气。最小也最受宠爱的华滨站在前面,然后是你,最后……才是我。
  “‘我的小囡……都这样好看,聪明……你们要永远好好地……在一起……’婆婆的声音越来越弱,可她的手仍然抬得高高的,泛白的眼珠里一抹微芒执著地闪耀,迟迟不肯熄灭。枯枝终于抚上我的脸,一遍又一遍,婆婆是要把无尽的怜惜和眷爱都倾注给我……突然,她脸上的慈爱凝固成型,生命最后的微风突破苍老的唇扉,她咽了气。
  “婆婆就这样永远离开了我们。呆了好一会儿,华滨率先哇哇大哭起来,他的哭声也唤醒了我的悲恸,我们俩扑在婆婆冰块样的身躯上号啕不绝。只有你,不曾落下一滴泪。后面几天我过得稀里糊涂,除了哭就是哭,哭累了便睡。是你找来了几位好心的邻居帮忙,总算把婆婆送进了火葬场。由三个小孩送葬的婆婆走得那么凄凉,却又有着令人动容的、别样的体面。
  “回到再听不到婆婆慈祥呼唤的家中,却不像想象的冰冷彻骨,是你早早生起了煤炉,放上了开水壶。华滨哭得饿了,还能吃到邻居送来的饭菜,也是你替他在煤炉上热好的。那天晚上,睡到半夜时我从梦中哭醒,眼前伸手不见五指,耳边一起一伏的柔缓呼吸,是九岁的小弟弟正在酣眠。我觉得心里好受些了,刚要擦净流在腮边的泪,突然瞥见通往外屋的门缝下有一缕细弱的光。
  “我爬下床,悄无声息地打开房门。在外屋中间用两把椅子搭起的小床上,你蜷缩成一团,闭着眼睛不停地发抖,一只小手电滚在枕边,已经放不出多少光了。我还以为你病了,连忙去拉你的手,手是凉的,并没有发烧。你把眼睛睁开了,却是通红通红的。
  “‘威连、威连,你怎么了呀?’我慌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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