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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庆长 白鸟(2)

她在云和,是一个中心广场连锁咖啡店的女服务员,混混噩噩度日。有时白班,有时夜班,穿黑色衣服绿色围裙,站在收银机前卖咖啡蛋糕。忙碌时恨不能三头六 臂,团团打转。空闲时,靠在咖啡机边观察每一个进来和离去的顾客,摸索他们的细节,猜测他们的人生。深夜打烊之后,她骑自行车,穿越黄梅雨季困顿不振的城 市,回去租住小屋。她觉得身体里全都是故事。或者说,那是一种力道强盛的汁液,在血管里蹿涌着。需要做出表达和超越。

她还年轻,对人生没有什么畏惧。只要能持有心望,存活下去。

生命本身有局限所在,除非有一种行动带我们脱离狭窄视野,追赶无限。如果没有超越,存在将是一件寂寞并且快速的事情。

陌生男子困极入睡,脑袋渐渐歪斜,最终靠在她肩膀。出于一种天性的怜悯,她慢慢把他放倒,摊开手心,枕住他的脸使之安睡。他是无所事事年轻男子。这样的男子,一般会以貌似坚韧理性的女子为伴侣。在情感关系里,他需要被容纳和照顾,自身能量却不足够。他的脸部俊美,眼角眉梢流露出软弱。穿黑色衬衣,留长发,衣着讲究。正陷身于失控的生活。失业,失恋,吸毒。他的家庭经济殷实,忍受他为所欲为。

他们一起游览黄山,度过5日。看日出,找餐厅吃饭,黄昏时坐在山岭上喝啤酒,互相拍照,在旅馆共宿集体房间,互道晚安。大部分时间默默无言,交谈并不欢 畅,不知为何,相处却安宁。他知道她读过很多书,她还可以写东西。如果有机会,她想去大城市的广告公司工作。临别时,他说,你来上海。上海有很多广告公 司,你会找到工作。

她是天性灵敏的人,心里已有直觉和掌握,沉着问他,我们可以结婚吗。这样,我可以去上海找你。

他说,可以。

是这样的天时地利人和。命中注定要形成的事总是来得平坦分明。

潦倒的一同,需要带来强烈刺激的改变对抗生活压抑氛围。而她则希望离开云和,离开过往和陰影的隐藏之地。这种决心如此执拗,早已成为血液里刺耳的呼叫。她获得机会,打包皮起历史,与旧日生活隔绝,即使冒险也必须铤而走险。事实上,这是她能够抓住的惟一机会。她没有错过。

他对她的信任如同天性,又或许注定等待在此为她接送一程。即使他态度轻率,自知无力给予她安稳,但这依旧是一种勇气和担当,为她的激越付出代价。很多年后她为这句应允觉得感激。这句话,并非所有的男人都可以给。事实上很多女人为获得这应允过程极为漫长而困难。

他的父亲长年在国外做生意,一年回来两三趟。家里有母亲和姐姐。他的母亲强韧现实,无法理解一个只相处5天的异地女子,怎么能够诱使一同结婚。虽然一同总 是在招惹麻烦,却是她甘愿娇宠的独子。有多少外地人,想来上海看一看花花世界。总之是乡下人,贪慕虚荣,心里先就看轻,认为她有心计,把他们家当成跳板。 他们结婚,不过各领一本结婚证。没有戒指,没有婚宴,没有祝福,再无其他。这样将就漠然的婚姻,受到蔑视也很合理。

她没有父母出面,更无陪嫁。不过是个背景和学历没有任何光彩之处,只是试图努力在大都会求生存的孤身女子。住在他们家,有了栖身之所。得以找到工作,安身 立命。从小广告公司3千块钱月薪做起。6个月之后,被一家外资广告公司挖走,薪水跳到每月8千。一同始终没有找到工作,窝在家里打电脑游戏不分昼夜,与外 界失去联接。

她不怕工作辛劳,惟独无力周旋于看人脸色斗智斗勇。寄人篱下给予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最为实际而直接的一课。

6个月后,她搬出去租房子单住,独立维持生活和开销。

分居3个月后,一同来找她。

他住在家里,无法离开家庭,这是他没有目标的生活所能持有的惟一支撑。她不过是他的一个遭遇。这是现实,确凿,真实,残酷,与爱或者感情全然没有关系。只是各自对所承担的生活做出的无力反抗。这个婚姻,其本质就是一次反抗。他们以此试图突破自身某个特殊阶段,却与对方无甚关系。

晚上他睡在她租住房间的单人床上,入睡很快,如同孩童。她心里没有依赖,他完全不可依赖,却被这皮肤和呼吸的温暖包皮裹感觉无尽孤凉。她需要感情,无法得到,只能伪装自己不需要感情。孤身一人也要在这个陌生城市里存活。她需要了解爱的真相,无法得知,只能让自己相信它并不存在。

早晨醒来,请短假,为他做好早餐。他们有一个事实婚姻,却不存在实质内容,甚至未曾尝试照料对方。他吃完食物,停顿片刻,说,爸爸妈妈想通了,希望你回 去。他们会给我们买房子住。她心里闪过疑问,在看到他们如此折腾的分居之后,难道他的父母真的愿意为他们未来打算做出付出的行动吗。他说,房子都看好了, 在浦东。首付他们会出,贷款我们自己交,名字要写他们的。

呵。真是精打细算的上海人家。付出首付,让她还贷款,帮他们买下这个房子。名字写父母,以后假设发生离婚,这个房子就跟她无丝毫关系。他们清楚一同现在没 有收入,以后也未必会有。这般设防,又有什么可信任的未来可言。他们可以保留她,但要她做牛做马。她默默无言,站起来,转身去厨房洗碗。什么都没有说。

心已跟岩石一样再无热气。终于把婚离掉。1年的婚姻,在一起6个月。闪婚闪离。她在这个婚姻里,曾想得到感情,结果却如同他母亲所预言,得到一块此地到彼岸的跳板。这不是她对这个婚姻的企图。但毕竟在上海留了下来。

年轻活力充沛不知颠覆辛劳。新陈代谢旺盛,伤口在无知觉中自愈,不留创痛。她不诧异自己在环境困顿或变化中的麻木不仁。换工作。换房子。进入杂志社后薪水跳升,从偏远地段搬到繁华的静安寺附近,在闹区中心高层居民楼租下房子。

40平米,房租昂贵。她长期在家工作,需要出行方便以及周边设施齐全,不觉勉强。如同每一个自处的单身女子,给窗户粘窗纱,修渗漏的抽水马桶,换灯泡,在厨房做饭,对着电脑边吃饭边看资料。没有养任何植物动物。有很多时间她需要出差,无法照料生活中其他生命存在。这个城市只她一人,无亲无故,她要独力存活。

工作勤奋。以薪水获得租住房、交通、买书买碟片买唱片买咖啡买面包皮各项生活费用。从不抱怨。做一件事情,力求把它做完做到内心标准。如此个性,是跟才华一样的重要存在。同样靠笔头生活的庆长,在工作上的顺畅并不逊色于高学历的Fiona。

她清楚自己为生存所做过的事情不会留下痕迹,实质也并无意义。但人的生活,注定是在不留下痕迹也缺乏意义的事情中建立。她同时明白,相对于感情的稀少珍贵难以得到,凭靠肉身和意志与处境搏斗,以行动突破现实带来改变的胜算更大。

她成为相信并付诸实践的人。

下午2点50分。她准时出现在国贸写字楼一层咖啡店。对方公司在楼上。将近两个小时飞行和路途颠簸之后,在咖啡店里喝到一杯热烫香醇的咖啡,是设想周到之处。也许他也想借机放松一下,她想,所以并未让她直接去办公室。

庆长提前到达10分钟。走进卫生间,用冷水扑面。仔细清洗脸部和手指,卸去风尘,让头脑感觉清醒。镜子里浮现27岁周庆长的面容。从少女时一直保持的耶稣头,无修饰中分线直发,头发浓密漆黑充满生机。小圆领白色衬衣,藏蓝粗布裤,球鞋,风格中性。经历过风餐露宿路途颠簸,肤色微黑粗糙,仿佛一枚被遗失采摘的气味清淡的梨,却有余留的青梗之意。

在座位上她看到清池推门进来,站起来迎接他。不知为何,表情严肃没有客套。清池穿海蓝色细竖条白色衬衣,黑色长裤,黑色皮鞋,中规中矩外企高管装束。他是北方男子身形,高大挺拔,有运动习惯,肌肉匀称结实。平头。一双眼尾微微上挑的单眼皮眼睛,眼角轮廓清冷敏感。外表着实敦样的男子。后来她知道他曾祖母是日本京都人。他说纯正口音北方普通话。发音方式和腔调让人觉得安定。

她同时注意到他微笑时,细长眼尾绽出数条深长黏着的皱纹,显得极为性感。

她按照事先拟好的提纲,与他做完全部流程。Fiona要求她去他家里访问,顺带采访他家人。清池应允,说晚上家里刚好有社交活动。他的妻子带着孩子即将回去温哥华,举办一个告别派对,她可以同往。大概有几分钟出神。她心里出现一刻空白,智性停止流动。眼睛看着窗外深浓暮色,脸上出现不知归处的惘然。他说,你觉得疲倦吗。她转过脸,说,没有。

他们已相谈很久。却仿佛一句都没有交流。

所有此类采访,都给对方留出足够余地。清池对她所说的一切,是他给予任一媒体的重复内容,是被策划制订滴水不漏的周到演讲。他的公司有新产品发布,他配合 公关部门做媒体宣传。冠冕堂皇面面俱到的言语,当然不够真实。但这是Fiona事先严格限制和设计的采访,她知道她的报纸需要什么。

这不是周庆长的采访。她不会用这样的模式去面对采访者,不愿徒然浪费彼此时间。这一次纯粹帮忙,她不再多想,只是觉得无由疲倦。他说,我已下班,现在开车载你去我家。希望你在派对上有所放松。

他开一辆线条简练黑色德国汽车。车厢宽敞,温度适宜。隐约清新古龙水气味。她强力支撑,告诉自己这是工作时间,还不能够放松。但不知为何,这个男子在身边 的气场,使她无法试图遮掩隐瞒。他放的音乐,是肖斯塔科维奇的协奏曲。路途并不远,丽都涉外区域别墅区。她打了几次瞌睡,闭上眼睛又顿然警醒,非常辛苦。 他在旁边轻轻发出叹息,没有刻意说话,只是默默开车。三环已是堵车高峰,汽车拥挤一起缓慢移动。

霓虹逐渐亮起,城市暮色四起。

她在他旁边座位上睡了过去。

在梦中,她看到与母亲去临远旅行。

8月,盆地型城市热浪滚滚,即使一面波光粼粼的大湖如影相随,那也是不足够的。她看到湖面上荷花已开到衰竭,如同性命交关,阔大叶片边缘发黄。未完全打开的花苞 被烧灼过一般,倒映在死寂池塘里。花香腐烂剧烈,直冲脑门。母亲与她一起,搭上一辆出租车,去青墩茶社与一个男子相见。不清洁的车厢里,兼空调失灵。母亲 抹过胭脂的脸上,汗水开始渗出。母亲平时从不化妆,一旦化妆总有漏洞,眼线漏色,胭脂不均匀,口红也会斑驳不齐。但越是如此狼狈,越衬托她艳丽。在某种不 合理不平衡的处境之中,母亲的光亮更鲜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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