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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庆长 揭开丝绒布(2)

如此搭建起来的世界,是孤立的,充沛的,完整的。无需任何其他事物的存在和介入。仅仅只是两人在一起,日夜相守,乐此不疲。

如同少年般的热恋。

他说,庆长。你是我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

每一次。在他的身体靠近她的时候,她抚摸他后脑的头发,闻到他脖子皮肤上熟悉的气息,暂时忘记现实的复杂和破落。如同第一次,他脱掉她的衣服,迫近她的是意想中健壮清洁的身体。即使在他靠近的时候,她的脑子里依然混沌一片,不知道自己意图何在。她爱他吗,她为何和他做愛,以后又将怎么办。完全没有想到这些。只是单纯地要与他靠近,联结,粘着。他的肌肤和气息没有任何生分。他的身体对她来说,从未告别。

她同时忘记对他的所有疑问。也许他有权决定她的生命。因为他们的生命在某刻息息相关,为对方而存在,而不仅仅是为自己。

这样一种难解难分的肉身的粘连,也许需要神秘而绵长的因缘。她在楼梯上,跟随他下楼走向灯火闪耀的客厅,那一刻,他肩膀和背部的形状如此熟悉,似乎她曾用手抚摸过这轮廓无边次数。这轮廓让她的眼睛和心获得安宁。与他种种,从无生分、疏远、脱离。是联结的一体被分裂之后的两部分,断裂处留有详白的记忆和线索,期待重新融合。她看到这伤口时日久长,创面从未干涸。当他们相遇,她确认这断裂处所有信息一一对应。妥善,正确,完整。

她是他放在行李箱里那一本需要在睡眠前获得安静的书籍,是他内心小心翼翼保留和保护的一处小小天地,盛放着一簇海拔4500米高山之上强壮静谧的野生鸢 尾。她与他的现实无关。她是他的内心仅存最后一抹破损的伤感和真实。他们在一起,那一刻世间单纯至极,像茫茫大雪覆盖之下的村庄,没有人烟,没有俗世的生 气。拥抱在一起,世界失去声响。只剩余他们两个。

他们所能够做的,只想做的,是卸去彼此衣衫,赤裸拥抱,让身心被分裂的两个界面再次聚集及对应所有在时间里游荡轮回等待良久的信息。除此之外,没有其他。

即使现实中他并不是属于她的男子。

在他住在她家里的两个星期,其他人的存在从来没有被忽略。他的女人们各司其职,待在各自位置,但电话会打过来,每天数次,非常固定。她已能分辨她们的声音,短促稳重的是妻子,女友于姜则年轻活泼,娇俏可人,有撒娇的语调和笑声。轮换打来电话,传递模式各异的问候。有时他正与她在一起,只能在电话里竭力用正常语调向对方解释:我在睡觉。我即将要出去吃饭。我现在开会。诸如此类,种种借口,只为迅速结束通话。

刚放下这个,两三分钟后,另一个又打过来。即使在深夜,枕头下手机也不断发出接受信息的声响。

他的女人们始终对他情有独钟,从不松懈。而他,也只能分成三头六臂,应对生命里这几段至为重要的关系。也许他不认同这是一种玩弄或者操纵,而是一种多情或者博爱。对每一个与他有深长关系的女人,他都持有迟疑不决的感情,包皮括情爱历史中难以计算的萍水相逢和一夜露水情缘的女性伙伴,比如Fiona。他自认为从不想伤害她们,也从未曾恶意或者粗暴地对待过她们。他只选择冷淡,回避,拖拉,暧昧。他等待她们自己离开。

他对她有真诚,因此对她坦白感情历史。在身不由己的时刻,选择接起这些电话,而不是躲避。当着她的面对其他女人说出为了避免伤害的谎言,冷静沉着,不露破 绽。他要她接受他真实的自我和情感生活,他的处境,他的状态。他是这样一个男子。要她自己看到,听到,接受,明白。她只能被迫面对这样的场景。一个40岁 能量强大的男子,对女人的控制和操纵,接近是一种残酷。经历的刺激实在太多。

有时深夜她无法入睡,看着他拥抱着她,侧身而眠,额头贴着她的脸颊,发出酣沉睡眠的呼吸。他的厚实脑袋贴着她的脸,如同一个童年期男童,游戏玩耍至满头大 汗,皮肤上散发出陽光和野草的腥味。手指紧紧相握,如此这般粘缠的依赖凭靠。她在黑暗中会感伤良久。他们是在渡口一起摆渡乘船的少年伴侣,嬉耍游乐,不知 归途,已渐渐行至江面波心。遥遥对岸有无继续同行的路途,无人得知。一轮明月升起,天涯就在咫尺。即使是这样剧烈纠缠地热恋着缠绵着,又能如何。

两个各有归属的人,怎样才能做到对当下和未来界限清楚,而不受到思念的伤害。呵。清池。我们并没有出路。但我们要这样执拗而盲目地,在对彼此的贪恋不舍中沦陷堕落吗。

时间飞逝。他归期将近。他们之间务必要再有一次交谈。

最后一个晚上。他带她去外滩奢华的餐厅吃饭。下班回家,把恒隆广场的纸袋递给她,里面是他给她选的礼物:浅紫色丝绒连身裙,质地精良剪裁出色的高级衣衫。一双小牛皮黑色高跟鞋,丝绸披肩,钻石耳环,全套高级护肤品,香水。他有足够心意宠爱她。难得两个星期,一直与她过着粗茶淡饭的生活,在蜗居里苦中作乐。他毕竟还是希望她成为他的世界里的女人。

她洗澡,穿上他所选择的衣饰,化上淡淡的妆,扑粉,抹上口红。无可置疑,镜子中的面容有了崭新意味。丝绒是矜持而奢侈的织物。一不小心就会损伤,污脏,伤 口从无隐晦,在反光下呈现出背道而驰的绒毛方向,白晃晃如同疤痕。好的旗袍绣花鞋衬衣裙子都会采用丝绒质料,但庆长没有这些。她穿那条丝绒裙子的方式,如 同穿一件粗布衣衫。搭配球鞋,混搭胆色无可言表。这是周庆长的风格。

她是他生活里存在过的女子完全不同的类型。也许是从未有过的。那些艳丽时髦的年轻女孩,如同一种标准化的价值观,芳香悦人,他是置身主流社会的男人,习惯并全盘接受这一切。庆长带来独有的存在感。眼神清澈带有失落。白衬衣,粗布裤,邋遢的黑色羽绒服一穿一个冬天。稍纵即逝的笑容,像燕子黑色如剪的翅膀,轻盈掠过他童年记忆中的春日天空。整个人似乎是从一个不合时宜的时代里被遗漏下来的存在。

他说,你很美,庆长。我给你这些,不是要你改变。而是想让你尝试生活中其他部分。她说,你想让我成为像Fiona这样的女子吗。他说,当然不是。我一直尊重和爱慕你自身的存在。但现在你是我的女人。庆长。你要接受你的男人所给予你的东西。仅此而已。

水晶吊灯。烛火晚餐。一顿西餐花费不俗。她坐在对面,看着江水两岸霓虹灯火,内心惘然。她要的是一个伴侣,不是一个阶层。有时她把他拉进她的生活,瞻里的 冰天雪地,她在现实生活中的窘困和落魄,她内心的渺远空旷。有时他把她拉进他的生活,他作为主流范畴的强势和权力,他情感的无法忠诚和割裂。只有他们的爱是单纯的。但这份情感,找不到现实的基地。只能像飘摇的种子,在风中漫无目的地漂泊,找不到一块可植种的多余土壤。

他直接说,庆长,你不能结婚。你要离开定山。

那你如何安排我。

你要给我时间,让我来处理问题。任何问题都需要协商解决,不是短时间的分晓。

需要多久。

我不知道。他坦白看着她,说,我无法说清对未来的预计,但我知道如何安排我们的现在。他停顿了一下,说,我想在上海帮你另租房子。事实上最简单的方式,你可以搬去租赁式酒店公寓,房间舒适干净,有人来清扫服务,你工作或出去活动,都很方便。

不行。一个月上万,太过昂贵。

你无需考虑这些。

我生活得自在。也许只是你觉得不习惯。

他拿出一张卡,递给她,说,你最近没有稳定工作,我希望你还是能够生活舒适。我要照顾你,庆长。

她突然觉得内心一阵蹿动,一股强烈意志从胸口升腾而起,根本无法遏止。她说,你要做什么。你让我住你为我租下的房子,让我用你的钱,让我等在上海,让我失去对生活的控制和安排,让我成为你情感生活的三分之一。我做不到。我要结婚,想生孩子。

你如果要生孩子,只能生我的孩子。

她尖锐回应,你已经有三个孩子了,他们在温哥华。你还有一个北京女友在极度渴望能为你生儿育女。

我只想要跟你生下来的孩子。

你怎么跟我要,结婚吗?同居吗?

我要跟你在一起。

你怎么跟我在一起?

以一切的可能的合理的方式,跟你在一起。

她低下头,默默发笑,我对推动你的妻子和女友,没有愿望,也没有力气。我只想平静生活。

那我们的感情你置于何地?

这个问题,我也可以转过来问你。你早有妻儿家庭我不计较,这是你的组成部分,你不想改变,我就不会(文)要求你破坏。但你若想跟(人)我在一起,必须离(书)开于姜。否则我怎么(屋)能够看到你对我们的感情至少有所尊重和牺牲。

我会处理。但我希望你马上离开定山。我无法忍受你在一个男人身边生活,我会发狂。

在你没有做出任何行动之前,你有权利来要求我这样做吗?你仔细想想,你有何权利说出这样的话?

庆长!注意你的言辞方式。

但她并不打算退却。她说,只有当你成为一个做出选择和担当的男人,至少有一个属于你自己的空间来容纳我们彼此的时候,你才有权利来要求我,要求我为你做些什么!现在你没有资格!

如此对抗他,她并不后悔。他们在现实中无法隶属没有归宿,他如此灵敏,早该如她一般内心洞明。即便如此,她也早已知晓自己势必将跟随他,在这段感情里辗转流离。哪怕不问时间和未来。

那一年春天跟随他去新加坡开会。天气炎热,日日高温,白天她大多待在酒店房间里。晚上他工作结束,如果没有应酬,会带她吃饭,散步,看电影。她在楼下午后花园,捡到坠落在草丛里的缅栀子。硬挺厚实的小花朵,有5片乳白色花瓣,橙黄色花心衬着青翠侧叶,芳香洁净。回到房间,选择窗边一个角落,把定焦相机搁在窗台上。从木百叶过滤之后射进来的日光,呈现涣散而轻盈的质感。她试拍一张,发现脸部、脖子、手臂裸露出来的皮肤,光泽极为柔和自然。无心所得,马上把握。换上一条白色衬裙,棉和丝混织柔顺单薄的质地,低垂领口处有纤细蕾丝。把缅栀子插在左边发鬓,长发流泻在两边脸侧,嘴唇抹上口红。这样,对着木百叶窗口的光线,进行自拍。

光线在分分秒秒中发生变化,很快被暗淡暮色替代。拍下约20多张照片。事后,她在电脑里回放这些照片,看到一个全新的被发现的自己。或许也是一个被重新创造的自我。面容已有衰色,眼睛清澈似浸润泪水。漆黑长发,白花,口红,手臂上刺青,衬裙,变幻莫测如同水纹日影的神情。这是28岁的她,与一个男子热恋之中的她,被男子的感情和欲望重重包皮裹之中的她。她知道,这是生命中极其特殊的一个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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