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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信得 夜航与书(2)

她想象在这个地方,哪一间木楼是她的家。她的父母,兄弟姐妹,家族亲戚,会有跟她一样的细长的眼睛形状吗,还有浓密漆黑的头发,粗直的眉毛,前额高而浑圆。如果她一直没有离开那里,现在又会是什么处境。她会在养猪放牛,做一切粗杂劳动。她不会受到教育。她很早就会结婚生子。也许一生都不会越过高山。

因这注定的天性的不确定,她极渴望找到一个稳定的地方停留,得到一个地址不会更换的住所,得到一个忠实爱慕的伴侣,得到一份心有所属可托付信念的人生。

她感觉疲累,躺在床上入睡。在梦中抵达一个火车站。

候车厅是巨大的拱顶建筑,坚固的钢骨结构。数条轨道上停着火车,人群熙攘,语音如同沙沙雨声。她站在月台上,手持车票,不知道该登上哪一列火车,去往哪 里,完全不得要领。又怕错过时间,滞留在这个陌生地不知何去何从,心里焦灼。一个面目不清的成年女人出现,她的五官无法分辨,说,信得,我带你去。她跟上 这个女人,人群变成劈开的海水。她们走的是一条孤单而空旷的通道,有密封玻璃隔离出来的廊道,两边放置形状诡异的盆景。疏朗枝干扭曲成优美造型,挂着鲜红 的圆形小果实,像大叶冬青果实。走到一个检票口,一个人拦住她们,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票据,给她们两张通行证。此时,她才稍微放松。在经历漫长的慌乱而无目的的挣扎之后,此刻结果,也是梦结束的时候。

很多年之后,她在欧洲某个城市的火车站里,看到和梦里结构相似的火车站。相同角度、声响、质地和气氛,当下浑身一凛,感觉如梦初醒的警惕。她用了无法预计的时间,以重复梦境为当下这个无心抵达做了漫长准备,终究最后抵达宿命指向的地点。

又梦见和贞谅一起,站在清远寺殿前观望古老玉兰树,开出硕大洁白花朵。栖息野鸟,在光秃树枝上婉转鸣叫。一朵盛极而衰的白花,从枝头脱落坠于树根泥地,发 出扑一声堕落轻响。突然时间焕然一新,被剥夺参照和对立,显示出独立意味。除了当下一分一秒,不容彷徨期许。如同置身大海之中,如何数算水滴,与此一起律 动,起伏,真心实意才是归宿。贞谅俯身捡拾起那朵玉兰,花瓣俱完整,饱含水分和硬度,只是岌岌可危。

她俯首嗅闻它,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轻声说,信得,你可知道,事物就该让它以本来面目抵达最终的路途,不会更多,也不会更少。这也是你我所拥有和失陷的真实面目,不能更多,也不能更少。少女内心无比惆怅。轻声应答,说,我知道。

然后她警醒。凌晨5点20分,贞谅没有回来。

她打电话给琴药,响了很长时间。他接起来,声音清醒镇定。

信得。

贞谅一直没有回来。昨天她是否与你在一起。

没有。我们没有约会。

那她会去哪里。

你不要担心。等天亮,我过来与你一起处理。

他与她一起等待了3天。第4天,她报了案。

警方来家里检查,试图寻找蛛丝马迹。家里堆满杂物,但贞谅生前不做文字记录,也没有书信。卧室床上发现一本笔记本,记录工作和店铺相关安排计划,没有任何 情绪或感想抒发。在床垫下找到一份密封的书信,是一页遗书。(W//R\\S//H\\U)日期显示它写在去年,有简约的3个交待:所有遗产归属沈信得。 一旦她有意外,沈信得由许熙年监护成人。她不要坟墓,把骨灰撒在手机山谷中。

这份遗书,证明贞谅于这世间再无其他深入的交集和纠葛。她的人生寂寥至极。

许熙年接到告知,抵达临远。他迅速清理和变卖房子物品,要带信得回北京。他说,我打算送你去英国寄宿读书。贞谅的财产处理之后,归于你的新账号。不必担忧以后读书和生活的费用,我会来做安排。直到你大学毕业独立生活。

她说,我什么时候去英国。

很快。学校和住宿联系好就可出发。

她无端生出勇气,说,我不知道贞谅的故事,能不能告诉我,她是谁。

他说,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是20岁。当时我在卢塞恩工作,她租住在一个古老建筑的小公寓,独自生活。每天上半天语言课,在露天市场买蔬菜水果,在家里做 饭,种花,阅读,缝小衣服,在咖啡店里闲坐,去教堂。有个男子每个月来看她一次。他在苏黎世有家庭,但曾去国内工作,认识她,无法娶她。他的妻子不愿意生 育,不限制他自由。她怀孕之后,他希望她生下孩子。愿意给她一大笔钱,条件是孩子他需要带走。我是他的朋友,被委托照顾她生活。

她在怀孕后期经常逃跑,渐渐知道在做的是一件无望的事。离家出走,又被追回来。男子受惊吓,气急不可控制,用力掌掴她,说再这样任性伤害了孩子,就将什么都得不到。他把她锁起来,捆起来。有时又抱住她,难过愧疚,流泪不可自制。他痴迷她,但他的现实生活不需要她存在。她小时家境贫困,出身卑微,执意对抗生活深渊,17岁认识他,一直跟他虚耗。这个貌似强大有力的男人,带来世间残酷规则。

这规则是,你从哪里来,你就依旧待在哪里。她不服输。这代价至为巨大。冬天,她在医院里生下孩子。孩子即刻就被抱走。她几次试图自杀,最终被带回北京,接 受医生治疗,尝试重新生活。我一直照顾她。她内心黑暗能量激烈,我希望她能用时间去控制、转化、消解。她开始织布,以此清洁和平静自己。她做得很好。在感 觉被治愈之后,她领养了你。

她问,她从来都没有提起过那个男人和孩子。

他说,她在治疗中有部分失忆。记得其他,唯独不记得这两个她再没有机会见到的人。也许这对她来说是一种本能的保护。

这样做,是为了得到金钱吗。

不。她希望得到时间。哪怕只是一段有期限的感情。她那时候年轻,不知道有些感情即使付出代价也无法侥幸得到。不知道有些感情即使结束,也依旧会在我们心里留下创痛。

这个一贯冷静体面的男子,倾诉中露出崩塌,说,我第一次见到她,她刚刚抵达卢塞恩。那是个幽静洁净的城市,有湖泊,雪山,天鹅,古老木桥。她已怀孕,身形还未显现,穿着一条粉白色连身裙,式样很老旧。眼白跟婴儿一样微微发蓝,眼神清澈如同山泉。我们去看公寓,她走在前面,粗黑辫子在后背晃动,上面绑着细细彩色绒线。我从未见到过这般恍若隔世般存在的女子。我知道,我对她的怜悯将使自己成为她的奴仆。我一直尽力照顾她。她想要的感情是没有的。这样的感情成本太高,没有人愿意并且能够支付。虽然我深爱她,我也只能落荒而逃。

她想起与贞谅一起去北京到过的公寓,一屋子奢华沉重家具水晶吊灯古董物品,空荡荡大屋洞穴般停滞空气。一对成年男女冷淡客气,静静置置。她听到的,是春日花海之中贞谅与琴药嬉戏玩耍的清脆笑声,轻盈灵动充满活力。他们说话总有机锋,不管做饭还是劳作,乐在其中。点起烛火吃饭,不说什么话,眼睛也能闪闪发亮。生命交融相聚的生机、喜悦和神秘。激发,生长,燃烧,满足。这让彼此沉溺的欢愉,是迟早要被收回去的罪孽吗。如果人原本不该得到脱离凡俗的生活。

她是一个走在路上的人。他是一个脱离日常生活范畴的浪子,不想结婚,不适合厮守,只想游戏人生。贞谅的生活从无选择,往前走,是断崖深渊,往后退,是漫漫夜路。三个男人,一个给了她经历和物质,一个给予她照顾保护,只有琴药,令她得到快乐,也最终令她幻灭。

他们本该在一起,嬉戏世间,秉烛夜游,打发现世庸常黯淡。贞谅对无常和虚空早有识别,却试图证实还能获得新生。对方无力承担她的期望。他试图脱离常规限制藩篱秩序,拒绝面对事物苟延残喘原形毕露。他们任由她,她任由自己,逐渐陷落沉没到底。

最终消失。

她先回北京,之后起身前往伦敦。等待间隙打发时间,在机场书店看到刚刚上柜一本新书。

她平素不读国内作者小说,阅读书目极为冷僻,大多是古书以及专业学科的著作。人的时间无多,只能读有用或确实喜爱的书。其他的碰都不用碰,这是她的态度。这本书,没有作者照片,没有推荐,也没有生平。作者是那一年备受关注和争议的畅销作家。她的第一本书,一个由六个小故事组成的短篇小说集,书名是《六段》。

登机还有几分钟。她随手拿起翻动一页,读到它的题句来自诗人里尔克。

我可能什么都想要:那每回无限旋落的黑暗以及每一个步伐升盈令人战栗的光辉。

快速浏览其中一篇小说,她决定买下它。这是离开中国之前,她读到的最后一本中文写作的书。

她把书塞入行李箱。一只黑色箱子打包皮完整16岁之前的生活。行囊里不过是衣服、书籍、地图册、素描、照片。她的手上戴着那枚贞谅的戒指。这戒指代表过什么,爱而不得的无奈,人世的残酷和冷硬,还是一个人试图对抗世间所付出的代价。她一直觉得贞谅与世无争,简朴自足,如此形式优雅而完整的骄傲。她们从未为生计忧虑,或为衣食住行对别人低声下气,不需要小心翼翼应对敷衍这人世。

最终,这忠于自我的美好形式背后,却是以沉痛的降服作为代价。

深夜机场,她站在落地玻璃窗前,看空旷夜色中飞机起落,询问自己,是否还会再回来。前途苍茫不明,只能对它顺服。接受在13个小时之后,抵达1万公里之外 的欧洲城市。在地球的另一边,另一端,在肤色语言不同的人群中生活。在全然陌生的历史中存在。她的过往将被粉碎,如同一次新生。

这是她人生中注定的无数出发当中的再一次。凌晨1点半,夹杂在神情疲惫哈欠连天的人潮中,登上即将穿越漆黑夜空飞往欧洲的大型客机。

她说,我在飞机上读完《六段》。一盏小小阅读灯照亮航程,有时读得睡过去,醒过来之后继续翻页。有时思绪翻涌,不能自制。有时则心平如镜,无心无想。我看 到不同的人生充满细碎线头般的对照和连接,一直以为自己特别,但并非孤立。人与人如同分叉小径的交汇,就内心结构而言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属性和模式变换无穷。

读完之后她决定把它搁置,塞入行李箱隔袋,不会再读它,也不认为可以把它处理。她选择把它收藏起来。有些书,读完就可即刻丢弃。有些书会放在枕边一读再 读。有些书,适合青天白日亮相在书架。有些书,读完之后把它收藏于黑暗之中。如同收藏青春,收藏记忆和历史,收藏一份信物,收藏另一个隐蔽而真实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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