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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歧照 孤岛(2)


  你的故事我已阅读。我不能保证自己是持有这秘密的唯一。你写信给我,本身就是一种冒险。写作者的任务之一,是把人心的区域里所有属于黑暗的深沉的秘密进行流动。如此这个紧缩中的世界才会平衡。
  明天我将离开歧照,这次工作已完成。也许会去印度旅行,一直想抵达那里,应该付诸行动。写作经常使我觉得生命的速度放慢,有拥有无限的错觉,所以有时会拖沓、懒惰、冷淡。一旦结束写作,无法在世间找到自己的位置,这是我的难题。
  满目虚假繁荣,到处欢歌急锣。我只能保持自己隐藏而后退,无法成为一个志得意满的人。我想,它不是我的时代,它也不是你和你的故事、我和我的故事里的所有人的时代。我们如何自处。也许唯有爱和真实,值得追寻。
  我的小说里也有一座味空亭。我想它其实在哪里都有。中国有无数重复的地名、人名、物名,因此它是一个有想象力的神秘而奇妙的国度,我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热爱这一个区域。在你逐渐了解它,了解一块土地的属性,而不被局限的边界和人为的因素限制,这块土地的文明更让人动容贴近。这样说,是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回来。
  我也引用了你的地名和人名。我想人的命运有一种普遍规律,不管在天涯海角,在地球的哪一端,我们都会遇见另一个自己的存在。
  谢谢你带给我那些记忆。分享使我们的生命增加重量。再会。
  《清明上河图》的发黄脆薄绢布上,积木般脆弱繁琐的建筑,一座座彩虹状拱起的半圆形桥梁,完美的线条和平衡感。河道中穿梭的木船,堆载从长江中下游平原运送过来的优质稻米。临河酒楼茶肆,充斥享乐悠然的人群。店铺里有人辛勤劳作,街道上有人赶着骡马奔波生计,杂耍艺人竭尽全力,博取围观和喝彩。男女老幼,骑马坐轿,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微小繁盛的世间。这本是充满浮生若梦的消极气氛的一张记录,暗示人为的一切最终都将被扫荡一空。
  只是那些人,他们的平静面容,眼角眉梢的沉默委婉,沉浸在劳作消遣中的浑然不觉,怡然自得,举止中谦卑和积极的姿势,带来力量的模式。一种汪洋大海中滴水般的存在感,一种对立的脆弱和永恒。一种默默消灭的以泪带笑所能领会的美。
  情感与个体存在的历史就是这样的模式。我写完周庆长的故事,穿越她的生命,穿越一场辗转反侧只用来论证虚空破碎的情爱幻梦。这是一个快速而空洞的时代里,一个渺小个体的存在和见证。
  写完这本书,我确认自己写过的所有小说,其实都只是一个人的故事。所谓的边缘人,在所置身的时代里不合时宜又一意孤行的人,他们是时代的局外人。唯独不做逃脱的,是与自身生命观照的刀刃相见。人若不选择在集体中花好月圆,便显得行迹可疑。我看着他们在文字中逐个消失于暗夜之中,心想结局必然。
  某天上午10点45分,我在歧照火车站坐上发往上海的火车。天色陰沉,空气凛冽,歧照在这个冬季的第一场大雪即将降临。空荡荡的列车依旧没有满座。
  我在行囊里塞入厚厚一叠打印稿件。但我对周庆长的结局仍旧略觉怅惘,她应该怎样生活下去,没有人知道。我也不知道我的。以脆弱肉身对峙时间的铜墙铁壁,心中能够有多少把握。有人说,人有疾病,心能忍耐;心灵忧伤,谁能承当,在火车上,我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失去目标,自相矛盾,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惊惶。我要去哪里,我能够见到谁,我将如何生活下去。质疑和消沉一如往常凶猛而至。
  在洗手间里,我推开玻璃窗,直接迎向猛烈冷风中吹拂很久。只觉得胸口翻腾,心中一头黑暗野兽开始起身觅食。我急需与人发生一些联系,有人说话,有人拥抱,或者进入和被进入彼此的身体和内心,都可以让我好过。打开手机,用发颤的手指,翻动通讯录一行一行仔细寻找,寻找一个可以在此刻对话的人。大部分号码是编辑,记者,出版商,快件公司,房产代理公司,叫餐的餐厅,剧场的电话……包皮括依云矿泉水订购及安利产品上门服务的电话。唯独没有一个号码可以用来问候。
  脑子混乱、焦虑、烦躁、无法安宁,如同塞满金属、木头、荆棘、煤炭和岩石。有某个瞬间的理性失常。我把手机抽出芯片冲入马桶,把外壳直接扔出窗外。在火车晃荡中跌跌撞撞走回座位,在邻座乘客的昏睡之中,无法自控,满眼泪水躺倒在座位上,从行囊里翻出一只白色塑料小瓶。医生配给的安眠药,一种催眠镇静药和抗焦虑药,可引起中枢神经系统不同部位的抑制。医生一共给了8片。小小的圆形白色药片,我全部放进嘴巴里,用瓶装水吞服而下。
  昏睡多久,无法确定。也许陷入一种昏迷。在梦中我见到小说里的人物,周庆长。14岁穿白衣蓝裙中学校服的少女,独自穿越无人隧道。深长幽暗的隧道延伸远处,尽头光亮灼亮强烈,粉白芳香的夹竹桃花枝在陽光中轻轻晃动。那种色彩,亮度,气息,连同她发出呼吸的声音,和在寂静中振动的足音,都显得格外强烈,仿佛被扩大无数倍。甚至可以看到她脖子动脉中涌动的血液,她心脏的搏动,她身体里充盈的带着恐惧和意志的激情。
  她的生命此刻对我来说是一览无余。她对我说,我相信。相信爱,一如相信真相。相信他,一如相信我自己。我在梦中对自己说,一定要在稿子中写下这句话,不能忘记。我又说,那么我的相信,我又该去往哪里把它找到。没有相信,我如何存活。
  然后我醒来,头痛欲裂,眼目恍惚,发现自己躺在车厢座位上。火车已停顿,周围空无一人。不远处一个中年女列车员在清扫地面垃圾,她走过来发现了我,神情由惊奇转为一种状态不明的凶悍。她大声叫嚷起来,你为什么不下车!你还在车厢里做什么!火车都到站一个多小时了!我想,如果我死在火车上,大概也不会有人发现。不知道她会不会对着一具陈卧在座位上的入睡状的尸体发脾气,说,你为什么不下车!你还在车厢里做什么!火车都到站一个多小时了!但在乏力昏沉之中,我无法对她做出反应,只是扛起背囊,脚步漂浮地下车。
  走上空寂的月台,如幕布覆盖的夜色里城市如此陌生。层层叠叠高楼大厦,浮现在夜雾和湿润的南方空气之中,如同一个无法令人信服的虚拟而易碎的积木世界。我没有死,依旧存在。人虽然随时会死,但却很难轻易死去。如果我们动一下手指,就能够离开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上的人是否会立刻消失一半。我离开歧照,却没有找到归途。
  冬季我出发前往印度,只为看到洁白的泰姬陵。颇为天真的是,对泰姬陵的情结来自一部电影。一个男记者接近一个被判死刑的女囚,他也许费了很大劲想拯救一个人的肉体和精神,但女囚犯最终被注射毒液而死去。电影结尾,那个男人背着一个行囊独自去观看了泰姬陵,这个建筑一定和他们有过的约定或倾诉有关。但我完全不记得电影的内容,只记得一场电影里,一个男人为了一个死去的犯罪的女人去泰姬陵旅行的结尾。
  潜意识中,我希望自己成为这样一个男人或者这样一个女人。我们希望世界上有另一人跟自己有亲密的生命联结,有精神和情感的渗透影响,有过某段时刻的灵魂认知及追随,或者可以拥有最终被实践和兑现的诺言。是。我们岂能对茫茫人海中孤独和隔离的处境无所畏惧和伤痛。即使我们保持镇定自若,冷淡自处,但在内心无可否认,每一个人都持有救赎或被救赎的期待。
  求你将我放在心上如印记,带在你臂上如戳记,因为爱情如死之坚强。爱情,几乎无可能会成为我们的信念。人类实用而贪婪,无情而善变,它最终将沦落为一场幻觉或者一个故事。谁都可以在内心成为一个编造故事的说故事的人。包皮括我。没有故事,人生多么寂寥。
  我再未收到过来自于她的电子邮件。
  新书在春天出版,我没有去书店看望。我从不去书店看望自己的书。据说有些作者会经常去书店巡查,看看自己的书是不是还在卖,摆在什么位置,我从不做这样的事情。我也很少送书给别人,不喜欢在书上签名,不喜欢见到读者,不喜欢与别人谈论我的书。也不关心别人如何谈论我的书。
  我拥有它们的时间只在于书写它的时段,一旦它进入流通区域,就彼此自动脱离关系。它单独形成一个喧嚣复杂的局面,属于世间的游戏法则,我自此再不愿意为它枉费心思。也无所谓它的是非功过。我只知道,书出版之后,我又只剩下一人,干干净净,清空一切。如同一段旅途的意义,最终都并不在于外部的目的,而在于内部的过程。在写作中曾经踏出的专注、警惕、感情强烈的每一步,原本是一个人探索内心边界的路途。
  我自知一段路程终结,需要再找出路。
  为了打发时间,也因为机缘巧合,接受一次活动。一个日本文化交流机构邀请去做讲演。
  在国内没有做过这样的活动,按照作品一贯被争议的处境,与外界隔绝至少能保持轻省自在。一些创作者能亢奋而顽强地与外界揪斗,与一切见解观点反驳辩论进行旷日持久的对抗,我做不到。没有力气,也不想鼓劲,最根本是觉得毫无意义。时间,一定会让所有的立场、观念、辩论、评断在各自的命运中分崩离析,烟消云散。那么,最终这些发生的精疲力竭,也就只是一场表演而已。
  在一个没什么人相识的国度,这样的活动可以只当作一次旅行,来听讲座的会是些热爱文学和阅读的家庭主妇以及老人之类,在国外的图书馆活动中,这类人是常客。他们中也许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写过些什么,这样很好。他们起码对一个写作者本身产生兴趣,而不是对这个写作者身上被强行贴上的各种标签感兴趣。
  我对外界始终持有一种抗拒,是觉得很多人不说实话。他们说假话、空话、大话,复制跟风流行语,以讥讽戏谑掩盖内心虚弱,或者言不由衷,或者肆意说出粗鲁侮辱的话,以为这是强有力。他们唯独说不出真实诚实持有自我反省和警醒的话。在荒谬时代,我们被话语游戏、捉弄、摆布、欺哄,人渐渐失去自主行动的意志和自由。总而言之,这是一个热衷贴标签和搞斗争的时代。它不是一个适合安静而理性地写和读的时代。也不是一个适合以自我个性独立存在的时代。
  10月,去日本。不是樱花的季节,红叶也没有开始红,但这不是重点。我对风景没有任何着意的热衷,兴趣和关注不在这个上面。进入一个陌生的国度,进入陌生国界的生活,如同盲目地跃入一个冰冷清澈的湖泊,存在感如此强烈。
  行程5天。活动有两个地点,东京,京都。东京与想象中出入很大。出租车带我去歌舞伎院座,经过银座四丁目,行驶在晴海街上。车窗外人潮汹涌,灯火闪耀的摩天大楼层层叠叠,如同一个敞开的万花筒,但那不是封闭纸筒里碎片和光线折射的幻觉,而是人世脆弱而硬朗的繁荣表壳。这个城市。此时在夜色中敞开的血肉鲜活的躯体,琳琅满目,光怪陆离。一只在进行呼吸充满魔力的怪兽。我的手指抚摸过它银光熠熠的皮毛,感受到这黑暗中闪耀出来的冷光,但暂时与它的心脏、骨骼、神经、血液没有任何联结。穿行过它的中心区域,如同用手抚摩过皮毛的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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