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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人杳双忘(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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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老的宫殿建筑。幽微光线。她递过来一方手帕,说在附近店铺购买,来不及包皮装。小心折叠起来的棉布,上面绘有淡紫色铃兰,描着金线。这个年轻女孩,有一张白净的鹅蛋形脸庞。穿及踝长裙,漆黑发丝边佩戴一朵芍药花。她是我的读者。
  甚为喜欢这方手帕。送心爱的人手帕是一种多么古典而柔情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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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斯廷小教堂。在封闭和陰暗之中,穹顶壁画在头顶展开。亚当与上帝手指相触的瞬间,脸上有儿童般的纯净无助。仿佛即刻将被破坏。如同一种暗示,生命从此刻开始处于追寻。
  笔记摘自一位希腊教授演讲:一,有效运作需要内在的道德核心和结构。如果核心是有错误的,不管运作多么前进,就是深刻的危机,在摇篮里就会指向死亡。二,所有的危机都是道德危机。三,现代社会注重改善生活标准而不是改善生活质量。在时间进程里,人类道德的地平线狭窄了,把符合人性的生活可能性排除了。四,你也许会有一辆技术先进的跑车,但却没有一起坐车观赏风景的人,你实际处于悲惨境地。从现代生活系统角度看,你过得很幸福,但这个系统一开始的道德目标就是有错误的。五,每一个人都需要检查自己的目的,方式,做好个体的哲学工作,除非只想建立一种貌似完美的混乱。
  从克里特岛到雅典有一段夜船的旅途,会写在小说里。坐夜船的记忆还停留在童年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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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想去一个地方,想过很久,有一天就带着自己走了。这只是时间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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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我们会选择对某个人某件事服输,其实是向自己服输。人不可能一直试图战胜自己,这代价危险。有时你必须允许自己败给这个世界不可测的脆弱和威严,败给人性的复杂和深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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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里屯。寒风中这个瘦小的女子,说韩语,黑大衣,短裙,透明黑丝袜,一双细高跟黑鞋。黑色长发,大红色口红,抹了白粉的面容。裸露秀丽的小腿,脸色稳定。以前我觉得这样的女子缺乏理性,现在却觉得这美很是刚强。为了越过生活的庸俗,人所做出的牺牲值得。反之,厚厚裹起来害怕受冻的人,过于现实和安全。
  美需要怪异和逆反。需要牺牲。
  翻出《春宴》旧稿,试图再做若干小小修改。除了删除字词已再无工作可做。它被密密缝制成一条拼花被子,每一块花布各定其位。再次阅读,觉得它如同一条执拗而窄小的隧道,径直通往人心内里。完全不管不顾。这样封闭模式的写作,也就这样一次。若再写一本小说,根本已无心力近同。
  它的写法和内容考验读者耐心,易起争议。开篇前奏缓慢,一半之后,大概从第七章开始进入正式旅途。最后一章是终点,但必须以之前的漫长前路做铺垫。这是任性之处。
  在某种程度上,我接受它是一本会被浪费的作品。即它被接受的,也许是其表象最浅层的一面,而底下的深度无法被轻易掘起。浪沙越重,内在埋藏越深。快速论断使很多任性的作品获得在时空领域里被再次阐释的可能性。这使时间生发出空旷的意味。我甘愿它如此。
  它的有力与它的缺陷和任性同等明显,也许是十年之后我依然能够拿起来重读的作品。《告别薇安》之类的旧作,不具备这样的力量。大部分旧作对我而言,均是一种练笔,一种准备。《春宴》是一次中途的完成。
  小说的功能即是为读者提供一种生活和思考经验之外的新的可能性,外界吸收和接受与否,书要顺受坦然。对我来说,我对它的不完美和强壮都觉放心,由它独自开始漫长旅途并接受波澜。信任它如河流孤行,最终归入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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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把小儿女情怀变成大的悲悯。
  他说他觉得内心很孤独,找不到可以回去的家。他说,见到你本来是高兴的事情,但你是个混合体。走过泥泞的街道,坐下来喝一杯热茶。他在出租车上不知觉地入睡。日益老去的侧脸线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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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这是生活中最大的一个负面存在,那么必须要从根部开始铲除。把匕首吞下咽喉,把碎片埋入泥土。
  经历黑暗与毒药的试炼,不逃避,吞食它,转化它。穿越最后一线生机。得胜使人加倍得到光明。通过它们如同通过悬崖边一线缝隙,以全部的专注和勇气。
  恶与苦痛是修行,是从火焰中挣脱出来的清凉和后退。
  不要试图去改变或影响任何对方。感情若充满猜测、试探、计较、自保、角斗、争辩及反复之心,会成为成人世界凉薄人情和经验偏见的综合体。
  因此,我只有一个微小的理想。愿能够清澈而怜悯地爱着你。清澈,怜悯。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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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余生的速度,慢慢用手和笔,写下整沓稿纸的文字给你,留下拙实的字迹和记忆给你。纸会发黄,墨迹会损淡,但它是一个物证。
  我并不惧怕你我化作了灰。只希望这灰烬的每一个颗粒都是被充分烧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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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有一天,这颗心会如海中滴水,失去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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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女之间,若只以好奇和欲望来做动力,一旦占有或产生厌倦之心,关系就失去行进的动力。如同被嚼过的甘蔗渣滓,榨取完尽甜美可见的汁液,只能被丢弃。所以人常说,分手之后,相见不如怀念。
  但我认为爱的喜悦,如同所有关系的源泉,应来自彼此思维的共振。来自它们的撞击、应和、交叠、推动。如果双方保持成长,思维能够开拓边界递进深度,那么不管关系是否终结,只要相见,依然可以彼此给予。这样便具备了永久的相爱的可能性。
  爱是存在,是行动。它自身可以成为自己的源泉。
  “One man loved the pilgrim soul in you,-And- loved the sorrows of your changing face.”叶芝的诗句。觉得中文有时无法精确阐述英文独有的表达,如同英文有时也无法如实传递中文。这段话的涵义只能意会无法言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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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会有多次搬家,变迁,整理,以至失去记忆中存在的许多照片。遗失的同时,也失去自身与岁月彼此对照的机会。
  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自己三岁时的照片。只记得穿着小圆领灯心绒外套,胸口处有绣花,眼睛黑亮。也找不到祖父母年轻时拍过的一些照片,发黄的小黑白照片。它们曾被白纸密密地包皮起来塞在抽屉里。在特定的年代,很多照片不能示众,也被它们的家庭草率对待。照片里的年轻人,他们梳理的发型,穿的丝绸衣服,严肃的神情,是现在不能看到的。
  富足的照片,显示出一个家庭内在的稳定和平衡及以此带来的价值观。奔波劳碌的家庭不会有很多照片,即使有也大多会失散或损坏。
  还是有一部分被保留下来。上世纪三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穿着丝绸旗袍绣花鞋的新嫁女子,戴着银项圈和虎头帽的男童,在杭州西湖边旅行的年轻夫妇,抱在怀里的头发上扎着大绸带结的满月女婴……一个十年,又一个十年。照片展示出人所演示的存在的一生,其间隐藏无数流离和变故。只有被凝固的某一格时光,银光闪闪,洁净无瑕疵。如同一声含蓄的叹息,隐藏在岁月机关交错的拐角处。
  因为照片,我了解一个不再复返的时代。以及那个时代里曾经存在过的人的样子。
  早年的照片是黑白的,小张,边缘分割成优雅的锯齿状,有照相馆的名字及拍摄时间。背后有题词,在亲友知己间互相赠送,是正式的信物。看起来拍得都很好,用光及灰度的层次,细腻和谐。那时照相馆用的是一种大型的完全手动的相机,摄影师基本上只拍一张,一次就过。对被拍者来说,这是很隆重的事情。需要穿上体面的衣服,把头发梳理得光滑,面容修饰干净,摆好姿势。
  旧式的人在旧式照片里,脸上会发出一种光来。很少有人在拍照时笑,在不被暗示但全神贯注的时候,自然流露出天性。严肃有一种隐藏的力量,即便略带抑郁。从某种意义上说,曾经的那些村镇或小城照相馆里的摄影师,都可算是大师。拍和被拍的人内心郑重,端庄好看,气场有重量。
  我常会对爱着的人提出要求,想看到他的家庭照片。看到他的母亲,父亲,姐姐,朋友,亲戚,全家福,因此获得进入一个陌生家庭核心的通道。进入他们的内部,获得这些人的细节和特征。年轻时人都这样美丽,皮肉光滑,眼眉清新。创伤、欲望、颠沛流离,风餐露宿,一切最终使人老去。这是时间的威力。
  当我看着这些与我的生命无关的人的照片,他们的存在。我感受到彼此深深相联的存在于世的一体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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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学春游。学校带领去奉化爬山,同学都跟着老师往前走,只有我迷了路。看到边上杜鹃花开得烂漫艳丽,想不明白为何不能去山野里看花,却要大伙一起人跟人排队爬石梯。掉队去山谷里漫游。独自一人,势单力薄。老师寻过来,严厉训斥。
  一个人若注重自我的存在感大过于对集体的遵循,会成为一个边缘人。自主、远行、冒险、一意孤行,离开社会的主流。他需要付出某种孤立的代价。
  二〇〇四年,抵达雅鲁藏布大峡谷和墨脱。我从不试图再回去墨脱。大雨,泥泞,高山,塌方,置于生死之中的麻木不仁。在路途中已知,有些地方,一生只能去一次。但那依旧是一生的事。二〇〇六年,出版《莲花》,为杂志拍摄第一次封面照片。在摄影师房间。衬衣,裙子,球鞋,长发,香烟,清水及耳环。那一年代表着生活的某处分界。
  在拉萨的寺庙空地拍摄过的大丽花。那时是十月,不知为何,那花如此鲜艳。我热爱所有真情实感的花朵,如同热爱人之感性和激情。如同冲浪的人对剧烈浪头的等待和迎接。即便为之损伤。
  《春宴》下厂,进入印刷期。这周做了第一次正式采访。是接受同一个人的第三次采访,她的问题一贯简洁贴近。
  莲蓬,大丽花,绣球,马蹄莲,金色羊齿,日本折扇,团扇,丝绒披肩。第二个封面,距离〇六年黑白封面已过五年。工作从早上九点持续到晚上七点。宝丽来脆弱易变,无法复制,呈现出新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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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某些状况下,必须转身放手,面对独自的茫茫黑夜。
  如果这是必经道路,无需质疑为何需要如此。不管亮光在哪里,只管迈开脚步。置身于全然的黑暗之中,不再询问光的来源。只有持续的行走,才是划裂它的唯一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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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迷恋断壁残垣动荡中的城池。即便是一场幻术,也要各尽其责。
  目送你一程。自此各奔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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