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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谍

  一
  黄昏。
  我把身子埋到沙龙一角的沙发里,一面喝咖啡,一面看我刚从书店买来的间谍小说。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看,因为我必须在九点钟之前看完,好赶九点钟那一场的间谍电影 。
  我这一生最大的乐趣,莫过于看间谍小说了。我和任何一个优秀的青年一样,简直沉湎在间谍的云雾之中。那是多么罗曼蒂克啊!娇滴滴的女郎,竟是敌人的间谍,像蛇蝎一样地吸取我们国家的骨髓。然而,一个偶然的机会(普通是在舞会上或咖啡馆里),她碰到我们的反间谍人员,并且爱上了他。经过一番精神训话之后,她懊悔了,流着赎罪的眼泪,倒在我们反间谍人员的怀里。那就是说,她为她的爱人而死了。
  我时常幻想着我也有那么一天,成了书上那个男主角,干着女人们见了我就非拼命爱我不可的勾当。而我却硬是不爱她,但我仍借着我的热吻,我的西洋化的言谈,我的传奇式的机智,从她的纤纤玉手里,获得原子弹 的秘密,或是炸沉了一艘他们的航空母舰。
  我这幻想不是没有根据的。要知道,名震文坛的大作家们写出的巨著,有的得过奖金,有的译成外国文,有的还上了舞台和银幕,如果不是真有其人其事,难道那些主办这些事的大人先生们,都是猪吗?所以,当一些头脑简单的朋友,说我是做白日梦的时候,我统统嗤之以鼻。
  现在,我正看到紧要关头———摩登女郎从她高跟鞋后跟里取出发报机,正向莫斯科发电报,一支手槍顶住她的脊背,她被她的爱人逮捕了。老天,她该怎么办呢?为了缓和一下神经,我连忙咽下一大口咖啡,却想不到咖啡竟如此的烫,直把我烫得足足伸了一分钟之久的脖子。
  我正要继续看下去,对面桌上忽然飞来一个媚眼。
  我不理她。
  可是,接着又飞来第二个媚眼。
  我不能再不理她了。我放下书,很严肃地观察对方。我发现那个媚眼原是属于一位单身女郎的。女郎的娇小身躯斜倚到靠背上,一只手转动着杯子,一只手托着香腮,露出一排雪般可爱的白牙。我不由得心里直跳,因为她的举动一开始就和书上的情节符合。
  她又向我点点头。
  这更和书上的情节符合了。
  她用托着香腮的纤手向我示意,我立刻明白这场间谍战是不可避免的了,就英勇地走过去,很有礼貌地坐到她对面。
  “你一个人吗?”她低低问。
  “和你一样。”我低低答。
  “那么,你一定也很寂寞。”
  “尼采曾经说过‘好人是不寂寞的’。”
  “你现在有事吗?”
  “我的工作隐藏在每一个时间,但不集中在一个固定的时间。”
  我讲的这些话,都是从书上套下来的。我知道的太多了,间谍小说的男女主角在对话时,一定非如此扑朔迷离 和学问冲天不可,绝不能直截了当,问什么答什么的。
  果然,我这一番言论,引得她肃然起敬。
  “我可以知道你的大名吗?”她进一步试探。
  “我姓冯,叫,叫,叫国民。”我化一个假名,而我的真名原是叫马国泰。
  “你呢,小姐?”
  “何爱君,”她声音甜得迷人,“你在什么单位服务呢?”
  “我们可以心照不宣,不必,也不能讲出来。”
  “也好,”她笑笑说,“今天,你请我看电影 ,好吗?”
  “一点发生问题的原因都没有。”
  “啊,你刚才看的什么书?”
  “没有什么,”我作出非常吃惊的表情,“不过是,是一个要塞的计划,”我把书塞进口袋,又故意改嘴说,“不,不过是一本地图。”
  她紧张地打量我,我也紧张地打量她。她真是十分艳丽,眼睛放出勾人魂魄的光彩,脸上细腻得像大理石……这一切都和书上描写的女间谍不差分毫。
  在电影 院里,我采取攻势。
  “何小姐,”我搭讪说,“像我这样的朋友,你有几个?”
  “像你?一个。”
  “结婚了吗?”
  “你猜!”
  我趁势握住她的玉手。可怜我,这还是第一次挨到异性*,像触上了电流似的,我的心都要跳出胸腔。可是她的玉手却迅速地缩回去了,面孔也板起来。我只好呆若木鸡。
  电影 散场后,我邀她再去沙龙,她拒绝了。我邀她去我的宿舍,她更不肯。她只紧靠着我,站在电影 院前面,向人丛里东张西望,一直望到人丛散尽。
  “我得走了!”最后,她才怅惘地说。
  “是不是一个密码在等着你?”
  “别瞎说,”她用她那柔若无骨的手按一下我的胸脯,“明天,仍在沙龙见,好吗?”
  不等我喘过气,她已跳上出租车。
  我几乎是用跑马拉松的速度跑回宿舍的,嘴里还唱着英文歌。感谢间谍小说,要不是它,我今天简直无法应付这场突如其来的艳遇 。
  然而,刚唱完英文歌,一个大的困惑就涌上脑海。我赶紧扭开电灯,拿起镜子仔细地观察自己。镜子里的我确实太不成体统了,又瘦得全都是青筋,尤其是眼皮有点烂红,左眼还略向外斜,上嘴唇缺了一块,正露出黑黄参半的犬牙。不由得大为伤心,因为间谍小说上的“我”,铁定的都是英俊小生,风流 潇洒,女人们见了他都会酥软了的,而我的模样仿佛不太对劲。
  另外一个不太对劲的是:我不过只是一家牛肉铺的小伙计罢了,并不是什么大间谍呀,即令那女间谍———根据种种迹象,她当然是一个女间谍无疑,为了工作爱上了我,但一旦发现我手中并没有握着什么秘密时,岂不一切都完了。
  所以,我必须动员我的脑筋。
  二
  第二天,我推说头痛,向老板请一天假。
  我知道她手下的人正密切监视我的行动。因此,我一早就跑到国防部,在厕所里蹲了二十分钟。出来之后,在大街拐弯的地方,一个小女孩撞到我身上,为了掩饰她那小间谍的身份,就故意向我兜售奖券。我本来要臭骂她一顿的,可一转念头,却满面含笑地买了一张,因为间谍书上的男主角,动作都是很文明的。
  我又跑到保安司令部,这一回停留的时间比较久。我和他们里面一个厨师是牛肉交 易场上的老朋友,瞎聊了一大阵,才起身告辞。果不出所料,走不到两步,就被一个擦皮鞋的孩子拦住,一定要擦皮鞋。
  “对不起,”我仍是满面含笑,“我得去总统府取点文件,实在没有时间。”
  这小间谍慢慢地走了,却在他以为我看不见他的时候,撒腿狂奔起来,当然是向何爱君报告去了。
  我这样神秘莫测地跑了一天,两条腿酸痛得好像要断了似的,袜子也破了一个大窟窿。
  好容易才熬到天黑。
  赴一个包藏祸心而美丽绝伦的女间谍的约会,应该早到?或是应该迟到?间谍小说上没有明文规定,运用之妙,只好存乎一心了。我就看准了六点零六分(大人先生们办事,总要硬凑个什么纪念日的。我因为不能等到九点十八,所以只好借光六○六了),届时,我昂然跨进沙龙。
  何爱君正歪在沙发上沉思。
  “哈啰,”我说,声音故意大到使别人都向我注目,“一个关于海军造舰的会议,非叫我出席不可,真讨厌死人。对不起,累你久候了。”
  她微微地笑了笑,把娇躯移动了一下,让我挨着她坐。我简直兴奋得要发狂。
  “心焦得很呢,”她说,“我等你足有半个钟头。”
  “你以为人类的生存,是可以用时间计算的吗?”
  “我不懂。”
  “‘盼望’会使你更漂亮,因为‘盼望’和‘青春’是同胞双生兄弟。”
  “你的理论真多!”
  “当然,一种理论,如果是一种真正的理论,一定具有给予实践者以指南的力量,而且还要跑到它前面去。”
  她瞪大了敬佩的眼睛看着我。我知道我是抓住她的芳心了。
  “你说的话都很有意思,很含蓄,很深奥,是吗?”
  “谢谢你刹那间保持心灵独立的真诚赞美。”
  坐了一会儿,她要我陪她逛马路。我提议去公园、去吃晚点,她都不同意。我真要像书上说的一样,勃然而别,叫她来找我道歉。可是,我又怕她的知识水准太低,万一不照间谍小说上行事,我岂不要失恋吗?经过一番郑重的考虑,我决定采取顺服态度。
  于是,我们肩并肩地在街头踱着。我几次引诱她挽我的手臂,她都没有领略,我去挽她,她不解风情似地向外跨一步躲开。不过她倒是始终和我热烈地谈着,谈时局,谈衣服,谈电影 ,谈她的希望,谈我的俊美风度。她一面谈,一面左顾右盼,有点心不在
  焉。我马上看出她的内心正陷于矛盾———一种爱我而同时也爱她工作的矛盾。
  三小时后,我走得两只脚像在鞋子里着了火。
  “冯先生,”大概走到十点钟吧,她才停住脚步,“我得回去了。”
  “啊。”
  “明天晚上,还在沙龙见,好吗?打铃。”
  又是没等我喘过气,她已飘然而逝。
  接连着,我们天天逛马路。我发现,她虽然是一个风騷而危险的人物,却多少有点傻,我几次向她表示我不是柳下惠,坐怀一定要乱的,她都没有反应。我又发现,虽然间谍小说上规定,只准她爱上“我”,不准“我”爱上她,可是,我仍禁不住爱上她了。这或许是我比书上的男主角仁慈,不忍心使她失望的缘故。
  终于,我们的事情进入高|潮。
  记不得是哪一天,我忽然觉得有一双愤怒的眼睛向我们注视。
  她的脸色*跟着起了变化。
  可是,等到那双眼睛消失在人群里的时候,她又立刻恢复常态,有说有笑。
  凭着我超人的智能,我察觉到她是处身于危险之中了。尤其是到了后来,那双愤怒的眼睛出现的次数增多,她惊慌得也越厉害。
  “打铃,”我说,“你似乎受到威胁。”
  她淡淡一笑。
  “是不是那双眼睛?”
  她蓦地怔了一下。
  “请放心,”我好心肠地提出保证说,“那是我手下第27行动小组的低级职员──83号,我可命令他以后不打扰你。”
  “什么?”她惊叫道。
  “没有什么!”我很神气地耸耸肩膀。
  她扑哧一声笑了,我很是得意。
  日子过得真快。当我们相识到第七天,就是上帝创造世界完工的那一天,我们散步到一个黑暗的巷口,我知道时机已经成熟,她马上就要把她的身心和秘密文件一齐交 给我了。
  想不到,当我们走到一盏路灯下面,情况急剧地发生变化。
  那双愤怒的眼睛又出现了,接着跳出一个魁梧而激动的青年。我还没有来得及戒备,那人已冲到我们面前。
  “他是谁?”他向她指着我吼。
  “我的男朋友!”她冷静地回答。
  我明白她是用我来阻挡这个男人逞凶的,因为他是我手下第27行动小组的83号低级职员。
  “滚开!”我大声喝道,“你这个莫名其妙的东西。”
  大出意外的,他不但不听我的命令滚开,反而不由分说地一拳打上我的下巴。我立脚不稳,往后踉跄地倒退。
  “不要打呀!”
  我听见她焦灼地喊。可是那年轻人像蛮牛似的又给我一拳,我就结结实实地摔了个脸朝上天,接着———用一个报上关于这一类的术语来说明吧,那就是:接着,他的拳头竟雨点一样的向我盲目攻击,虽然全都未中目标,但我的鼻子和嘴巴仍不得不流出大量鲜血。我迅速地了解,假使我不赶快昏厥,一定会被他打得盲目地送掉性*命。
  三
  一桶冷水浇到我头上,我霍然苏醒。
  迷惘中,我听见一男一女在那里争辩。禁不住,我悲从中来,因为按照间谍小说上的规矩,女主角一定要为男主角死的,而现在正是她死的时候了。可怜一个盖世女间谍,为了我──她最亲爱的情郎,也是她工作上的敌人,竟牺牲生命;我虽然心肠如铁,也不能不垂下感慨之泪。
  不过,当我勉强睁开眼,叫苦连天的时候,她和那个莫名其妙的年轻人,正安详地俯身看着我。
  “真对不起。”男的说。
  “冯先生,请你原谅。”女的也说。
  “要我扭断他的脖子吗?”我忍痛问她。
  “说穿了吧,”男的挽我起来,十二万分地抱歉说,“她是我的未婚妻,因为我最近埋头在实验室里研究一点东西,冷落了她。她以为我要变心,所以故意找一位假情人 来刺激我,好教我回心转意,想不到她找上了冯先生。”
  “冯先生,”她低声下气地说,“我实在是不应该,我们去吃晚饭,我赔罪。”
  我挣脱他们的包围。
  “一块走吧,冯先生!”
  “滚,滚!”我羞愤交 加地说。
  “求你宽恕,冯先生!”
  “滚,滚!”我跳脚说。
  他们还要纠缠,因为我十分鄙视他们的作风,所以我理都不理,他们只好狼狈地滚了。滚了不几步,隐约地,我听到他们的对话。
  “你找男朋友也找一个像样的呀,”男的埋怨说,“怎么找个豁嘴斜眼的家伙?”
  “正因为豁嘴斜眼,我才找到他呢,”女的嘻嘻笑了,“他是东街市场卖牛肉的伙计,你早认识他。他本来姓马,却一下子变成姓冯了,又陰*陽怪气的好像是个大人物———我想我要是找一个像人样的,恐怕你还不肯相信我的解释呢。”
  声音消失了,人影也消失了。巷子里只剩下我这个男主角,倚到路灯柱子上,绝望地,向那一对违反间谍小说程序的男女叛徒,发出响声震天的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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